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天成都难得的好天气,一早就是晴空万里,蓝天白云。

最近一段时间,蒋介石心力憔悴。蒋经国见这天成都天气这样好,建议父亲放松一下,去离成都不过四、五十里的道教圣地青城山散散心。

“好吧!”蒋介石稍一踌躇就答应了。本来,战局每况愈下,他哪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但是,越是在这个时候去游青城,越是可以鼓舞军心民心。最近在军事上屡遭重创的独裁者,一颗心犹如时时在惊涛骇浪、危险四伏的汪洋黑海上飘浮的一叶孤舟,正欲寻找一块静泊地,便忙里偷闲,一头扑向了青城山温柔的怀抱。

往日游人如织的青城山这天戒严了。上午九时,两乘罩着白布的滑杆,在山道上悠悠而来。前后走着侍卫官们。躺在青竹编就的滑杆上,蒋介石很放松地眯着眼睛;似在养神又似在谛听、享受这难得的山林野趣。

在叽嘎叽嘎、单调的滑杆声中,蒋介石问躺在后面滑杆上的儿子:“你知道四川滑杆的由来吗?”

“不知道。”蒋经国说,“请爹爹讲来听听。”他对四川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新鲜、有趣。

“四川滑杆最早出现于民国初年。”老于世故的蒋介石说起四川滑杆由来如数家珍:“当时,袁世凯欲复辟称帝,引起了全国人民公愤,而云南都督蔡锷最先举起反袁义旗,各地响应。战火越烧越大,义军节节胜利。蔡锷挥师入川后汇集川军,在川南与北洋军激战数日。激战中,蔡锷因伤兵太多,担架不够,他听从了当地川人的建议做滑杆:就地取材,砍来竹子,扎成临时担架以应急需。这样用滑溜溜的青竹杆扎成的滑杆,有轻便快速的优点,以后竟风行开来,滑杆这个名称也就被广泛地认同了。”

“啊,真是太有意思了,爹爹这番话真是让我大长了见识。”蒋经国赞叹不已时,山道渐渐陡峭起来。他发现,身下的滑杆有些倾斜;不无担心地问:“爹爹,这抬滑杆,后面脚夫的视线被前面的挡着了,会不会跌筋斗?”

“不会的。”蒋介石微微一笑:“他们会靠报点子走路。”蒋经国不懂报点子是什么意思,正待要问,身下滑杆已至峰回路转处,要上桥了。只听前面的脚夫挑声夭夭地唱:“天上鸟鸦飞。”蒋介石笑道对儿子说:“这是前面对后面报,地上有石子。”

后面的会心地答:“地上一大堆”。两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安全过了小桥。

在风趣押韵,一报一应,一唱一和中,脚夫们脚步吻合,走山路如履平地。蒋经国对四川人的辛勤智慧打心眼里认了。

上了一个山,蒋介石说:“青城之幽、峨眉之秀、剑阁之险、三峡之雄并称为蜀中四大景观。而用一个幽字将此山作了最好的概况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一个老师。”

蒋经国很有兴趣地问是谁?

蒋介石说:“等会儿到天师洞你就知道了。”

父子俩没有再说话。在滑杆发出的叽嘎、叽嘎声和脚夫们的报点子声中,山势越发高陡弯急起来。只见蒋介石的滑杆在前头倏忽一闪,便隐入了一团绿荫中不见了。蒋经国觉得,用一个“幽”字来概括此山的确实精当。弯弯的山道上铺着石板。不宽的石道两边,是夹道的麦吊松、高大的楠树、密密簇簇的箭竹和苔蕨;还有绿色地毯般向两边山上挂上去的漫山漫坡的山栀子……把个青城山遮蔽得严严实实。走在古道上,骄阳晒不着,暴雨淋不着,大风吹不着。轻风乍起,绿漪碧涟,起伏**漾。前后滑杆虽近在咫尺,却是往往难觅踪影。

