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少城公园是座历史悠久的名园。里面假山重叠,花卉盛开,清新幽静,是成都人爱去游玩的好去处。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园中有座“辛亥秋保路同志死事纪念碑”,像把利剑直指云天。先总理孙中山曾经指出,辛亥革命成功,四川功不可没。如果没有四川的保路运动,革命党人在武汉的大规模暴动,清廷的被推翻,民国的建立,最少得延迟一年半载;甚至很难保证成功。这碑四面的题辞,俱出自当代著名书法家、川人赵熙、吴之英等人之手。

公园与大街以一条碧波粼粼的金河为界。祠堂街临河公园边有座古色古香的饭馆“晋园”。

这是一家最早由山西人开办的饭馆,时间百年以上,是家有名的饭馆。晋园博采众家之长,推出了一些很受欢迎的大众菜,尽量给劳动人民以实惠。这家名饭馆的主人姓原,名纪成,早年在川军当过团长,后来接受了马列主义,并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解甲以后,他将这家餐厅办成了中共成都地下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系点。重庆解放前夕,原纪成的活动被国民党特务侦破,过后被逮捕暗杀。现在这家餐厅由他的贤妻继续经营着。原纪成夫妇有两个女儿,大的原英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小的原芳还在四川大学读预科。

这天早晨10时,难得的冬阳冉冉升起。

晋园是前厅后院。居家的小院里,红梅怒放,散发着幽香。这时,一间临院的闺房里,一位明目皓齿,身材匀称的姑娘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本摊在桌上的英文版的大仲马的《茶花女》。她是原芳,已经秘密参加了共产党。这时,她明是在看书,其实是在等她的心上人,川康军事小组组长董重。不知为什么,她心下有些忐忑不安。

圆、董两家是世交。

20世纪30年代,追求革命的原纪成从川军团长职上挂冠而去,参加了共产党,成了职业革命家。为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他由成都辗转经朝鲜去了日本。在那里,他结识了在日本陆军大学兵科学习的董子参,二人很谈得来。

董子参毕业回到四川,在川军中虽然当上了旅长,心里却一天也没有轻松过。面对军阀混战、哀鸿遍野的神州大地,他常常唏嘘自叹。对比起共产党及共产党的所言所行,他切感国民党自愧弗如;及至在后来的八年抗战中,八路军、新四军浴血奋战、表现卓越,使他对共产党由同情转为了敬佩。因此,当他的长子董重后来投向共产主义营垒,并逐渐成长为坚定的革命战士,积极从事地下斗争时,已经在国民党军队中升了官的他,对长子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芳突然从书上抬起头来,心跳如鼓。她听见董重来了,在前边屋子里同母亲、姐姐说话。

董重从小聪颖过人。本来,他父亲早就给他安排好了一条通往锦衣玉食、封妻荫子的坦途。可他刚刚在郭沫若、何其芳、李劼人等一大批名人就读过的成都著名的石室中学初中毕业,就违逆父意,进了时称“陕北公学”的成都协进中学上高中。

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董重在学校里从事革命工作锋芒毕露,且展露了才华。当时他的同学原英也是学校革命骨干,都加入了共产党并主持学校党总支工作,时有往来。因为这个原因,董重得以与原芳认识,以后因志同道合,彼此爱慕,燃起了炽热的爱情火焰。

静坐闺房中的原芳忍着心跳。她清晰地听见了董重熟悉的脚步声和年轻爽朗的笑声。这年轻有力的脚步声和爽朗的笑声,在她听来,犹如是一首别具韵味的青春进行曲。透过窗棂往外望去。不大的天井中,那一株腊梅开得正艳,她的脸颊上不禁飞起朝霞般的红晕。她多想立即跨出门去看董重。可是这会儿她得呆在闺房里等子重过来细细说说知心话。

恍然间,她记起了当年董重奔赴延安时的一幕。晃眼间,这一幕已经过去10年了。但是,她至今能清晰地记起董重当时在这儿给他父亲写“诀别”信的情景。

那时17的董重已长成一个英俊少年。高挑的个子,气宇轩昂,满怀抱负。

“爹爹同意我要走,不同意我也要走!”因为父亲不同意他去延安,董重窝了一肚子火。

原芳理解董伯父不同意儿子去延安的原因,她劝董重好好给父亲写封信,说明自己之所以要坚决奔赴延安的原因。

董重被她说服了,伏在她闺房中临窗桌前给父亲写信。那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他下笔疾书道:

“父亲大人:

为了走的问题,那天清晨大早,就使你老人家大大的生气……这里我要向你老人家说明我走的原因。记得我最初很信服胡适博士。他曾在一本书上说过,中国人还不如美国的一只狗一只猫。这让我很不理解,也很气愤,认为胡博士言过其失。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知识面的扩大,我才知道,这是真的。这是因为中国太穷。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矛盾,这样不合理:一方面是大量的普通老百姓的贫穷疾苦,一方面是达官贵人的骄奢**怡……在极端的痛苦烦闷中,我看了瞿秋白先生的《饿乡纪行》等书。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上存在着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原因;为什么中国人还不如美国的一只狗一只猫;明白了为什么在号称温柔富贵之乡的我的家乡天府之国的首善之区成都,存在着这么多的矛盾和不合理。这完全是因为一种制度的不合理!

