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歌》得韵悠悠,月巷花街巧啭喉。
小女熟听才学唱,被娘喝道不知羞。
――成都竹枝词
冬天深夜的宽巷子,有种特别幽长的韵味。
那个寒假,我再上成都。到宽巷子又是晚上。巷子头上,那间从早到晚人满为患的公厕清静下来,公厕门前电杆上挑起的一盏孤灯,就像一个戴着毡窝帽垂头丧气的病人。晕黄微弱的灯光,竭尽努力地在漆黑的夜幕里划出一小方光明,刚好斜斜地打在宽巷子排头的X号两扇黑漆斑驳,承载了过去岁月沧桑,关得紧紧的大门上。
我知道父亲在家。砰砰捶门。旋即,院子里那条石板甬道上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咿呀一声开了,声音虽小,但在这个时分响得有些惊心。进门后,父亲在随手关门的同时,饥饿练成的敏感,让他一下子从黑暗中注意到我手上提有一个竹篮,竹篮中有吃的东西。
“有什么吃的?”父亲带着我往后院走时,手一伸。
我揭开篮子,给了他根带有绿缨的红浸浸的胡萝卜,他随手往衣服上一擦就吃起来,狼吞虎咽。咔吧、咔吧的咀嚼声脆响之时,我的身边随即**漾起一种胡萝卜清新的甜香味。我提来的葫萝卜足有十斤,个大厚实,红通通、水浸浸,头上顶着翠绿色的缨蔓,看着都爱人。这是我来时竭尽可能在乡下买的。
一进门,我就发觉瞿宗睡过的那张“床”空了,不过,床还没有拆,我问瞿宗呢?父亲这么小一间斗室,还临时用木板搭铺安置过瞿宗。前面说过,辈分上应该是我侄儿,却长我许多,我小时他老是欺负我,不准我吃饭,要我给他帮手当哨兵的瞿宗,后来还算争气,考上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后留校当老师,成才了。这一下,他的继母对他好起来,用成都人的话说,又是灯影又是戏。继母讨好他,主动将一个名叫金碧的她的学生,高中快毕业的女生介绍给瞿宗。金碧很漂亮,偏瞿宗有点他父亲的遗传基因,钟情过分。为了守着心爱的人,他居然不通过父母,辞去公职回来了。这一下,他父亲大发雷霆,继母的脸变得更是比川戏中的变脸还快,他们完全不管瞿宗。生活无着落,居无定所的瞿宗只能求助很好说话的三舅爷、我的父亲。父亲看在七孃面上,尽其可能给他提供帮助,用木板给他在狭小得转不过身来的斗室里搭了间铺。
父亲大多时间住在八里庄搬运公司。无依无靠、生活无着的瞿宗很有点鬼聪明。成都会府有一个地下黑市,各种票证可以在那里互换,高价买到。瞿宗不知到哪里去找了一套税务人员的服装穿在身上,冒充税务人员去会府专逮倒卖粮票者。那时,倒卖各种票证有罪且罪名大得吓人,叫投机倒把。逮倒要被斗争,严重的要劳改。瞿宗去逮,屡试不爽。被瞿宗逮个正着的人,看他穿身制服,无不吓得打抖、告饶,乞求私了。瞿宗的私了就是要人家交出钱粮。
久走夜路必然遇到鬼。瞿宗终于被吃了他的亏,怀恨在心者,看穿西洋镜,拿个正着,将他扭送到税务机关。骗局很快拆穿。知法犯法的瞿宗被送到公安部门。公安部门打电话给瞿宗父母,让他们拿话来说。大哥哥是个粑耳朵,向来对大表嫂言听计从。大表嫂说,我们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不管!这样一来,瞿宗被送到马边劳改农机场劳教去了。劳教是种简称,全名是“劳动教养”,同劳改大体同一回事。
