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1958年作者自注：
三十一年 一九一九年离北京，一九四九年还到北京。
旧国?国之都城。不是State也不是Country。
诗赋人生
1949年3月25日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这天下午4时许，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从石家庄抵京，在北平的民主人士和各界贤达代表沈钧儒、陈叔通、黄炎培、马寅初、柳亚子等30人尽到机场迎接。接着，他们陪同毛泽东等人在西苑机场举行隆重的入城式，检阅部队。作为毛泽东的老友，柳亚子与黄炎培、章伯钧同乘第一号汽车检阅了部队，兴奋而又自豪。阅兵式举行的当晚，毛泽东在颐和园益寿堂设宴两席，招待柳亚子等民主人士共20人，宾主欢聚一堂，共话胜利，直至夜阑方才散去。当日晚，柳亚子赋诗四首赞毛泽东。
然而在三天后的28日，与毛泽东诗歌唱和不断的柳亚子却写下了《七律·感事呈毛主席》诗一首。其诗云：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柳亚子分明是借诗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并显露出南下归隐之意。这是为何呢？事情得从头说起。
柳亚子与毛泽东的相交相识有很长的历史。早在1926年5月，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他们就曾晤面。当时毛泽东为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代理宣传部长，柳亚子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两人的政见也差不多接近。会上，蒋介石曾提出旨在限制共产党、篡夺国民党权的《整理党务案》，规定“凡他党党员加入本党者，不得充任本党中央机关之部长”等条文。在该案付诸表决时，毛泽东和柳亚子都予以反对。在白色恐怖遍及全国之时，柳亚子常常以诗表达对毛泽东的推崇。1940年代，柳亚子不时以诗寄延安。1945年秋在重庆第二次会晤时，柳亚子和毛泽东即互赠诗作。毛泽东谓柳亚子“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柳亚子则称颂毛泽东“才华信点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在解放战争全面胜利在即的1949年2月，毛泽东决定从河北迁到北京，即电邀在香港的柳亚子赴京参预国事，筹备召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柳亚子接到毛泽东邀请北上的电报后，于2月27日夜与在港的知名人士陈叔通、叶圣陶、马寅初、王芸生等27人悄悄登上“华中轮”启程。一路上，柳亚子兴奋异常，赋了不少诗。登船的次日，他作诗高歌，中有“二月二十八日启程有作”一首。其诗云：
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善向光明。
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
华中轮从烟台登岸后，柳亚子等人经山东等地于3月18日到达北京，受到北京市市长叶剑英等中共党政要人的热情接待，并安排住进当时最好的六国饭店。心舒意畅之际，他特赋诗一首赠给负责接待的邓子平，其中言“出入车鱼宁有憾？播迁吴粤岂无名。”
然而，在“满怀喜悦，满心振奋”时，柳亚子也有不快。在抵京的当天，他有意去西山碧云寺孙中山的灵堂祭奠，因接待部门无法及时提供专车而不能成行。3月24日，他出席文协筹委会却未列名常委，心中也有不满。柳亚子本来精神状态非常好，一方面兴奋过度，另一方面脾气却愈来愈躁。他不仅发牢骚，还打门卫、骂哨兵、打管理员。这种种不近人情之举，他的夫人也深为忧虑。柳亚子天生是诗人，精神又处于亢进状态，以《感事呈毛主席》诗达骚怨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人之常情。毛泽东在得到“呈”诗后，由于军务政务繁重没有及时赠诗作答，但他并未忘怀。一个月后的4月29日，毛泽东吟成答诗《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并派人送到了已迁居颐和园的柳亚子住处，而这时柳亚子外出游园去了。
柳亚子回住所益寿堂读到毛泽东的赠诗后，心情激动，欣喜有加。当日即写出和诗一首。其中云：“东道恩深敢淡忘，中原龙战血玄黄。”“昆明湖水清如许，未必严光忆富江。”
同时，他又另赋一首诗寄赠毛泽东，言“离骚屈子幽兰怨，风度元戎海水量。倘遣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吴江。”
