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猫经吃过午饭,莫晴空拿上事先准备好的太阳伞,兴高采烈地坐上了去往湿地公园的公交。公交车上很是冷清,只有司机与莫晴空两人。
此去向往已久的湿地公园,不再隔屏看景,心里却意外得空落,一路如此。天气倒是非常的好,艳阳高照,奈何酷暑八月,她的热情与这天相比,却是寒凉了些。
公交车到站,莫晴空下车撑伞,脚踏青砖而行宛若热浪游鱼,湿地公园入口前偌大的广场,放眼只见她孤零零一人。
进公园要买票,成人八十,持本地身份证免费入园。莫晴空上前卖票,卖票的大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莫晴空,左顾右盼后问她是不是一个人,莫晴空点了点头,见莫晴空是孤身一人,卖票的大婶一时表情复杂,看了看莫晴空,又看了看手里的票。
“算了,就不收你票了,你进去吧。”卖票的大婶说道。
这让莫晴空有些反应不跌,不过没有去细思,跟卖票的大婶道了声谢,便进了湿地公园。进入湿地公园是一条绿荫道,走到的尽头就是河,莫晴空走在道上迎面起风,她顶风而行,大有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势。
莫晴空走过绿荫道,直面宽阔大河,看风吹河面波光粼粼;她沿着河走在柳树荫下的沥青路上,目标是短视频中很火的网红打卡木桥,这一路上没有好听的BGM,只有喧嚣的风,呜呜的风声不绝于耳,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河边的风很大,并且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清凉,风也是热的,滚烫的,带着鱼腥味;她在风中力竭,抓不住被风刮翻面的太阳伞,便将伞收了起来。
莫晴空刚把伞收起来,就有一根柳条枝抽在了她的脸上,在她的脸上抽出红印。夏天扼住她的咽喉,风来狠狠掴掌,莫晴空捂着火辣辣的面庞,莫名其妙挨了这一下,心里直感到委屈。
说来也倒霉,前面的柳枝都被修剪了,唯有她走过的还没修剪,但凡她往前多走两步再收伞,就不会挨这一下。
负责打扫卫生、修剪植物的师傅们在河边凉亭唠着嗑,那些师傅们是莫晴空进来后唯一看到的人,这一刻莫晴空觉得自己好像傻子,也难怪买票的大婶会那样看她,都不收她门票,就连工作的师傅们都避开最炎热的时段,而她却选择在这个时间来这,独自一人孤零零走在河边的沥青路上。沥青吸热,就仿佛走在笼屉里,让她想起了刚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也是这么大的太阳,也是在热浪中扭曲的沥青路。
她走过一座石拱桥,这座桥在照片中是那么有意境,清冷色调,汉服小姐姐撑着油纸伞站在上面,或蹲身桥旁,探手揽荷花;而现实中却是桥上飞满了小虫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莫晴空都不敢睁眼,而荷花旁漂着翻了肚皮的死蛤蟆,蛤蟆肚子上爬满了蛆,即便站在桥上也闻得到那股恶臭。
莫晴空没有走到木桥,明明近在眼前,却已没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只是远远望了一眼,观不见桥上有人迹,一眼之后便原路返回了。走过那根抽脸的柳枝条下,莫晴空折了根柳枝,编成柳环戴在了头上,也算不虚此行。
童话果然只能存在于书里,现实中的糖果屋早就融化在了流火的伏天,青蛙王子也被蛆虫蛀空了身体。
卖票的大婶是很好的人,莫晴空若是买了票,这会儿肠子都得悔青。
“小姑娘,你应该晚上吃了饭后过来,那时候人多。”
卖票大婶见莫晴空出来,便好心提醒一句,莫晴空也再度向卖票的大婶道了声谢。
等不来公交车,莫晴空便应卖票大婶之邀进了售票处休息会儿,空调吹着养生级的微凉冷气,比起相猫经那好似电费不要钱的冷气,不会让人体因温差骤变感到不适。卖票的大婶与莫晴空攀谈了起来,大婶辈张口就来的那几个问题,哪里人、多大了、结婚没、啥工作呀等等,仿佛在查户口,又或者是盘问犯人,心中积蓄的好感瞬间**然无存。
打太极是主播的必备技能,面对观众问出的、自己又不想回答的问题,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兜两圈借势转移话题,转到哪是哪。大婶没套出莫晴空多少信息,反被莫晴空套了不少。
这座湿地公园依河而建,没有围墙,就修了个大门入口向外来的游客收门票,本地人持身份证不要门票都没人从大门走,有得是小道能进去,还能骑车,不比下步走舒服?大婶告诉莫晴空,下次来的时候随便租一辆共享单车,再随便找个本地人一问,就行了。
莫晴空不是本地人,不了解这些潜规则;她在心中郁闷的同时,想起了落千枝。
‘若是来之前随便跟他提一嘴的话,他一定会告诉自己这些吧?’
公交车进站,莫晴空起身与售票大婶告了别,而售票大婶则告诉莫晴空,让她再等会儿,这一站是终点站,公交车要等会儿才会发车。就这样,莫晴空又等了一会儿。
回到相猫经门前,莫晴空感觉仿佛回到了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不同于那一天在太阳底下暴晒后直接进入相猫经,这次她已在湿地公园的售票处与公交车上缓了过来,再入相猫经,便会为因温度太低而感到不适。
在空调下喝着冷饮撸着猫不幸福吗?跟傻子似的,跑去河边在太阳底下走了一遭。
又过了几天,莫晴空好了伤疤忘了疼,她问魏珂上山攻略,魏珂告诉她要起早、贪黑。售票人员按点上下班,赶在售票员上班之前,或下了班后,本地人都是早起晨练,或晚饭后遛弯。
这次莫晴空没有一时脑热直接往山上跑,而是等了几天,选择在阴天的时候上山。烟雨朦胧的清冷色调令人在这浮躁的夏天心旷神怡,昨夜大雨未歇,今早方停,然天空仍阴着一片。
清凉的温度,清新的空气,莫晴空一大早就带着伞出门了,天气预报说待会儿还会下雨。她打车来到山下的景区入口前,山下的空气比城里清新,她已经迫不及待去闻一闻山顶的空气了。
她上山时,别人刚好下山,都是些大爷们,光着膀子,挥舞着手臂,腰间别着收音机,播着评书,未见其人先闻评书;大爷还时不时嚎两嗓,声音极其洪亮,完全可以说是响彻云霄,与山腰或山顶的人问着好。“吃了吗!”“来了吗!”“到顶了吗!”
