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圣保罗大教堂,一场追悼仪式即将在此举行。死者是一名美国青年。虽然美国政府并未下定参战的决心,这位美国青年却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因为轰炸,教堂遍体鳞伤。当天的宾客有好几百人,而吉尔·怀南特正是其中之一。那是1941年7月4日,威廉·菲斯克三世(William Fiske Ⅲ)的墓前即将立起一块铭牌。牌上写着的文字“他的死,可能换来英国的新生”正是死者的写照。

菲斯克是第一名加入英国皇家空军服役的美国公民,也是第一位在欧战中死去的美国飞行员。他生在纽约,童年和青少年却在欧洲度过。菲斯克出身富裕的股票经纪人家庭。他的座驾是一台马力强劲的宾利车。十多岁的时候,菲斯克曾经参加奥运会并两次夺得金牌。他参与的项目,乃是极为危险的雪橇竞赛。一位朋友觉得,菲斯克“就是个金童——他英俊多金,富于魅力与智慧——所有这些元素,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作为剑桥大学的毕业生,菲斯克曾向自己的英国朋友宣称:“我将和你们并肩作战——从一开始就不离不弃。”那时候,还是20世纪30年代。1939年9月,战争正式爆发,29岁的菲斯克自觉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不过,这样一来,他很有可能在祖国沦为罪犯。当时,美国政府正在竭尽全力避免参战。由此,华盛顿当局下了一系列的命令:如果美国公民加入参战国的武装力量、搭乘参战国的船艇,或者利用美国护照进入其他国家并辗转参战,相关人员将会面临一万美元的罚款和数年的牢狱之灾。而且,他们的公民权也会遭到剥夺。

不过,菲斯克仍然打着“加拿大公民”的幌子加入了皇家空军。当时,距离开战仅仅三个星期。他所在的601空军中队被称为“百万富翁连”,队中的同袍都是家境优渥的富家子弟,其中好几个人都是菲斯克在战前便已经结交的朋友。“百万富翁”们的制服经过红绸装点,而大衣则是貂皮制成。等候任务期间,他们经常玩牌取乐,相关的赌注动辄达到数百英镑。“他们骄傲自大,而且看起来气势汹汹。其他中队的人很有可能对他们相当讨厌。”这是菲斯克的妻子罗丝(Rose)的猜测。不过,所有这些“百万富翁”也都是王牌飞行员,菲斯克的飞行时间不过90小时。但是,他很快赶了上来,飞行技艺不久就可以和同袍们媲美。“他的才干简直让人惊叹。”中队的指挥官阿齐博尔德·霍普爵士称赞道,“他以惊人的速度达到了惊人的水平,他就是个天生的战斗机飞行员。”

1940年8月16日,德国空军再一次向皇家空军基地发起猛攻。不列颠战役爆发以来,这是对手最为疯狂的一次进攻。危急之下,菲斯克驾着战机呼啸而至。那一次,菲斯克驾乘的飞机损毁严重,他本人也遭遇严重烧伤。不过,他仍然驾机成功返回基地。两天过后,菲斯克因为伤势过重而与世长辞。“他本没有为这个国家战斗的义务。”英国航空部长阿齐博尔德·辛克莱尔爵士在菲斯克的葬礼上表示,“他不是英国公民……他为朋友献出了生命,而牺牲的名义,就是自由——这个全世界自由人追求的东西。”那一天前来吊唁的人群中,还有许多身着蓝色皇家空军制服的美国年轻人。菲斯克丧生的那场战斗里,还有七位美籍飞行员也在为英国作战。美籍飞行员之外,还有多达五百余人的外籍飞行员团队,个中成员来自波兰、捷克、比利时、法国、新西兰和南非。不过,在这支“多国部队”之中,唯有这些美国年轻人是冒着违反本国法律的风险在与英国人民并肩作战。

菲斯克的事迹传扬开来之前,已有数千名美国人不惜违背美国法律参与了英国的抵抗运动。其中,有三百多人成为皇家空军的飞行员,更多的美国青年则加入了英国陆军。驻英加拿大部队之中,共有五千多名美籍官兵。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青年人,热爱冒险,不过,也有几十位大腹便便、发色灰白的富裕中年人士。他们或是从事银行投资工作,或是法律或者建筑业方面的专家。这些人都在伦敦长期居留,也是英国地方志愿军中唯一一个美国连的成员。他们和其他志愿军人士团结在一起,为了抗击德国入侵而努力斗争。

