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到十三岁,本来就是一个人一生当中最无忧无虑的时代,而命运安排给鲁迅的又格外灿烂。

祖父正在遥远的北京城里,在皇帝脚下做京官。在古老的绍兴水乡,在狭窄的都昌坊口石板路边,在乌黑的竹丝老台门上,高悬着老大的“钦点”翰林蓝底金字横匾异常醒目。出入新老台门,往来于石板路上的少年鲁迅有意无意地享受着宗光祖耀的荣耀,也有意无意地承受着光宗耀祖的职责。

父亲考中了秀才。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参加乡试和为参加乡试做准备。

祖父时常捎书寄信,指点儿孙们如何读书,如何应试,如何圆自己的三世翰林之梦。

少年鲁迅,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再典型不过的书香子孙。

当鲁迅出世的消息报到京城,正好一位张姓大官在祖父处做客,周福清即借光为长孙取小名阿张,又取同音异义的“豫章”一词的含义,取名樟寿,取字豫山。后因私塾同窗以“雨伞”开豫山的玩笑,遂改字豫才,合成“豫章之才”。

这位为鲁迅起了名字,但远在京都,极难见面的祖父,很自然地成了少年鲁迅的精神偶像。祖父字震生,鲁迅自取号震孙。祖父对鲁迅的影响,显然超过了父亲。我们现在尚能看到,父亲病逝之后,鲁迅是多么恭敬,多么认真地抄录了祖父的诗作《桐华阁诗钞》和祖父撰写的治家格言《恒训》。

书香子孙以读书为第一要事。父亲读了一辈子书,少年鲁迅到青年鲁迅,也是读书读书再读书。父亲的要求是相当严厉的,严厉到鲁迅中年之后,还诧异小时候正要高高兴兴地跟着母亲去赶会,在临上船前的刹那间,父亲却要他笔直地站在面前,指定一段文字要他背,背过才准走。

最早的课本《启蒙鉴略》,鲁迅手录祖父诗作《桐华阁诗钞》

祖父的要求更加严厉,对长孙的要求大大超过了对儿子的要求。鲁迅与小叔父一起在南京江南水师学堂读书的时候,鲁迅考了第二,小叔父考了倒数第二,祖父批评鲁迅不知用功,说若肯用功,本可以考第一;说他的小儿子尚知用功,若不用功,是倒数第一的。

正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从读《启蒙鉴略》开始,从家塾到本城中最有名的私塾三味书屋,一个翰林长孙应当读的书,一个走科举之路者应该读的书,鲁迅都读了。家学的渊源,系统的读书法,传统的读书法,构成鲁迅中国传统文化的扎实功底,也成为他后来反思中国正统封建文化的雄厚基础:“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

书香人家对子弟的教育,一方面是读书,另一方面是做人。从鲁迅手抄的祖父的《恒训》中可以看到,祖父对子孙们严肃郑重地提出“有恒心、有恒业、有恒产、有良心、有恒善”的要求。在立身、治家、处世方面,要“力戒昏惰”“力戒烟酒”“力戒损友”,还要学会保养身体。在力戒昏惰条款中,将胡思乱想,讲究吃喝穿着玩乐,一事无成,列入“昏”类,明确指出“昏者必惰,惰者必昏”,“去昏之法,在事事认真。看书写字,用静细工夫,心不二用,神气自清”。还要求立一日记簿,写出所见所闻,关学问者,关家务者,一一记簿,时时细看,切勿怠惰。祖父言传身教现身说法,教育子孙戒烟戒酒,逢歌戏筵席,即托故速归。

从家庭教育,从家乡先贤,从传统文化中,鲁迅无疑获得了关于学养,关于修身立志,关于人格道德的丰富营养。自强不息,有所作为,崇尚气节,忧国忧民,成为鲁迅毕生的精神动力和孜孜不倦的人生追求。

祖父致鲁迅等信。21cm×13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