这叫喊山,是登山人的减压放松的方式,可以宣泄心中的焦躁与烦恼。莫晴空能清楚听到来自山顶的问候,却也只听懂了一两句,个别方言加密,她一个外地人听不懂;虽然她来自相邻的隔壁城市,但本地方言迥异,河东河西两个口音,就是湿地公园的那条河,更严重的村东村西都两种方言。
“小姑娘也嚎两嗓呗。”一大爷仰头嚎完,笑着对路过的莫晴空说,“嚎完心情格外舒畅。”
莫晴空微笑着朝大爷摇了摇手,在网络上她能畅所欲言,可在现实中她放不开。
不同于晨练的本地大爷,莫晴空为景而来,所以走走停停,上山的速度要慢很多,之前上山时遇到的人,此时已经下山了,对方看到莫晴空时不禁露出疑问的表情,毕竟对于遛弯的本地人来说,“这破山有个鬼看头,除了石头就是树。”这是魏珂原话。
渐渐,莫晴空很少再与人擦肩,晨练的大爷们都回去了,也不再有人上山,喊山的声音也都停了。她一路上拍了很多照片,全是景,没带自拍杆,无法让自己与景同框,而今天的自己也意外得不上相;美人配美景,景衬人美,然人不及景美,暗了人的光彩,失了景的意境。倒不是人不美,只是少了些精气神,无奕奕神采,似美人失了钗,似英雄丢了刀;人若无神强入景,无异画蛇强添足。
登上山顶,可以鸟瞰整座城市,放眼望去,城市蒙着一层朦胧雾气,看起来就像海市蜃楼,别有一番美感。此山不止一座顶,莫晴空想去别处转转,从别的方向角度看看这座城市,可天空在这时下起了雨,雨说下就下,且越下越大。
上山下山的路不止一条,莫晴空原计划打算在山顶逛逛,然后从另一条路下山的,可眼下不得不马上原路返回。也就两步的工夫,暴雨如瀑,倾盆而下,双手撑不住的伞得头顶肩扛,山陡路滑,有栏杆的扶栏杆,没栏杆就靠山扶山,都没有就只能小心一点,雨越下越大,莫晴空心里着急。
在经过一处缓坡石台时,因为石台整体宽于其他石阶山道,相对比较安全,所以莫晴空不禁加速走了几步。然而石台湿滑,又有积水外加暴雨障目,从而看不清石台上的凹洼。莫晴空不慎脚滑,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好在也只是个屁股蹲,手里的伞被甩到一旁,暴雨淋在身上,瞬间便湿透了全身。
莫晴空面无表情地坐在雨里,脸上的雨水抹不净,就像直面花洒时睁不开的眼,不停地抹,不停地抹,久之不知是在抹雨水,还是抹泪水。
旁边有个半凹的山洞,山洞很浅,深两米左右,宽的话也就比人肩稍宽。莫晴空踉跄着起身,在暴雨中收起伞,湿透的全身已然没有继续去撑的必要;她躲进山洞避雨,伸手去揉屁股,摸到了放在后裤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稀碎不说,机身也压成了屁股的形状;她看着外面的雨幕,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家那边管这么大的雨叫龙王过境,人在雨中握不住伞、看不清路;龙王过境,泽被苍生;据说大雨不仅可以洗刷世间尘霾,还可以洗涤人心阴霾。
莫晴空揉着屁股,此时心比屁股痛,钱包不得不大吐血,搬出去的计划也不得不再后延,可能真要住到房租到期了。
这算怎么回事?被太阳晒,被大雨淋,赔上了手机,与心情,这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吗?在这一刻感觉好讨厌。
独自一人被大雨困在深山之中,叫天不灵,喊地不应,坏掉的手机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处境,在这一刻莫晴空感受到了什么叫作绝望。
读书中“苦”,心中知“苦”。亲身历“苦”,则身心皆“苦”,方知真的苦。
常玩恐怖游戏,能带入自身情感,仿佛身临其境,却终非“身临其境”。主播坐在电脑前再怎么“身临其境”也难知主角的绝望与歇斯底里,主角的绝望不过主播的谈资,主播真若身临恐怖游戏主角之境,已然说不出话,唯剩歇斯底里。
天空雨势不减反增,不需要异兽鬼怪的恐怖元素,单是这样的环境竟很让人崩溃。
“有人吗!”
莫晴空铆足劲儿朝着雨幕大喊一声,奈何大雨如瀑,声势浩大,人声与之相比无异虫鸣蚊音,声从口出宛若江河汇海,连同雨声化作世间嘈杂。
这一喊之后心情确实舒畅了不少,一泄心中烦闷,然而却泄过了头,心坝彻底决堤,再也兜不住心中的苦涩。莫晴空蹲下身抱头痛哭,哭声再大也大不过雨声,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哭声。
童话中的公主失意时,遇到的青蛙都是王子。现实中又有谁会去心疼在雨中哭泣的姑娘。
“哗哗哗……啪啪啪……”
雨声变了。大雨还在下,可雨水落下的声音发生了变化,那不是雨水打在石头上或树叶上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突如其来的不和谐音符让莫晴空提高了警惕,她尽可能往洞里缩,将自己隐藏起来,她偷偷窥视着雨幕,只见一人穿着雨衣自下而上渐渐露头。
这人用手压低着雨衣遮檐,是为了在大雨中看清脚下的路,雨水打在塑料的遮檐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暴雨的天,莫晴空被困在山洞里无法下山,而有人却在天气这么恶劣的时候上山,这本身就是一见很不寻常的事情。莫晴空还在祈祷不要被人发现时,那人却径直朝山洞走来,吓得莫晴空连忙站了起来。
“有人。”
雨衣人走进了山洞,扶着遮檐摘下了兜帽。
是王子还是女巫?女巫也不一定都是丑陋的老巫婆,白雪公主的后妈不也是世界上第二美丽的人吗。
“好……好久不见……”待看清来者,莫晴空不经大脑说出了一句“好久不见”,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自那天知道了对方真实性别,与对方谈过一次后,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一直没有再见一面,“你也来爬山呀?”