天师洞到了,这是青城山的心脏。蒋介石一行刚刚在天师洞门外下了滑杆,天师已率众道陡迎出观来。天师是张道陵第63代孙,漆眉美髯,粗衫布履。

天师对蒋介石一行接待甚殷。蒋经国眼尖,一下注意到了天师洞山门外石壁上镌刻着他的老师吴稚辉撰写的一篇短文。他从苏联回国时,父亲专门请有“国学大师”称誉的吴稚辉给他补习过国文和历史。蒋经国上前驻脚细看:“……顾青城于亦雄亦奇亦秀外,而其幽邃曲深似剑阁、三峡、峨眉皆不逊色。故以天下幽标明青城特点”云云。他觉得吴稚辉以一个“幽”字概括此山,确实精当。

蒋介石父子被迎进了天师洞。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宏丽的宫观式建筑。在第一进重楼叠阁的大四合院中,有数株千年银杏,还有年代相当久远的岐棕和公孙橘等,将天仙洞映得绿荫荫的。

蒋介石毫无倦意,并不急于去天师洞静室中休息,而是在金鼓银磐、红烛紫烟中,满有兴致地驻脚观看客堂上的一副楹联:

“福地证因缘萍水相逢谁是主人谁是客

名山推管领蒲团静坐半成隐士半成仙”

“爹爹!”素来沉稳的蒋经国这时像个调皮的大孩子走了过来,指着前面的一群石刻图,语气不无讶然地说,“你看那是什么?”

看着楹联正沉思默想的蒋介石被儿了唤醒,这就移步来在三清大殿。只见石栏上镌刻着一群很是滑稽的群雕:光头露臂的和尚在翻腾扑跃、嘻闹戏耍……在这道观圣地,出现这样的石雕,分明是在嘲笑佛门弟子?!蒋介石不了解其中内情,神情讶然。

陪在蒋介石身边的天师慢声细语给委员长释疑。他说,这石雕群像有个道佛两家相争的故事。道家史祖张道陵(即张天师)是汉高祖刘邦重臣张良的第九代孙。张道陵在东汉时曾作过江洲(重庆)令。以后辞官到风景秀美的大邑县鹤鸣山息心悟道,著有道书10余本。时灌县(现都江堰)一带雨**河暴,百姓请来张天师治水。他到灌县后住在青城山,通过祈天治好了久患不已的洪水。以后,他就长住在青城山上并创立了道教,尊定道教始祖老子(李耳)为教主。

唐代。唐高祖李渊和高宗李治都笃信道教,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宣布中国土生土长起来的道教,高于从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不料到了武则天称帝时形势大变。因为佛教在她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有功,于是她焚毁道书,独尊佛教。青城山下伏虎寺中的和尚上山赶走道陡,强行占有了青城山。可是,当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又大兴道教。青城山的道佛两家随即展开了一场争山战。官司打到长安,玄宗亲自过问;并于开元12年闰月12月11日,御笔亲书下了一道诏令,派大员关送往青城山。

唐玄宗在诏令中说:“蜀州青城,先有常道观,其观所置,原在青城山中,闻有飞虎寺僧夺以为寺”,因此诏令:“观还道家,寺以山外旧所,便道佛两所各有区分,勿令相侵”。这样,青城山道佛之争才告平息。后来,天师洞主甘道荣将这道诏令勒于石碑,立于天师洞作为永世“镇山之宝”。同时,在这石壁前也留下了一段历史上道佛两家相争的不愉快的痕迹……

听了这番介绍后,蒋介石有些疲倦了。这才由天师引进洞天静室休息。陪同在侧的王陵基、侍卫长俞济时和秘书曹圣芬等人也去到隔壁静室休息。

道童给蒋介石父子献上青城素茶。

休息了一阵后,蒋介石向进来问安的天师问,道家的精义是什么?他对青城山和天师洞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说起来话就长了。”天师说得轻言慢语,“不过,我们可以用‘清静为宗,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真,变化为全’这五句话二十个字来概括。”天师说着端起盖碗茶的铜船,揭开茶盖,用茶盖轻推茶汤,示意委员长请用茶,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半闭上眼睛,似在韵茶似在思索;再半睁双眼说:“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稽于道。”

天师这番话显出高深,让国学水平不高的蒋经国听得似懂非懂。天师突然睁开双眼,呀,好亮!天师这就对他说的那段很显高深的道家精义进行解释:“就是说,我们道家的宗旨如同水一样,表面上的柔弱可以胜刚强……”蒋介石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见蒋介石连连点头,天师乘机请委员长题字,蒋介石应允、提笔、蘸墨;挥起狼豪大笔,在早已铺好的夹江宣纸上留下了三个碗大的瘦字:“天师洞”,文如其人,变形柳体,硬梆梆的。