“这时,我的眼前亮起了一盏明灯。这就是共产党在西北、延安开辟建立起来的红色政权。生活在这个红色政权中的人民,同占世界上六分之一面积的苏联是没有区别的。

“那是我的圣地,理想的灯塔,它们在召唤我。我要投身去到那里。为最终消灭人剥削人,人欺侮人的制度,我愿献出自己的一切。父亲,你不是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有良知的人吗?我记得父亲也曾经说过,西北,那个毛泽东领导的赤色政权,是中国的楷模。我想,既然如此,父亲就不会阻挡孩儿去那里为理想而奋斗,甚至献身!”

董子参是从邮局接到儿子写给他的信的。他知道,这是儿子的“陈情表”。读了儿子的信,他深受感动。但是,董将军知道,儿子这一走,就意味着流血、牺牲。这一走,也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就此失去儿子,他也清楚爱情的力量。于是,他赶紧叫来了原芳。在韩家宽敞典雅的中式客厅里,体态魁梧匀称、年届不惑的国民党将军董子参,手里拿着儿子的信,要原芳劝劝儿子不要走。那么一个将军,这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竟是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小芳!”面对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原芳,国民党将军董子参晓之以情。他说:“你知道吗,董重现在奔赴延安意味着什么?”停了停,看原芳不吭声,他加重了语气:“现在奔赴延安,就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有可能与我们永别!”看着原芳,韩将军面露乞求神情:“凭你们的关系,请你劝劝董重好吗?我的话他不听,你的话我想他会听的。”

“董伯伯,董重是为追求光明去延安,延安那是一块净土!”15岁的少女说这些话时,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情的憧憬:“别的什么事,董伯伯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但这事我不能劝他,这事我办不成!”

一切都明白了,眼前的原芳与儿子是“同谋”。董将军颓然坐在太师椅上,喟然一声长叹:“人各有志,那就由着他去吧!”

董重于1939年冲破国民党军队的重重封锁,去到了延安,在战火中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事干部,在成都解放前夕,他接受组织派遣,辗转潜回成都,住在家里;不仅借助时任四川省军管区中将副司令的父亲的掩护,而且说服了父亲,将自己带回来的同志,共产党员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等人安插在了父亲的部队里。

前段时间,身为中共川康军事小组组长的董重,到大邑县游击纵队去作了军事布置,日前刚回来,今天一早就过来看她们了。

说好了的,董重今天过来吃午饭,原伯母要为未过门的女婿接风。

“小芳!”这时,上房传来母亲的声音:“董重来了,你快过来吧!”

还是大姐明白妹妹的心事。“妈!”只听姐姐笑嘻嘻地打趣道:“快让人家董重过去吧。人家两个心里都毛焦火辣的,人家两个要说悄悄话。”

“啊,你看我,老糊涂了!”母亲大笑起来,看不见母亲的动作,肯定母亲推着满脸通红的董重,“快去、快去,快去谈你们两个人的悄悄话。”

一阵久待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来。董重兴冲冲地过了天井,一脚跨进原芳的闺房。她满脸通红,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迎接久违了的爱人。

一时,他们都没有说话,互相默默打量起对方。董重虽然还是那副样子,但明显成熟了。他穿身合体的黑呢学生服,1.78的个子,身材匀称昂藏挺拨,隆准黑发亮眼,英气逼人。恍然一看,象个英俊的大学生,但只有她才能从他身上能找到非同往日的、只有经过训练的军人特有的气质。

原芳今天身着一件翠绿色贴身棉旗袍,外罩一件大红毛衣,剪着齐耳短发,颈上围一根鹅黄色手织毛线围巾。围巾的一端伏在背上,一端拄到微微隆起的胸乳上;配上亮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肤,眉似远山含情,那么的苗条清新丰满合度;那么的青春勃勃光彩照人。整个看去,她如新月如春笋,如山间一泓汨汨流淌的泉水。

“坐。”原芳看着董重,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脉脉含情,她用葱指指了对面的凳子。董重坐下后,她又赶紧给他上了热茶和早就准备好的点心。

“特别忙吧?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一些时日?”原芳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边问。她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是非常时期。作为中共地下党领导的一支地下武装力量负责人的董重,为破坏蒋介石的川西决战,迎接解放最近特别的忙碌。

“是的,我最近特别忙。”董重小声而兴奋地说:“我最近正在策划并准备组织实施一个惊天动地的军事行动,组织上已经同意了!”

“啊!”作为从小在一起长大,在革命事业中结为恋人、同志,并经受了时间考验的原芳,不用董重说明,已经大体估计到了他说的“惊天动地的军事行动”是什么意思。她仔细地打量着英姿勃勃的心上人,一双明澈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支持、鼓励和不无担心。

“最近敌人可猖狂了。”按照党的按定,原芳当然没有多问,她感到掁奋,同时也感到担心。她含蓄地提醒董重:“昨夜十二桥又在杀人,蒋介石可是杀红了眼的!”