暴雨天来爬山。显然不可能。
“我看到了你发的朋友圈。”落千枝脱下雨衣,可即便他穿着雨衣,领口与肩膀也湿了一片,“上山容易下山难呀,不逢年过节,在山下是打不到车的,这里距离市区太远了,你得用脚走回市区。”落千枝又脱下了白色衬衣,他里面还穿着件短袖,他将只是湿了领口与肩膀的衬衣递给莫晴空,“换上吧。”
莫晴空非常熟悉的白色衬衣,之前她经常会从阳台上拿来穿。她没有拒绝落千枝的衬衣,因为她实在太冷了,崩溃的心态让她的身体格外寒冷,如坠冰窟,她深刻明白人为什么不能放弃希望,人一旦放弃了希望,心中最后的烛火就会熄灭,那是来自精神上的寒冷,太阳也暖不了。
落千枝转过身去,继续说道:“我见下雨了,给你打过电话,想问问你的位置,但是没打通;等到了山下我再打,就已经关机了。”
“雨说下就下,还越下越大,雨声太大,我没听到。”莫晴空一边换衣,一边说道,期间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落千枝,生怕他突然转过身来,“后来摔了一跤,把手机磕坏了。”
“那你没事吧?”落千枝关心道。
“没事。”莫晴空换上了落千枝的白衬衣,心中瞬间踏实了不少,那是下意识产生安全感,来自面前之人的安全感,曾数次在她最无助时出现人,内心给他标上了“安全”的标签,无论人再怎么抗拒,心也是接受他的,心能在他那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莫晴空从落千枝身侧狭小的空间挤过,并将换下来的衣服塞到了落千枝手中,“帮我拿一下。”她来到洞口捧出双手,接了捧雨水洗了把脸,洗去脸上的泪痕,“相册里的照片没来得及储存云端,白跑一趟了。”
“莫莫。”落千枝轻唤一声。
久违的称呼,让莫晴空身神皆一滞,心脏猛然一跳。她回过头,却见落千枝用手机对着她,然后就是一声快门响。莫晴空惊了,她紧张道:“你干吗?”
落魄的丑照被拍下,莫晴空大慌,她伸手去夺落千枝的手机。落千枝没有反抗,轻而易举就被夺走了手机。莫晴空连忙去删除照片,却被这张照片彻底惊艳到;以雨幕为底,洞口岩壁为框,她最喜欢的清冷色调,是非滤镜、纯天然的,泛红的眼眶,留在脸颊的雨水,就像刚流下的泪水,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双手半捧在胸前,不刻意地蓦然回首,抓拍在刹那之间,美到不可方物。
莫晴空心里就三字:美炸了!与她先前所拍的照片,根本不在一个维度;她从山下拍到山上,都不及落千枝这一张。
“至少不是一无所获。”落千枝淡淡开口,带着和煦笑意,这是今天唯一的阳光。
莫晴空专注手机上的照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视角些许偏移,看到落千枝的膝盖竟在流血,“你的腿怎么了?”莫晴空慌了神,比被拍了丑照还要慌,因为血还在流。
“没事。”落千枝不以为意,“我也摔了跤,破了点皮,过会儿就结痂了。”
落千枝的风轻云淡让莫晴空心中愧疚,落千枝欺瞒的性别不再是她理所当然的借口,“抱歉,让你跑这一趟,明知道天气不好还往山里跑,其实你不用来的。”
“你不用道歉的。我……”
“不一样。”莫晴空打断落千枝,摇着头,“这次不一样。”
见莫晴空如此执拗,落千枝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苦笑着,将雨衣铺到地上,“那天的雨没这么大,但是是刮着大风,打着雷,也是这个洞……”落千枝一手拿着莫晴空的衣服,一手铺雨衣,莫晴空连忙从其手中夺回自己的衣服,却因没有抓牢,让团起的衣服散开,掉出了裹在其中的内衣。
换言之,莫晴空此刻的衬衣下面什么都没穿。她瞬间红了脸,不顾内衣沾上灰尘,重新塞回了衣服里。因为都湿透了,又湿又凉,索性就一起脱了。
落千枝铺好了雨衣,让莫晴空去到山洞里面,二人在狭小的山洞空间内背靠背而坐。莫晴空继续欣赏着那张照片,落千枝继续刚刚没说完的话。
“我曾经也喜欢雨天往山上跑。那天下着雨,我上山拍雨景,结果刮起了大风,那天的风特别吓人,仿佛要把老天爷给刮下来,台阶又滑,我是蹲在地上,拽着台阶栏杆上的铁链一点点挪动;还有石头从山上往下滚,以及被风吹断的树枝;后来又打起了雷,震耳欲聋的那种,我在山上,怕是没人比我跟接近雷霆,我便躲进了这个洞里。”
落千枝讲述着自己曾经的经历,莫晴空的思绪也渐渐从照片上移开,专注在落千枝的故事上。
“风将雨吹进来,即便我缩在最里面,也还是会淋到雨,待风势稍小,我困到实在不行,便睡了过去,打算醒后无论天气如何,都要下山,不然可能会饿死在山上;鱼只要不咸,总要挣扎着翻个面不是?那次我独自一人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夜,等我醒来时,天空已经放晴,还出现了彩虹。”
手机因长时间无操作而锁了屏,莫晴空本想将手机还给落千枝,可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手机背后的指纹识别,手机并没有意想中识别错误的震动,而是亮了屏,莫晴空顺势往上一滑,手机解锁成功。竟然没有密码锁和指纹锁,一滑就开,毫无秘密可言,谁看都行。就算不怕看,还不怕丢吗?
