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六月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1958年作者自注
长沙水?民谣：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所谓长沙水，地在长沙城东，有一个有名的“白沙井”。
武昌鱼?三国孙权一度从京口（镇江）迁都武昌，官僚、绅士、地主及其他富裕阶层不悦，反对迁都，造作口号云：宁饮扬州水，不食武昌鱼。那时的扬州人心情如此，现在变了。武昌鱼是颇有味道的（据《三国志·吴书·陆凯传》载，是孙皓要从建业迁都武昌。——编者注）。
诗赋人生
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长江游泳、并借以征服长江是毛泽东的夙愿。在征服了大海和湘江之后，毛泽东最大的愿望是在长江中挥臂一搏。1955年12月，毛泽东乘专列来到汉口，当天在省委书记王任重和省长张体学等人的陪同下，乘轮横渡长江。他眺望着滔滔江水，若有所思。李白的诗句“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行”，令他心潮激**。突然，毛泽东微笑着问身边的武汉公安局警卫处副处长朱汉雄：“长江能不能游啊？”朱汉雄惊呆了，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有人在长江游泳吗？”毛泽东指着滚滚东下的江水问道。有人告诉他，长江水域复杂，逆流漩涡多，武汉市政府出了布告禁止游长江。毛泽东听了，微微一笑，他游长江的决心已定。
1956年初夏，踌躇满志的毛泽东游泳心切，他急不可耐地由广州飞到长沙，又由长沙飞到武汉。在“里-2”座机上，他俯瞰着婉蜒东去的长江，情不自禁地吟起了辛弃疾的诗句：“何处望神州……不尽长江滚滚流。” 座机到达武汉的时间是5月31日清晨7时20分。用过午餐、稍作休息后，下午2时许，毛泽东在人陪同下即从武昌蛇山北边下水，一直游到汉口的丹水池附近，全程约15公里，历时2小时。
6月2日下午，毛泽东提出，要在长江大桥上游的鹦鹉洲下水，穿过未竣工的长江大桥第一、二号墩，闯过龙王庙这个长江和汉水的汇合处。毛泽东之所以选定在鹦鹉洲下水，皆因它是个富有诗意的地方，尽管其时的鹦鹉洲已经与江岸联成一片，沙洲已逝。毛泽东下水时，气温较低，稍带凉意的东北风刮起的江浪拍打着堤岸；但他神态安然，有力地划动着双臂。忽然，毛泽东消失在波涛汹涌之中。人们的心顿时跃出了胸膛。就在人群**不安之时，毛泽东已出现在桥墩下游十几米的江面上，神情怡然自得。毛泽东游到武昌徐家棚北后即上岸，历时两小时，全程30华里。
6月3日，在蒙蒙细雨、烟波浩渺中，毛泽东第三次游长江。下午3时30分，毛泽东乘坐的轮船驶入武昌平湖码头，此时大江两岸茫茫一片，气温比昨日更低。只见毛泽东走下扶梯，撩起一掬江水，泼洒前胸，然后游入江中。浮出急流后，他躺在水面上，极目楚天，顺流而下。旋即，他改用侧泳，时眺两岸景色。聚集在两岸的数万群众见了，“毛主席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这时，毛泽东踩着水，向岸上的人群挥手示意，并用浓重的湘潭口音喊着“人民万岁！”当他登上江轮的甲板，披上浴衣后，再次频频向人们挥手。此时此刻，一腔诗兴在伟人的胸中奔突而出，于是便有了《水调歌头·长江》这首绝唱。
1959年12月4日，毛泽东在中南海紫云轩挥毫疾书，将这首词书赠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黄炎培。5日，他又将它书赠给同窗好友周世钊。这首词，作者留有四件手迹。书赠黄炎培的题为《长江》，其中“逝者如斯夫”句作“逝者如斯乎”。书赠周世钊时该句亦是如此。1956年12月16日，作者致敬信黄炎培说：“逝者如斯乎的‘乎’字错了，请改这‘夫’字。”1957年1月号《诗刊》发表此词时，题目已改为《水调歌头·游泳》。其中“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句，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1958年版）和《毛主席诗词》（1963年版）中，曾改作“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后又恢复原句。1961年9月24日，作者在武汉将此词书赠英国蒙哥马利元帅时，曾将“截断巫山云雨”句写作“切断巫山云雨”。