中午,天师用素席招待委员长一行。席间上了青城四绝:洞天乳酒、白果炖鸡、道家泡菜和洞天贡茶。饭后,在洞天静室,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呷着清香的青城贡茶聊天。

“经国,”蒋介石端起铜船,欣赏着手中的四川盖碗茶。四川盖碗茶由三件头组成:茶船、茶碗和茶盖,很是讲究。他将铜质茶船用左手端起,茶船上骑着一个颇为精致的景德镇青花走金边茶碗。碗面上绘着卧冰求鱼的故事。他用右手揭开茶盖,再用茶盖轻推两下茶汤。于是,那些泡在鲜开水中的青城贡茶,针似竖起的一根根茶叶相继沉入茶底,如像一个个美妙的少女在跳芭蕾舞似的。不要说喝茶,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享受。他问儿子:“今天在都江堰,你看见了阳光下岷江尽头冰雪皑皑的夹金山了吗?”

“看见了,在阳光下它们闪闪发光。”

“对。”蒋介石点点头,眼光不由黯淡下来:“1934年,我们好不容易把毛泽东打出了瑞金。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前堵后追,把红军追到了川西边缘。他们缺吃少穿,每个人平均只有两颗子弹。在夹金山下,本是我们一股作气聚歼红军的最后时机。可是,拥兵自重的川黔军的将领们为私利保存实力都不肯用命,唉!”很少唉声叹气的蒋介石在儿子面前叹了一口长气:“结果硬是让毛泽东带领着他的红军翻过了夹金山,死里逃生。结果养虎为患啊,这些地方军阀!”说完,他显得很无力地斜躺在用山中青杠和楠竹编就的马架上,眯起眼睛半天不语,像是老僧入定。

午后山中特别清朗的阳光,透过圆圆的窗棂和窗前肥大的绿色蕉叶洒进静室,在整洁的地面上闪灼游移,编织起一个个梦幻似的图案。蒋经国看着父亲,没有吭声。今天父亲着一身黑缎面的长袍,脸面剃得溜光,脚蹬一双黑直贡呢布鞋。外表恍然一看,俨然一鸿儒,但那挺直的腰肢等等却处处显露出职业军人的特征。

猛然,蒋介石睁开了眼睛,惊诧诧地看定儿子,好像才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经国,”蒋介石想起了什么似地问儿子:“你说过,你在俄国留学时,邓小平与你是中山大学的同学?”

蒋经国看定父亲点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忽然问起了邓小平。

“其人性格简约实际,棉层有针,厉害得很啊!”已经挺起身来的父亲像是中了一枪似的,又硬硬地将身子挺到马架上去,并轻轻嘘了口气:“在事关大局的淮海大战中,邓小平是共军的灵魂人物,前敌总指军,我们就是败在他的手上。现在,他又是我们的主要对手!”他看定儿子问:“那时的邓小平,表现出什么过人的才干没有?”

蒋经国回忆道:“莫斯科中山大学是1925年秋天开学的。我们是第一期,学员有600多人。当时邓小平是我们的团小组长。不过,当时他的名字不叫邓小平,而是叫邓希贤。

“他是1920年12月由四川去法国勤工俭学的,那时他才16岁。到法国后,他加入了共产党。1925年初,他是中共旅法支部负责人。后来他因受到法国政府通缉,1926年共产国际将他和傅钟、任卓宜等从德国柏林转到了莫斯科中山大学。当时,我只是突出地感到他性情爽直、活跃、有组织才能。”

“你发现他有军事才能吗?”蒋介石追根究底。

“没有。”儿子摇摇头,“当时我们没有打过仗,没有发现他有这方面的才能。”

“厉害啊!”蒋介石又是谈虎色变地牙疼似地咧咧嘴。略为沉吟,蒋介石不依不饶地问:“这个人当时有什么特点吗?”