落千枝继续自顾自说着:“之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专挑大雨天上山,幽深恬静的山,嘈杂喧闹的雨,远离尘世的美,实在是让人无法抗拒。如果你也喜欢的话,下次我带你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而雨落下的声音却小了很多。莫晴空没有想去窥探落千枝手机中的内容,可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左滑了一下,下一张照片竟然还是她,自下而上的倾斜角度,她穿着当下这一身白衬衣,趴在沙发上,仰着头,曲着双腿,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比着心,满满的居家小清新风格。
这一幕她有印象,当时落千枝问可不可以拍张照,她说可以,然后比出心等拍,却迟迟不见落千枝拍。原来当时已经拍了,照片中她的微笑是刚说完“可以”而咧起嘴。
莫晴空低头沉思着,低声呢喃着说了一句:“以后着。”不给予肯定的答案,不接受也不拒绝,“改天着”的另一种说法,至于这个“以后”是什么时候,比“改天”还要遥远。
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莫晴空继续往左滑,而后面的照片全是熟面孔,全是相猫经的猫。她渐渐感觉越来越冷,她不禁抱住蜷缩起的双腿,双手摩挲手臂,又摩挲脚踝,冰凉冰凉的,唯一的炽热是紧贴的后背;正当莫晴空贪享那股炽热之时,炽热突然远去,只余一阵刺骨寒凉攀上后脊。
落千枝站起身,走到洞口望了望外面还在下雨的天,“不能等了,开始打闪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一整天的雷阵雨。”
莫晴空也站了起来,她看着洞口落千枝的背影,双唇反复开阖,欲言又止,最终贝齿咬了下下唇,硬是挤出一个字。
“欸!”四声叹词,等同“喂”。
“嗯?”落千枝闻声转过身,而莫晴空抓准时机按下了快门。
同样是雨幕为底,洞口岩壁为框,转到一半的身体,与她相反的转身方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男生不会做的往耳后撩头发动作,这个动作下依旧有湿了的鬓角发丝贴在面颊上;落千枝唇角带着笑意,没正过的视线,眼眸低垂着,是眨眼的瞬间,差一点眯起的眼,成了凸显意境的点睛之笔。
“好看吗?”莫晴空向落千枝展示着自己的作品,举着的手机近乎贴到落千枝的脸上,难以遏制的激动表现在无处安放的手与抬高的音量,以及眸子中闪烁的光。
落千枝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愣了两秒,顿时笑意更盛,由衷而道:“这是我有史以来最好看的一张照片,等回去我就将它设置成手机桌面。”他说着接过了手机,查看了下天气预报未来两小时降水情况,稍加迟疑又将手机给了莫晴空,正当莫晴空一脸的不解时,落千枝收起地上的雨衣,套在了莫晴空的身上,“两小时之内雨不会停,两小时之后估计也够呛,帮我拿着手机点,我带你下山。”
莫晴空来不及拒绝,便被落千枝套上了雨衣;而落千枝撑开了她的伞,并且隔着雨衣抓住了手腕,牵着她走入了雨幕。
雨水压低了雨衣的遮檐,莫晴空只能看到脚下的石阶,以及前面落千枝挽起裤管的脚踝与湿透的鞋。
“别看平常上山的人不多,好歹也是国家5A级景区,等过节放假的时候,车能从景区门口堵到市区红绿灯,山上更是人挤人,石阶被踩得,比鹅卵石还光滑,一定要小心。”落千枝高声提醒道,声音盖过了雨声。
“嗯。”莫晴空鼻音轻嗯,本就难入前人耳,又有雷鸣恰在此时响彻苍穹。
愈加恶劣的天气,却令人意外的心安,雨衣下的绝对领域隔绝了那天空摇摇欲坠的压迫感,不需要去想雨什么时候停,也不需要思考这条路通往何方,只管向前走。
从始至终,不是讨厌烈日高温下不尽如人意的景,不是讨厌倾盆瓢泼淋湿全身的雨,不是讨厌摔倒磕坏手机的山,而是讨厌只有一个人的自己。
莫晴空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坑洼不平、高宽不一的石阶变成了规格有序石板阶,这是只修在景区入口的,这预示着他们已经下山了。莫晴空忍不住抬起头,见自己正被落千枝牵着走出景区的大门,眺望景区前偌大的停车场,可以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辆车停在那,但也不难想象节假日时人满为患的样子。
终于下了山,再无须小心台阶,落千枝牵着莫晴空小跑起来,跑向停车场,唯一的那辆车。落千枝为莫晴空敞开副驾驶车门,然后为其撑着伞,让她脱下雨衣。刮起的风越来越大,就算落千枝能握得住伞,却也挡不住雨,莫晴空还好,脱了雨衣就上车了,而落千枝这一路走来,也就只有头顶的头发是干的。
车上,莫晴空缩在副驾驶,喘息还算平缓,怀里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手里拿着落千枝的手机,看着外面摇晃的山;风吹动山上树,远远看去,就像是山在摇摆。她扭过头看向落千枝,落千枝正要驱车驶离停车场,拨动方向盘的右手虎口处泛红,以及有着道道红痕,那是上握伞面被伞骨印出的痕迹。
莫晴空欣赏着沿路雨景,在山上时颇有“终章逃亡”的意思,很多游戏在结尾会安排“逃亡”剧情,什么病毒泄露、古墓崩塌之类的;只是不仅有“终章逃亡”,还有“中章逃亡”,令莫晴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古墓丽影·重启》,一段看似结局的逃亡剧情之后,进度刚好过了50%。
而眼下就有当时看到“50%”的感觉,不同的是,上次是莫晴空的感觉,这次是“劳拉”的感觉。作为意犹未尽的玩家自然是欣喜若狂,而作为游戏中的主人公,心中甭提多郁闷了。艺术源于生活,这波节奏的把控,让老玩家的莫晴空也不禁称奇。莫晴空本以为下山上车就逃出升天了,可却发现这仅仅只是结束了一个段落。
到市区之前都是蜿蜒曲折的山路,两边又都是树,风将树刮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办?”莫晴空将外地人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慌。”而落千枝则是一副当地人的老司机模样,“条条山路通市区。”
落千枝掉头返回,另寻其他出路,然后就带着莫晴空在山里面转悠。外面狂风骤雨,坐在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车里看外面的世界,倒是挺惬意,只是转了半天也没转出去。
“你该不会不认路吧?”莫晴空忍不住问了一句。
落千枝面无表情,理所应当道:“虽然每条路都能到市区,但最常走、最近的只有那一条,就算是本地人在这七横八纵的山沟沟里迷路也很正常。”
“要不咱们开导航吧?”