听了爱人的话,董重略为沉思着说:“是的,我们要提高警惕。看来,这段时间你这里我也得少来了。”

原芳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董重在敌人那里是挂了“号”的。

原芳的提醒,让董重瞬间想起即将炮打蒋介石的事情。昨天,在约定时间,炮打蒋介石三人小组组长谢云昌如约而来,将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并谈了他的看法。老谢认为,黄埔楼上出现的反常现象,说明我们很可能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引起了里面的怀疑;建议炮打蒋介石暂时中止。董重考虑了一下。认为情况不至于,因为他刚从内线得到情报,蒋介石最近确实住在黄埔楼。如果老蒋发现了问题,决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肯定早就动手了。至于黄埔楼的灯,为什么要亮一起亮,要熄一起熄?很可能是蒋介石故意布下的疑阵。如此而已!让他担心的倒是老马,他觉得这个从旧军队反正过来的神炮手,有些吊二郎当的。他让老谢在如约去同小王、老马见面后传达他的命令:继续观察黄埔楼上的动静,作好炮打蒋介石的准备。并让老谢通知老马今天午后按时到春熙路的悦来茶馆同他见面,他要摸摸老马的思想,关键时刻,可不能出任何问题!

时间已经计划好了,在原芳家吃了饭,在去春熙路悦来茶馆前,他还要见一个同志:钱敏军。

这时,大姐隔着花木扶苏的小天井,脆生生地喊:“小芳,你们的悄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妈喊你们过来吃饭。”二人这才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已到中午。

“走吧!”原芳率先站起身来。

他们相跟着过了天井,进到堂屋。

堂屋宽敞明亮。难得的冬阳透过窗前那丛肥大翠绿的蕉叶,从雕花玻璃的窗棂上探进屋来,堂屋里显得格外明亮。屋里,一色的楠木家具古色古香,壁上挂的一架中式自鸣钟的钟摆走得嘀嘀哒哒轻响,气氛温馨宁静安祥。

一张漆黑锃亮的八仙桌,安在了堂屋正中。董伯母是长辈,自然坐了上方,董重与伯母对坐;原英、原芳姐妹打横对坐作陪。

他们刚刚坐定,堂倌开始上菜。

这是一次高质量的家宴,富有晋园的特色。首先上的是下酒的四个冷盘,里面分别装的是椒麻牛肉、卤肝、樟茶鸭子、缠丝兔等。

“小芳,”车伯母笑嗬嗬地吩咐自己的小女儿:“给董重斟酒。”原芳这就站起身来,笑微微地掂起一瓶沪州大曲,左手放在右手上,先给母亲,后给董重,再给姐姐面前的小白瓷酒杯里挨次斟上酒,最后给自己的酒杯里斟。却又并不斟满,只有八分,所谓“茶七酒八”。

原伯母这就举起酒杯,满脸漾笑:“都来,为董重的归来,请酒!”

“谢谢伯母!”董重赶紧举杯站起,同伯母,原英、原芳姐妹碰杯;“咣!”地一声,溅起四朵酒花,然后四人一饮而尽,并都亮了杯底,是为报。

接着,董重又挨次给伯母、原芳姐妹一一敬酒,四人再饮,是为酬。

如是两杯后,原芳酒力不支,满脸腓红,丰满的胸脯起伏。

“妈,上热菜了吧?”她说时明眸含波,看着董重,意思是要他不要喝得太多。

“哟,就管起来了?”善解人意的姐姐打趣地看着董重:“董重,你再喝两杯吧!”

董重本是有酒量的。

“好,再喝两杯就吃饭。”他高兴地看着对自己关怀有加的原芳。只见饮了两小杯酒的她,不胜酒力,桃花上脸,越发动人。

“也好。”董伯母这就喊堂倌上热菜。她注意打量了一下未来女婿,关切地嘱咐道:“我也不知道你的酒量,反正这儿就是你的家,不要拘礼。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吃饭,随便些。”

董重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又看了看原芳说:“我陪伯母喝完这杯酒就吃饭。”

“要得。”伯母同子重“咣”地一声碰了最后一杯。

堂倌依次送来热菜。先上的是豆瓣鱼,再上清蒸全鸡……菜一道道上来,美味佳肴摆满了一桌子。训练有素的堂倌上菜时很有讲究,出手不能高过享用者肩头,更不能高过人头。盘中盛着的全鸡、全鸭的尾巴都一律向着下方。最后上的是一海碗豌豆尖鸡蛋汤,汤一上,表示菜已经上完了。

原伯母和董重都放下了酒杯。

端上饭碗,原伯母拈起牙骨筷子对董重点了点,“请菜”。说时把一条肥墩墩的鸡腿挟到了董重碗里。

“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董重吃得津津有味。

“人说吃遍天下,川菜最好。” 原伯母说:“董重,你见多知广,这句话是不是有些夸张?”

