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笔之前,我一般会让各种素材和想法在我脑子里面长期发酵,这次也不例外。我从南太平洋回来四年后,才开始整理自己当时的笔记,写出了第一篇短篇小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写过短篇了。而我的文学生涯就是从写短篇开始的,我的三本书中包含了六个短篇故事。我写得并不好。完成第三本书后,我也会时常给报刊杂志写一些短篇故事;我的经理人敦促我一定要写得幽默点儿,但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能力不足,我过于严肃,容易激动,有时还喜欢讽刺。我也曾努力讨好编辑,想挣点儿小钱儿,但却很少能够成功。我在这一阶段写的第一个短篇名字最后定名为《雨》。它写出来后等了很长时间才得以出版,就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因为好几位编辑都拒绝为我出版这本书,我倒是不怎么介意,还是坚持继续写。直到我一共写出了六篇,而且它们都得以在杂志上亮相了,我才把它们集结成书。结果书大卖,让我惊喜万分,又深感意外。我非常喜欢短篇小说这种形式。我会让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在我脑中持续发酵两到三个星期,然后拿起笔来一蹴而就。在写长篇小说时,由于人物在你脑中盘桓的时间够长,你有时会感到厌烦,而写短篇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种短篇小说的篇幅一般在一万两千字左右,这已经给予了我足够的空间来充分对某一主题进行延展,同时又不会写得过于冗长,这种能力我早已从写剧本中锻炼了出来。[1]
正当我刚刚一本正经地开始短篇小说创作时,不幸的是,当时的英美知名作家都开始对契诃夫顶礼膜拜。文学圈子其实很小,具体表现是,它有时会完全失去平衡,一股风潮吹过来时,人们不会认为这只是昙花一现,而会把这看作是天地间的第一原则,于是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观念:只要你觉得自己有文学天赋,想进军短篇小说领域,你就必须模仿契诃夫。很多人对契诃夫的作品进行了高仿处理,把他小说中的一切移植到了英美的环境中,其中有俄罗斯式的伤感、俄罗斯式的神秘、俄式慵懒、俄式绝望、俄式的徒劳无功以及俄式的意志薄弱。只要把小说背景改成密歇根或者布鲁克林,就可以为自己赢得大名。我们必须承认,模仿契诃夫并非难事,这事儿我有切身体会。我的意思不是我自己模仿过,而是我跟很多模仿契诃夫的高手接触过,他们大多是来自俄罗斯的移民,他们用英文写出一些短篇,然后辗转托人交给我修改,人家让我来修改不是欣赏我的小说作品,而只是找一个会写作而且英文又过关的人而已,修改完成后,这些作品会很快在美国的文学杂志上发表。想来他们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因此预期很高,希望能够借助这些东西一炮走红。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预期并没有实现,于是他们会暗暗思量:是不是毛姆没有尽心尽力给我修改?随后立马儿我就看到了六月的雪花。我们说回契诃夫。我们必须得承认,契诃夫是一位很出色的短篇小说作家,但是他有着自己的局限性,而他却巧妙地把这种局限性变成了自己小说艺术的基本特点。他不会编出一个结构紧凑、充满戏剧性的故事,就是我们希望在餐桌上听到的那种,比如《遗产》和《项链》,他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在生活中,他应该是一个乐观开朗、讲求实际的人;可是,作为一名作家,他却总是意志消沉、愁苦不堪,似乎人生中的**与活力完全与他无缘。他的幽默也总是让人觉得那么痛苦,就像是一个神经敏感的人被无意触怒后的反应。他觉得生活无聊至极。他小说中的人物缺乏鲜明的个性。他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作为个体所应有的喜怒哀乐。这就会给读者一种感觉:这些人物的性格特征可以融合为一体,都像是在暗夜中游走的幽灵一般,而那种人生中充满了神秘感和虚无感,这些都是他小说中的重要特点,而很多模仿他的人都没有抓住这些特点。
我不知道如果自己试着模仿一下契诃夫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来。问题是,我压根儿就不想这样去做。我写短篇小说时尽量会做到结构紧凑,情节不断推进,而且从始至终有一条完整的叙事脉络。我觉得一个短篇小说就应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不管是现实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其他无关的枝节都不应该出现,以便保证故事本身有一种戏剧性的和谐统一。我并不怕有人批评我过于突出所谓的“重点”。只有在故事显得完全不符合实际的时候,我们才有理由指责写作者,因为他们这时想的更多的是编造故事来增强戏剧效果,而不再考虑现实生活中的可能性。总而言之,我希望自己的短篇结尾是一个句号,而不是一连串的省略号。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法国人能够比英国人更为客观公正地来看待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我们英国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结构松散,叙述拖沓。英国人喜欢让自己沉浸于这种鸿篇巨制、松散拖沓而又描写细致的大部头著作中,这种小说的叙述可称得上漫无边际,根本让你看不出作者在写之前做过任何的规划,而且只要提到某个人物,就会把他的前世今生都讲述一遍,也不管与小说的主题有没有关系,这种写作风格会让英国读者们感觉有一种现实感。可这些都会让法国读者感到极为不舒服。亨利·詹姆斯曾经对英国人大肆宣讲小说结构的重要性,这些让英国人很感兴趣,但却基本上没有影响他们的写作实践。事实上,他们总是对于小说结构持怀疑态度。他们觉得小说结构会让故事完全没有真实感,这种束缚让他们感到窒息,一旦写作者提前安排好了小说的结构,真实的生活就会从他们的指尖溜走。而法国评论家要求一篇小说必须有开头、发展和结尾,一个主题一定要发展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局,小说中的每一个段落都应该与主题密切相关。我在写作中就遵循着这样的结构原则,这得益于我早年阅读莫泊桑的经历,也得益于我在创作剧本时的磨炼,还可能与自己的个性有关,不管怎样,结果都非常令法国读者满意。他们在我的作品中极少会感觉到矫揉造作和废话连篇。
[1] 长篇小说中的人物是家人,而短篇小说里的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