蒋经国想了想说:“当时,他脖子上经常围一条蓝白相间的大围巾。莫斯科的冬天很长,气候很冷,风景很美。”蒋经国似乎沉入了对往事深沉的回忆,话说得有些动情:“冬天的克里姆林宫,那些极富民族特色的红楼、还有教堂像是一座座水晶宫。尽管天寒地冻,在下午那段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我最爱同邓小平一起到莫斯科河畔和教堂旁边的大广场散步。我爱听他讲故事,他的记忆力特好。有次我问他怎么脖子上总是围这样一条大围巾?他说他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和许多同学课余时间都去当清洁工,捡狗粪。法国人爱养狗,捡狗粪挣钱多。往往干一天挣的钱就够一个星期的花销。法国的清洁工脖子上都爱围上那样一条围巾,他围上那样一条,是为当过清洁工而自豪。”

“这就是邓小平的过人之处。”蒋介石说:“一般留学生,纵然是勤工俭学生,都不愿意这样的事让别人知道。可是邓小平却为此而自豪!嗯?”

蒋经国点点头,继续说下去:“那时我俩的个子差不多一般高,站队都排在最后一排,关系也还不错。不想现在成了生冤家死对头。”说到这里,他注意到父亲脸上浮起的厚重愁容,赶快转移了话题,想转移父亲的思绪。“爹爹!”他说:“你不是答应过我,到青城山不谈国事吗?”

“嗯,好的,好的。”蒋介石看着儿子,素常严厉的脸上竟有一些暖意。他不无惋惜地说:“可惜时间和局势都不允许。不然,我真该带你去看看峨眉山。你母亲生前吃斋念佛,她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带她上一趟峨眉山,朝朝佛。可惜国事蜩螗,我最终连她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都没有满足她。”蒋介石说这话时,有些伤感。

蒋经国是个孝子,听父亲这样一说,觉得身为一国之尊的父亲虽然早就与母亲离异了,但心里还是有感情的。于是,他在感到欣感的同时,又有些酸涩,不由眼睛红了。他想起了那些令人伤心的日子。

1937年4月的江南。梅雨绵绵,黄浦江上春潮滚滚,水天云雾。江外海面上,一艘远航客轮,穿云破雾而来。离开祖国12年的蒋经国带着他的妻子,俄罗斯少妇蒋方良和在苏联出生的长子蒋孝文、长女蒋孝章回来了。

他之所以能回到祖国,关阻重重,最后还是靠张学良和周恩来帮了大忙。

那是1927年,蒋介石迫不急待地调转枪口,对共产党人大开杀戒。消息传到苏联,蒋经国一下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千万双眼睛观注着他如何表态。

时年17岁的蒋经国毫不含糊。他走上讲坛严厉谴责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他**的演说赢得了台下数千人的掌声。他还在《消息报》等报刊上发表声明:“蒋介石的叛变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当他滔滔不绝地谈论革命时,他已经逐渐开始背叛革命,切望与张作霖孙传芳妥协。蒋介石已经结束了他的革命生涯。作为一个革命者,他死了。他已走向反革命并且是中国工人大众的敌人。蒋介石曾经是我的父亲和革命的朋友。他已经走向反革命阵营,现在他是我的敌人了……”那时,蒋经国说这些话并不是故意做给人看的,而是字字句句都出于真心。他信仰共产主义,为此,他要大义灭亲;他甚至带着同学们到国际大厦前游行示威,反对他的反革命父亲。

他的一连串很革命的讲话和声明在苏联引起巨大反响,被,《消息报》和塔斯社等译为多种文字在世界上广为散发。在十月革命的故乡苏联,蒋经国一下成了众望所归的大红人。

但是,斯大林并不信任他,苏联政府也不信任他。为了挟持蒋经国,以作为共产国际对蒋介石谈判的一个筹码,中山大学在将蒋经国由共青团员转为共产党员的同时,将他单独送到了列宁格勒的托玛卡红军军政学校去学习政治、军事。

蒋经国只身到了列宁格勒,有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感。他想念中山大学的同学、朋友,更思念母亲。

秋天到了。

夕阳的余辉照耀在冬宫,照耀在阿芙乐尔巡洋舰上……踏着箫箫落叶,迎着瑟瑟秋风,他心事重重地踯蹰在涅瓦河畔。

迎面来了个身躯高大,背微驼面目慈祥而睿智的老人。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世界大文豪高尔基。散步的高尔基凭借他作家知人识事的过人敏锐,注意到了这个面容忧戚的中国青年,停下步来。他也停下步来,问了高尔基好。

