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中央军校城墙外,有一大片菜地。菜地上,拄着一个个低矮的不起眼的小窝棚。

这天黄昏,蝙蝠在菜地上空乱飞,四周一片阒寂。寒风阵阵,干冷干冷。枯树上寒鸦聒噪,连野狗都陆续归巢了。然而,这时,却有个守菜的年轻人斜靠在一个窝棚上,神情专注地打量着高墙里的黄埔楼。

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来岁。尽管穿一身臃肿的油渣子棉衣,却掩盖不了他勃勃的青春。他不高不矮的个子,身材匀称,清癯的脸上有双灵动的眼睛。他叫王石头,他在想一个星期前到这片鬼都不下蛋的地方来的情景。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打麻子眼的时分。他跟着佝偻着身子,头上缠着白帕子,双手抄在袖笼里,嘴上衔根尺来长叶子烟杆的王二爸,沿着寒气越发加重的田坎来到这片菜地。

王二爸走到几个蘑菇似的窝棚中央的空地上站定,他是其中一个窝棚的主人。他慢慢地从嘴里扯出叶子烟杆,很响亮地清出两口痰吐在地上,哑着嗓子吼道:“各位拿耳朵听着,我带来了一个小伙子。人很可靠,他愿意在这十冬腊月天帮大家看菜守棚子,白天黑夜都守,光吃饭不要钱。快过年了,有他顶,大家免得在这里受罪。问一声大家,干不干?大家都言语一声。”

显然,这样廉价劳动力是受欢迎的。王二爸的话刚落音,黄昏朦胧的窝棚里伸出了一个个头,像是一只只长颈项的鹅。

“各位该晓得我隔壁的苏打更匠哈?”王二爸拿着叶子烟杆指着来人介绍:“这小伙子就是苏打更的亲戚,叫王石头。遭孽!石头他们川北山乡遭了灾,他这是上省来寻碗饭吃。”

“各位老辈子多多看照。” 石头很乖巧,王二爸的话刚落音,他赶紧说好话,并向各位棚主打拱作揖。

“对嘛。”一个嘴喷酒气的红鼻子中年汉子表示赞成:“反正田坝头大宗菜都卖完了。石头是苏打更的亲戚,又是你王二爸引来的,有啥说的?得行,我们就一家出一碗米。不过话要抖清,菜掉了要他赔!”

“保险得行,请各位老辈子放宽心。” 石头有些川北口音。

“当真只吃饭不要钱?”一个矮子还不放心,倚着棚子问。

“哪个没事跟你日白(说闲话)哟!”王二爸不屑地吐了泡口水。

“要得嘛。”“要得。”于是,几个棚主异口同声表示认可。

红鼻子中年汉子巴不得回家抱着婆娘拉伸睡。他收拾铺盖时,流兮兮地调侃姜娃:“你娃娃不要弄些烂婆娘到这里睡哈!不然,你二天屁股一拍走了,我们几辈子都霉不醒!”

“咋个说得到这些?”王二爸赶紧给顶了回去:“他是个嫩水水娃娃,哪像你色迷心!”说着展了一句四川言子:“他王石头是老母猪过门坎——肚儿要得紧,哪有心情说这些。”说着看了看石头:“你说是不是?”精明的石头会意,连连保证:“不会,不会,请老辈子们放心!”

“莫涮坛子(开玩笑)了!王二爸把烟竿在鞋底上拍得山响;再吹了吹,顺手插在那头上缠了三转、形如头箍的白帕子里。

“石头,我的铺笼罩被就不拿回去了,你用。”王二爸这样向王石头作了交待后,抄着手,同几个棚主趁最后一线天光慢慢往家走。他们边走边说:

“那娃娃是个瓜娃子。”

“憨痴闷棒。”

“珍珠掉进盐罐里,宝得有盐有味的”……这些汉子正话反说,看得出来,他们对石头是放心的、满喜欢的。棚主们说一阵笑一阵,然后消失在寒风萧索的天地里。

其实,石头是想方设法钻到这里来的。

王石头是大巴山里人,烈士遗孤。他原来是华莹山游击队的一个小队长,有作战技能和经验。成都解放前夜,党组织派他来的。

就这样,他在这里顺利安下了身。现在,他是在等人,他要参与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谋杀蒋介石。