父亲很感叹地说,其实,瞿宗的女朋友金碧对瞿宗也是有感情的。瞿宗不管不顾回到家,他被你大哥哥大表嫂遗弃,没有饭吃。金碧去看过他不止一次,每次去都用一个大铝饭盒装上东西,给瞿宗吃。但这终究不是一个办法。金碧本身也还是一个学生,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金碧的父母得知消息后,马上翻脸,要女儿与瞿宗断。看他们藕断丝连,金碧父母来找你大表嫂商量。你大表嫂抽着烟说,赶快给她找个好人家,没有断不了的。结果,他们急速通过各种关系,给金碧找了个更好的对象,一个相貌英俊的飞行员。这就真断了。
父亲叹气,说大表嫂落井下石,放风是她,收风也是她……
我本来对大表嫂印象就糟。这个人势利实际透顶,没有丝豪亲情。就以父亲来说,父亲是他们的三舅,而她不要说关顾,父亲回家用点水,煮煮饭,她都把厨房锁得梆紧,让铁将军把门。父亲斗室后面的空地,本是父亲理所应当的地盘。我们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在那里搭个蜂窝煤炉子,烧烧水,煮煮饭什么的。可她却霸占过去养鸡。听了父亲这一说,我决心:你不仁、我不义。这个寒假,我要在这里住较长一段时间,当着父亲抹不开面子,父亲回搬运公司去后,我要绝地反击,给杨某人好看的!
嚓嚓嚓!半夜我一觉醒来,听到父亲还在吃胡萝卜,几乎吃了个通夜。“爸,不要吃了。”我说,“胡萝卜这种东西,不能多吃,多吃伤胃,何况还是生的。胡萝卜煮稀饭,如果不成比例,都要吐。”父亲不吭声了。可是,当我第二次醒来时,发现父亲还在吃。我大吃一惊,拉亮电灯,天!我发现,我带来的胡萝卜,他竟然生吃了一小半。
灯光下,父亲有些不好意思。
父亲不再吃了,消停了。可是,天快亮时,他的肚子痛起来,大痛,痛得在**打滚。
第二天,幸好李伯伯又来了。李伯伯知道我们没有举炊条件,知道父亲生活能力很差,经常过来看他。看他抱着肚子在**痛得打滚,听我说明情况后,“蛔虫!”李伯伯很有经验地当即断定,他肯定父亲肚子里原来就有不少蛔虫,这生红胡萝卜吃下去,吃多了,让肚子里的蛔虫起哄!赶快去医院,不然蛔虫穿胆麻烦就大了。我们赶快将父亲送到医院,医生一检查,果然如李伯伯所说。医生当即开了驱除蛔虫的猛药,让父亲当场服下去,很快见效。李伯伯搀着父亲上厕所。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一圈一圈、一绞绞被打下来,有的打下来都还是活的。
父亲的病好得差不多时,到八里庄搬运公司上班去了。父亲临走问我,家里连锅灶都没有,你咋办?我说,爸你放心,我有办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绝地反击前,我将情况作了一番研究分析。
我们居住的后院是小院。大哥哥他们那间傍马六甲海峡,跨前后两院的上房,算不得后院住户。真正后院住户是四家,父亲算一家。天井左边罗家。卖肉的罗爷爷光头、拜子。据说罗爷爷之所以失去半条腿,成了拜子,是因为一次工伤。罗爷爷当时也就是五十多岁,还没有退休。每天天还未亮,就听见马六甲海峡中响起咚、咚声,那是罗爷爷拄着拐杖去离宽巷子不远的一家肉铺卖肉去了。
