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念父亲(塞尚)
大年初一,我与弟妹及儿子、侄子同去歌乐山为父亲扫墓。我与大弟已在外工作了几年,每年的清明节我俩都不能去看望父亲,因此,今年便将祭奠之日提前了。父亲的墓上一片枯草,但墓前栽的那棵小树却已经略见绽出的绿芽。妹妹说,春天,这棵小树开出白花的小花,十分清秀。墓冢遥对碧黛的青山,远处雾霭缭绕。父亲生前一向喜爱优美的风景,这一片安睡之地,他恐怕是满意的吧。
我挚爱我的父亲。年龄越大越是深刻地体会他的热情、厚道、慈爱和骨气。我的血管里流着父亲的血,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像父亲,我继承了他的秉性。父亲如此深刻地影响了我,这一点他并不知道。在他生前我从来不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就像我现在仍在母亲面前表现的那样。他们只好用心肠好、脾气不好来形容我,因为我从小便在父母面前树立了桀骜不驯的形象,并以此来掩饰我本十分敏感与柔软的内心,如果一旦有所改变,不但他们觉得不正常,我自己更是要羞得钻进地洞了。
我认为弗洛伊德的恋父、恋母情结还是有道理的,起码,这一点我自己就有亲身体会。在找丈夫或有男性让我产生好感,我不自觉地将父亲作为了参考。父亲年青时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英俊但一点不风流,倜傥但却十分善良、厚道。由于祖父喜好玩耍,不肯用功做事,家道日益清贫,父亲十六岁便出门在汤子敬(1860-1943,近代中国金融家、近代重庆工商巨子、近代西南首富)创办的正大永钱庄当了学徒。祖父祖母生了七个孩子,父亲是老大,生活的重担便落在父亲身上。听亲戚们说,是父亲的忠实厚道赢得了钱庄老板的赏识。父亲属猪,属猪人大半具有忠实厚道的秉性。但我认为,父亲的厚道中肯定有一种十分大气的聪明,不然,他怎能在短短的几年间,从一个学徒升到了襄理的高位。二十二岁的父亲已经是事业有成,在重庆优美的鹅岭地区买了带前后花园的住房,供养父母,同时还供养除二爸之外的其余五个弟妹,并在二十三岁那年将我的母亲,一个人人称赞的美人迎进了家门。我猜想,那时的父亲是如何的春风得意啊!二十四岁那年,大猪生了一头小猪,那便是我。四个子女中,只有我一人是父亲的属相。虽然我的相貌远远不能和父母和三个弟妹相比,这一点曾让我万分自卑,但现在我还得感谢父亲给了我平平的相貌与敦厚的属相。这两点既让我吃亏不少,同时也让我受益匪浅。所以,事物总是有好坏两个方面。
年轻的父母与我
在鹅岭的刘宅里,我度过了童年家境最好的一段时光。那时家里经常宾客盈门,除了酒席,父亲还经常放唱片来款待亲友。他有一台当时堪称昂贵的英国的核桃木立式留声机,并收集了几百张外国名曲及中国著名的京剧演员如梅兰芳、周信芳等名角的唱片。我从小受到这些高雅音乐的熏陶,以致让我对音乐产生永远的迷恋和向往。小时候,我把学音乐的人视为圣人。年青时我的偶像是小提琴家盛中国、钢琴家刘诗昆,还有指挥家李德伦。音乐在我的生活中占有很大比重,它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与斑斓的色彩。在这点上,我对父亲给了我如此好的影响感激不已。
父亲(右)与二爸
父亲身体孱弱,这一点也遗传给了我。从鹅岭的住宅搬到市中区的另一所独立小院后,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父亲有时咳血,母亲经常用胎盘炖汤给父亲滋补。那时家境依然不错,但父亲的身体已日渐衰弱。由于自己疾病缠身,父亲特别关心四个孩子的身体健康。他每年都要强迫母亲带我们到医院检查身体,我们稍有小恙,他便焦急万分。可以说、父亲对我们的身体关怀备至,我们不经意的几声咳嗽,也会被他盘向一番。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喉咙痒、想咳嗽,便用棉被把头捂住,生怕他听见。他与母亲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母亲大大咧咧,父亲细致入微,他对子女的关心疼爱全在点点滴滴的细流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父亲是天底下对儿女最有柔情与爱心的男人。父亲一辈子都在激励他的四个儿女上进。他釆用一种特别的方式,那就是用刺激性的、有时甚至是难听的语言挑起你的战斗性。