眼前,黄埔楼上的灯挨次亮了,在夜海里闪烁游移,像鬼眨眼似的。石头的眼睛也亮了,忽听脚步声,他转过头,见是谢云昌来了。他三十多岁,身材修长匀称,举手投足干练机智。他原是解放军二野的一个炮兵连长,现在是炮打蒋介石的三人战斗小组组长。

“哪盏灯是蒋介石的呢?”石头向站在身旁的谢云昌问。

老谢注意看去,只见三层楼所有的房间的灯都亮着;一丝警觉不禁挂上了他的剑眉。

“石头,”老谢深思着问:“自你来后,黄埔楼上的灯光天天晚上都是这个样子吗?”

“不,前天晚上才开始的。” 石头说时,老谢躬身进了窝棚。

“会不会是我们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或是疏忽的地方引起了里面的警觉?” 石头进去时,老谢沉思着自言自语的说。显然,老谢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不会。” 石头说时,棚外响起起了一阵沉重的熟悉的脚步声。

“马不然来了。”话未落音,老马已站在棚外。“接着!”随着老马的腰一躬,递进来了一捆用棉絮裹着的东西,看样子很沉。

石头赶紧接过,放在草席上,解开,里面是一门用油布裹着的崭新的迫击炮。

夜猫子一般梭进来的马不然,影影绰绰中,看得出,他身量中等墩实,动作灵活,一看就知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石头,摸清老蒋住在哪间屋没有?” 马不然问时,随手从棉衣里摸出一瓶沪州大曲酒、一包花生米、一包牛肉干放在了草席上。

“老谢!” 马不然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对组长说:“不是吹,只要石头摸清了老蒋住在哪间屋里,我保险一炮就可以将老蒋送上西天。”说着,仰起头来,嘴对酒瓶喉结一动,酒就下去了一大截。他原是刘湘部的一个炮兵排长,后来在战场上被俘投降。他是一个神炮手,打迫击炮有百发百中的本领。

马不然喝了一大口酒后,把瓶口用手一抹,顺手递给了组长,“天冷!”他说:“干几口热和热和!”

组长接过来,却没有喝,想了想说:“我看事情还不好打整。”

“咋个呢?”马不然有些吃惊:“未必煮熟的鸭子都会飞?”

“你看那楼上的灯。”组长用手指着窝棚外漆黑的夜幕中高墙那边大放光明的黄埔楼:“这楼上的灯,要亮一起亮,要熄一起熄。你晓得哪盏灯是蒋介石的?我觉得咋个有些不对劲。好象是专为对付我们似的,莫非老蒋闻到了啥风声?”

“老蒋闻到了风声?不会。” 马不然的神情是不以为然的:“老蒋闻到了风声还不早溜了,他的命那样金贵!要不,也早出事了,还等得到这时候?老蒋犯得着和我们在这里玩老鼠捉猫危险游戏?”老马说着又调头问小王,“石头,组长说的这现象有几天了?”

“两天。”

“我想,他老蒋未必就闻到了我们的风声,只不过是老蒋平生性格多疑、诡诈!”马不然的解释,看起来也合情合理:“他龟儿老蒋这是心虚,故意布下一个迷魂阵,深怕有人害他。这就叫虚虚实实。我看老蒋肯定还是住在黄埔楼上。麻烦的是,我们现在不知道老蒋究竟住在哪间屋里。不过,也不要急,只等我们内线的同志传出准确的情报,我们就开打!” 马不然那口气,好像很有把握似的,好像他才是炮打蒋介石的三人战斗小组组长。说着,满不在乎地又抓起酒瓶喝了一口,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将几颗五香花生米投进自己嘴里;一看,就是一个酒鬼,言谈举止间,有种玩世不恭。

“我看!”组长老谢一时显得有点拿不定主意,他征求二人的意见,“现在情况有些蹊跷。为了保险,我看老马还是趁夜把迫击炮扛回去稳当些。等弄清了老蒋的确切行踪后,老马再把迫击炮扛回来,怎样?”