1940年6月,法国沦陷,英军也从敦刻尔克撤回本土。这个时候,地方志愿军正式成军。响应号召而入伍的一百多万人当中,包括七十多位旅居伦敦的美国商人和专业人士。“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昭告世界: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和英国人共患难。保家卫国的职责,我们会和他们一起分担。”美国连的连长韦德·海斯(Wade Hayes)如是说。海斯是一位银行投资家,他表示:“而且,我们也要为国内的同胞作出先期的表率。”

不过,海斯等人的热忱却在一开始就遭遇了英国和本国两股势力的强烈反对。根据英国的规定,地方志愿军不得接纳外籍成员。约瑟夫·肯尼迪也对这帮同胞十分生气:他们不但拒绝回国,甚至矢志要代表英国投入战斗。为此,大使不得不向海斯提出了警告。面对这位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加入约翰·潘兴(John Pershing)部队的老兵,肯尼迪表示:美国接连的行为可能“导致敌人把所有的美国公民当作游击队员。德国人占领伦敦之后,当地的美国人都将面临危险”。大使的这番话语并未让海斯知难而退。对于自己公民身份被剥夺的风险,美国连成员似乎也置若罔闻。最终,还是乔治五世亲自出面给海斯等人解了围。国王的一纸特令,为这些美国人加入地方志愿军开了绿灯。

和其他地方志愿军成员一样,海斯等人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参加军事训练——他们在下班之后坚持军训,而周末也是他们的受训时间。不过,在装备方面,这些美国人却又和英国同胞有着明显区别。训练当中,大部分英国志愿军只能把干草叉当作武器,或是扫帚柄绑上餐刀,就成了他们的训练工具。海斯等人则可以自掏腰包,从美国本土为美国连采购并装备了温切斯特自动步枪、榴弹和汤普森轻型机关枪。美国连让英国同胞艳羡不已的东西还不止于此——连队的18台防弹汽车,同样也叫英国人眼红。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再加上美国连配备的汤普森机关枪,海斯等人多了一个“匪徒团伙”的外号。

对于海斯这一干美国志愿者,英国军方人士抱有普遍的怀疑。婉转点说,英方并不觉得这帮训练时间不长的美国人真能在抵抗德国侵略的过程中发挥太多作用。但是,海斯等人在1940年7月一次演习中的表现,终于让英军人士觉得他和他的同胞们不可小看。演习期间,美国商人带领着一众手下夺取了一座陆军旅的司令部。司令部里的驻军共有五百来人,配备了布朗式轻机枪和一些重机枪。邻近的一处空军要地,也在他们的保卫之下。海斯等人先是冲破了外围的岗哨,而后又向司令部中投掷了大量的瓦斯弹。最后,他们破门而入。拆除电话线路之后,又俘虏了好几名英国军官。对方的一些秘密地图和文件,成了海斯和美国连的战利品。对于此等战绩,英方并非毫无异议。一些军官表示,美国连的进攻时间似乎有取巧之嫌。美国人不得不作出回应——海斯指出:他们发起总攻的时间确实有些太早,不过正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而且要知道,”美国人还表示,“德国军队可不会等到你们列阵完毕方才展开进攻。”

法国的投降,也掀起了美国飞行员投奔英国军队的第一股风潮。1940年6月,三名美国人来到了伦敦的美国驻英大使馆。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招致美国政府的何种惩罚。对于他们,肯尼迪的措辞已经足够严厉——这些青年可能“妨害美国的中立地位”。而且,他还要求他们立即搭乘下一艘船艇返回美国。可是,青年们并未听话,他们仍然执意奔赴前线,成了皇家空军的成员。入伍的时间,正好保证他们能够参加不列颠保卫战。

加入皇家空军的这些美国年轻人,大多在查尔斯·林德伯格的熏陶之下长大成人。那个时候,飞行员几乎是每个青少年梦寐以求的一份职业。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拥有丰富的飞行经验。其中,有些人驾驶农用飞机进行播种并以此为生,有的人则在特技飞行表演队中工作。有一名成员甚至在洛杉矶的米高梅公司工作,他这份工作的内容就是给各位影星和好莱坞大亨提供专机服务,载着他们四处奔波。他们来到英国的理由也是千差万别。不过,有一点追求却又是那么统一:他们都喜爱冒险、刺激和急速的感觉。好些成员都曾经投考美国空军。可惜,美方的标准实在太过严格。大敌当前,皇家空军可来不得如此的挑三拣四。因此,他们幸运地获得了入伍的机会。“飓风”和“火山”一类知名战斗机的名声,已经在他们之间传得神乎其神。于是,他们早就摩拳擦掌,想要亲身驾驭一番。