“不夸张,千真万确。”博学多才的董重引今据古,“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四川时,就曾为川的魅力所吸引,有诗描绘赞叹道,‘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

“董重的记忆还是这样好!”原伯母发出真诚的赞叹。董重只顾说,只顾吃。当他抬起头来,见众人都放下了筷子,自嘲地笑道:“我背桌子了。”

原伯母赶紧打园场,说:“哪里,还有我哩。”

这顿家宴让董重吃得很舒服。他放下碗,掏出手帕揩了揩头上的汗,一看手表,惊讶一声:“哎呀,我该走了。”

原伯母也不留他,说:“那你忙去吧。”

董重站起来时,原芳脉脉含情地看了看他,轻言一句:“你跟我来一趟。”

他们相跟着过了小天井,进了闺房。只见原芳变魔术似地从衣屉里拿出来一件刚织好的咖啡色男式毛衣。毛衣织得很精巧,一针一线勾出了一幅象征胜利的V形图案。

“给你织的,喜欢吗?”原芳抖开毛衣,在董重身上比了比,正合身。

“你是什么时候织的?”董重接过毛衣,爱不释手。

“穿上吧。”原芳避而不答,含情脉脉地看着恋人脱下衣服,穿上了V型毛衣,显得更精神更英俊。

“我穿上了。”董重万分珍爱地摸挲着身上的毛衣。他不是怕冷,他要把饱含爱人绵绵深情的信物永远带在身上,揣在心里。

原芳把子重送到门口。怕引人注意,没有再送,只是倚着门轻声嘱咐道:“办完事快回家。”

“放心。”董重点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望着上了街,汇入了人群的董重,不知为什么,原芳忽然觉得若有所失,一种莫名的惆怅顿时涌上心头。

一间黑暗、阴森的地下刑讯室里,个子高大的马不然被吊成了“鸭儿浮水”。刽子手们很恶毒,将马不然两手两脚反绑成“四马攒蹄”,粗绳一拉,将他高悬在半空。

前天晚上,他们“三人炮打蒋介石战斗小组”在黄埔楼下王石头的小窝棚里聚会后,他和老谢离去不久,特务摸来逮捕了小王,并找到了窖在地下的迫击炮。

特务刁钻。他们在带走小王的同时,不声不响设下埋伏。昨晚,按照预先的约定,他和老谢先后去到那间窝棚时,遭到特务围捕。结果他被捕,机警的老谢侥幸带伤逃脱了。

被绑成“四马攒蹄”,悬吊在半空的马不然很痛苦,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他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刽子手们在折磨他的同时折磨小王。阴深的黑暗中,靠边一张宽大的审讯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在台灯洒出的一缕寒霜似的灯光照耀中,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还是一片空白。特务头子、保密局局长毛人凤亲临现场,躲在审讯桌稍后的一团阴影里,指挥着这场重大的带有突破性质的审讯。

案发后,蒋介石闻讯惊吓得出了身冷汗,深为自己的机警敏锐暗暗得意。他拍着剃得光光的头,暗自庆幸,若不是自己动手快,后果难以想象。他当即给四川省警察局局长何龙庆和毛人凤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要敲开俘虏的嘴;他期望顺藤摸瓜,就此将中共成都地下组织一举摧毁。

前台坐镇指挥的是何龙庆。他不高不矮的个子,军帽揭来放在桌上,紫酱色脸上横肉饱绽,一副眉毛又黑又短又粗,象是爬满了的黑蚂蚁,一双鼓棱有力的眼睛充血,透出对共产党人一种天然的仇恨。这是一个有“铁血杀手”恶名的家伙。喝过些酒的何龙庆,袖子挽起多高,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流露出嗜血的快慰。

“小伙子,你还年轻,犯不着拿命给共产党垫背!”坐在桌后的何龙庆,看着被捆绑在老虎凳上受刑的小王,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威胁利诱,“说!谁是你们的主谋,交待你们的组织和上级。”说时身子向前探了探,似乎想把痛苦中的小王的情状看得更清楚一些。其时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的小王,身子和头都仰靠在柱子上,似乎想借以减轻一些痛苦。他周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特别是,一双被多粗的棕绳子象缠麻花一样缠紧的脚杆,被码得多高的火砖顶得戛戛响,就要折断了。

然而,回答铁血杀手何龙庆的是王石头不屑一顾的沉默。

“好,你不说。”何龙庆将腮帮咬紧:“那就再加一块砖!”何龙庆说时将身子更加往前探了探。刽子手们,这就将一块块砖往王石头那绷得就要断了的脚杆下顶上去、顶上去!

虽是寒冬腊月天,刽子手们已是热气腾腾。七、八个彪形大汉揭了军帽,敞衣露怀。他们欺负小王是个“嫩水水娃娃”,决定杀鸡给猴看,无论如何要先撬开他的嘴。可是,小王却是想像不到的坚强,半夜过了,他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就在何龙庆喝叫“再加一块”、“再加一块砖”时,被砖顶得脚高得快要齐下巴的小王的一只腿“咔嚓!”一声断了,他将身子用劲往后一仰,痛得昏死了过去。

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毛人凤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指着痛得昏死了过去的王石头,吩咐手下:“把他给我弄醒再问!”

“唰、唰、唰!” 刽子手们拎起三桶冰冷的水,从王石头头上直淋下去,痛得昏死过去的小王清醒了过来。一直坚不开口、闭着眼睛、周身血迹斑斑的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呀,那双眼睛是那么锋利,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如锥如剑般剌向刽子手们。

“说,你说不说!” 刽子手们在小王的怒视下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后退一步,同时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们要我说什么?” 王石头脸上露出明显的嘲讽意味。

“说出你们的行动计划,说出谁是你的上级……”

王石头的嘴中迸出“不知道”三个字。

何龙庆站起来喝道:“说,是谁支使你谋杀蒋委员长?”