“我觉得我还能再转悠会儿,我的直觉告诉我顺着这条路就能到市区。”
“你的直觉准吗?”
落千枝用女声又说了一遍,“我的直觉告诉我顺着这条路就能到市区。”
好吧,“女声”的直觉很准。
然后他们果真顺着这条路到了市区,暴雨中,市区不比山里,因为地势的缘故,山里没有积水,而市区则化作一片汪洋,积水淹没了路上的交通线,红绿灯下根本看不到线在哪。而这只不过是序章,预报有台风登陆,不出意外的话,在半个月后。
一路无话,落千枝没有索要手机,莫晴空也就没将手机还给落千枝,她反复欣赏着手机中的三张照片,近乎忘我,直到车停了下来,才恍然回神。
车停在了相猫经的门口,落千枝没有熄火下车,而是扭过头,对莫晴空说道:“早上接到家里的电话,有点事要我回老家一趟,本打算给你发消息留言来着,刷到了你的朋友圈,于是我先将你接回来,顺便当面告诉你一声,未来一周你一个人在家,冰箱里什么都有,够你半个月不出门的,记得关好门窗。”
“是因为我吗?”莫晴空低着头,犹豫良久问出一句。
“这次真有事。”落千枝回过头,关闭了雨刷器,看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有亲戚结婚,要回去帮忙。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啊,天公不作美。”
这次真有事。莫晴空贝齿咬紧了下唇,大家都不是傻子,也没必要装疯卖傻,或将对方当傻子。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千般言语哽在喉,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咧起又抿住的嘴角将“谢”字咽了回去,更久远的事则更加难以启齿。
“回头将三张照片发我。”内心挣扎了良久,莫晴空将手机还给落千枝,只是向落千枝讨要了那三张照片。落千枝闻言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嗯。”他接过手机直接将那三张照片发给了莫晴空。
莫晴空没再说什么,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伞都没撑,几步的距离直接顶着大雨跑向相猫经。相猫经的遮檐下,莫晴空与落千枝挥手道别,目送落千枝驱车消失在大雨中的路口转角;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然后转身看了看相猫经。
狂风暴雨也阻挡不了人们吸猫的脚步。
莫晴空先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将换下来的衣服与落千枝的衬衣洗好,挂在阳台,她看看衣服,再看看天,衣服干不干是指望不上这天了。时间十二点多了,莫晴空来到厨房,这是她住了将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下厨。
厨艺不咋地,还凑合,已有食材都能料理了,只是嫌麻烦,干脆就下碗面条,省事。
灶台前莫晴空等锅里水开,她手里端着杯热茶,零星茶叶都没下色,说这是杯白开水也不为过。此时她身穿宽松肥大的短衫,一遮凹凸身材,几乎被短衫遮住的短裙下一双白皙长腿正不耐地抖动着,她皱着眉,轻抿着热茶,眼睛不自觉瞥向一旁。
常见不鲜的普通厨房,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或许是过于干净整洁,厨具摆放有序,灶台周围没有污渍,空气里也没有异味,就像是厨房装修店里的展示样。直到锅中水开,莫晴空放下茶杯,将面条下入锅中,着手去切火腿肠时,才发现问题所在。
端起手来切火腿肠,落刀后意识到不对,她放下刀,站直了身体,双手搭在灶台的砧板之上。事情在这一刻明了,说不上来的怪异是厨房的整体高度,平平无奇的厨房样式却有着非常少见的规格高度,无论是灶台,还是油烟机,又或者吊柜,都要高出普通厨房很多。
莫晴空身高一米七一,她踮起脚才勉强触碰到吊柜的把手。她的身高绝对不矮,可就看跟谁比了,在落千枝的厨房里,她的身高仿佛不足一米六。
过高的灶台切起东西来很不舒服,本打算切片的火腿肠,被莫晴空直接切了八段。
她盛好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餐桌,清汤寡水是因为嫌麻烦,一个人没必要太讲究,能吃饱就好。
看着清汤面,莫晴空迟迟没有动筷子。未来一个星期,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人,明明梦寐以求,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刚来的那一晚,吃的也是面,不过非当下可比,两碗面,感觉就像是两个开始,两种生活。
莫晴空开始动筷子,她翻出藏在面条下的火腿肠,争取未来的七天也能在生活在发现惊喜。
吃过饭后莫晴空抱着笔记本电脑去到了相猫经,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外面大雨还在下,下雨天靠窗的位置更加受欢迎;她如今吃饱喝足再看外面的雨,心中愈发五味杂陈,如果没有落千枝的话,她此刻正所在山洞里饥寒交迫,叫天不灵,喊地不应,没了手机求援都不能。
她有认真在想,如果手机没坏的话,她会打给谁?因为在相猫经打工的缘故,她在短短一个月不到便认识了很多人,可真正交好的却不多,而能为自己冒着风雨上山的,她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落千枝一人。一开始落千枝虽然在性别上骗了她,之后她也一直在躲避落千枝,但落千枝对她的好不置可否,即便落千枝知道她一直在躲着,也没有因此而冷落了她,还用各种蹩脚理由迎合着她。
“魏姐,如果这个天我被困在山上了,我该怎么办?”