长着大胡子,眼睛里充满了智慧的高尔基问他:“年青人,你好象有什么心事?”17岁的蒋经国在高尔基面前局促不安。他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和心事告诉高尔基。但高尔基一点架子都没有,像个慈祥的爷爷,又像是个早已熟悉的朋友,亲切地拍着他的肩,娓娓动听地给他讲人生经验,又讲苏俄,讲他心仪上的中国,鼓励他,如果在生活中跌了跤子不要灰心,一定要振作起来。高尔基对他谈了许多,一直看到他情绪好些了才放心地离去。

1930年,蒋经国在红军学校毕业了,他要求回国工作,但被拒绝了。当时,王明担任了中共中央驻苏全权代表。王明说他是“国民国本质的共产党员,他父亲是反革命,他也不是好东西!”建议苏联政府把他弄到西北利亚去劳动改造,苏联当局将他下放到莫斯科附近的石可夫农场去劳动。

他大病初愈,脸色憔悴,带着简单的行李到石可夫村报到时,村民们对他很冷淡,说:“你是个只知吃面包,不能工作的人。”谁也不肯收留他,入村的第一夜就只好睡在冰冷的教堂里。

第二天晨光曦微中,他到农场去了。“早安!”他对上工的村民们很客气地问好。

“你应该和我们一道耕田。”一个戴着翻皮帽,穿件没有布的羊皮袍的翘胡子老汉对他说。

“好。”于是,他们借给他一匹马和其他农具。他和他们共同冬耕。

他很快学会了耕田。只是技术不熟练,在转弯处要留下一小块空田。农民们不客气,要他重耕。他憋着一股气耕田,也没有回到饭店去吃午饭。一直耕到晚上,技术熟练了,但身体也快散架了。

又回到空**冷寂的教堂,吃了点干粮,倒在冷森森的车房中睡着了。

“朋友!朋友!”他醒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位身量高大,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叫沙弗牙,68岁了,儿子在国内革命战争中牺牲。她说:“这儿冷,到我草屋里去睡吧!”

“十分感谢你,我慈爱的老朋友!”他说:“不过我今天很疲倦了,明天我再去吧。”

“不用怕我,孩子。”沙弗牙弯下腰,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肩:“在这儿睡,是要生病的。我住的虽是草屋,可要比这里好得多,一同去吧!”见沙弗牙很真诚,他便去了。夜半姗姗而行。沙弗牙已为他备好了床铺,又请他吃了些东西,就睡了。

睡了四小时,又是晨光曦微,他又起身到农场去上工。

“好早呀!耕田比吃面包难罢?”抽着莫合烟、衣衫褴褛的村民们这样嘲讽地问他。

就这样耕了五天田。

第六天村民们请他参加会议。

10天后,他被村民们派到城里去接洽许多关于土地、借款、购置农具及捐税等问题。办得尽善尽美。接下来村民们就不要他下田耕作了。一个月后,他被村民们选为村苏维埃副主席。

一年半后,他接到通知回莫斯科。夜晚,他在村苏维埃研究了最后一次工作后,被很多人送回家。

时间很晚了。皎洁的月亮从窗棂中探进头来,老主人沙弗牙还在等着他。一见面,她哭了,指着那张只有三只脚的小木桌说:“孩子,请用吧!”小木桌上放着一瓶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和一碗红茶。那时苏联农村还穷。一年多来,他在这个小木桌上吃的不过是洋芋、黑面包、盐等三种食品。

“亲爱的沙弗牙,请你把这些东西者捡起来,明天送到合作社去。既然村民大会决议了,每户都要把所有的牛奶,鸡蛋交出去支援国家建设,我怎么可以吃呢?”

“亲爱的孩子,明天你就要走了”沙弗牙哭得更伤心了:“这一年多来,你给我们做了多少事?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吃一顿吧!”

他将鸡蛋和牛奶放回橱柜中,坐在一个木墩上吃了黑面包喝了红茶。

“亲爱的沙弗牙,这茶里放有糖吧?糖是从哪里来的?”