罗嬷嬷与罗爷爷是半路夫妻。罗嬷嬷的相貌动作都与新津小水南门那条幽巷石库门房中的郭嬷嬷相似。罗嬷嬷是南京郊区乡下人,就是成都人统称的“下江人”(对长江下游、江浙一带人的统称)。罗嬷嬷一家是抗战期间流落到成都来的。她的丈夫原是国民党教育部的一个小官员,罗嬷嬷嫁给这个小官员是填房,当然她的年龄小得多。小官员已去世多年。罗嬷嬷肯嫁给已属老汉,只有一条半腿卖肉的罗爷爷、经佑罗爷爷,肯定是出于现实生活的逼迫、所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时,前院中开长途汽车的司机和后院中卖肉的罗爷爷,是公认的殷实户,很是受人尊重注目。
约摸早上八九点钟,这时,前后院中约二十来家人都起来了。站在街沿上,漱口的漱口,煮饭的煮饭。大都只有一间房,条件好的,房外用油毛毡搭一间厨房。条件不好的,门外阶沿上搭一个蜂窝煤炉子。
这时起身很早的罗嬷嬷给罗爷爷送完饭回来了。她佝着腰,手中提着一个令人羡慕的显得有点分量的、油浸浸的扁长竹篮。几乎所有的人目光都盯在她的竹篮子上,恨不得揭开盖子,看她今天又提回来啥好东西。不要说,她的竹篮里最低限度有猪下水。罗嬷嬷飞快地穿过前后院子中所有人的注目、注视,一下子钻进她那间搭在房间外的油毛毡厨房里就不出来了。很快,不仅她的厨房,就是整个后院都弥漫起猪肉的香味。
这时,小院里,隔一口古井与罗家相望,站在同样一间油毛毡厨房外,鼻子有点尖的雷嬷嬷,神情就有点戚戚然的落寞。
罗嬷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当然都不是她与罗爷爷生的。女儿在成都木棕厂工作,听罗嬷嬷叫蓉儿。蓉儿二十多岁,瘦条个,容长脸儿,眼睛有点眯,水色好;蓉儿已有了一个女儿。星期天,蓉儿都要带丈夫和女儿回来打牙祭。
罗嬷嬷的两个儿子老二、老三,都是大成人小伙子;两兄弟在宽巷子另一边同租了一间房子。老三是罗嬷嬷亲生,老二是罗嬷嬷前夫的前妻所生。老三戴副眼镜,在一所民办中学当老师,个子高高,文质彬彬,高视阔步,像只鹅。老二个子矮些,走路慢,动作慢,说话也慢,脸色黄焦焦的,显得有点酸。老二不叫罗嬷嬷妈,而是叫老太婆。没有正式工作,在街上打点零工的老二,又要吃罗嬷嬷又对这个后妈瞧不起。罗嬷嬷也不计较。两个儿子有时一起来,有时先后来,总之是要来的。他们来是来吃饭提开水走的。
看得出来,说话声音有点尖的老二,可以瞧不上嫁给卖肉拜子罗爷爷的继母,但对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老三是很好的。
雷爷爷雷嬷嬷,是这间大杂院中成分最好的。听说他们是解放前从资阳农村流落进城的贫下中农,城市劳动人民。雷嬷嬷是这条街上居委会治安员。她整天穿一件从颈子上吊下来齐膝的粗麻布围腰帕,一只手老是揣在围腰中部那个足可装下几斤米的长方形的口袋里,似乎想掏什么东西,却是始终没有掏出来。雷嬷嬷矮笃笃的,花白头发在脑后挽出一个旧时的髻。目光敏锐得鹞鹰似的她,不时站在厨房外,手揣在口袋里,一个劲地朝古井对面,总是钻进厨房不出来的罗嬷嬷看;朝上班后锁住房门的大哥哥、大表嫂家看。有时看得偏着头,带有探究性质。
罗嬷嬷对雷嬷嬷有点讨好卖乖。比如,有时罗嬷嬷把雷嬷嬷家每月屈指可数的肉票拿去,让罗爷爷给她割好肉带回来。而大表嫂与雷嬷嬷是冤家对头,双方较着劲。雷嬷嬷对我父亲很好,同罗嬷嬷一样,每次父亲回来,她们都主动给父亲送热水、开水过来。父亲也是投桃报李。他们搬运公司食堂的馒头做得很好。他有时送馒头给她们,一个大馒头半斤重,又大又泡又香,很是爱煞人。
“田弟娃,出来耍嘛!”