“是老子们自己。”

“好,你不说,你虾子嘴硬!”站在近前的络腮胡打手气极:“看老子咋个收拾你!”说着瞪起一双牛眼睛,将袖子再往上挽,举起了手中的钢丝鞭。

“慢!”毛人凤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在王石头面前,用很温和的口吻进行诱导:“小伙子,你还很年轻,你说出来,要啥子有啥子。想做官,可以。想钱,要多少给多少。”

刚才还是一副凶神恶煞样子的何龙庆,这就换了一副脸面,赶紧走上前来,不无诌媚地用大拇指比了比毛人凤,给小王介绍:“这是我们的毛局长,是位将军。毛局长说话算话。只要你照实说,他保证你要啥有啥。”说时,一身戎装,佩少将军衔,武装带上系中正剑、个子矮矮笃笃的毛人凤不由将身板一挺,显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说话当真?” 王石头做出一副很天真,就要坦白的样子。

“当然,当然。”毛人凤以为有希望了,大喜,连连点头保证:“只要你照实说了。你要钱,给钱。要当官,也可以。”

不意王石头勃然大怒,大喝一声:“我要你们抵命!”若不是他的手脚被牢牢捆脚绑在老虎凳上,他会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扑向毛人凤、何龙庆。

“你要干什么?”毛人凤一惊,吓得往后一退。

“我老实告诉你们,我爹妈都是死在你们手中的共产党人。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们。哼!想从老子口中挖出秘密,做梦……”在王石头一顿臭骂中,两个特务头子这才明白,在他们看来,眼前这个“嫩水水娃娃”,其实是个与国民党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坚强的共产党人。

毛人凤失望了,他对何龙庆说:“何局长,你看着办吧!”说着转身回到那团阴影里,很像一团幽灵。何龙庆则暴跳如雷,指着王石头,吩咐打手们“给他娃娃吃‘红烧肉’!”

敞衣露怀的络腮胡和一个黑塔似的凶神,这就用火钳从火炉里挟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伸过来,嗖嗖生风地在王石头眼前晃了晃。

“说不说?”络腮胡鼓起眼睛,声嘶力竭。

王石头将头一调,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嗤!”“嗤!”刽子手下毒手了。烧红的烙铁一下一下地烙到王石头胸上、背上……发出阵阵令人恶心的焦臭味。

“呀!”坚强的王石头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声,随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光头,你个狗东西!我王石头这辈子报不到仇,二辈子也不会放过你们……”

酷刑在升级。

被五花大绑在老虎凳上的王石头,双腿被折断了。通红的烙铁一次又一次地烙到他皮开肉绽的身上。一直喊着骂着的王石头渐渐声音低微,高昂着的头渐渐垂了下来……

“他死了!”络腮胡走上前去,伸出手探了探王石头的鼻子,向阴影中的主子报告。

“把这家伙的尸首拉下去,将吊起的家伙放下来整!”何龙庆象个输红了眼,急于翻本的赌徒,样子格外凶狠。

浑身直打哆嗦的马不然被放下地来时,一下瘫了,结结巴巴地说:“我说,我说。”

“好!”坐在阴影中的毛人凤立刻来了精神,吩咐道:“做好记录。”

没有费什么神,毛人凤们得到了马不然的口供。

董重出了晋园,一边走一边浏览久违了的这座家乡城。成都是座典型的消费城市,历史上有名的温柔宝贵之乡。大战在即,街上照样有几分繁荣景象。虽然比不上百业兴隆,歌舞升平的太平年月,但大街小巷里照样传出卖担担面的竹梆声、打锅魁的敲击声;车夫躬着腰拉着黄包车在街上飞跑,黄包车上坐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珠光宝气的官太太、娇小姐。黄包车的叮叮当当声,混和着街上少有的汽车喇叭声……杂声盈耳,构成了这座在蒋家王朝最后控制下的内陆大城市光怪陆离的风景。

当董重走到市中心的皇城坝时,不由四顾频频,心生无限感慨。这就是经过岁月洗礼的、曾一度辉煌过的皇城!墙体斑驳的红墙内,在一派蓊茂的百年苍松、楠木的青翠背景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宫观式建筑物色无不红柱绿瓦、巍峨壮观、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排列有序,显出一种过去的帝王气。皇城之前,是彩虹卧波般横跨在金水河上的三座汉白玉拱背桥。桥下,就是极开阔的皇城坝了。在羽翼似张开的皇城坝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回民馆子,卖牛肉面的、卖牛杂碎的热气腾腾。偌大的广场中,卖杂耍的、耍把戏的在呼幺喝六,招徕买主,哄哄声不绝于耳。

他折步向西,沿锦江而去。沿途,只见大大小小的公馆门口车来嚷往,管家指挥着民夫们,将大箱小笼从公馆里抬出来上车,忙碌得工峰似的。显然,达官贵人们在准备逃命。而一般市民,知识分子、工人,总而言之,穷人,却丝毫没有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和世界末日的反映,他们的眉宇间反而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显然,成都即将解放,各种阶层的人有不同的心境。

他到了锦江,沿江逶迤而去。这里,江树依依,清静少人。他要到南门大桥的饮涛茶楼去会钱毓军。

他从小就爱锦江。久违了,梦中流过的江。注意看去,穿城而过的锦江,原是一条碧波遴遴的大河,是成都的骄傲。如果从九眼桥畔的望江楼乘船顺江而下,可以直达两三百里外由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交汇处的名城嘉定(乐山);然后乘船可以一直出川。现因战乱频频,年久失修,市区居民日增,河道逐渐堵塞,河道已不能畅行舟船。