对于浪漫和冒险的向往,也是各位美国青年跨过大洋参军的一大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们的好些前辈加入了著名的“拉法耶特飞行中队”帮助法国空军作战。前人的足迹,后来者自然也想踏足和追赶。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执导的著名影片《地狱天使》,也把皇家空军中的不少美国成员迷得神魂颠倒。片中的那群美国飞行员,正是在1914—1918年的世界大战之中投靠了英国空军。电影的故事,似乎正印证了各位美国年轻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现实经历。他们满心以为,这场战事可以提供一次天赐良机,“以便遇上电影里珍·哈露那样的金发美人”——这是詹姆斯·奇尔德斯(James Childers)的看法。作为美军中的一位上校,奇尔德斯曾在战争期间撰写书籍,专门讲述皇家空军中美国成员的人生故事。上校觉得,各位美国成员“觉得战争就是一场大戏……他们就像所有的男性青年一样想要成为这场戏剧的观众,甚至登上舞台亲自表演。总之,他们不愿意错过任何的好戏”。

当然,也有不少美国成员怀着远大理想而选择为英国而战。一些人记得,正是爱德华·默罗的广播节目,让自己下定了奔赴战场的决心。“我总觉得,这场战争不仅仅关乎英国法国,同样也与美国息息相关。”一名参加过不列颠保卫战的美国老兵表示。1939年9月,英国定期客船“雅典娜”号遭到德国潜艇的鱼雷袭击。当时,船艇正准备前往纽约,而船上也有一名美国青年。这场经历,让这名青年“愤怒异常”。毕竟,德军的暴行夺去了一百多名美国人的生命。而后,他径自返回英国并加入了皇家空军。德国入侵荷兰的过程中,曾有一对老夫妇惨遭杀害。他俩正是一位美国公民的祖父母。为了报仇,这位青年也选择从军对德作战。

无论理由如何,所有选择入伍的美国青年都很清楚一点:他们的行为已经触犯了美国法律。为此,联邦调查局在美加边境设立了好些检查站,以防止本国公民越过边界投奔英加军队。不过,大多数飞行员仍然顺利穿越边境。在加拿大,他们又搭上了前往英国的航船。即便旅程遭遇到阻挠,他们仍然愿意再次以身试法。

渡过大洋来到英国之后,这些美国青年都会得到三个星期的训练期。而后,他们各自投奔不同的飞行中队。对于这些新伙伴,英军飞行员的态度可谓热情而又带着一些困惑。在英军同行看来,美国志愿者都是自高自大、趾高气扬、性情急躁之辈。不过,他们大多数也相当惹人喜爱。一位英国飞行员曾经谈到了中队里的两名美国同行,他觉得他俩“就是典型的美国人……他们随时可能吐出一两句极具杀伤力的俏皮话(通常情况下,他们都在权威面前展示这种幽默)”。后来,这位英军飞行员又提到了美国同行给予中队的极大贡献,毕竟,他们的“面貌、性格和词汇”都是如此鲜明。

英国的本土保卫战尚未结束,所有的美国志愿飞行员都被整编进入了同一支部队。这支部队被称为“鹰中队”。“鹰中队”能够成军,还要感谢查尔斯·斯维尼(Charles Sweeny)。28岁的查尔斯·斯维尼是一位旅居伦敦的美国富商。此人还曾经加入美国民兵担任领导职位。斯维尼在英国长大。从耶鲁毕业之后,他又回到了儿时成长的地方。此时的斯维尼既对祖国有着一番忠诚,又很眷恋英国这个第二故乡,由此他坚信“如果美方不伸出援手,这场战争绝无胜算”。当时的英国败象明显,而德军正准备发起更大的空中攻势,危机当前,斯维尼觉得美国人应当伸出援手。在叔父、兄弟以及其他旅英美国富翁的帮助下,斯维尼搭起了一个招募网络。借此,他可以从美国招揽飞行人才,并为他们前往英国提供方便。

