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星空

夏夜,在我的记忆中,不是落日后天空点点的繁星,也不是倦鸟归巢的啁啾和树叶儿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的奏鸣。不是蝉儿的低吟,池塘里青蛙的噪咶,也不是高朋几位的杯盞交错和清茶一壶的海阔天空……夏夜,在我的记忆深处,铭刻着这样几个场景。

大约在我五岁左右吧,爸、妈、婆婆、爷爷,还有我、大弟,我们住在重庆市区一个叫曹家庵的院子里。在我当时一个小不点的眼中,院子是挺大的。一人多高的围墙上爬满了爬壁虎这种植物,于是整个院子显得郁郁葱葱。夏天,不光是爬壁虎铺天盖地,地上、甚至墙缝里钻出来的各种野花野草都在争姸斗艳。爬壁虎里藏着肥咚咚的“猪儿虫”,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种虫子。草丛里,麦麦冬开着白色的小花,有些还结了青色的小果子,让人欣喜万分。夏天的院子真是生机盎然啊!

有一个夏夜,让我胆战心惊。重庆这个山城的炎热是出了名的,中午的太阳可以让鸡蛋在地上煮熟(当然、稍稍有一点点夸张)。那时没有空调电扇,人们手握蒲扇不停地摇,巴不得把风扇大些,再扇大些。狗儿趴在阴凉处,舌头伸出来,长长的、不停地哈气。我们小孩子们叫的“灵伢子”,也就是蝉,叫啊、叫啊,叫声连成一片,不知它们在这一片炎热中是否也使劲地在唱:热哟、热哟、热哟、热!

在热得大伙儿都扛不住的时候,那天傍晩,落日的灿烂突然消失了。天,阴了下来。乌云不断聚集,开始刮起大风。风越刮越大,听到树枝不断摇晃的声音,还有老树枯枝稀里哗啦折断的声音……突然,一声大炸雷、惊天动地,接着是一道撕破夜空的闪电,雨、像泼水一样倾盆而下!我和爸妈婆婆都坐在堂屋,我看着外面的暴风骤雨,爬壁虎的叶子在大风的撕扯下,上下左右摇动着,不时露出斑驳老旧的墙面。雷声滚滚,好像天神在驾着战车行驶;滚滚的雷声中,突然又炸出一道闪电……我看呆了!我吓坏了!我一头扑在我最爱的婆婆怀里,在惊骇中,心里又慢慢涌起一阵温暖和安慰:我没有在那狂风暴雨中摔打,我是多么幸运啊!

这是幼时的一个有关夏夜的记忆。

到了1967年夏天,**已经进行了一年多。那时我们早已经从城里搬到当时还比较冷清的中山三路山益村。山益村有一号、二号、三号三个院子,一号是检查机关的宿舍,二号是重庆市广播电台的宿舍,三号不知是哪个机关的宿舍。我们全家在1955年左右从曹家庵搬到山益村的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但是政府要在那块地上修机械局,我们不得不搬迁到二号院子的狭小屋子里。当时全家八口人,挤在三间小小的房间里。婆婆爷爷睡在堂屋,堂屋里除放了一张老式的大床及瘫痪多年的婆婆坐的旧沙发和一张饭桌几个凳子外,也就没有多少回旋余地了。比较正规和稍大一点的是堂屋右手边的屋子,那是爸妈的卧室。堂屋的后面还有一间黑黢黢的屋子,一面墙的上方靠屋顶处开了一扇小窗户,另一面墙又开了一个大框框,大框框的另一边住着谢妈一家人。大框框既无玻璃也无报纸遮挡,我们和谢妈两家是如此亲密,他们说话及任何动静我们听得见,我们的言语行动他们也一清二楚。这间黑屋子也放着一张大床,我已经想不清楚我们是怎么挤着睡觉的了。

白天,山益村外炮火连天、枪声不断。当时正值山城“八一五”和“反到底”两派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重庆是著名的武斗重地,因为拥有著名的兵工厂和船舶制造厂。重庆的造反派不缺枪支弹药,甚至不缺军舰。重庆除了没有空战,陆战和海战都是轰轰烈烈的电影大片。有一次,我就坐在后屋那个天窗下的小桌旁看书,不知何故,我突然站起来离开。刚走到与堂屋的交接处,突然烟雾弥漫并伴随着稀里哗啦的一片响声。我第一个念头是哪里烧起来了,后来才知是一颗炮弹炸在与天窗基本齐平的上面垻子,那股浓烟是把老屋震动腾起的灰尘,那片响声是天窗玻璃震碎夹杂着炮弹碎片撒落在地的声音。我的命真是大哟!