“亲,这边建议你拨打119。”
没了手机,电脑上连社交账号都登录不上,莫晴空在官网上买了部新手机,落千枝同款,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拍照好看。之前的手机被坐成屁股的形状,好在其中的电话卡没事,重要的信息都保存在电脑里,照片有云端,手机里就是些本地聊天记录。
一桌靠窗的客人离座,莫晴空眼疾手快立马挪窝,一手端着笔记本电脑,一手抱着猫。这只猫名叫钙奶,《相猫经》有云:黑背白肢、白腹,名为“乌云盖雪”。而这是休闲猫咖,所以就叫“乌云盖奶”,简称钙奶。
相猫经是一家以中华田园猫为主的猫咖,国外品种猫只是小部分,大部分都是本土土猫,而这些土猫这也格外受欢迎,因为店名叫相猫经的缘故,《相猫经》可以说是中国第一部关于猫咪的著作,是国内猫奴心中的圣经。
中华田园猫是本土土猫的统称,店里的墙上还挂着中华田园猫图鉴,标注了猫咪的美称,并附带了店里的此类别猫咪照片。
莫晴空在相猫经坐了一下午,因为外面的雨也下了一下午,她想看看没有落千枝的平行时空中,自己会在山上待多久,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有猫有网有空调的相猫经都有些坐不住了,如果在山里的话,此刻一定是在对着石头痛哭。
时间不早了,莫晴空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回家。无人等候的家有种说不出的清冷,因为雨天的缘故,屋里昏暗阴沉,莫晴空的第一次独居生活,这才是她刚来这座城市时幻想中的生活,作为宅属性点满的二次元少女,一人一屋就是整个世界。她打开客厅的灯,然后往沙发上一瘫,不用担心被落千枝看到不雅的姿势,怎么舒服怎么来,这就是一个人的快乐。
这雨说下就下,也说停就停,莫晴空到家没一会儿工夫,外面的雨就停了。她也不继续瘫着了,着手去做晚饭,依旧是清水煮面条,等面条煮开的工夫凉拌了根黄瓜,面条煮开后直接控水,然后与黄瓜一起拌了,晚饭就吃凉拌面。
‘吃完饭后干点啥呢?距直播还有段时间,今天突然不想播了。莫晴空!你清醒点!你的棺材本已经氪完了!不努力的话,下个月手机分期都还不上了!’
经过内心一番斗争,莫晴空决定去泡澡,毕竟等搬出去后,再想泡澡就得去澡堂了;自从知道落千枝是男生后,她就再也没有泡过澡,就连普通洗澡时都会惶惶不安,得好生提防,这回趁着落千枝不在家,狠狠放纵一把。
寻思泡澡时追个剧,找手机找半天,找着找着,突然记起手机已经是屁股的形状的。没有手机并不影响泡澡追剧,还有笔记本电脑呢,屏幕更大。
好看的剧不知不觉就追完了,莫晴空看了下时间,还能换部剧再追一集,她擦干手准备去换一部剧时,却突然听到浴室外有声响,吓得她连忙屏住了呼吸。
没再出现的声音或许是幻听,不过却扰了莫晴空的兴致,她没法安心继续享受,只能快速冲洗一番,结束了今日的泡澡。莫晴空洗完澡后直接在浴室里穿戴整齐,即便心中笃定是幻听,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落千枝。”莫晴空从卫生间缓缓探出头,朝着客厅喊了一声,“是你回来了吗?”
客厅无人应答,莫晴空蹑手蹑脚走出卫生间,在客厅打量了一圈,而就在这时,阳台发出一声巨响,吓了她一哆嗦,旋即又令她松了一口气。
根据声音判断应该是鸟撞玻璃上了,想必之前的声响也是。莫晴空没太在意,关了客厅的灯便回房间了。简单化了个妆,提前开始了直播,先与粉丝闲聊了会儿,等多些人再开始游戏。
【都第九次了,听到声音抓紧躲啊,别犹豫!】
【你柜子动了!】
【看得我手心都出汗了,要不咱换个小游戏休息会儿吧?】
【又菜又爱玩。人菜瘾还大。】
【这次能过,我倒立洗头!】
【倒立喝水!】
【倒立拉屎!】
游戏过程非常不顺利,莫晴空卡关了。潜意识里缺少的东西被下意识补全,游戏内容映射现实,通俗来讲就是感觉身后有人,俗称脑补;而常玩游戏的人想象力要比普通人强一些,想象方向自然也与常玩的游戏有关,换言之,自己吓唬自己。
此刻比起游戏中的脚步声,她更在意客厅的脚步声,虽然平日直播时从未与落千枝互动也从未被落千枝打扰,但家里终归是有那么一个人,客厅有什么声音都归于对方发出的,如今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人,再有声音的话,是谁发出的?
这让她回想起了那日落千枝说过的话:
“大师说我这风水不好……死气重,少了点儿活人的人气儿……每天晚上都神经兮兮……再有奇什么怪的声音,就权当是你发出来的……”
落千枝的话更加让她疑神疑鬼,更加无法专注于游戏,甚至总感觉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莫晴空接受了粉丝的建议,先去玩个小游戏休息一下,直到直播快结束的时候再重新返回关卡。比起卡关的折磨,那“背后有人”的精神折磨无疑更令人痛苦。直播结束之前莫晴空终于过关,本以为折磨会随直播结束而结束,然后这才是开始。
每个孩子的房间中都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藏在黑夜里,它会在孩子踢被的时候从床下伸出手扣孩子的脚心,它还会进到孩子的梦里与孩子玩耍。它是由孩子的恐惧滋生出来的不可名状之物,无形无态却又无处不在,它的一生之敌是被子,躲进被子中便不再怕它。
莫晴空开着空调蒙着被子。记得刚来的时候,因为提前做攻略,又加上陌生环境的因素,被吓到晚上不敢睡觉,居然去求落千枝,要与他一起睡,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特别羞耻,等知道落千枝是男生后,更是尴尬得要死;可到了今时今日,在恐惧的阴影下,一切的羞耻与尴尬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若是落千枝还在家,不管是男是女,她都要去敲门……若是落千枝还在家,她也不会害怕。
实在睡不着,即使开着空调也会被被子捂醒,莫晴空心一横,干脆就不睡了,她鼓足勇气穿过客厅,打着哆嗦锁好门,直奔电梯,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去相猫经。
“咦?咋这么晚来了,莫姐来有什么事吗?”当晚值夜班的周萌萌被火急火燎的莫晴空吓了一跳。
“嗯?莫姐来了。”另一位正在打盹儿的叶小安也连忙与莫晴空打招呼。
“是萌萌跟小叶子的夜班呀,我在家睡不着,又没事做,便寻思着来试一下夜班。”莫晴空进门喘着粗气,她刚刚用尽全力在跑了,凌晨的城市,街上无人,路边无灯,又下过大雨,空气潮湿,水洼反光,这种寂静更令人害怕,“对面的酒吧今天怎么这么清静?”