1940年6月,斯维尼和两位英国高官进行了接触。此时,美国青年心中有了一个主意:他要参照“拉法耶特飞行中队”的先例,在英国空军之中为美国同胞拓出一片独立空间。为此,他必须争取比弗布鲁克爵士和布兰登·布拉肯(Brendan Bracken)的支持。后一位先生乃是丘吉尔最为信任的助理和臂膀。经由布拉肯的引荐,斯维尼的主意传到了丘吉尔的耳朵里。一支美国人组成的飞行中队,自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宣传意义,对此,丘吉尔再是清楚不过。美国虽然仍未参战,一群美国青年却在为了英国的存亡而拼死作战,这样一来,美国政府自诩的超然地位当然无法保全。斯维尼的热忱,得到了首相的大力支持。1940年10月,皇家空军一共设立了71个飞行中队。其中,美国人就占据了整整两个中队的配额。他们的中队在1941年正式成军。接下来的两年内,共有244名美国人加入三个飞行中队,为了英国而浴血奋战。

正是皇家空军的努力与奋斗,不列颠保卫战中德国人的气焰才能被压制下去。可以说,自1940年夏天以来投身战场的每位皇家空军都是英雄。他们,自然享受了英雄一般的待遇。美国志愿者自然也概莫能外。巴士司机总是乐意让他们免费搭车,酒吧的老板和侍者也常常对他们免单。一位飞行员在家信中告诉自己远在明尼苏达的父母:“这里的人们对于皇家空军的飞行员简直万分膜拜……常有老百姓对我表示:‘言语已经不能表达我们对各位小伙子的感谢’,‘你们太棒了’,‘你们就是我们遇到过最伟大的英雄’。”

而且,英国老百姓对于这帮志愿参战的美国佬有着额外的好感。“他们总对我们说:‘感谢上帝,你们来了。感谢上帝,你们能够帮助我们。’”一位“鹰中队”的成员表示。另一名成员则说:“总感觉他们一直想要为我们做点什么,总要为我们提供最好的东西。他们可以分享最好的食物、最好的一切。”这些美国志愿者就是伦敦的宠儿。人们邀请他们看戏、饮茶、参加舞会。乡间别墅的周末晚会,也是志愿者们时时踏足的场所。

乔治五世的兄长格洛切斯特公爵曾向几位美国飞行员敞开了自己的昂贵包厢。由此,他们可以和公爵一起置身皇家阿尔伯特大厅,共同聆听伦敦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旅居英国的美国人士也给了这群同胞以名流一般的待遇。但凡各位飞行员在享受假期,他们都会被请到萨伏伊一类的高级餐厅享受美食。昆汀·雷诺兹位于伯克利广场的那座豪华公寓,也提供给各位飞行员通宵达旦消遣娱乐。诺曼底登陆之前,也有大批美军登陆英国大地,不过,他们的名声实在太过糟糕。早期的这批飞行员可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们已经融入了英国军队,也得到了英国社会的接纳。“钱太多,性太多,这里那里去得太多”之类的讥诮之词也未曾被用在他们身上。各位英国同行真心张开怀抱,把美国志愿者当成了亲密战友。当然,英美飞行员之间,倒也存在一种良性的敌对关系。在一次令人难忘的派对当中,两国的飞行员都因为主人的盛情而灌下了大量的香槟酒,而后,一支美国中队和一队英国同行发生了纠葛。两组人马几乎重演了1781年康沃利斯将军在约克镇战役中的经典战局——美国人用上了灭火器,而英国方面则报之以苏打水瓶。结果呢,一名英军飞行员表示:“历史再次重演……美国人又一次占了上风。”