记得小时候,在农历二月初二,俗称“踏青节”那天,他常常挽着母亲的手去郊外龙泉山游玩;但最喜欢的还是春游锦江。那天有彩船数十艘,在一艘乐队船的带领下,从九眼桥出发,顺江而下。江上彩旗招展,鼓乐不断,两岸万人空巷,人们集聚围观。成都的春游锦江活动历史悠久,规模盛大。五代时,太守公张咏就作诗描述过春游锦江的盛况:“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记事以来,春游锦江的活动虽不及史书上记载的那样盛大,但仍很红火。到那天,从杜甫草堂、丞相祠到望江楼薛涛井、濯锦楼等多处名胜古迹,都是春游锦江的人们必去的地方。有首竹枝词专门描写此间盛况:“濯锦江边放彩船,半篙流水渡婵娟,妈娘悄问姑娘道,好个今年四月天。”……

董重一路感慨着来到了南门大桥边的饮涛茶楼。这是一座仿古建筑,倚江傍岸。此处是成都去康藏道的必经道。因此,即使在这非常时期,百业箫条,这茶楼上的生意依然很好。

董重进了饮涛,上到二楼。鼎沸的人声立刻涌进耳鼓。茶楼上座无虚席。各式形态的茶客们都坐在一把把川西特有的青竹椅上,有的边喝茶摆龙门阵;有的在交头接耳,悄悄交谈着什么;还有身着宽袍大袖棉袍的商人,谈价钱时不说话却在袖子中捏手指,不时伸出手来讨价还价……

董重个子高,老远就看见钱毓军坐在靠栏杆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旮旯头,独居一席正向他招手。

“劳驾、劳驾!” 董重拨开人群,走了过去。钱毓军一边将竹椅替他摆正,一边喊“泡茶!”

“来了!”正穿梭往来的堂倌这就挑声夭矢高应一声,右手执一把硕大的铜质茶壶,左手耍杂技一般托着泡盖碗茶的三件头,风一般来在眼前。

“当啷!”一声,散花一般,顷刻间,一个铜质茶船端端摆在了子重面前,堂倌在茶船上面骑上一个青花茶碗,这就轻轻抬起右手,身子微微后仰。一股鲜开水随着茶壶的尖嘴喷出,端端注入茶碗。茶碗里面的茉莉花茶被鲜开水冲激得跳起舞来,散发出清香时,堂倌幺指拇轻轻一扣,只听“叭嗒!”一声,茶盖合在了茶碗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要说喝茶,看着就很是赏心悦目。

钱毓军随手将一张大票子拍在桌上,对堂倌大方地说:“钱就不要找了。”

喜笑颜开的堂倌起眼一看,两位茶客仪表堂堂,颇有大家风度,特别是钱毓军出手如此大方,便弯腰谢过,说扬琴大师李德才等人马上要来了。李德才要弹唱《活捉三郎》,还有贾瞎子的《琵琶行》,请两位先生赏光。说完,将大票卡在耳上,铜壶手中一挽,一阵风似地去了。

董重口渴了。这就用左手托起茶船,再用右手两指轻轻拈起茶盖,用茶盖在滚烫的茶水上弹去两朵未发开的茉莉花;嘬起嘴喝了两口茶,品了品味,不由赞叹道:“不错,真资格的蒙山顶上茶,用的水也是锦江江心里的水,好香!”

钱毓军打趣道:“重兄离川多年,还是不丢我川人习惯。”

“走遍天下,要说品茶和饮食文化,我看还是数我们四川最好。”两个人以这样很轻松的语气开了个头。中国是茶的故乡。但说起品茶,在四川,尤其是在成都,极为讲究。有“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一说。蒙山顶上茶就产在离成都不过几十里路的名山县蒙山。四川盖碗茶不仅讲究用茶,而且更讲究用水和美器,所谓茶好不如水好,水好不如器好。泡茶的水以泉水为上,河水次之,井水为下。成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并无泉水,故一般茶馆门口都挂个“河水香茶”的粉牌以招徕主顾。这饮涛茶楼则是每天一早就雇人用胶轮大车载着一只大木桶,到锦江的江心取回水来,用几只大水缸层层过滤后供饮茶用。

钱毓军笑道:“董重,我看你同我一样,无论离家多久,都是一副川人本色。”

“是呀。”董重深情地诵诗般地说:“这么多年在外地,锦江却常在我梦中流过……”说时,只听背后竹椅一阵乱响。他们不禁调头望去,只见扬琴大师李德才来了,茶客们都在纷纷往四周挪椅子,让开一个面积不大约摸两尺高的台子。身着青布棉长袍的李德才来在台中坐定,一边操琴一边唱起《活捉三郎》。他一板一眼,轻吟低唱,琴声和唱腔都很悠扬。茶客们听得俯首瞑目,如醉如痴。

接着,上场来的是瞎子贾树三,他是竹琴泰斗。老舍先生曾经说过,“不听贾瞎子的的竹琴,就不知什么是四川茶馆。”贾树三已到知天命之年,青布长衫,面容清癯。他坐在台上,边击打竹琴边演唱《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唱得凄凉悲切,让在坐的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文人骚客,商家大贾,无不听得黯然神伤。

就在茶客们纷纷被贾瞎子吸引时,董重和钱毓军开始了小声的正经谈话。

“董重,你看。”毓军将一张刚买的当日的《新民报》轻轻拍在董重面前,头往前凑,压低声音说:“你看龟儿老蒋横征暴敛,王灵官又给他扎劲,我们四川人遭孽啊!”

