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本书既不是自传,也不算是回忆录。在此之前,我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将自己人生中遇到的各种人和事写进了自己的作品里。有时候,如果某段经历可以用作某部作品的主题,我就会虚构一系列事件来表现这一主题;而更为常见的是,我会把很多熟识或者只有几面之交的朋友当作人物原型来加以塑造。在我的书中,事实与虚构相互交织,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作品,我已经很难将二者截然分开。就算能够回想起那些事实,我也完全没有兴趣把它们记录下来,因为我作品中的描写要有趣得多;而且,这些事实确实相当乏味。我这一生过得丰富多彩,有些时候也确实趣味盎然,但是说实话,其中并没有多少冒险成分。我的记性并不好,就算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如果不听上两三遍,我基本上什么都记不住;而要想讲给别人听的话,还得再多听上几遍,就连自己讲过的笑话也是如此,所以我只得不停地创编新的笑话。我很明白,如果没有这种缺陷的话,我与别人的交往会更为通畅。
我从来没写过日记。现在想来,在作为剧作家首获成功的那一年,我要是有写日记的习惯该多好,因为这一年中我结识了各界很多要人,我的日记将会是一份十分有趣的档案。那时候,很多贵族和地主都卷入了发生在南非的动乱,普通民众对他们的信心也已消失殆尽;可这些人对此并无意识,他们依然保持着原有的自信。我当时经常光顾某些政客的宅邸,在他们看来,谈论如何管理大英帝国就像是谈论自家的私事。大选还未举行,他们就在讨论汤姆是否应该执掌内政部,或者迪克是否愿意去爱尔兰,这在我听来感觉十分古怪。我想现在该不会有人去读汉弗瑞·沃德夫人(Mrs.Humphry Ward)[1]的小说了,那些小说确实很无趣,不过在我的印象里,有几本小说确实很生动地描写了当时统治阶层的生活面貌。当时的小说家很看重这一阶层,就算他们连一位贵族都不认识,他们还是竭尽全力去描写上流社会的生活。如果有人拿起当时的戏单,会惊讶地发现,戏中有那么多人物带有贵族头衔。那时的戏院老板认为,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招揽观众,而演员也乐于出演这样的人物。
不过,随着贵族势力的衰微,观众对他们的兴趣已经大不如前了。现在看戏的人们更乐于在戏中看到与他们同阶层的人物,比如富商,或者负责处理国家事务的专业人士。现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剧作家不该随意在剧中加入贵族角色,除非这一角色与主题密切相关。而在当时,让观众对下层民众的生活产生兴趣还不太可能。不管是小说还是戏剧,只要与下层民众相关,都会被认为污秽肮脏。我倒是很想知道,要是有一天下层民众取得了政治权利,人们会不会也开始时时刻刻关注他们的生活,就像当年关注贵族阶层或者富有的中产者一样?
在当时那段时间里,我结识了很多上层人物,从他们的身份地位来看,他们一定自认为自己将会名垂青史。可接触之后我发现,他们远没有我当初想象得那么出色。英国是一个政治国度,我经常受邀去一些宅邸做客,而谈论的话题总是与政治有关。我也有幸见到了一些政要,但却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什么特殊的才能。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或许这是一个过于轻率的结论:治理一个国家并不需要什么非凡的才能。自此之后,我在很多国家都接触过一些身居高位者,可他们的思想之平庸总让我感到困惑。我发现他们缺乏生活常识,也没有什么真知灼见或者奇思妙想。我曾一度认为,他们之所以能够身居要职,多半凭借的是出色的口才。在一个民主国家里,如果你不能抓住民众的耳朵,就基本上不可能爬上权力的巅峰;可问题是,口才好的人不一定有思想。我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并不聪明,但处理政务却很成功,于是我逐渐明白:治国需要一些特殊才能,而这种特殊才能并不包含在我们认为的一般能力之中。同理,我也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在商业领域特别出色,但在很多其他领域却完全没有一点儿常识。
另外,我在这一时期听过很多人的谈话,谈论的内容和说话的水平都非常一般,很少有值得细细玩味之处。谈话内容一般都很浅显,气氛却很融洽。谈话中很少涉及一些严肃话题,因为他们有一种共识:在大庭广众下谈论严肃话题会让气氛很尴尬,而对于“高深”的惧怕也会让他们尽量避免他们本来很感兴趣的话题。就我的判断,这些谈话大多属于应景的寒暄,其中鲜有值得回味的妙语。这会给人一种感觉:有文化只是让人可以装模作样地谈论废话。整体来说,一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谈话者非埃德蒙·戈斯(Edmund Gosse)莫属,他博览群书,尽管很多时候浅尝辄止,但谈吐却非常睿智。他的记忆力超群,幽默感出众,而且还时不时带上那么一点儿尖酸刻薄。他与斯温伯恩(Swinburne)交往很深,所以谈起他来总能让人听得入迷。他还经常谈论雪莱(Shelley),尽管他很有可能并不认识雪莱,但他的谈话中总透露着两个人交情之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很多重要人物来往密切。我觉得他这个人很虚荣,而他却喜欢心满意足地观察这些名流的荒谬之处。我敢保证,从他口中所讲述的这些人的故事比现实中的他们更为有趣。
[1] 玛丽·奥古斯塔·阿诺德·沃德(Mrs.Humphry Ward,1851-1920)的笔名,英国社会改革家、小说家。她创办了伦敦第一所残疾儿童学校,是支持妇女接受高等教育运动的领导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