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问世之前,鲁迅已有《狂人日记》《孔乙己》《药》《一件小事》《风波》《故乡》等接连八篇小说发表,篇篇脍炙人口,鲁迅因此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最有成就的小说家了。然而,最能代表鲁迅小说成就,最能体现中国现代小说最高水平并列入少数世界名著之列的,却是此后的《阿Q正传》。

这部以喜剧风格演绎人生、人性悲剧的世界名著的创作与发表,颇具戏剧性。

鲁迅在绍兴教书时的学生,正在晨报馆编副刊的孙伏园,忽然要开一“开心话”的专栏,每周一次,跑来请先生写一点东西。鲁迅当晚便写了一点,就是《阿Q正传》的第一章:序。鲁迅回忆道:

第一章登出之后,便“苦”字临头了。每七天必须做一篇。……伏园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胖,但已经笑嬉嬉,善于催稿了。每星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先生,《阿Q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于是只得做,心里想着,“俗语说:‘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我既非秀才,又要周考,真是为难……”然而终于又一章。

《阿Q正传》手稿

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鲁迅说他在第一章中“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但是,似乎渐渐认真起来了;伏园也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艺’栏里”。这样一周一周挨下去,“大约做了两个月,我实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似乎伏园不赞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会来抗议,所以将‘大团圆’藏在心里,而阿Q却已经渐渐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几星期的罢。但是‘会逢其适’,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Q素无爱憎,我便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伏园回京,阿Q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伏园怎样善于催稿,如何笑嬉嬉,也无法再说‘先生,《阿Q正传》……。’”中国新文学史上一部分量最重的作品,居然写得如此举重若轻。或许这种彻底放松的创作心态,正是成就这部名著的重要原因之一。看起来,《阿Q正传》是“笑嬉嬉”的孙伏园催出来的,其实阿Q早在鲁迅心中,“大团圆”也不是“随意”给他的:“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不止好几年,1902年鲁迅刚到日本,就开始严肃地沉重地思考探讨国民性问题,将近二十年未曾间断。这正如火山爆发,有长时积聚,才有一时的喷涌。

《晨报副刊》刊登的《阿Q正传》。《太白》月刊《阿Q正传》手稿照片

此前的八篇小说,发表时均署名鲁迅。鲁迅作为小说大家的形象已经确立。1921年12月4日开始在《晨报副刊》连载《阿Q正传》时,若仍署鲁迅,定是锦上添花,不料鲁迅忽然弃此名而署“巴人”。在鲁迅,本是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但却因此立刻掀起轩然大波。人们纷纷猜测巴人是谁,文化界人士准备欢迎又一位可与鲁迅比肩而立,甚至超过鲁迅的小说家了。

《阿Q正传》刚刚发表了前几章,许多人就坐不住了,对号入座,认定某一段写的就是自己,疑心作者是某某,等到打听出作者的名姓后,才知道素不相识,又逢人声明说不是挖苦他。热心的读者立刻给报刊写信,谈自己的读后感。编《小说月报》的茅盾在与读者的通信中说:“《阿Q正传》虽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来,实是一部杰作”,“阿Q这人,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啊,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一年后他在谈到这部小说的轰动性时说:“现在差不多没有一个爱好文艺的青年口里不曾说过‘阿Q’这两个字。我们几乎到处应用这两个字……我们不断在社会的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的分子。”“我又觉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具有。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遍弱点的一种。”1922年2月12日,最后的“大团圆”刊出,在一片议论声中,周作人出面在3月19日的《晨报副刊》上发表评论《阿Q正传》的文章,顺便声明“巴人”就是鲁迅。与鲁迅朝夕相处的周作人认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

自1925年后《阿Q正传》先后被译成英、法、俄、日译本,被国际关注

阿Q形象产生的社会效应,与鲁迅自述的创作初衷——写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写出在他眼里的中国的人生,暴露出国民的弱点——完全吻合。

为了将创作思想“发挥得更强烈”,使作品的力量更集中,在写法上有意弱化具体真切的环境、情节和人物描写,而以数十年来对国民性的思考作为意象性凝聚点,以意念的逻辑,传记式的结构,连缀人物生活的片断,形成人生命运与精神状态的生动流程。鲁迅没有在布局上费心用力,功力集中体现在他所创造的片断情节的丰富内涵中。这方法的妙处,正是鲁迅所希望的“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任何人读阿Q都会笑,先是笑阿Q,到头来是“笑自己!”——自己拷问自己的灵魂!

于是,阿Q便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了。于是,世界文学形象画廊中一个活生生的精神形象永生了。他以人人无可逃避的、由以往的文化造成的“非人”的文化人格,以社会革命都难以改造的愚昧的精神状态,以可笑、可怜、可悲的无意义的生存方式,超越了空间与时间,不断告诫人们去努力完善难以完善的人生与人性。

鲁迅像。1925年5月28日,在北京为俄文译本《阿Q正传》拍照

鲁迅像。1925年7月4日,在北京为英文译本《阿Q正传》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