“你就不要再问了,我只有这样一块糖。”

他感到有点伤心,赶忙站起来说:“晚安!”含泪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是由几十块木板搭成的,在牛栏旁边;床是由四块木板两张木凳搭成的。

早晨3点钟他就醒了,8点钟起床整理行李。还是来时那两只破旧的小箱,内装二件衬衣、裤子和一双袜子。与一年多前不同的是,衣物上增加了十多个补丁。

沙弗牙蹒跚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肥皂。她说:“你三个多月没用肥皂洗脸啦!”说着递过肥皂。

草屋外面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村民们给他开了个露天欢送会。村民们有的拿着苹果,有的拿着鸡蛋送他,村民们都含着惜别的泪。

石可夫村离火车站30公里。村民们预备了一辆三匹马拉的马车,这在俄国农村是最隆重的礼节。

老妈妈沙弗牙和他抱头痛哭。

“驾!”车夫扬起了鞭子,在乡间碎石公路上,三匹马扬开了蹄子。

太阳升起来了,金晃晃的。回头望去,石可夫村渐渐远去。村民们还在招手。沙弗牙站在她的草屋前,向他挥动着手中的头巾。

第二年,1933年夏天,他回石可夫村去看沙弗牙,可老妈妈已去世两个多月了。他悲痛万分,买了束鲜花,恭恭敬敬放在老人墓前。

1936底的“西安事变”后,蒋介石与苏联的紧张关系开始解冻。周恩来通过中共驻莫斯科代表,把蒋介石思子之情转告了斯大林。

他突然接到了通知,说斯大林召见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克里姆林宫,被引到接见厅,刚坐在沙发上。门开处,斯大林缓步走了出来,他赶忙站起。斯大林坐在沙发上,右腿架在左腿上,嘴上叼着大烟斗,很是威严。斯大林询问了一些他在苏联学习和工作的情况,以及对苏维埃社会主义的感想。最后,斯大林才点出正题,说是根据他父亲蒋介石的愿望和请求,苏联政府允许他回国。

他带着妻子到了杭州等了半个月,蒋介石还在生他的气,不见他,使他很尴尬。陈布雷劝蒋介石:“总裁明察秋毫,经国在俄国说的那些话,写的那些文章,实在是身不由已!”蒋介石这才传见他。

父子相见安排在西湖畔的“西冷饭店”。按照中国的旧礼教,他双膝跪下,叫了声“爹爹”眼圈就红了。父亲赶忙叫他起来,也不禁老泪长淌。蒋介石终久脱不掉军人气, 过了些时日对他进行详细考察后,要蒋经国回家乡溪口闭门读书,并指派北洋军阀徐世铮的儿子、曾作过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政学系少壮派徐道邻为蒋经国的老师,辅导他学习中国的程朱理学。

就要见到母亲了,就要回故乡了,他心中无比激动。母亲是小脚,又没有读过书。蒋介石成了显赫人物后,就把她冷落了,又娶了两个妾。一个叫姚诚,蒋纬国就是她抚养大的,后来跟蒋纬国去了台湾。另一个叫陈洁如,高中毕业,年轻漂亮,早期蒋介石出现在交际场合都是她陪同。她最后没有去台湾,1949年新中国诞生后,她是上海市政协委员,后来去了香港定居。姚、陈二人因为都没有与蒋介石办埋过正式结婚手续,因此后来蒋介石与宋美龄结婚时,蒋介石登报宣布解除婚姻关系的只有毛福梅一人。

毛福梅与蒋介石解除婚姻关系后没有离开蒋家,她心情苦闭,万念俱灰,天天念佛,与她相处很好的婆婆王采玉也念佛。溪口有个大摩诃殿,是她们婆媳的礼佛所在。

蒋经国携妻带子回到溪口。放眼望去,家乡变了。家乡因父亲的发迹而发生了巨大变化。钢筋水泥的西式洋楼同古色古香、红墙黄瓦的佛教寺庙相互交织,回环曲折地隐映在团团翠绿之中,小镇畔的小河河水还是那样清澈。家乡显得悠雅而恬静。

