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贴着一张国画:荷叶、荷花,一只蜻蜓点在粉红的花朵上。凌乱的旧式家具,四壁的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桌上也堆满了书:英文版的《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镜花缘》,还有老舍的《人力车》、郁达夫的短篇小说集……这是我的美国朋友——克里斯蒂娜·托卡的家。这位西雅图瓦夏(Vashon)岛初级小学一年级的启蒙教师,整个暑假在华盛顿州立大学东亚系选修中国文化课,她要给她的一年级学生——六岁的小孩子们介绍中国,介绍那个古老、遥远、犹如梦幻一般的国土和勤劳、善良的人民。

我和克里斯蒂娜是在中国认识的。那是1986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位穿着朴素的外国妇女,手里拿着一顶草帽,从离我家不远的池塘边走过来。简短的几句交谈后,我们的脸上都发出光彩。啊,您也是教师!您喜欢音乐?美术?太好了!我俩像小孩子一般叫起来。于是,一切隔阂:陌生人之间的疏远、异域的文化、迵然不同的肤色都像云雾般消失了。

她拿着一顶草帽走进我家,脸上始终带着热情的微笑。先生倒来茶水,我俩热烈地交谈。我们谈教师、谈学生、谈教学、谈学校……我们埋怨教育经费的短缺,埋怨政府对教育缺乏足够的重视,我们还谈到一个激动人心的目标——学校之间的教师交换:她向往着有一天能到我的学校来工作;我想往着有一天能够去西雅图,去她所在的瓦夏岛上体验美国教师的滋味。

我们就这样结识了,时间不长,但彼此感到十分贴近,一种超越民族、文化、社会背景的心灵上的贴近。热情而率直的克里斯蒂娜.托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命运是如此的奇特,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多以后,我会坐在她的客厅里写下这篇文章。

我很幸运,作为四川省第一个中学教师代表,被国家教委选派到加拿大学习。当她得知我已到达卡尔加里,立即给我打来长途电话,询问我需要什么衣物,她担心我会在北国凛冽的寒风中冻坏。我再三告诉她,我已经携带了足够的衣物,但她仍在圣诞节前给我寄来一个纸箱,里面装着毛衣、绒衣、裤子、长筒袜……在异国他乡感到十分孤寂的我,收到这个纸箱,就好似听到儿时母亲唱的摇篮曲,我的心飞到我的朋友所在的那个小岛。我不知那个小岛像什么模样,但我想像它一定十分美丽,就像我的朋友的心灵。

外面是如此的宁静,阳光洒在草地上,梨树和李树在微风中轻轻地哼着小曲。托卡家的两匹马在马厩里踢踏着腿,两条狗卧在前厅的门口,那只黄色的皮毛蓬松的猫总想来与我做伴,从我这里寻找温暖。

克里斯蒂娜到学校去了,她有那么多工作要赶在开学之前完成。前天,我和她一块儿到学校。我们一块儿做开学的准备工作:把课桌盖掀开,把橡皮、黑板刷、写字板放进毎一张小课桌里,把每一只铅笔削好放在桌沿,给每一个孩子画一个小气球、剪成形、系上线,然后钉在教室后面的木板上。气球上写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二十几个五彩缤纷的气球,似乎正乘风飞向蔚蓝的天空,下面贴着手剪的一行字:We are first graders!(我们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啦!)

克里斯蒂娜唱起她自己为孩子们谱写的歌曲:我们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啦!咳,我们是伯尔顿(Burden)小学的一年级学生!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一副十分美妙的歌喉。“我本来是打算学音乐的,但后来却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因为这个职业比较有保障,而且能发挥我自己的特长。”她曾经这样告诉过我。她还是一位出色的戏剧演员,她把对艺术的爱好和专长一一融汇在她的教学之中,因而、她的教学始终充满着艺术气氛,充满生动、新颖和情趣。她停下正在进行的手工活接着对我说:“我就是做这些芝麻大的小事,有时觉得真累。啊,多想喘一口气!”她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到校,接着是不停地工作,一个人教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全部课程:读写、算术、音乐、体育、书画、自然,关照二十几位孩子的生活,直至下午五时或六时才能回家,随后还有无数家长打来电话。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和散散步之后,则是准备第二天的课程,她常常是筋疲力尽。“所有的教师都像你这样干吗?”我问她,“不,如果你想偷懒,也可以偷点懒。”她笑起来。

我不必问她在每天的筋疲力尽之后为什么还要打起精神尽量多为孩子们考虑,尽量多为他们准备一点东西,我充分理解她的心情。她对孩子们充满着爱,她那纯朴善良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爱心从这张脸上焕发出光辉。克里斯蒂娜始终是一个孩子,尽管她已经四十三岁,尽管她经历了人生的波折,尽管无情的皱纹已经悄悄爬上她的眼角,但她却始终保持了孩子才拥有的那份纯朴、热情和天真!