1977年改革后恢复高考,邓小平允许“文革”前未能参加高考的老三届参加恢复后的高考。妹妹和后来的妹夫首先进入大学,我和大弟因为当时已经成家而且我的孩子才四个月而未能遂愿。但从父母那两双期待及父亲有时那略带嘲笑的目光中,我体会到我非得背水一战,而且只能战胜。我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在1978年以我参考的上清寺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一所更好的大学,大弟也以良好的成绩进入另一所重点大学,这时,父亲露出由衷高兴的、骄傲的笑容。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我学习成绩优秀而且因为儿子他爸已调入我所就学的大学工作,本来可以留校,但因为我生性耿直、喜讲实话,领导对我不满而未能留下。在失望中我去联系了离家较近的一所中学,但居然又因无须有的我傲气的传闻,校领导又拒绝了我。在沉重打击下,父亲给了我极大的支持。他给教委写信申诉我遭到的不公正待遇,在信中,也只有在这封为我呼吁的信中,他才把自己的女儿大肆夸奖了一番。在平时,父亲是很难夸奖我们的。一个小老百姓的呼吁是不起作用的,我被分配到离家颇远的一所中学任教。接到通知时,父亲对我说了如下的话,这句话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小菊,你要让没有留下你的人后悔。”这句话当时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在这所中学努力工作、取得成绩,并在1988年作为四川省第一位中学教师,被国家教委选送到加拿大进修。可惜那时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不然,他会多么为自己的女儿高兴、自豪啊!
我与父母、儿子在一起
外公与外孙(我儿子)
父亲一生为人忠厚,心地善良,极富同情心。在他际遇不错时,他接济过许多亲戚朋友,他的慷慨大方在亲戚朋友中有口皆碑。即使是在处境恶劣的情况下,父亲也时时为别人着想。三年自然灾害时,吃的东西特别匮乏。每月十分可怜的那一点肉票、油票对我们全家已是稀有之物,而且父亲身体不好,没有滋补食品,他仍坚持将仅有的这点奢侈品用来款待客人。无论是什么客人,上至老者、下至我和弟妹们的朋友,在父亲这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我妈说,你爸勒紧裤腰带也要把米给别人下锅哟!我妈说的是无奈的大实话。父亲十分同情善良穷苦的人。我的奶妈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请奶妈本是为了解决我没有奶吃的问题,但这位奶妈的奶水很少,我根本吃不饱。父亲见她人老实,处境不好,不忍辞退,但却苦了我的身体。这一点,父亲直到我三十多岁还在向我提起,认为这是一件他做的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十分喜欢我的奶妈。是劳动人民的奶水哺育了我,在我的血管里注入了他们那朴素、善良、与泥土息息相通的血液。在这件事上,我仍要感谢我的父亲。
一个特写镜头永远摄进我的脑海。那是父亲去世前不久,那时父亲还没有查出已患癌症。我与他一块儿上街,有一位年轻妇女走在我们前面,背上背着一位一岁左右的孩子,孩子脚上穿的袜子快要掉下来了。父亲注意到了,招呼那妇女停下。他十分仔细地为孩子穿上袜子,然后十分慈爱地逗那小孩,并将口袋里的饼干递给孩子吃。父亲老年时对孩子的那一片深情的喜爱,我简直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去带我儿子的婆婆那里去看了我的儿子。儿子那时还不到一岁,睡醒了觉,睁开双眼看着他,父亲说儿子那一双眼睛让他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父亲晚年对孙子及对别的任何一个孩子发自内心的无比喜爱,是他那敏感、多情、善良、敦厚、朴实、浓烈、正直、纯真的天性的最好流露与最真实的写照。在我的眼里,父亲首先是一个极富人性的人,然后才是我的父亲。从他晚年对孩子的那片深情中,我看到一个极其美好的灵魂,化作一片灿烂的晚霞,这片灿烂的霞光将永远把我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