毛泽东得诗后，于5月1日下午与夫人江青、女儿李讷乘车前来颐和园拜访柳亚子，相约游园。毛、柳诸人先到谐趣园，后又到益寿堂谈诗，甚为畅快。当天，柳亚子即赋《偕毛主席游颐和园有作》，末两句也写道：“名园真许长相借，金粉楼台胜渡江。”最后，毛泽东又叫卫士寻到两条船，与柳亚子一起划到湖心去游赏。登岸之后，毛泽东才乘车返回香山。游园时，柳亚子向毛泽东提起，他久有去香山卧佛寺拜谒孙中山灵堂和衣冠冢的意愿，但都被人以道路不便劝止，想请毛泽东帮助。毛泽东即慨然允诺，并约定5月5日孙中山就任广州非常大总统二十八周年纪念日时前去。
5月5日上午，毛泽东派秘书田家英乘车前来迎接柳亚子。到碧云寺拜谒之后，毛泽东又在香山双清别墅设家宴款待柳，并由朱德和秘书田家英等人作陪。临别，毛泽东又书写了南朝谢灵运、隋朝薛道衡、宋朝苏武的名句赠给柳亚子，并特意注明：“一九四九年五月五日柳先生惠临敝舍，曾相与论及上述诸语，因书以为念。”柳亚子回居所后，情绪激动难平，即写下七律四首，记其盛况。他在题记中写道“微孙先生不能开革命之先河，微毛主席不能成革命之大业。”此后，毛泽东与柳亚子不时有书、诗往来。
毛泽东4月29日的这首和诗，仅是开国初诸多和诗中的一首。他在手书这首诗时，其第四句为“暮春时节读华章”。在1957年l月《诗刊》创刊号上首次公开发表时，此句修改为“落花时节读华章”。在作者的另一件手迹上，“牢骚太盛防肠断”句为“牢愁太盛防肠断”。这首诗最初发表时无“七律”和写作时间，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对此作了增补，并将题名为“赠柳亚子先生”改为“和柳亚子先生”。
注释
柳亚子?（1887-1958年），诗人，政治活动家。初名慰高，后更名弃疾，字安如，改字亚庐、亚子，江苏吴江人。清末秀才，同盟会会员，南社社长。曾任孙中山总统府秘书。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上海通志馆馆长。“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被蒋通缉，逃往日本。1928年回国，从事反蒋活动。抗日战争时期，与宋庆龄、何香凝等从事抗日民主活动，被开除国民党党籍。抗日战争胜利后，在香港继续从事民主革命活动，曾任1948年成立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务委员兼监察委员会主席，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中央常务理事、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执行委员。1949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后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1958年6月21日病逝于北京。曾著《磨剑室诗集、词集、文集》，有《柳亚子诗词选》行世。
饮茶粤海未能忘?1941年柳亚子在《七律·寄毛主席延安》诗中有“粤海难忘共品茶”句。粤海，代指广州。饮茶，用指作者与柳亚子之间的交往。
索句渝州叶正黄?参阅《沁园春·雪》的注释。渝州，重庆。
落花时节读华章?落花时节，落英缤纷的暮春时节。华章，华美的辞章，对柳亚子诗的美称。
风物长宜放眼量?谓对待事情总是应该放开眼界衡量。风物，风景，此用指事物、风情。长，常常，总是。宜，合适或应当。量，衡量、观察。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本联是针对柳亚子诗中“分湖便是子陵滩”句而发的。意在婉劝柳亚子不必恋归家乡，示挽留之意。言北京昆明湖水虽浅，但在此观鱼比在富春江的子陵滩好。昆明，昆明湖，在北京西郊颐和园内，面积3000余亩，约占颐和园总面积的四分之三。昆明湖古称七里泊，湖水清浅。万寿山（古称瓮山）与之相衬，湖光山色，风景优美。4月下旬，柳亚子被安排住在颐和园内。富春江，浙江省钱塘江的中游河段，上自兰江和新安江汇合处的梅城以下，下至浦阳江汇入处闻家堰，长百余公里，贯穿桐庐、富阳两县。富春江上段七里泷峡谷出口处约3公里的地方，有一段浅滩，名为子陵潍，为东汉隐士严光（字子陵）在此处把钓而得名。滩之一岸建有祠宇，离祠不远的地方，两岸巉岩突起，高耸百余米，然崖顶几乎呈平台状，谓对峙的东、西两钓台，上有石亭。
意会
在硝烟未息、炮声犹闻的秋天，从河北山乡仆仆风尘入京城，迎面读到名士故人的“感事”诗。纵在运筹建国，日理万机，对此也须慎重待之，毋容怠慢。因一士牵动众人心。故人者柳公，风雅传远。曾与之以兄弟称呼，互有诗答。只是肥鹿刚获，百废待兴之际，小有不周便生牢骚，真是骚人一个。先入京者，倒不知创业得天下之艰辛！故以诗答诗，叙旧谊以情感人，述事实以理明人，语气恳切，却也柔中见刚，棉里藏针。何以太多牢骚，何不放开眼量？无车弹铗，言欲退隐分湖。昆明湖水虽浅，还是留此观鱼为好吧。通篇情理，动人左右。既怀恳留长挽之心，亦有不强人难处之意。发肝胆之言，终使一士留而众士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