蒋经国进到家,一眼就看见堂屋上坐着母亲和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原来母亲是想试试他的眼力,看看已离家12年,离家时还是个少年的蒋经国还能不能认出谁是他的母亲。蒋经国一眼就认出了母亲,趋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叫了声“妈妈,我回来了。”让母亲惊喜莫名,一时疑为梦中。母亲喜得浑身颤栗,扑上去紧紧抱着儿子。母子两人失声痛哭。母亲边哭边说:“娘天天吃斋念佛,就是盼你回来。你终于回来了,你是娘念佛念回来的……”

蒋方良到家后,第二天就下厨帮忙,母亲很喜欢勤劳朴素的俄国媳妇。

以后,蒋经国到赣南地区当了专员。生活安定了,他曾多次要接母亲去赣南共享天伦之乐,可是老太太都拒绝了,因为故土难离。最后一次,他和方良、孩子们一齐跪下来,他流着泪说:“妈妈,奶奶已经过世了,留你老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家,我们不放心。请跟我们走吧,你老再不答应跟我们走,我们就跪在你老的面前不起来。”

没有办法,老太太只好答应了。起程前夕,村里人知道了,在那个早晨,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在丰镐房大院里,一齐跪下来,情真意切地恳请毛太夫人留下来。乡亲们对她很有感情。多年来,她对乡亲们都有照顾,出钱在乡里修了所“武岭学校”,族人子弟都可以免费入学;还办了个乡村医院,族人也可以免费去医院就医……

老太太是个性情中人,本来就舍不得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现在见乡亲们如此挽留自己,就决定不走了。她对蒋经国说:“儿呀,有这么多乡亲们和我在一起,娘不孤单,娘不走了。你在外面多为大家做点好事,也就算尽孝了。娘在家里吃斋念佛,求菩萨好好保佑你。”并当着众人发誓“永不离乡。”蒋经国只好由着娘了。

1939年秋天。日机轰炸奉化一带,娘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蒋经国得知消息,悲痛欲绝,立即赶回老家奔丧。他长跪在母亲灵前,眼泪长淌,恨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在母亲遗体安葬的摩诃殿前,她饮泣写下“以血还血”四个大字作为母亲的碑文。

这时,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将思绪走得很远的蒋经国唤回到现实中来。

“时间过得真快呀!”蒋介石不无惆怅地说:“当年,我在峨眉山创办军官训练团时,住在红珠山别墅四号楼,那里有副对联,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说着一字一句背诵起来:“‘千里江山开画本,满朝烟雨入诗情’,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空灵的境界呀。我想,你母亲生平追求的不外就是这样的境界吧!峨眉山的起点是报国寺。”蒋介石的神情有些凝重,思绪明显宕了开去:“这是康熙皇帝赐的名。这是康熙为了调解当时各教派之间的矛盾,勉以‘三教归一,共同报国’之意。结果康熙是如愿以偿了。经国!”他忽然神情专注地看着儿子,“你看,四川三巨头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与我们有同心报国之意吗?”

蒋经国这才明白,原来父亲还是一心挂牵着时局,一刻也没有闲着;他人现在虽在青城山,心却留在成都,留在他的川西决战上。

“刘、邓、潘总不致于降共吧?”蒋经国思索着说:“他们当初都打过红军,双手都沾满了共产党员人的鲜血,共产党人能要这几个老军阀吗?”

“不,有可能。”蒋介石说:“共产党不比一般的党。毛泽东把他的军队,共产的领导的和统一战线归纳为战胜我们的‘三大法宝’。他的目的是为了打倒我们。为了这个目的,毛泽东是什么人都可以原谅的。我们中,有许多人不就这样被统过去了?这是毛泽东的高明之处,我们行千万不可大意啊,大意失荆州!”

“报告!”突然,侍卫长俞济时站到门外,手里拿着一份急电,神情有些紧张。

“什么事?”蒋介石情知不妙,翻身站起,接过急电一看,神色大变,喃喃语:“真是不出我所料!”

蒋经国从父亲手中接过急电一看,是顾祝同、胡宗南联名发来的,说是刘、邓、潘拒绝合作。而且更为严重的是,据各方面情反映,这几个人与共产党暗中接触频繁,似有不轨之意。

“下山!”蒋介石抓起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拄,脸上杀气腾腾,上山半天来的好兴致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