武斗归武斗,死人归死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但每天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七、八月份的重庆正是热得人冒烟,晒得人流油的时候。除了手中那把扇子,没有多的办法。太阳下山之后,是山益村人最按捺不住的躁动时刻。家家户户把自己的凉板、凉椅、凉床搬出来,摆放在自家的那块地儿,紧紧密密而又错落有致。摆好之后,就从屋里端出满满一脸盆水来。先是把地上和墙面用水浇透,然后又端水把凉板凉床凉椅等浇个通透,让水带着热气慢慢蒸腾。渐渐地、热气散走,一丝凉意渐渐熨平人们滚烫的身子和烦躁的心情,夜幕渐渐笼罩山益村的院子,一天最惬意的时光开始了。大人们家长里短地摆着龙门阵,小孩子追打笑闹像一群放出笼的小鸡,我们几个半大孩子就围着山益村最有文艺范儿、最见多识广的钟叔叔,吵闹着要他拉手风琴和讲故事。钟叔叔的手风琴拉得真好听哟!我最记得他拉的“山楂树”、“纺织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苏联歌曲,还有那首著名的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

钟叔叔的手风琴影响了我家的两个弟弟,他们都从他的琴声中受到感染,从而走上自学手风琴之路。那个时候太穷,把肚子吃饱都还是个问题,哪里来钱买手风琴?因此,两个弟弟的自学都是从钟叔叔那里哄出手风琴来拉的。小弟弟很有音乐细胞,人也机灵,他学琴进步特别快。有时,从钟叔叔那里拿到琴,他就立马钻进院子里的一个不大的洞子。那里相对凉爽又无人打扰,他便在里面拉得浑天黑地,既不知饿也不知渴。毕竟,能得到琴拉一次不容易啊!小弟对于音乐的爱好,既得益于父亲的那架英国老式留声机及大量的古典音乐唱片,也跟钟叔叔的手风琴绝对有极大的关联。后来、英俊帅气又善良的小弟的手风琴拉来了厂里名牌大学毕业的姑娘的倾慕,她居然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小弟这位小学毕业的锅炉工。大弟的手风琴虽然没有小弟的灵性,但也把自己拉出了农村。当时,因为父亲的所谓“问题”,如果不是他的这一技之长,他是不会被招工出农村的。而我,虽然没拉手风琴,但也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只有两根弦的中提琴开始自己摸索着拉。后来,亲爱的杨姑爹用三十元钱为我买了一把旧的小提琴。我虽然没有老师、没人指导,只有一本霍曼的小提琴教程,但凭着我的满腔热情和对音乐敏锐的感受,也把几只“小夜曲”“北风吹”、“思乡曲”,甚至“渔舟唱晚”拉得有些盐味了。夏夜,山益村夏天的夜晚是多么的美好、充实、温暖而意义深远啊!

1969年春寒料峭的三月,我和大弟下了农村。我们重庆六中高六六级、六七级,初六七级及另两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经过三天三夜水路和陆路的颠簸,来到湖南、湖北、四川三省交界之处的酉阳兴隆大山区插队落户。在这个解放前以出土匪闻名的山区,在这群山延绵不断,好似大海的波浪一般起伏跌宕的蛮荒地带,夏天,我们干的是刀耕火种式的漫山遍野砍火焰、烧灰播种苞谷的繁重累人的活路。每天大约清晨四点就得起床,背上蓑衣斗笠、腰别砍刀和弯刀各一把、扛上挖锄、提上一个装着苞谷饭和咸菜的茶缸出发。有时,我们还比农民多提一样东西,那就是煤油灯。因为天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脚下狭窄的田坎路和蜿蜒的山道。每次行走一个多小时到达劳动地点,天都没亮。我们就把蓑衣铺在泥地上,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那时,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睡会儿觉。睡觉是人生多么大的幸福啊!在山上日晒雨淋地干上将近十三、四个小时,我们才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回家。那时,天空已是一片繁星点点。

青春是上帝赐予的最宝贵的礼物哟!由于没有油,更没有肉,天天吃的是苞谷饭和不放油的炝锅青菜,我们在每天都感到饥肠辘辘,并担负着繁重劳动的情况下,居然还想点花招出来丰富生活。

当时、全国上下在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之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艺战士,比“文艺复兴”巨匠们更胜一筹的江青同志的率领下,热火朝天地上演着三部红色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滨》《智取威虎山》。这股革命样板戏浪潮,像滚滚春雷、也在我们这个刀耕火种的老山上空炸响了。我们新民队的十多个知青决定,我们也来演一出样板戏。在大伙儿考虑和商量之后,我们决定上演《红灯记》。

新民大队的知青人虽不多,但却人才济济。这里边有褒贬时局头头是道的国内外形势分析专家冯大卫;有深研数学物理、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都讲得头头是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霸王宗笠;有热爱文学,后来出息到主持重庆美食频道的唐沙波;还有我们女生中的花腔女高音李肇琍,女中音女高音兼具、气质非凡的杨传瑞。不要看这两位女士温文尔雅,在“文革”中都是极其勇敢的人物。李肇俐曾参加过1967年重庆著名的“海战”,在炮火连天的军舰上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伤员。杨传瑞由于端庄典雅的气质和纯正的普通话发音及精彩的朗读技巧,曾担任过“反到底”的宣传站播音主持。于是,反派的“八一五”恨得发话:捉到杨传瑞一定要割掉她的舌头。