美国飞行员的表现,无疑有点精力过剩乃至粗暴无礼,有人觉得,他们就像“一群狂野粗蛮的西部牛仔”。不过,大多数英国公众都对他们宽容以待。要知道,这些人此前完全没有和美国人打交道的经历。提到这些美国志愿者,一本英国杂志曾经表示:“在他们的驻地附近,人们提及他们的时候总是语带尊敬。”有那么一次,一位志愿老兵迎娶了一名年轻的英国富家女。婚礼期间,他的美国同袍几乎踏平了新娘家的花园。邻近的埃平小镇,也遭到了不小的骚扰。当地人虽有一些零星怨言,不过埃平的市长仍然出面为客人作了辩护:“看一看,他们就是为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的人。他们要庆祝同胞的婚礼,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无拘无束的美国志愿飞行员得到了英国方面的盛情宠爱。与此同时,飞行员也给了英国以同等的回报。其实,有好些美国飞行员开始加入皇家空军,并非是出于对英国抗战斗争的支持。但是,英国公民面对纳粹进攻之时表现出的勇气与决心,最终打动了这些美国青年。“他们没有一丝的犹疑,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民。”一位美国志愿者表示,“他们的城市已经残破不堪,但没有一个英国人因此丧失斗志。”另一位志愿者则认为:“能和这样一群人并肩作战,简直就是莫大的荣幸。”

战争过后,美国志愿飞行员比尔·盖格尔曾经回忆了当年的战斗岁月。这位帕萨迪纳城市大学的学生还记得自己被英国人民抗敌决心感染的那一刻,当时,他刚刚离开伦敦的一家裁缝铺。在那里,他定制了自己的空军制服。街道上的一处巨大裂缝引发了盖格尔的注意。一名工作人员蜷身其中正在辛苦忙碌。裂缝的四周已经设满路障。“他在忙什么?”盖格尔向一名警官发问。“先生,”警察表示,“他在拆弹。”盖格尔还记得在那一刻,“警官也好、路人也好、拆弹专家也好,他们都是如此冷静、如此沉稳、如此镇定自若”。比尔·盖尔格非常感慨:“如果你有机会和这样一群大无畏的人为伴,很快你就会受到感染。我当时就告诉自己:‘我也要成为其中之一,我要和这样的人一起并肩奋斗,我要成为我眼中的风景、我感受的氛围。’”

温斯顿·丘吉尔希望,1940年10月“鹰中队”的成军能够掀起一阵媒体报道狂潮。这一次,首相果然心想事成。基尔顿·林德赛的“鹰中队”基地之外,英美两国的记者蜂拥而至。对于这群胆敢违背国法也要为英而战的年轻人,各位媒体人都想了解更多一些。带着热度的一篇篇报道很快新鲜出炉。各位官方访客,也在第一时间就让各位美国志愿者应接不暇。他们相继迎接了阿齐博尔德·辛克莱尔、荷兰王子贝恩纳德、著名剧作家科瓦尔德以及皇家空军的司令道格拉斯爵士。每一周,英国广播公司都要播出一个对美特别节目,其中的主人公自然就是“鹰中队”的成员。爱德华·默罗也代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对多名志愿者进行了采访。对于一个随时可能面临战斗的团体,采访这类让人头脑昏沉、注意力分散的事务其实并非总那么招人欢迎。“鹰中队”期盼的“火山”迟迟未能配发到位。即便飞机已准备好了,各位飞行员却也没有立即驾驶的能力。加入皇家空军之前,大多数美国志愿者都没有军旅经历。军中的种种规矩,也叫他们大为不适应。“鹰中队”的一位英籍主管表示,自己这群曾经的属下“就是军旅传统的破坏者”。而且,主管还指出:“他们当中,达不到飞行员道德要求的不止一个。”

要把一群我行我素的个人主义青年锻造成团结精诚的集体,英国方面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1941年1月,71中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而后,121中队的各位美国人也飞上蓝天进行驰援。几个月过去了,所有的美国中队全部投入了战争。这个时候,好莱坞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故事。

作为电影制片人,华特·万格(Walter Wanger)曾经推出过《驿马车》和《外国记者》等一系列名片。这一次,他主动接近了曾经掌镜《伦敦不会屈服》的英国纪录片导演哈里·瓦特(Harry Watt)。两人一番合计,决定拍摄一部关于71飞行中队的影片,片中的角色将由各位飞行官亲自饰演。当时,瓦特的最新作品《今晚目标》曾把纪录镜头和后期拍摄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这部影片讲述了一队英国战斗机对德国轰炸行动进行反击的过程。无论是评论界还是观众,都给了《今晚目标》极大的赞誉。万格找上瓦特,就是希望对方利用同样的手法重现“鹰中队”的故事。

