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过:“我的祖父是做官的。”“我的父亲是读书的。”科举时代,除了造反起家,想做官必得读书,读书好才能做官。
鲁迅出生在官宦读书之家。周家在绍兴城里是大户。六世祖考中举人,做了知县,进入士大夫阶层。鲁迅祖父排第十二世,名福清,字震生,又字介孚。鲁迅出生前十年,祖父中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入庶常馆学习。三年后选授江西省金溪县知县,在任四年。1878年改选教官,第二年遵例捐升内阁中书,在京城“候补”。1888年鲁迅八岁时,祖父实授内阁中书。
周家自迁居绍兴建立门户以来,用周福清的话说,累世耕读,至乾隆年间发展到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堪称大族,大约是最兴盛的时候了;到嘉庆道光年间,各房中落者多;再到周福清“钦点”翰林,做了京官,学历与官职在绍兴周家历史上最高,可谓周家的中兴,周家的荣耀。周福清一支本居新台门,但鲜亮的“钦点”翰林金字匾额高悬在周家祭祖议事的老台门上。
做了十几年京官的周福清,1893年为参加乡试的儿子和亲友子弟贿赂主考官,事发自首,被光绪皇帝判为死刑,缓期执行,这年鲁迅十三岁。到1901年才获释回乡。周家主要因此而败落。真是兴也祖父,败也祖父。
据亲近者回忆,周福清恃才傲物,性格耿直,不媚上,不逢迎,喜议论,好批评。平日除赞许他的父亲一人之外,上自昏太后(慈禧)、呆皇帝(光绪),下至族中子侄辈,凡不顺眼之处,无不斥骂。周福清自然希望儿孙读书做官,最理想的是在家门口高挂三代翰林的匾牌;但也主张,倘读不成书,倒不如去卖豆腐,也能谋生自立。
“翰林”匾
可惜的是,他的儿子,鲁迅的父亲周凤仪既没读成书,也不肯也不会卖豆腐。考取秀才后,数次乡试,屡考不中,最后一次因父亲案发遭到“斥革”,彻底断了读书做官的路,生命之火大约也就此熄灭。不会做事不会赚钱的父亲只会生病,只好押田借债度日。鲁迅说,他们家到父亲才穷下来。生病的父亲到头来只会生气了。生气的时候,常会把碗筷从窗户扔出去。病气穷交加,便以酒浇愁,以鸦片止痛,结果是更深更大的精神苦痛。鲁迅十六岁时,还不到三十七岁的父亲便抛下妻子和四个儿子撒手而去。
鲁迅的母亲姓鲁,叫鲁瑞,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鲁迅的“鲁”来自母姓,足见母亲的影响大于父亲。鲁瑞出生在离绍兴城三十多里的乡下,她的父亲,鲁迅的外公鲁晴轩也是做官的,中举之后,在京城做户部主事,与鲁迅祖父同为京官,门当户对。也许因为来自乡间,鲁迅的母亲格外和善通达,刚毅坚强。清末有“天足”运动,鲁瑞起而响应,把裹着的脚放了,有人讽刺说:“放大脚,要去嫁外国鬼子了。”鲁瑞冷冷地回答:“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媳妇们生了气不吃饭,鲁瑞说:“这怎么行呢?这时候正需要多吃饭才好呢,我从前和你们爷爷(指鲁迅父亲。笔者注)吵架,便要多吃两碗,这样才有气力说话呀。”鲁瑞不仅以这种带有中国农村女性式的乐观,坚强地支撑起丈夫死后的家庭,也影响着她的孩子们;并且,由于她来自乡下,使鲁迅从小就和中国农村、中国农民建立起密切的联系。
鲁迅父亲周凤仪(1861—1896)
鲁迅母亲鲁瑞(1858—1943)
中国传统上以孝治家,以忠孝治天下。祖父自然希望父亲做孝子,父亲自然希望鲁迅做孝子。《二十四孝图》,大概是从小就必读的,其中的故事大概是从小就必听的。可是,走向极端的中国的“孝”的虚伪,在儿童的纯真里立刻暴露无遗,鲁迅“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比如看了《郭巨埋儿》,鲁迅写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
事实上,不用说如《二十四孝图》中的孝子做不成做不得,一般意义上的封建孝道也难做到。祖父获罪,父亲败家,鲁迅叛逆,均是大悖于孝道的。
人生在世,富裕是一种资本,贫穷也是一种资本,由富到贫、由甜到苦更是一种资本。鲁迅还小,这资本不是鲁迅所能选择的。这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