“还是先把迫击炮窖在这儿吧,扛来扛去的反而容易出问题。”马不然固执己见。

“小王,你说呢?”组长征求他的意见。

“先窖在这儿也好。” 石头说。

“那也好。”谢唐觉得自己或许是过虑了些。他准备将情况反映给川康军事小组组长董重后再说下文。

他们当即将草席揭起,拨开谷草,用铁锹挖了一个坑,将迫击炮窖好后,依次复原。

谢云昌和老马这就要走了。临走,老谢再三嘱咐小王,这几天要特别谨慎,不要在窝棚外东张西望的,尽量不招人眼睛。并约定,明天晚上12点三人再到这里会合,听他传达上级的指示。随后,老谢和老马如同来时一样,狸猫般敏捷地闪出窝棚,乘着夜幕,影子似地各自东西了。

蒋介石最近行踪不定。他大部份时间住在城里励志社,而今夜恰恰住在黄埔楼,经验告诉他,老住在一个地方是危险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

夜已深。古城成都已经安睡,而蒋介石却长久地呆坐在沙发上,保持着职业军人才具有的正襟危坐姿势。他在冥思苦想。久久,他的眼前似有光明的火花闪现。

刚才,就是刚才,他同现在大洋彼岸美国的夫人宋美龄,他的“大令”通了电话。自1948年11月28日宋美龄为争取美援再度赴美以来,几乎每晚,无论时间多么紧、情况多么危急,他们都要通话。与其说是政事需要,不如说是感情需要。当“大令”那熟悉的、暖人的,说话时不自觉地夹杂着英语的北平官话从万里迢迢的大洋彼岸传来时,他感到无比的安慰和欣慰。

从小在美国长大,毕业于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宋美龄,不仅风姿绰约,而且精通英语,卓有才干。特别是在联络美国人方面,更是他不可或缺的好帮手。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夫人赴美增取美援,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并被美国总统罗斯福邀请上国会山演说。宋美龄的风采曾令全中国全美国,不,令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震、为之倾倒。然而,美国人是势利的,也是功利的。随着他的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迅即糜烂、崩溃,夫人这次去美国却受到了冷淡。特别是美国继任总统杜鲁门竟当着夫人的面,引用中国古代一句哲言“天助自助者”予以讥讽;暗含他蒋介石政权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杜鲁门真是欺人过甚,真是太没有眼光了。他觉得,在美国,凡是民选的总统都要强一些,而一旦总统去世,副总统继任的总统,都是些草包,用四川人的话说,就是些“瘟猪子”。但是,杜鲁门再瘟,但他毕竟是自由世界的领袖。美国无论如何不愿看到在东方地平线上,诞生了一个横垮欧亚的强大的红色帝国苏联之后,再出现一个向苏联“一边倒”的红色中国。他的估计是不错的。最近以来,杜鲁门似乎对待他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刚才、就是刚才,“大令”宋美龄在电话中告诉他,“白宫方面的意思是,只要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再能坚持半年,哪怕是在很小的一块地盘上再坚持这样一段时间,白宫就不会承认中共政权;而且这样一来,国府也就用事实捍卫了自由世界,国府用存在的本身事实证明,它得到美国的援助是理所当然,受之无愧的……”

夫人这番话是“及时雨”。他想起他于11月20日在重庆林园接见美国共和党议员诺兰时,很有背景诺兰向他作的保证与夫人说是一致的。这说明,夫人传来的“最新消息”,确是美国朝野的声音。

“半年!”他想,在成都坚持半年是决无问题的!而且最近他得到一个密件,密件透露:中共高层考虑到川康的复杂性,估计这场国共决战打四年。时局既然有了一线转机,他心中平添信心。压抑不着心中的激动,他霍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写字桌前,坐到真皮转椅上,拧亮那盏自由女神台灯。乳白色的光罩中,有三个待他核准的密件摆在桌上,一一映入眼帘。一是《行政院关于“政府迁设台北的决议”》;二是《行政院任免事项》;三是《密裁共产党人杨伯恺、王干青、毛英才等30余人案》。前两个“密件”,已是公开的秘密,最后一个密件才是真正的密件,也是他最关心的。这是毛人凤遵照他的意思,日前拟呈上来的。对这份密件,他看得很仔细。看完后,又对照着马上就要密裁的共产党人名单数了一遍,确系名单上是30人后,这才从笔架上取下一支中楷狼毫,蘸上朱墨批了“照准”。然后按了桌上暗铃,唤来儿子和秘书曹圣芬,将三份密件交秘书即办后,留下了儿子。

