虽然不用交纳学杂费,但对于家境已经陷入穷困的鲁迅来说,在矿务铁路学堂的学习生活无疑相当艰苦。

南京的冬天还是很冷很冷的。鲁迅的棉袍破旧得两肩处已经没有一点棉花了。因为没有余钱制买衣服,不得已穿夹裤过冬;因为穿夹裤过冬,不得已大吃辣椒以御寒气,以致渐渐成为嗜好而害及肠胃。

清苦的生活往往激励学习的意志,何况令人耳目一新的知识是那么津津有味!

为鼓励学生用功学习,校方规定,每星期作文一次,凡获得第一名者赏三等银牌一个;每月月考一次,名列第一名者赏三等银牌一个。四个三等银牌可以换一个二等银牌,四个二等银牌可以换一个三等金牌。同学中只有年龄最小的鲁迅得到过金牌。金牌到手之后,鲁迅总是拿了去换钱买书看,买点心请大家吃。

课本上的知识已经够大开眼界了,课外的新书新报更让鲁迅兴奋,让鲁迅陶醉。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琐记》

1898年10月,鲁迅改考入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图为该校宿舍,鲁迅住右起第四室

尽管本家的老辈,那位在水师学堂当监督的叔祖周椒生,指责鲁迅看新书不对,不让他看新书新报,可是鲁迅“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梁启超主笔的《时务报》是宣传变法维新的主要期刊,《译学汇编》(应作《译书汇编》)是中国留学生于1900年在日本创办的期刊,以译介各国政治法律著作为主。给鲁迅影响最大的是《天演论》。达尔文的进化学说为19世纪自然科学的重大发现之一。进化理论强有力的支持者,英国著名科学家赫胥黎在宣传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规律的同时,进一步阐述了人类历史的普遍进化的观点。致力于介绍西方自然科学、经济学等的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于赫胥黎发表《进化论与伦理学》的第二年,就着手将赫胥黎的名著译述为《天演论》,于1898年在中国出版。严复在译述中特别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优者生存,劣者消亡”的理论直接冲击了中国传统守旧派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保守思想,向全国民众敲响民族国家危亡的警钟。可以想见,鲁迅在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第二年,在丧权辱国的清政府与十一个帝国主义国家签订了空前不平等的《辛丑条约》之时,读到《天演论》,该会在心胸中引起多大的震**!其中的重要篇章,鲁迅在数年后仍能背诵。

鲁迅在南京阅读的部分译作。《天演论》,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1825—1895)著,严复译。《原富》,英国经济学家斯密·亚丹(1723—1790,通译亚当·斯密)著,严复译。1901年南洋公学译书院铅印本。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巴黎茶花女遗事》,法国作家小仲马(1824—1895)著,林纾译

自从读了《天演论》之后,严复每出一书,鲁迅必设法买来。严复译的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经典亚当·斯密的《原富》(通译《国富论》)甲、乙、丙三册,也是在这个时候购读的。在南京,继《天演论》之后,鲁迅又购阅了致力于进化论传播的日本加藤弘之的《物竞论》。进化论由此成为鲁迅早期考察社会问题的重要思想之一。

在课外阅读的文学作品方面,这一时期鲁迅爱看的是《红楼梦》《西厢记》,而特别感兴趣的是林纾翻译的外国小说。这兴趣起因于阅读林纾翻译的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1899年夏出版)。大概这部被称为西方的《红楼梦》中的故事,因其集中于贫苦者、被侮辱者、被损害者的恋爱悲剧,又佐以更为坦率、更为细腻的描写,更能激动鲁迅的心吧!从此以后,鲁迅与周作人一直很注意林纾翻译的小说,随出随买,陆续买有二三十种。

自然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科学、文学的发展,一般的情况下是互相促进的。可是,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似乎是一个例外。然而,在世界科学文化的交流沟通已经成为事实的时代,中国传统社会的森严壁垒即被打破,传统社会体制抑制人类最新科学发现与最新思潮产生的功能开始失效。

从小浸泡在之乎者也中的鲁迅,进入并不理想的新学堂之后,还是迅速睁开了眺望世界的眼睛,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世界上先进的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理论,更重要的是由此获得了建立科学思维、科学思想的基础。在中国人之间,鲁迅从此获得了作为可能代表中华民族的种子选手的资格,站在了参与世界文化交流与竞争发展的起跑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