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身体虽然不算特别好,但毕竟正值精力旺盛时期,教育部的工作又不多,只占用他生活中一少部分时间。工资收入不算少,虽然买不起孤本善本书,养家糊口还是绰绰有余,尽管常有欠薪的事发生,总不至于影响到生计问题。他不缺什么了,唯一缺的是一个温馨的家,但因此却多了一个又一个的孤灯长夜,有大块大块的时间属于他自己。他把自己的时间、心血,还有情感,一起交给了中国古文化。

鲁迅校勘《嵇康集》的部分手稿及校勘。33cm×18.9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其实,辑校古籍的工作,鲁迅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那时,他从甘肃武威人张澍所撰集的凉州地方文献中得到启示,便着手搜集散失的会稽古籍,中间停顿了一段时间,1910年在绍兴府中学堂任教时继续辑录,终成《会稽郡故书杂集》,收记载人物、山川、名胜传说的会稽先贤著作逸文八种,1914年作序,1915年绍兴印行木刻本。到北京后,他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就更大了,一年多时间,鲁迅抄校的书就有:《谢承后汉书》《谢沈后汉书》《虞预晋书》《云谷杂记》《易林》《石屏集》等。后又校录了《嵇康集》《谢氏后汉书补逸》《沈下贤文集》《法显传》《典录》《志林》《百砖考》等。许寿裳回忆说:“自民二以后,我常常见鲁迅伏案校书,单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过多少遍,参照诸本,不厌精详,所以成为校勘最善之书。”自1913年至1935年鲁迅校勘《嵇康集》十余次,现存校勘本五种,抄本三种三十卷,校文、考证等手稿七种。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1915年以来,鲁迅潜心辑校石刻,搜集抄录古碑,研究金石,甚至到达不知时日的境界:“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据1915年鲁迅日记“书账”统计,这一年鲁迅购买金石类书籍达二十四种之多。日记中还记有连续二十二个夜晚,摹写完借来的罗振玉编《秦汉瓦当文字》上下两卷。醉心于辑校石刻,固然有躲避袁世凯复辟派耳目的政治原因,更深层的原因,则出于鲁迅有意研究中国汉字字体演变史、中国文学史乃至于中国文化史。为此,鲁迅还大量地搜求各类石刻、砖刻拓片。绍兴县馆距琉璃厂不远,鲁迅成了这个古老文化物品集散地的常客。据日记记载,1916年内,鲁迅几乎每隔一天就到琉璃厂一次。

鲁迅抄《三体石经尚书残字》手稿及《金石萃编》校文手稿

鲁迅收藏的部分文物。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摹写的罗振玉编《秦汉瓦当文字》1卷2册。1915年春摹写,连续二十二天完成。32cm×21.9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收藏的瓦当拓片

1918年10月、11月,鲁迅抄录了《罗氏群书》中的《淮阴金石仅存录》《唐风楼金石文字跋尾》两册,共计153页。鲁迅还将全书目录抄录在第一册卷首,并钤盖“会稽周氏”印章

鲁迅收藏的抄碑手迹

《伏羲》拓片

《盘古》拓片《女娲》拓片

《荆轲刺秦王》拓片

《朱鲔石室画像》拓片

《孔子见老子》拓片

《龙》拓片

《玉兔捣药》拓片

《永健五年食堂画像》拓片

鲁迅抄录了一份调查表,共27页,其内容主要记录了河北、河南、山东等地现存的造像、塔寺和石碑,并详细地注明了建造的时间、地点及收藏者。这是其中的部分拓片。

这一年共搜集拓片一千余张,花费银圆四百五十三元。除自己搜购外,只要有机会,就托在外地或到外地去的友人、同事代为搜购。同事杨莘士回忆:“民二我改任视学,常年外出视察,其时他爱好碑文和木刻。每次出发之前,他必告我,你到某处为我拓某碑文来,如梁武祠石刻(曾见鲁迅所著某种书面上刻有一人乘车一人驭马而行者即此石刻),西安碑林之景教碑,泰山顶上之秦始皇的没字碑下方的帝字,尤喜碑阴文字和碑座所刻人像和花纹之类,我必一一为他搞到。”鲁迅花费不少时间,对清末学者杨守敬汇编的收录了先秦到唐五代主要碑石、墓志等石刻拓片的《寰宇贞石图》重新加以整理,写了说明、总目及各册细目,并把碑石的名称、年代、地点一一列出。鲁迅还以自己搜集到的石刻拓本九十四种,与王永旦的《金石萃编》、翁方纲的《两汉金石记》、罗振玉的《金石萃编校字记》等对勘,订误补阙,现存手稿九十九页。

蔡元培说:“金石学为自宋以来较发达之学,而未有注意于汉碑之图案者。鲁迅先生独注意此材料之搜罗。”“他在北京时,已经搜辑汉碑图案的拓本。从前辑录汉碑的书,注重文字;对于碑上雕刻的花纹,毫不注意。先生特别搜辑,已获得数百种。”许寿裳说鲁迅“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他曾告诉我:汉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鳞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吧”。鲁迅大量搜集研究汉代画像和六朝造像,编写了《汉画像目录》《六朝墓铭目录》《唐造像目录》,计划复制出版,以供艺术家和青年艺术工作者参考,只是因为印制费太高,始终未能如愿。这个愿望,一直到晚年,仍念念不忘。1935年11月15日鲁迅致台静农信中说:“我陆续曾收得汉石画像一箧,初拟全印,不问完或残,使其如图目,分类为:一,摩厓;二,阙,门;三,石室,堂;四,残杂(此类最多)。材料不完,印工亦浩大,遂止;后又欲选其有关神话及当时生活状态,而刻划又较明晰者,为选集,但亦未实行。”

翻检鲁迅留给我们的五十余种辑校古籍,八百余种辑校石刻手稿,总计六千余页、三百余万字的珍贵手稿;翻检鲁迅陆续搜集起来的四千余种、六千余张古代画像、造像、碑铭、墓志等石刻、砖刻拓片,遥想累月经年长夜孤灯下的鲁迅,怎样一笔一画地用心抄录,怎样一页一张地搜集整理,文字之多,数量之巨,付出的心血之大,实在令人惊讶不已,惊叹不已!我们从中深深感受到的是一位国学大师发掘、保护、整理、研究中华民族古代文化的滴滴心血与殷殷深情。

《寰宇贞石图》手稿及拓片。1915年,鲁迅将搜集到的杨守敬编印的《寰宇贞石图》石印本散页重新进行了整理、校订、编目和编辑,但生前未能出版。45cm×60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