其实,瓦特从未执导过真正的长篇故事片。面对万格开出的巨大价码——每周一百美元的酬劳,导演当然相当心动。在当时满目疮痍的英国,这笔收入实在可观。况且,执掌导演职务的他还可以在萨伏伊酒店免费享用一个房间。就这样,瓦特欣然接下了这份任务。谁曾想到,导演的好心情很快落到了谷底——原来,万格特地委派了一名监制驻守伦敦,时时刻刻注意影片的拍摄细节。同一时段,71中队也正在执行一次低空轰炸任务,任务地点位于法国和低地国家,志愿者的伤亡率也开始逐渐攀升。就此问题,瓦特不得不向监制表示:自己的这部电影绝对不能太过关注“鹰中队”里的某个个体,毕竟任务当前,任何队员都可能在拍摄期间遭遇伤亡的厄运。没过多久,制片人便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万格竟然直接联系了英国空军并提出一个要求:影片制作期间,能不能不要委派“鹰中队”参与任何战斗任务?空军方面的回应实在不难预料,按照瓦特的说法,他们只是“礼貌地告诉万格哪里凉快就去哪里”。

瓦特还记得,接下来的四个星期“简直就是本人曾经卷入的最大灾祸”。其间,他一直和制片人争执不休,双方在剧本方面大有分歧,对于影片的其他细节也看法不一。一起悲剧的突然降临,倒是弥合了他们的矛盾。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正在法国执行任务的71中队遭遇了一场惨剧。那一次,从基尔顿·林德赛出发的九架飞机之中有三架被敌军击落。牺牲的飞行员包括绰号“雷德”的尤金·托宾。此人热爱享乐也深受大众喜爱,不列颠保卫战期间,他就已经投身皇家空军。而且,他还是瓦特本人的好友。昆汀·雷诺兹以及多位旅英美国人士也和托宾交好。托宾死后,瓦特宣布放弃《鹰中队》的拍摄工作。

1942年7月,《鹰中队》终于拍摄完成并在好莱坞上映。影片面对的评论几乎是清一色的责难。“这部电影的内容,和皇家空军中美国飞行员的生活实在相差太远。”《纽约时报》的影评家博斯利·克罗塞写道。克罗塞觉得,《鹰中队》“就是一部冠冕堂皇的战争呼吁。影片对于英美军人勇气的描写实在是矫情而令人尴尬”。年轻的罗伯特·斯塔克成了这部影片的主演。片中,他就是个意志消沉的美国志愿飞行员。故事到了最后,志愿者终于证实了自己的价值:他不但缴获了一台崭新的德国战机,还单枪匹马地把英国人曾经办砸的任务引回了正轨。按照克罗塞的看法,《鹰中队》最值得称道的一点在于序章——瓦特镜头下“鹰中队”努力拼搏的场面,而昆汀·雷诺兹也为这一段情节配音。

在《鹰中队》在伦敦的首映仪式上,数名真正的“鹰中队”成员也前去捧了场。银幕上夸张的英雄传奇,引发了几位志愿者一致的喝倒彩和讥嘲。“你知道吗?他们一直在影片中制造各种泪点,然后企图引诱我们上当。”一位观看了影片的飞行员告诉朋友,“这些关于英雄的滥俗传说,影片也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仿佛这样下去,我们就能信以为真。”片子还没放完,大多数志愿者就已经急不可待地逃离了首映礼。

《鹰中队》上映之前,美国已经正式介入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后的几个月内,皇家空军中所有的美籍飞行员都集体转到美国航空兵团。到了这个时候,34中队的原成员之中,只剩下四人还在执行任务,其他的飞行员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成了俘虏。总共244名参与“鹰中队”的美国飞行员之中,四成多人员没能从战争当中生还。三个志愿中队的皇家空军存续时间不过短短19个月,战绩却堪称辉煌。他们一共击落了70多架德军战机,两名志愿飞行员则获得英方“杰出飞行勋章”的嘉奖。这一个荣誉,乃是皇家空军对于勇士的最高嘉奖。当然,志愿者牛顿·安德森得到的奖励更为引人注目。皇家空军直接把222中队的指挥权交给了这位美国人。要知道,安德森的所有下属都来自英国本土。这份荣誉,还是第一次授予美国公民。

