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的各种手续都已经办理齐全了,我在等有哪架飞机可以带我去里斯本(Lisbon)。一天下午,我离开了伦敦,坐火车来到了布里司托尔(Bristol)。第二天早上,很早我就开车来到了机场。坐上飞机后,我问飞行员,我们有没有可能被迫着陆。

“那我们也太倒霉了。”他回答说。

我们飞到了海面上,窗子都关上了,其中有一段路由“喷火”战斗机护航,六个小时后到达了里斯本。这架飞机上有很多邮件,乘客却很少。我很幸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一生都很幸运,因为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够遇到勾起我好奇心的人。飞机上的乘客中有一位美国人,我们很快成了朋友,这是一位举止粗鲁的年轻人,身高体壮,看起来笨手笨脚,大胖脸,一脸的天真无邪,大眼睛里面满是友好之意,头发乱七八糟的,就像一个墩布。他穿的衣服肥肥大大的,戴的帽子也有些惊世骇俗。他对我说,他和一群其他美国人(我记得他说有四十人)曾在格拉斯哥大学(the University of Glasgow)。战争开始时。他正准备参加期末考试,现在呢,他已经滞留在英国很长时间了,正想着如何逃离。我问他为什么来格拉斯哥(Glasgow)学习,美国的好大学也不少哇。他说,在美国,要想进一个好的医学院很不容易,除非你有钱有势。我听起这说法来觉得很奇怪。在我看来,美国经济发达,又标榜民主,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说的话。我发现他从未去过欧洲大陆,所以只会说英语,身上只带着有数的几块美元。我知道里斯本是难民的天堂,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提前打电报预定了宾馆的房间。他对于今后完全没有计划,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也不知道靠什么生活,我从未见过如此无助之人。

我觉得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所以等我们着陆后,我建议他可以先去我预定的旅馆,在那儿,就算他找不到房间,也可以在我预定的房间里先待上一阵儿,要么睡在沙发上,要么用椅子搭个床睡。但是等我到了旅馆,我才失望地发现,连我自己都没有房间。我们回到出租车上,恰好司机会说西班牙语,我的西班牙语也算是不错,于是就请求他带我去城中各大主要旅馆碰碰运气。所有的地方都人潮汹涌,满坑满谷。我们在各处游**了两个小时,终于在一个膳宿公寓找到了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间。房间里脏得要命,床单之类的让我心存恐惧,生怕一躺上去就会染上什么致命的传染病。吃的东西也是一塌糊涂。但是唯一的好处就是价格便宜,这正符合我们的要求。那个美国小伙子当然没什么钱,而我离开英国时也只允许带十个英镑。里斯本难民那么多,几乎个个都想坐飞机或者乘船去美国,所以我实在想不到自己会在里斯本滞留多长时间。与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朝夕相处,这几乎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让我充满了好奇。那个美国小伙子待人还算和善,也羞怯地表达了对我照顾他的感激之情。我们几乎时刻形影不离,我们需要在警察局门前排很长的队,让他们检查我们的护照。排队的人来自欧洲各国,有波兰人,比利时人、捷克人、法国人、德国人。所有这些外国人在里斯本的日子差不多少,那就是没完没了地排队,在里斯本的一周内,我至少排了十二个小时的队,去接受各种检查,申请各种许可。我一直没有问美国小伙伴的名字,他的无知总会让我目瞪口呆,他可是大学毕业生啊!除了他的专业知识,他对其他一切都一窍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适应美国高度竞争的生活呢。更为严重的是,他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谈来谈去,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下去了,便厉声对他说:

“宝贝儿,我怀疑你的脑子完全是空的。”

他羞涩地笑了一下,这笑容悠远绵长,竟然透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吸引力。

“我确实孤陋寡闻,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给人跑腿儿挣钱,所以没有时间学东西。”

他的回答让我感觉很糟,我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忍住不生气。他后来给我讲了他所从事过的各种职业,这些职业都非常无聊,而且使他这个人染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但是为了上学,他又不得不去做。我很奇怪,美国社会怎么会是这样子,一个有理想又很努力的苦命男孩,为了自己的理想职业,竟然要如此长时间地从事单调乏味的工作,以至于几乎耗损了他的全部精力。当然,我们不能说他完全无知,他至少懂得一些医学知识,就凭这他拿到了大学毕业文凭。他曾经很骄傲的拿出来给我看过,但除此之外,我真的可以说他一无所知。他不像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样子,真正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像他那样,这些年来,他在忍受着双重的劳役,其中一重是获取专业知识,而另一重就是挣钱养活自己。在这一过程中,青春时光连带着**与梦想悄然从手边滑过,现在,他已年近三十,却仍然像十六岁的孩子一样懵懂无知。我曾问他,既然对这个世界如此缺乏了解,有没有可能只会成为一个混饭吃的医生。在我看来,他的人生注定是一个经典的失败者案例,这就不仅让人产生疑问:他们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一些资质平平的人,他们能力虽差,但却信心满满,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平庸。而他却相反,他有一种出自骨子里的谦逊,他注定会是一个悲剧人物,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整整两天后,他找到了一艘驶向纽约的轮船,于是他拖着自己惯常的极其笨拙而又无精打采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出了我的生活。我想,如果第二天我们在街上相遇,也许压根就互相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