注释
极目楚天舒?宋代丘崈《水调歌头·鄂渚忆浮远》词中有句：“极目楚天长”。极目，穷目力之所及。楚天，战国时代楚国是疆域最广大的国家，占有南方长江流域辽阔的土地，所以古人泛称中国南方的天空为楚天。宋代柳永《雨霖铃》词中有句：“暮霭沉沉楚天阔”。舒，舒展。对于该句，作者在1957年2月11日致黄炎培的信中如此解释道：“游长江二小时飘三十多里才达彼岸，可见水流之急。都是仰游侧泳，故用‘极目楚天舒’为宜。”又，据当时的陪游者说，毛泽东游技很好，兴致很高，在水中自由自在得很，可以躺在水面上不动。极目舒楚天便是这种境遇的实录：在江水中目舒楚天，心情舒坦。
今日得宽馀?1956年正值中国“一化三改”时期，毛泽东日理万机，全身心投入政务，平时很少休息或体育锻炼。连在“闲庭”散步的时间一次也只肯花十分钟。毛虽然酷爱游泳，但也只是在工作之余，故他把置身水流湍急、江阔浪高的长江的游泳说成“今日得宽余”，是比“闲庭散步”更好的一种方式，体现了一种宏大气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谓孔子站在河岸上，说：“逝流就是这样啊！昼夜不停。”
风樯动，龟蛇静?樯，木船上的桅杆，用来升挂利用风力使船前进的帆篷。风樯，指帆船。龟蛇，见《菩萨蛮·黄鹤楼》龟蛇注释。
天堑?堑（欠），沟濠。古人把长江视为难以渡越的“天堑”。《南史·孔范传》：“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这是作者构思的“宏图”之一：还要在长江上游拦江筑起高坝，耸立在云雨巫山旁，高高的长江三峡处将出现一个平镜般的大湖。西江，唐代杜牧《西江怀古》诗中注云：“楚人指蜀江为西江，谓从西而下也。”截断，作者夸张之笔：“石壁”高耸，巫山的流云行雨也为之阻隔。巫山云雨，战国时代楚人宋玉《高唐赋》的序文中说，相传楚怀王在游云梦泽的高唐时曾梦与巫山神女遇，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云雨变幻是巫山的显著特征之一。巫山山脉地处鄂西川东，呈东北—西南走向，高峰海拔多在1000米以上。长江自西而东，横切巫山而过，此段便形成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峡区气侯，颇受地形影响。由于山高峡深，日照时间短，山谷中湿气蒸郁不散，易成云致雨。故巫山总是云雾缭绕，常常“蒙蒙峡雨”，连绵数日。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恙（样），病。此句是说，巫山神女不应因为在山旁筑有“石壁”、截断其“云雨”而感到不适，不过会惊叹世界变化之殊异。按照泛神论者的说法，神是物的化身，物是神的形体。其形体“巫山云雨”被“截断”，神女有可能遭“恙”。作者巧妙利用古之传说，将神人格化，神也会遵从人的意愿，不妨碍中国的社会经济建设。
意会
自青年时代在湘江水击三千，后因繁忙的革命活动，长期的戎马生活，建国兴国的呕心沥血，数十年来不复置身三千弱水。然而又是如何的酷爱游泳啊。自1953年后，利用治国之隙，竟又得到戏于水中的机会。在北戴河，曾与大海挑战；在长沙，重温青年时湘江击水之趣；从而激发了要游中国第一大河——长江的欲望。终于如愿以偿，这是排除重重“阻力”挣来的机会。也许，只有置身大波大浪中整个身心才得以平衡？只有在与三千弱水的博斗中，才充分展示自身的体力和意志？或许，只有在这种体力和意志的展示中真正达到与天地同体？一阕《游泳》，道出了无限的乐趣和无穷的奥秘。横渡万里长江时极目楚天，心舒意酣。任是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请问，历史上哪位圣贤能遣兴如斯呢？赞成弟子河浴的孔子也只不过是在河岸上叹说：逝者如斯夫！说说而已。却难得下河一游。这是如何的享受！扼守大江的龟蛇二山，与穿行水面的点点风帆静动相织，构成了一幅优美的图画。画面上将再添飞架南北的雄伟大桥、西江石壁立起处的高峡平湖。大人长者之心，爱土及神：巫山神女当不因石壁耸立而有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