《红灯记》里面的角色很容易就敲定了:杨传瑞饰演剧中的“李奶奶”,“铁梅”由李肇琍扮演,而唯一的男性主角,李玉和就落在本就具有表演天才的唐沙波身上。这出戏的最大优点就是角色不多,比较好拿捏。角儿们自然抓紧时间背台词、练唱腔不亦乐乎,还有一些充当敲锣打鼓跑龙套的,大伙都练得兢兢业业、热火朝天。

说是敲锣打鼓,但我们既没有锣、也没有鼓,我们只有脸盆炒锅和饭碗等,也只能用这些来代替锣鼓了。这下、音乐伴奏的重头戏就落在我身上了。

前面我提及过我曾在热爱和**的驱动下,在一把只有两根弦的中提琴上刻苦操练弓法,后来我的姑爹为我买了一把旧小提琴,我如获至宝。但是没有老师指导,全靠我买的一本《霍曼小提琴教程》自己在那里摸索着拉。下乡时,我把这把小提琴当作最亲密的伙伴带到乡下。虽说当时也能拉几个简单的曲子了,但要在短时间内把《红灯记》的部分唱段拉出来伴奏,对于我这样的水平,的确是需要狠下功夫的。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上。

于是,在那个不平凡的夏天的晚上,我们新民大队的知青们过了一段沸腾的日子。在通向《红灯记》演出的路上,练的练、唱的唱、看的看热闹、跑的跑龙套。我则拿着我那把旧提琴,拉哟、拉哟、拉哟,拉得满身大汗,拉得筋疲力尽!要知道,这一切的操练都是在山上劳动了十来个小时后,用那碗苞谷饭和无油炝锅青菜打底撑出来的哟!

演出的那天终于到了。那天、我们好像在打谷场的一块地上搭了个戏台子。所谓的戏台子就是比平地稍高一些的一个台面,台子两边牵上绳子、挂上几盏煤油灯,同时在一边摆上敲打的“锣鼓”和几样道具。那天晩上真热闹啊!新民大队的农民、甚至还有一些附近的农民,都像过节一样兴冲冲地赶来看知青演戏。好不容易让涌动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假想的戏幕拉开。随着一阵紧密的开场锣鼓”,我的提琴使劲拉出唱段的旋律,李肇琍扮演的铁梅抛着一根大辫子款款碎步移到前台喊出第一句有名的台词:“奶奶、你听我说!”,她把辫子往后一甩,清脆的声音冲出来那著名的唱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却不相识,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叫亲人。这里的奥妙、啊、啊啊,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台下掌声雷动!肇琍这花腔女高音的确声音嘹亮,一上台就把观众震住了!

紧接着,上演那祖孙革命传承的动人一幕开始了,杨传瑞扮演的李奶奶出场。杨传瑞本就稳重、端庄、老成持重,她穿上从农民那里找来的补巴开襟老兰布衫,头上挽一个鬈,真的是像模像样,一个革命时期的江汉老奶奶隆重登场。只见她神情凝重,伸出一只手,在回忆中,她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唱出:“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几次要谈我口难张……”李奶奶的唱腔深情动人,观众们都凝住了呼吸。最后,杨传瑞把她那故意压得低沉沙哑的声音亮出真相,她响亮而有磁性的中音迸发而出:“铁梅呀,你不要哭,要坚强,要挺得住,莫悲伤,学你爹爹心红胆壮,志、如、刚……!”李奶奶激昂慷慨地唱完她的心声,全场掌声雷动!观众把巴巴掌都拍烂了!最后,我们的男主角唐沙波登场。他脚踏一双下田薅秧的长筒雨靴,身穿一套蓝布学生服用以代替铁路工作制服,手提一盏现成的煤油灯。虽然行头不那样,但沙波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完全不输行头齐全的舞台正规小生李玉和。他声音洪亮、腔圆字正地唱出:“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这段大家都耳目详熟的唱腔,下面的好多人都禁不住一起唱起来,群情激昂。京剧《红灯记》在一阵“锣鼓”的紧敲密打声中胜利闭幕!这出《红灯记》把演的人和看的人都弄得心如潮涌而又意犹未尽。在这贫困落后的山村,人们是多么需要文娱活动,多少渴望丰富多彩的生活啊!美好的愿望永不熄灭,哪怕饥肠辘辘,它还是深藏在人们的心中!

演出结束已是半夜时分。我抬头看夜空,只见一轮无比圆、无比大的月亮挂在天上。黑暗中、起伏延绵的群山把它衬托得更加光亮迷人。我久久地望着它,它是那么纯洁、那么美丽,而且、离我是那么的近,似乎我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它的光芒。这个夏夜、这轮美丽的皓月,永永远远地留在我心灵的最深处。它永远在那儿,不会离去。

时光荏苒。许多个夏天来了,又走了;树叶儿青翠茂密了,又凋落枯萎了。我四处行走,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的一种寻求。当我静下心来,回忆我那些成千上万个夏天的夜晚,竟是一片茫茫的记忆的夜空。唯有上述的时光,是夏夜中最灿烂晶莹的星星,永远放着光芒。

注:此文为小提琴曲“夏夜”所感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