“明琼,上我这儿来吧!这里十分适合你居住,这里就像你的四川农村。”她再三写信邀请我。当我患阑尾炎后还未痊愈,带着复杂的心情打电话告诉她我或许不能去她家拜访,害怕给她增添麻烦时,她回答说:“你来吧,我期待着你的到来!即便你是一个完全的病人我也会好好照顾你,我会像母亲一般照顾你,让你感到十分舒适。”

我踏上从维多利亚开往西雅图的海船,来到这个宁静的小岛。我踏着树林地上的枯叶走向海滨。托卡家的两条狗欣然地跟在我的后面,海湾停泊着几只白色的小船,海鸥嘎嘎叫着。托卡夫妇之所以选择在乡村居住,一方面是为了减轻经济上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不喜欢喧嚣的城市。“过多的物质刺激、繁忙的工作、眼花缭乱的商品、广告夺走了人们的美感,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离婚率,孩子们缺少父爱或母爱。我不喜欢这个过分商品化的社会,我担心我的孩子们,他们是这个社会的未来,因为我爱美国啊!”托卡先生的眼圈红了。他们是如此喜爱乡村,喜爱乡村的简朴和恬静,喜爱乡村音乐,喜爱纯朴的农民。从住所驱车去学校的路上,他们叫我唱一首农民歌曲。我唱起四川著名的山歌:“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吔,郎啰!挑起扁担郎郎扯,郎扯,上山岗哟,儿郎啰!”他们两人使劲鼓掌,告诉我说,这是最美的歌曲。“我们一定要到四川去!我们还要到昆明,到哈尔滨,从那里到奥德萨,回去看望托卡的俄国故乡”。

在克里斯蒂娜的教室里,我看见中国童话集、中国方块字、上面注着英文和汉语拼音。她用汉语拼音来教孩子们唱那首著名的儿童歌曲:Twinkle twinkle,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高高挂在夜空上,好像钻石放光明!一闪一闪亮晶晶,你是什么,我好奇!)

我和克里斯蒂娜

我和托卡

自1986年夏天克里斯蒂娜随一个美国教师代表团到西南师范大学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中国文化、艺术、风土人情的了解和学习之后,她便对这个东方古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的人民。她告诉我说,中国人十分热情、友善、好客。她是西雅图第一位向六岁启蒙儿童介绍中国文化的小学教师。她兴奋地告诉我,由于她的工作成绩,她取得了连续三年免费到华盛顿大学东亚系学习中国文化的机会。她要更多地了解中国,向她的孩子们介绍中国,让她的孩子们喜爱中国。“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说,“有些人只是读了几本书,便以为自己了解中国了。而我感到,我所了解的是多么肤浅,有那么多东西等待着我去学习、去探索。中国太深奥,太复杂,我一辈子也了解不够。”

在克里斯蒂娜的教室里

我们驱车去瓦夏岛中心的小镇,克里斯蒂娜坚持为我订了飞回卡尔加里的机票。她带我去参观了瓦夏岛上的初级和高级中学,让我有机会与校长进行了交谈。途经一家商店,她跳下车来,进去询问是否有尺寸合适的地毯,她想为班上的孩子们买一块地毯。这并非学校的要求,学校也不会替她出这笔数目并不算少的一、两百美元。我知道,她的那副旧眼镜打破了,不得不配一副新眼镜,买眼镜的一百多元还未付清。但是,为了孩子们,她却甘愿从自己不富裕的钱包里掏出这笔钱。而且、每当孩子们的生日,她都自己花钱为孩子们买小礼物,把一个教师的爱送给每一个幼小的心灵。

她的每一件小事都在深深地打动着我,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克里斯蒂娜有一颗宝贵的真诚的爱心,托卡夫妇的心灵是纯朴的,透明的,没有大都市污染过的痕迹。克里斯蒂娜.托卡,一位普通的美国妇女,一位普通的美国小学教师,正在努力地干着一件十分富有意义的工作。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愿成为东方和西方、美国和中国之间的桥梁,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中国这个历史悠久的东方文明古国,她要把自己对中国的热爱灌输给她的一年级小学生们。

怀着对她最真挚的喜爱和敬佩,我给她拍下一张照片:在瓦夏岛的一片草地上,一个手拿草帽、身材修长美丽的“苔丝”站着,蓝色的布裙被微风轻轻掀起,她的脸上带着纯真而美丽的微笑。从这微笑里,我看见她那二十几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小天使,手里拿着一个小气球,飞向明天,飞向未来。她保存着每一个她任教的一年级小学生的自画像,在他们高中毕业之际,作为礼物送给这些曾经是一年级小学生的大孩子们。她自己就是一个天使,在无数孩子心中播下真、善、美、播下对知识的渴求,播下对世界了解的热望,播下对事物的探索精神,播下人间最宝贵的种子——一颗充满正义的爱心!

注:此文于1988年夏写于美国西雅图瓦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