“田弟娃,要啥子东西,比如开水啥的,说一声!”……我每次来,两个嬷嬷都对我很关照。
父亲那间小黑斗室里待不住,每天早晨,大表哥、大表嫂骑车上班后,我就出来,坐在当中那张原先七孃用作吃饭,现在完全没有用了的方桌前看书。这个时候,后院中的一切也就尽收眼底。
“苏秦十五有文章,问三娘……”雷嬷嬷那间房,就是父亲当年带着我从新津老家逃似地到了成都,七孃给我们住的那间房。房子里,雷爷爷一边纺麻线,一边哼唱川戏。雷爷爷是真老了,他的个子不高不矮,脸白得有点浮肿,终年四季腰上都拴张同雷嬷嬷一模一样的长围腰,头上戴顶皮帽,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小黑屋里晃。看起来,他最少比雷嬷嬷大十几岁。每当这时,雷嬷嬷就要教训雷爷爷:“你喝了点猫尿就没个完……”雷爷爷爱喝酒,喝了酒,就要哼唱川戏。
他们只有一个女儿,我叫雷姐姐的,雷姐姐的丈夫是个理发师,好像是他们家乡人,是招上门的女婿。雷姐姐也像小蓉一样,星期天都要带上理发师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回家一趟。当然,他们受到的待遇不能同小蓉一家比,差多了。
星期天,大表哥爱端把小竹椅在他后门前一坐,二郎腿一跷,嘴上叼根雪茄烟。他管雷嬷嬷的大孙女叫大娃子,小孙女叫二排骨。因为雷嬷嬷的二孙女很瘦。这样的玩笑,大表嫂杨某是不敢开的。
雷嬷嬷总是明里暗里监视着大表哥、大表嫂。没有文化,职责所系的雷嬷嬷,不知是不是在怀疑大表嫂、大表哥他们那间屋子里窖有秘密电台;成分不好的大表嫂、大表哥是不是与美蒋特务私下有联系;还是想近距离偷听大表嫂、大表哥私下里有什么反革命言论?
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炎热,穿短裤背心的大表哥出房门,端起个大盆子到厨房勺热水,再端进他们那间屋子,门一关让大表嫂洗澡。这当儿,雷嬷嬷像个影子,一下梭到他们屋后听壁脚。大表嫂是何等厉害之人、精明之人!雷嬷嬷的所思所想所行,她早就了然于胸。她突然打开后窗,扯起一大桶脏水,当头给雷嬷嬷泼下去,把猝不及防的雷嬷嬷泼成了落汤鸡,让雷嬷嬷吃了个哑巴亏。雷嬷嬷忍了。但我看出来,雷嬷嬷将大表嫂恨得牙痒痒的,早晚有一天会加倍报复。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我敢断定,大表嫂会栽在雷嬷嬷手上,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这天,我站在我们家斗室门外,盯住大表嫂围的那段竹篱笆看。我有意吸引雷嬷嬷的注意。我们这间斗室与大表嫂那间厨房间,有条长约一米的窄巷,而在窄巷尾部,她在长约八十公分的斗室与厨房间将篱笆一隔,就将我家后面那处天然的地盘隔成了个养鸡场,养了两只整天呱呱叫,叫得让人讨厌,一地拉屎的鸡。
“田弟娃!”雷嬷嬷注意到了我不以为然的目光,她说,“你们咋个不在后面搭个蜂窝煤炉子呢?那地方本来就是你们的!”
我说,“是呀,就是我爸拉不开面子。”
“有啥子面子不面子!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们当回事。她(指大表嫂)都不认黄,你们这又是何必!她杨某人简直是飞起来吃人,连风都掺得起来……”雷嬷嬷口中的方言俚语,一串串张口就来,真是生动极了。
“干脆你现在就把篱笆给她拆了,鸡给她吆了。她不在理!我看她回来又敢咋个!你爸人老实。以前你爸不开腔不动手,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说啥子。你是年轻人,有的是火气。只要你敢站出来,又在理,她杨某人回来如果敢拐横筋,没有她好的!我代表居委会负责给你田弟娃扎起!”