平常这个时间,对面的酒吧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今天却没见一个人,本就害怕的莫晴空更会对当下的反常联想翩翩。
‘会不会寂静岭中的那种表里世界。’
“因为天气不好嘛,白天那么大的雨,刮风又打雷,天气预报说三天后才放晴,指不定啥时候就是一阵大雨,跟白天那阵似的,说下就下,让人猝不及防。”周萌萌说道。
对于白天那阵雨,莫晴空可是记忆深刻,并且这辈子都忘不掉。
虽然晚上没什么客人,但相猫经的夜班一点都不比白班轻松,要将店里全部打扫一遍,旮旮旯旯都不放过,还要铲屎换猫砂,清点货存,更累的还在后面,要给猫咪洗香香,好明天接客。猫科动物吧,基因里刻着“昼伏夜出”,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尤为精神,两人都按不住,等过了这个时间段,猫咪开始打盹儿了了再洗。
当然不是都洗,相猫经的猫太多了,一天洗三只的话,轮完一圈也得一个多月,能同时容下这么多猫咪,可想而知相猫经究竟有多大。每天也就洗两三只,挑最脏的或最长时间没洗的,有个别猫咪特别调皮,爱钻角落不说,还胡乱尿尿,尿一爪子,毛还长,再窜个稀,那就是项大工程。
相猫经有两层,莫晴空独自打扫第二层;说睡不着是真的,可睡不着并不代表不困,干起活儿来能减少些困意,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就实在熬不住了,此刻让她回去睡觉,她绝对能倒头就睡,可回家的这段路程太吓人了,这个时间格外安静,一想到外面死寂的街,她就又有精神了。
周萌萌跟叶小安看出了莫晴空的困意,都让她先去睡会儿,可她表示自己还能坚持一会儿。做完了工作,接下来就是等换班,没有手机的莫晴空连消遣方式都没有,只能干坐着撸猫,而这更能加重困意。
最终在猝死的边缘硬是坚持完六小时,其间吃了消夜与早饭,然后到点打卡下班,回家睡觉。下了班就六点半多了,这个时间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不过因为阴天的缘故,看不到太阳,外面还是阴沉沉一片。昨夜下了几阵小雨,都不大。
回到家,莫晴空先去阳台看了下衣服有没有晾干,竟在阳台玻璃上看到了血迹,然而困到眼下这种程度时,思维已经极度不活跃,也就不会有奇怪的联想。困到一定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
莫晴空回到房间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下午六点才醒。醒后仍是一阵浑浑噩噩,她无精打采地去冲了个澡,没了泡澡的兴致,有些凉的洗澡水清醒着莫晴空的精神,这会儿她才深刻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都自视过高,什么美好的独居生活都是笑话,皆是幻想,天生有些胆小又以恐怖游戏为职业的她注定不可能一人独居,以前有父母有室友,从来不觉得自己这般卑微渺小;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独居,而这才第一天。
人会因恐惧而恐惧,战胜不了恐惧只会越来越恐惧,早上无力去寻思的阳台血迹,明显是撞死了只鸟,大脑会这么想,可潜意识却不这么想,这会儿潜意识疯狂脑补,各种可怕的东西往上贴,比换装游戏都花哨。
莫晴空没什么胃口,更没精神去做饭,干脆就没吃,一直躲在房间等天黑。到时间继续直播,游戏过程中一惊一乍被怀疑炒作,明明提前试玩一遍做攻略了,还是会被吓到,无奈开小窗播一部喜剧来分散注意力,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本就不大,再开个小窗,就没什么游戏画面了,又没有手机。
万般无奈,莫晴空盯着桌上的曲面屏显示器,犹豫了一会儿。落千枝是允许使用的,可莫晴空却一直没用,一是笔记本电脑用习惯了,二嘛就是心里觉得不太合适,若只是打打游戏的话就没这么不好意思了,可她是主播靠这个吃饭,相当于上了战场的枪,打自己的仗,用别人的枪,还让别人提供子弹,着实有些不要脸了,所以就一直没碰过。
不眼馋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上战场的枪嘛,别人都是加特林突突,巴雷特精准打击,而她小米加步枪,跟神剧里演得似,既当炮又当狙,既轰坦克又打飞机。
开机!台式点脑的桌面壁纸是落千枝与一女生的合照,看起来十分亲密,莫晴空心中莫名一沉,然而并没太去在意,她新建了个文件夹,来专门储存她的游戏;换壁纸或随便将照片公布出去都不太礼貌,于是便用浏览器将照片中的人完全遮挡住,然后将浏览器锁死,避免操作失误导致照片泄露。
鸟枪换炮,粉丝纷纷发来祝贺,剩下的时间都在直播下载游戏了,玩着小游戏聊着天便混完了一天,今晚算是取了个巧,并且留下明晚试新电脑的预告。粉丝们央求莫晴空多播一会儿,反正游戏快下载完了,而莫晴空以困了为由匆匆下播。好不容易熬到下播,才不要继续下去呢。
困了什么的都是借口,莫晴空点了份外卖当消夜,然后与外卖小哥一起下了楼,在外卖小哥不解的眼神中,莫晴空拎着她的外卖走出电梯,出于礼貌外卖小哥没问为什么要让他多跑这一段距离。
相猫经的餐费报销包括打卡前后一小时,毕竟上班前或下班后吃饭老板更高兴嘛,不带薪用餐。相猫经小本买卖,账单都由老板亲自过目后给报销,可不像那些大企业给单就报,能吃多少老板心里有数,拿出张满汉全席的账单,老板会给你个白眼。
话说莫晴空还没见过相猫经的老板呢。