“嘘!” 董重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再指了指壁头上贴着的“莫谈国事”的告示。这就从毓军手中接过报纸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则有关四川旱情报道,“……今全省遭灾县份占全省县份的百分之六、七十。水旱灾袭击108县,2000万人面临饥馑……

再看下去,是成都警备司令部的命令,“新闻报馆对于戒严期间所发之新闻记载或言论,当在军事第一,不违背中央国策及影响社会秩序、煽惑人心的原则上披露或评论,军事消息总希以中央社为准……”

“狗屁!” 董重愤愤地说:“纸还能包得住火!”说着用手指着报纸上一段文,“你看到了这段省政府下的告示了吗?”说着,念了起来:“因本年春荒形成,饥民成群结队,四处吃大户,所谓‘借粮为生’。各县田粮处征收之粮食,大多散存各乡镇仑库,缺乏武力保护,极易被饥民滋扰。特令各县转饬各乡镇妥为保护仓库。如有意外,必课以重责!”

毓军沉思着说:“我这次上成都,一路上都在闹粮荒。王陵基大拍老蒋的马屁,把川人口中的粮都挤出来,调去充作军粮。省府要人们趁机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前天东市街发生抢米事件后,王陵基半夜吃柿子――按粑的捏,他要省政府秘书长孟广澎去压刘湘的遗孀刘周书把囤积的粮拿到市上去平卖。”

董重很感兴趣地问:“未必那个母老虎就是好惹的吗?”

毓军很幽默地一笑,绘声绘色描述道:“哪肯!刘周书拍着屁股跳起八丈高,指着孟广澎的鼻子大骂,你去给王方舟(王陵基的号)说,不要以为甫澄(刘湘的号)死了,我孤儿寡母就是好欺负的。要叫我拿米出来卖,你们就得先拿出来卖。你们这些人发国难财了好多,老娘心中一清二楚,逼毛了,谨防老娘全给抖出来……”

“结果呢?” 董重听得很有兴味。

“还是不了了之。”毓军脸上露出讽剌意味:“我三弟是华西大学毕业生,现在是省府建设厅的一个科长。待遇应该说是不错了吧,但是现在若不是家里老太爷不时叫人给他送些米去,他一家老小还不是只得饿肚子。这世道啊!”说着一声长叹,面容忧戚。

“你们家乡的情形如何?” 董重问。钱毓军家乡新津县,是成都平原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县内水渠纵横,土地肥沃,劳动力充足,旱涝保收。

毓军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乡里壮劳力都被王陵基抓了壮丁。县里的水利枢纽童子堰年久失修,泥沙淤塞。今年夏天南河发大水县城被淹,接着又值春旱,好些地方颗粒无收,而王陵基的赋税又是格外的重。现今不要说乡下,就是县城里也是乞丐成群。每天都有不少农民破衣褴衫,携妻带子,来到县政府请愿,要求减免税收。还有不少人前去城隍庙前烧香,他们手持香帛,跪在神相前祷告道,‘玉皇大天尊,下雨救众生。今日下大雨,明日变黄金。’、‘苍天苍天,百姓可怜。求天落雨,救活秧田’……真是其声也怆,其状也惨。”

董重摇了摇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定战友说:“毓军,组织上准备交给你一个任务?”

“没有问题。什么任务,说!”

董重告诉他,新津位于川藏线上,离成都很近;九条大河纵横其间,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是以后敌我必争之地。最近,蒋介石把驻守新津郭汝瑰的一个师调走,换上了胡宗南的27军,足见老蒋对这个地方的重视。经组织研究,决定趁两军换防之际,将大邑县唐王坝的游击队秘密拉出来,突袭新津机场。新津机场是抗战中,中美两国出于战略需要费时经年修建起来的远东最大的机场。当年美军空中堡垒,重型轰炸机轰炸日本东京时,就是由新津机场起飞的。现在新津机场成了蒋政权在大陆最后最重要的一个机场。

“好呀!”钱敏军听后两眼放光,“新津机场现在是老蒋的**,来这么一下,特别是这个突袭打好了,等于是在老蒋的心窝子上捅了一刀。”

董重这就给钱毓军详细交待了任务。他讲得很细、很周到,连突袭什么时候开始,由哪里进,哪里出都考虑到了。钱毓军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仅27岁的上级,心中很是钦佩。觉得董重不愧是一个从前方回来的、有作战验的军事干部,思维敏锐,考虑问题思维象水银泻地般严密。

“好,我得立马赶回去。”钱毓军看了看腕上手表,已是上午十一时,他问董重还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就这样吧,等待你们胜利的消息。” 董重端祥着这位从北京大学毕业,模样酷似中共领袖人物之一的周恩来的好同志。