“经国,这儿能听到十二桥的枪声吗?”蒋介石问时露出一种痴迷意味。儿子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他连十二桥在哪里都不知道。

蒋介石用一只手轻轻叩打着桌子,对儿子解释:“刚才我批准了毛人凤拟呈的密裁共产党人的文件。今晚上马上就有枪声在十二桥响起,有20名共产党人要在成都十二桥被枪杀,我很想听到枪杀这批共产党人的枪声。”他说番话时目光灼灼,上唇一撮胡髭神经质地微颤。

接着,他又喜孜孜地将宋美龄从大洋彼岸带给他的喜讯告诉了儿子。果然,儿子分享了他的愉快。蒋介石的心态平衡了,这就让儿子走了。

然后他静坐沙发上,凝神静听从十二桥方向传来的枪声。

夜已深了。静坐沙发上,睡意朦胧中的蒋介石还没有听到从十二桥方向传来的枪声,敏锐的直觉却让他恍然看到了一幅极为恐怖的场面:有人企图谋杀他,向他开枪……倏然惊醒过来,不禁冷汗淋淋。他睁大惊恐的眼睛,回忆着刚才血淋淋的恐怖场面。不!他想,这决非空穴来风。他猛然想起,下午,就是今天下午,他站在落地大玻窗前的一幕。落地深紫金丝绒大窗帘仅仅稀开一条缝;他站在窗前,顺着这条缝往外看去。大墙外两百余米处是片萧索的菜地;地里兀立着几个低矮的、竹架支撑谷草盖顶的,像是两片相互支撑着的瓦似的发黑的窝棚。其中有个衣衫褴褛神情却是精明的小伙子伫立棚外,目不转睛地朝黄埔楼上打量。当时,他没有太注意,因为他思想上正走马灯似地运筹着下一步计划。可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的一种潜意识浸透脑髓,让他在梦中将业已开始的事情演绎下去。现在看来,出现在脑海中的噩梦并非梦境,而是完全可能成为的现实,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攫紧了他,他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他赶紧伸手往桌上的暗铃捺去。

儿子赶紧带着卫士长俞济时来了。

“爹爹,有什么事吗?”蒋经国站在父亲面前,看着神情不无紧张的蒋介石问。

“外面窝棚里一定藏有共产党人。”蒋介石霍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窗外,谈虎色变地说:“他们想谋杀我!”

“爹爹,你一定是多心了。”儿子却不以为然,他给父亲倒了杯开水递过去,想让他安静清醒一下。最近他发现父亲不时有些神经质。这时可以理解的,战局瞬息万变,太紧张了,也太危急了。爹爹纵然身经百战,意志坚定,也有坚持不了的时候。

“不!”父亲生气地将儿子递过来的水杯推回去,急切地将这番话的来由告诉了蒋经国、俞济时。

两个人听完,不由也紧张起来了。侍卫长请命,说立刻由他带一帮侍卫官去窝棚巡视、抓人,蒋经国却建议由军校的纠察队去办。

“不!”蒋介石这会已经镇定下来,清醒过来,他斩钉截铁地将手一挥:“无论是我的侍卫官们,还是军校的纠察队都没有对付共产党的经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是很狡猾的。经国,你立刻传我的命令,要毛人凤即刻派保密局的干员来连夜执行。除此而外,不必惊动别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嗯!”

“是,爹爹!”儿子亲自到隔壁机要室,给毛人凤打电话去了。蒋介石这就要侍卫长俞济时立刻备车,他要连夜从中央军校转移去市内的励志社。

很快,四辆小轿车前后保护着蒋介石的流线型防弹车,悄悄驶离北较场后门,风驰电掣驶向市区,驶向励志社。与此同时,毛人凤派出的一批精干特务从市区向北较场赶来了。暗夜中,北较场高墙外菜地上的那座孤零零的窝棚没有一点动静,让特务们怀疑窝棚里究竟还有没有人。但是,一群鬼魅似的职业特务,还是将那座窝棚包围得水泄不通;然后悄悄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