“好!”我年轻气盛,说干就干,拆了篱笆,将两只小鸡给轰了出去。大表嫂回家一看,只是脸色一凛,并没有发作,将那两只无所归依的小鸡收容到她后面的窄巷里暂时圈起。大表嫂看出来了,我的背后是雷嬷嬷撑腰,雷嬷嬷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给我扎起。她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本身也是她无理。
雷嬷嬷没有文化,大字认不了几个。伟大领袖诗词中的词条《水调歌头》,她说成“水跳锅头”;“狠狠打击敌人”,她不理解,说成是“狼狼打击敌人”等等,但私下厉害着呢,雷嬷嬷有的是心计,更大的保证是成分好。大表嫂虽然文化水平高,厉害,也有心计,但以你这样的家庭成分,清朝侯爷的曾孙女,断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断然斗不过雷嬷嬷。大表嫂,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以后我和大表嫂相安无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家也能举炊,我能安心住下来了。
大杂院到了晚上很清静。这是我看书的最好时候。那些日子我在偷偷看一本禁书,张恨水的《八十一梦》。
为了这本书,我可是付出代价的。这是我在成都春熙路孙中山铜像后做贼似买的。
那里有段时间形成了“地下图书”市场。不管什么样的禁书在那里都可以淘到。有个“癞头”,是成都九中的学生,他明明是个癞头,为遮丑,头上总是戴顶帽子;身姿瘦长,脸色寡白。他那个地摊上卖的书,都有九中图书馆的蓝色印记,肯定是他趁乱偷的。《八十一梦》是张恨水的名作。张恨水是抗战时期影响最大、最受欢迎的一个作家。
我去买书那天,“癞头”只说他有《八十一梦》,并没有拿来,我们另外约了个时间地点。那天,我从他书摊上拿了本柳青的《创业史》翻。忽听“轰”地一声,买书卖书的,就像被轰起的鸡,竞相逃跑。街巷两边被九中来的男女红卫兵堵上了。
身穿没有帽徽领徽草绿色军服的他们,呼呼扬起手中的军皮带,像赶鸡赶羊一样,将我们这些人脏两获的“俘虏”,不问清红皂白悉数押上车,去了权作警司(警备司令部)的大慈寺审问、甄别。
问清情况,况且我拿在手中的是本《创业史》,他们把我放了。第二天,在约定的地方,我从癞头手上用一角钱的高价买到了张恨水的《八十一梦》。
这本书中,张恨水用寓言手法托之于梦,笔酣墨畅地将抗战中达官贵人们的种种丑恶予以充分展现。燃烛犀照,痛加鞭笞,我读得很是快意。书中,张恨水在写到一个北方佳丽时,用了一句“娇健婀娜”,非常简洁形象。我的思维久久停留在“娇健婀娜”这一句话四个字上,展开丰富的联想。
“一棵麦子青又青,妹妹呀我把哥哥等……”忽然,一阵歌声从隔壁屋里传过来,干扰了我的思绪、看兴。我们这间斗室与隔壁屋子之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夜深人静之时,隔壁任何声响都听得清。住在隔壁的是一个孤身在家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开长途汽车的司机。因为跑远途,她丈夫大约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这女人,我每天从“马六甲海峡”过上过下多次,晃到过她。好像是北方人,长得高大丰满,还抽烟。这会儿,她在唱歌,不,哼小调。她觉得她有点浪。
这时,地板上咚地一声,她丈夫回来了。
“你吃饭没有?”她问丈夫,声音很温柔,末尾是打了勾的。虽然我在隔壁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感觉得出,在温柔中她那分急切。
“吃了。”
