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心满意足,感觉自己一天的工作非常顺利,于是和那位朋友一起用餐。同时在座的还有一对记者夫妇,他们聪明伶俐,头脑冷静。这几位都非常健谈,我只要认真听着就好。他们都认为,达拉第不会在任很长时间,但是一谈到谁可以接替他,几个人的意见却很不一致。在他们看来,达拉第优柔寡断,一旦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他总会犹豫不决,竟然指望着事情自己变好,而不想着自己着手干预。我还了解到,当时的总司令甘末林[1]善于玩政治,而不善于指挥作战,他之所以能够保住位置,主要是因为他与达拉第私人关系不错,两个人共同摧毁了几次手下军官发动的想要逼他下台的图谋。还有,军队和老百姓都对乔治将军充满信心,他是甘末林手下的参谋长,但两个人经常闹矛盾,几乎不说话。

在他们侃侃而谈的间隙,我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法国如何看待英国为战争所做的准备?法国人民和军队与英国远征军(the B.E.F.)[2]的关系怎样?在回英国之前,我不断重复这些问题,得到的答案基本上雷同。我会把调查结果写进一份私人报告中。他们的回答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法国人普遍对英国军队的表现十分不满,法国人认为,英国盟友所表现出的热情基本上是政策需要,而非出自真心,他们对英国人的反复无常表示震惊。英国士兵喜欢在他们穿越法国的火车车厢上随意写一些俏皮话,而法国人觉得这样的做法很傻;而且英国军人行军时喜欢边走边唱,这种乐观向上的幽默感也为法国人所不齿,尽管这其中带着一些醋意。英国士兵玩儿起来也是精力无限,这也让法国人难以忍受。大多数法国人都觉得英国人玩儿的各种游戏极其幼稚,当然那些受到过盎格鲁-撒克逊影响的人们除外。而且,他们觉得在世界的命运已经岌岌可危时,作为成人就不再应该对足球这样的游戏这么热衷,不然就是一种极端玩世不恭的表现。我一次次地向法国人解释说,英国士兵就是这样,你们得学着接受他们的这些特点。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为你去死,”我说,“但就在死的时候嘴里也会说点儿什么笑话,尽管这笑话并不是很高明。”

美国人认为英国人没有幽默感,其实他们错了,英国人一样充满幽默细胞,只是他们的幽默感有些与众不同。他们的幽默出自急智,只是用语比较粗俗,所以不好举例子。我想起一个故事,那是在大罢工期间,一名在大学工作的年轻人开着一辆公交车从街上经过,他停下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都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过来打他个半死,一位妇女大喊:“你个混账王八羔子!”他却咧着嘴笑着回答:“妈,你跑这儿来干啥?”大家哄堂大笑,放年轻人走了。

说到这里,我必须提到一件小事,虽是小事,却在法国人心中留下了很不舒服的感觉。之前,法国人都想知道现在英国部队在哪里,很多人(其中包括我)都要求作战办公室让巴黎的居民看到英国部队赶赴前线的情景。一般的程序是:英国部队从登陆港进入巴黎,乘坐同一辆火车绕城一周,然后继续赶往目的地。我觉得,如果能让这些人徒步穿过巴黎,那会极大地鼓舞法国人民的士气。我国当局却并不同意这一方案,他们认为,士兵们一上火车就会摘下皮带,脱下上衣,然后以最舒服的姿势待在车里,这样的话,想让他们重新做好徒步行军的准备就变得很难。这种反对意见最终未被采纳,于是在不久后的一天,天气很好,威尔士卫队沿着大道向前行军,一直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但是,他们行军时用的是《兰贝斯舞曲》(the Lambeth Walk)的音乐,这让围观的人民群众非常不满,他们都说:这些士兵马上就要上战场与敌人殊死搏斗,怎么可以伴随着如此轻快的舞曲行军?

但是,两国士兵之间不友好的感觉主要来自于收入水平的差异。英国士兵收入较高,他们能够买一些法国士兵买不起的奢侈品,年轻女孩当然希望跟有钱人来往。还有一个相对较小的原因,那就是法国士兵八点半之前必须返回军营,而英国士兵却可以在咖啡馆里多待一个小时。法国军队在行军时,英国士兵会开一些善意的玩笑,说些俏皮话,这本无恶意,但法国的年轻士兵还是觉得受不了。还有,在咖啡馆多待的那一个小时里,英国士兵会玩得很爽,要么把酒喝光,要么就是喝得太多,醉醺醺地把酒瓶子都砸烂了。到了第二天,法国士兵来喝开胃酒,却发现已经没的可喝了。关于英国军队的酗酒行为,从上到下都有很多非议。有些法国军官受英军邀请一同用餐,他们惊诧地发现,主人几乎顿顿喝醉,更让他们气恼的是,第二天行军时,这些官兵竟然能够面颊通红,两眼放光,就像春天里的叶子一样充满活力。从另一方面来说,法国老百姓——无论是城市里的还是农村的——都更喜欢英国军队,因为在城市里他们出手阔绰,而在农村里他们又很愿意帮着干农活。

总起来话,要让两国军队互相增加好感,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无权无势,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出其中的问题,提出自己的建议。

第二天早晨,我去拜访了军需部长劳乌·道特里(Raoul Dautry)。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精神矍铄,只是微微有一点斜视。他已经为我安排了一套周密的行程,附近的工厂都会被参观到。道特里先生不是政治家,而是工程师,他因为组织重建了全国的铁路系统而得到国民的拥护,这铁路要是不重建,法国的交通就是个大问题。他精力充沛,工作努力,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下属都非常严格,而且这个人诚实守信。法国沦陷后,很多政府官员的能力和品性都受到了指摘,他是唯一能够幸免者。他安排的这套采访计划至少需要一个月,可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战争中经常发现这样的事:不能匆忙下决定,但却要求尽快出结果。为了搜集到足够的写作素材,我至少需要三个月,而给我的时间却只有一个月。要想让我这样一个军事白痴写出一篇关于武器装备的可读性很强的文章,那难度可想而知。我知道,我只能大量搜集资料,然后从中认真选取,但用于此的时间又不能超过一周。我跟部长说明了这一情况,他非常通情达理地告诉我,从前线回来后我可以马上联系他。

[1] 甘末林(1872—1958),法国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战因参与制定1914年马恩河会战的作战计划,使英法联军获胜而出名。1926—1928年任法国驻叙利亚军队司令,镇压当地人民的反抗和起义。1930年后,历任陆军总参谋长、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国防总参谋长等职。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任法国陆军总司令兼西线盟军司令。他的战略思想保守,单纯依赖马奇诺防线进行消极防御。1940年5月色当陷落后被撤职。1942年受维希政府审判。1943年被押解至德国,关押在集中营内。1945年获释。回国后从事写作,著有三卷本回忆录《服役》《马恩河交战中的机动与胜利》等书。

[2] 英国远征军是指英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派往欧洲大陆作战的部队。一战时,英国派远征军协助法国,与德军作战,该远征军参加了马恩河战役、伊普尔战役、康布雷战役等战役。二战时,英国派远征军协助法国对抗德国,至1940年5月法国战局开始前,编有10个师(其中9个师部署在法国北部),司令为J.戈特。后因战局恶化,于5月26日至6月4日撤回本土,重装备损失殆尽。为扭转局势,其中3个师于6月中旬重返法国,与法军并肩作战,但终因寡不敌众而再次撤回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