钱家是新津的望族。

毓军的父亲钱毓苏是留日学生,学成回国后,曾作过一段时间的成都市警察局长。因生性淡泊,厌恶官场丑恶,几个月后就解甲归田。

老太爷有三个儿子。毓军是老大,在北大读书时,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毕业后,为便于开展活动,他推掉了好些美差,回到家乡,屈尊当了一个乡长。老二读书成绩很好,但因不满包办婚姻,思想沉沦,大学毕业后,一身本事也不去做事,而是回到家里,整天于冥冥中与神佛打交道,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很虔诚的佛教徒。老三是名牌大学华大学生,大学毕业后留在省上进了政府业务部门工作。钱老太爷生性淡泊,对儿子们何去何从也不太管,年前,钱老太爷去世,三兄弟更是各奔前程。毓军成了一个职业革命家。老二干脆丢下妻儿,云游四海去了,老三奉公守法地当他的小官吏,养活家人。

“毓军!”与战友一起往楼下走时,看着与周恩来长相简直一模一样的钱家大公子,见身边只他们两人,董重很有兴致地问:“天就快亮了。解放以后,你准备干什么?作个大学教授如何?”

“那就当个特型演员。演我们的周恩来副主席,你上台根本就不用化妆。”

毓军开朗地大笑起来:“我话都说不、不伸展,还当演员?董重,你、你取笑我了。”钱毓军说话有些结,早先年间,他因是家中老大,父亲又在日本留学,家里很娇贵他,要什么给什么。就差点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了。等到钱老太爷从日本留学回来时,发现长子竟成了一个结巴。原来因为毓军从小亲近一个结巴长工,那时,小毓军觉得结巴好玩,天天跟着长工学,最后学成了一个结巴。钱老太爷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才将长子的结巴纠正过来,但毓军时不时说话,还是有些结巴。

“真的。”董重说:“你不仅与周副主席长得像,而且你们的经历也很类似,都是背叛自己的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我想,你演周副主席,不仅形似,一定更是神似。”

“我哪能同周副主席相比。”毓军笑笑自嘲道:“我是空有其表,哪有周副主席的风度才情?”说时,他们下了楼,就要分别了。

“我有点事要到我住在红照壁的三弟家去一下,就此作别吧!”钱毓军站在锦江畔,浓黑的眉翅抖动,伸出手来。

他们紧紧握了握手。

“董重,你常说我们家的白果炖鸡好吃。”毓军看着董重,说话诙谐起来:“忙过这阵子,你什么时候带上你的‘大令’原芳到新津我家来吃白果炖鸡?”

“我想,那一天会很快来到的!”

“好,到时候我一定打开中门迎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一对战友松开了手。

“你先走!” 董重挥子挥手。

“你先走,我看着你。”毓军这样坚持。河风吹过,刮乱了他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一对战友都明白,天亮前夕是最黑暗的时分。他们知道,这一分别,各自都将进入一场严酷的战斗,这就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天亮时他们或许看不到久违的胜利和战友。

他们最后决定,同时背过身去。董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发现毓军也转过了身来,他们相视一笑,挥手作别。

董重看了看腕上手表,按照他排得满满的日程表。他去了春熙路。

这是成都最热闹、最繁华也是最现代化的一条街。它是四川军阀杨森当年任四川督理时留下的“善政”,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修建的。街长几里,街道并不很广阔,两边鳞次栉比的铺面大多是一楼一底的洋楼。商店里卖的琳琅满目的货物,大都是帕来品,春熙路很有些上海南京路的意味。

春熙路的得名与钱毓军的三弟钱毓文的岳父有关。钱毓文的岳父原籍福建,姓陈,名月舫。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归来后,曾经在他的中学同学王缵绪当政时,做过一段时间的秘书长。“春熙路”就是他在任时给取的名。

“无聊、无耻!” 董重愤愤地将报纸掷于桌上,抬头四望,怎么还不见老马的影子?再看腕上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五分。哟!是怎么回事呢?搞地下工作的人最怕不守时间。

这老马不会没有接到老唐的通知吧?不会的!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地下斗争是严峻的,党的地下斗争纪律是非常严格的。思想间,时间又过去了两分钟!职业的敏感让他一下觉得情况不好,站起身来。不好!他警觉地打量起四周,发现周围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假装喝茶,其实正狼一般窥视着自己。他情知有变,想赶紧抽身离去。可是,迟了,一群便衣特务从四面八方围向了他。

“干啥子?”董重很镇静地喝问:“你们是些什么人,未必青天白日要抢人?”

便衣特务中应声走出一位马脸特务,他讪笑着向董重拱了拱手:“董大少爷久违了,警备司令部请你去走一趟。”

“我不姓董,你认错人了。”董重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认识他吧?”顺着马脸特务的手指方向看去,门外躲躲闪闪的一个人不是马不然还是谁?!

“董重,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在特务们的逼视下,马不然瑟瑟缩缩地走上前来,对董重劝降,期期艾艾地正要将开了头的话说下去。

“叛陡!” 马不然脸上早挨了董重一巴掌。

马脸特务手一挥,几个如狼似虎的便衣特务扑了上来,“咔嚓!”一声给董重戴上了手铐。

董重被特务们推出悦来茶馆,架上了候在门外的囚车。黑色的囚车像个见不得人的幽灵,迅速地窜去。当天,董重被秘密囚禁于成都娘娘庙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