“那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洗吧,洗了好睡,你也累了。”女人说。
“还洗什么洗,我回来就是要吃你!”她丈夫就在这么直接。说时,啪地一声拉熄电灯,然后是推金山倒玉柱。接着,他们在隔壁**折腾得翻江倒海、天崩地裂,久久不息。床也在响,连我们这边的地板也在大幅度地颤抖。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顿时脸热耳红心跳。书看不下去了。我很想咳一声,或是干脆在板壁上敲一敲,示意他们收敛些。他们已经严重地影响我了。但转念一想,大杂院就这个样子!我没有理由去制止人家夫妇正常行使婚姻实质内容的权利。我只有熬,自认倒霉。
但对面一连几个晚上彻夜不息的甜蜜,让我严重失眠,眼睛发红,眼圈发黑,成了熊猫眼。没有办法,我只能将我的难言之隐,告诉、求助与我暗中签定了攻守同盟的雷嬷嬷。
雷嬷嬷答应帮忙。她听了我的诉说后抿嘴抿嘴地一笑,“是啊,遇到这样的事,哪个遭得住嘛!这样的事,就是暴蔫子老汉都遭不住,何况你这样的小伙子,我负责给你们调停调停……”
果然,雷嬷嬷一出面,问题就解决了。隔壁屋里那一对年岁正当其时,到晚上如胶似漆、干柴烈火、纠缠到天亮的夫妇消停了。而他们消停下来反而让我不习惯了,尖起耳朵听。这才发现,人家转移了阵地,从**转移到地上去了。人家夫妇足踏实地在地板上折腾。
不久,年关将到。一个天大的喜讯传来,父亲他们单位伙食团因为对职工克扣太重,触怒了广大职工,上千职工的意见反映上去,上级不能不管了。为安抚民愤,又快过年,上级开恩,破天荒地下达了一个通知:本次团年,每个职工可以带一个家人参吃,八个人一桌,不付钱粮,放开肚子随便吃。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油漆斑驳的八仙桌上,摆满了扣肉、渣肉、肘子……虽然装菜的器皿大都粗放,但丝毫不影响大家好兴致,大家筷子一举直奔主题。我们在楼上。楼上摆了三桌,一个个嘴里吃着,眼睛盯着满桌的肉菜,恨不得将桌上那些扣肉、烧白类肥实货全部吞进肚子里去。
领导说的话,果然是兑了现的。一钵一盆的肉菜吃了又添,绝对管够。年夜饭从午后吃起,一直吃到掌灯时分,还没有谁要搁筷子的意思。只是吃到后来,有的人吃得不那么猛了,开始细嚼慢咽,变得斯文起来。唯有与父亲同桌的、他们队上那位长得又高又瘦,人称钟三哥的仍然一如既往地吃。
终于,就在楼上电灯亮时,砰地一声巨响,只见钟三哥痛苦地从凳上慢慢梭下来,倒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起。他倒地的声音,可谓惊天动地。他显然吃得太多了,肚子太难受倒下的。他将皮带放了开来,衣服敞开,鼓起一个大肚子,像是一口倒扣上去的大锅,样子很是痛苦。
参吃的人都吓着了,有人去楼下告诉了队长。队长一摇一摇地上来了。他也因为吃得太多,一手撑着腰杆,一手把着楼梯,很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上楼来。队长上楼艰难的状况及敞胸露怀的样子,很像一个十月怀胎,马上就要临盆的妇女。
队长一屁股坐在凳上吁吁喘气。弄清钟三哥倒地的原因后,队长要我父亲几个人,将钟三哥抬到楼下医务室去浣肠。可父亲他们也都吃多了,一个个胀得东倒西歪,自身难保,有心无力,哪有能力抬钟三哥下去。好像要对当前的严重情况作个诠释,这时只听绷!绷!几声天崩地裂的暗响,他们中,不知又有谁的腰皮带涨断了。
唉哟、唉哟!倒在地板上的钟三哥难过得不断呻唤起来。有人提醒队长,如果再不把钟三哥送医务室采取措施,恐怕要出事……
最后,还是大家克服困难,齐心协力,把钟三哥抬下楼,送到公司医院;经连夜浣肠才算了事。
这个人生插曲、喜曲,是那段时期,我最感温馨最感满足的享受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