怀南特返回英国之后,美国政府也下达了新的命令:进入英国和加拿大武装部队服役的美国人将不会再遭到起诉。不过,此等行为仍然违背法律。可是,大使可不单单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美国人到英加部队服役放任自流,从回到伦敦的第一天起,他就积极投入当地的志愿活动。他探访了本土警卫团中的美国成员,又来到老鹰中队的基地进行慰问。一个美国中队还邀请他出席了感恩节的餐会。威廉·菲斯克的纪念仪式,大使也没有缺席。“鹰中队”的一次午餐会上,道格拉斯追忆了一件往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名“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美国飞行员”曾经来到道格拉斯所在的部队机场。“他要向我借一架飞机。对此我只是说:‘借就借吧,但是不要弄坏了。’后来,他再次出现而且将飞机完璧归赵。”说到这里,皇家空军的作战部长将头转向了怀南特。而后,道格拉斯面带微笑地表示,“那也是我和现任美国驻英大使某次谋面的情形。直到六个月前,我才和这位故人再次有缘相聚”。

没错,怀南特自己也曾经驾驶飞机参与战斗。这段经历也让他对于美国志愿者的命运万分牵挂。不过,那些加入英国和加拿大陆军部队的同胞青年,同样得到了大使的关怀。要知道,比起空军,陆军部队的生活远远没有那么受人瞩目。英国的名人、美国的记者不会向他们献酒,好莱坞的电影也不会讲述他们的战斗历程。偶然的情况下,某位记者可能提及他们的故事。可是,他们未及成名就不得不投入一件又一件全新的困难任务。记者本·罗伯逊曾经撰写过一篇报道——150名美国公民加入了一支加拿大步兵团。登陆英国之后,罗伯逊对他们进行了探访。按照记者的说法,这些人中“有卡车司机、矿业工人、一位曾在西班牙林肯旅中服役的老兵、一位密歇根州的州议员、好些屠宰工人和冷饮售货员”,他们在行李中塞着棒球棒和班卓琴,个个显得“精神焕发,轻松愉快,神采奕奕”。而且,他们“各有各的个性,面貌也是丰富多彩”。当记者问及他们来到英国的理由,这些志愿者“乐开了花,并对各自的理由大开玩笑。直到一位叫作弗朗西斯·麦耶斯的得克萨斯人告诉我:‘我们私下都觉得该是时候伸出援手了。’此时,每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

履职伦敦的五年期间,怀南特结交的美国士兵不下几百人。其中,有那么五个小伙和他尤为亲密。1941年7月,这五个小伙加入了英国陆军,这些达特茅斯和哈佛大学的高才生,就此成为国王皇家来复枪兵团第60团的成员。这支部队主要执行步兵任务。它的成军历史可以追溯到英国殖民北美大陆的那个时期。法印战争期间,部队的名称还叫作“第62皇家美国人团”。

几名青年与怀南特相遇的时候,正是他们训练期间的第一次休假。当时,几位新兵都是囊中羞涩,而大使立即邀请他们住进了自己的公寓。青年们的结业典礼上,也出现了大使的身影。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第60团的老兵,安东尼·艾登在同一场合现了身。典礼开始之后不久,大使就得知了一件事情:为了成为军团的成员,几位美国青年必须向英国国王宣誓效忠。如此一来,他们等于自动放弃了美国国籍。相关的争议立即如尘土一般纷飞泛起。

争吵之中,怀南特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此后的一系列英美危机当中,大使也曾如这次一般辗转腾挪、小心对待。通过寻访查证,怀南特知道乔治五世本人曾经也在同一支部队服役并担任过部队的指挥官。因此,大使巧妙地指出:几位青年的誓词只是为了听从曾经的长官,而并非要投效异国。这样的说法,得到英美双方的共同承认。一场小小的国际危机,由此得到了平定。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怀南特好像成了这五位常青藤学校学子的父亲一般。他们时时给他写信,来到伦敦度假的时候也会待在他的公寓里。1942年秋天埃及北部爆发的阿拉曼战役,他们全都以不同方式参与了。那场战役英国军队第一次在对德战场上取得重大胜利。几名美国青年当中,三人严重受伤,一个甚至因此失去了生命。死讯传进怀南特的耳朵,大使立即着手写了一封信并寄给了青年的父亲。怀南特表示:“节哀顺变……结识几位青年,也坚定了我对于美国的信心——这种信心,在于美国人面对牺牲和战斗的坚持。”而后,大使也曾提及这几名年轻人。在他看来,他们“就是一个英勇的集体,他们的行为让我深以作为美国人而感到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