未来六天的时间,莫晴空白天睡觉,晚上直播,凌晨来相猫经打工,不论周六周日。她是临时工,工资日结,超级自由;想干就来,打卡满六小时就有钱,不想干就不来,都不用打招呼的,反正是临时工,正式工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三点,莫晴空心憔力竭,用当代年轻人的思维,她的作息很规律,每天都差不多这个时间醒,然后到点直播,到点下播,十二点之后去相猫经打卡上班,六个小时后下班,七点左右睡觉。这很接近她之前的作息,来到这后好不容易在落千枝的影响下回归正常人,可落千枝一走,一切都回到了原样。
没有了父母的唠叨,却也没能得到臆想中的快乐。有人管教,就算再怎么昼夜不分,可终究有尺丈量、有度约束,不会偏离正轨太多;如今没了人说教,耳边先清静了,更是自由自在无比逍遥,真正做到了黑白颠倒;然而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昼伏夜出的作息,睡眠时间并未增加,可感觉上一天的时间缩短了很多,仿佛有时间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
莫晴空从**坐起身,精神恹恹脸色极差,这几天直播时的美颜跟滤镜都不能遮盖她的憔悴。
说什么风水不好并非迷信胡诌,用科学解释起来虽然很牵强,但却也句句在理,不亲身其中,更是很难理解其中玄妙。说家里缺少生气,并没那么玄乎,简单来说就是太安静了,可以用死寂来形容,也就只有在晚上直播的时候,莫晴空才能感觉到那么一点生气。过于安静的环境不利于人的精神状态,有科学家做过相关实验;而安静过头的死寂并非常人所理解的那样,一首音乐就能打破,一开始或许可行,可一旦时间久了,音乐也会成为魔咒,再动听的音乐、再大的音量,也是按旋律机械化地播放着,歌词旋律都熟记于心,时间久了,音乐的波频会与环境形成共鸣,从而影响人的精神,会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以后每听到这首歌的旋律、歌词又或者是歌手的声音,都会影响人的精神感官,让人仿佛仍置身那死寂的环境中。这种条件反射在这些天里可把莫晴空给折磨惨了,逼得她不得不拉黑了她喜欢的歌手,删了她喜欢的音乐。
想到这,就满脑子都是落千枝,这些天一直如此,睁眼落千枝,闭眼落千枝,就连做梦也是落千枝,从未如此需要一个人,也从未如此去思念一个人。
落千枝,从来都是最初的落千枝,从未因性别改变而改变过。
她摸起昨天到的新手机,点开社交软件,找到落千枝,而与落千枝的最新消息是发来的那三张照片,她点看照片反复看着,然后在输入框中输入“什么时候回家?”
仍然是一条没有发出去的消息,莫晴空犹豫再三后还是将整条消息删除,她下床换衣服,却莫名感到一阵胸闷烦躁,喘不上气,可能与室内温度有点关系。在这种大脑有点供氧不足的情况下,莫晴空将“什么时候回家?”重新输入,深吸一口气点击发送,然后便将手机丢到**,头也不回直接开门走出卧室。
“叮咚!”
客厅里落千枝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罐装可乐,另一手摸向茶几上响起提示音的手机,而这时莫晴空刚好走出卧室,看到了客厅这一幕。
落千枝看了手机上的消息,然后抬头看向莫晴空说道:“我刚回来,刚坐下。”他瞥了眼手中的可乐,四指捏住罐口,食指抠起拉环,“嘭!嘶~”轻轻松松就单手开了可乐。
平淡的声音,稀松平常的声响,却犹如天音天籁。莫晴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落千枝,眸光潺潺,思绪神游,过多的情绪无法表达,过多的言语无从开口,一时心乱如麻,有些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是第七天,却因昼夜颠倒的缘故,记不清日期;莫晴空款款走到沙发前坐下,低着头没有说话;她精神的不振肉眼可见,面色差到有些阴沉,像从电视里爬出来的。落千枝挪开目光,有些无奈地呼气而叹,浅笑着扭过头,说道:“合同嘛,人定的;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若是实在不想住了,我把房租退给你;你想在哪租房子着,可以告诉我,我帮你问问,十村八县的总能攀上点关系,肯定能便宜点;若没找到去处,我也可以帮你找,价格方面不用担心,绝对比你在网上找中介便宜。”
莫晴空摇了摇头,不禁露出自嘲的笑容,“我不走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走了。落千枝没有追问缘由,将手中还没来得及喝的可乐很随意地递给莫晴空,莫晴空也没跟落千枝客气,接过可乐喝了起来,不过她动作有些僵硬,显得整个人都不自然。
“我想延长租期。”莫晴空目不斜视,不敢去看落千枝。
“到腊月,包括腊月。”莫晴空低头沉思着,贝齿轻咬易拉罐,“租金涨了吗?”
“涨了。涨了一块,每月三百零一。”落千枝说完,莫晴空扭过了头,二人面面相觑,而落千枝在莫晴空的注视下干笑了两声,说道:“意思意思,不然显得我这房东很没尊严。”
白吃白喝,免水免电,还有电脑供她使用,就算涨十倍,莫晴空也能接受。今时不同以往,廉价的房租以及各种福利已然不能使她感觉有愧,毕竟之前在不知道落千枝是男生的时候,白让他占了那么多便宜,也该回本了,算是两不相欠了。
“要我这去拟份合同吗?”
“嗯。”莫晴空点了点头。
落千枝旋即起身去书房拟合同,少时便拿着拟好的合同走出来,复制粘贴的新合同,只是时间日期与金额不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怎样的心情,对待合同都是绝对认真的态度,莫晴空确认无误,在合同上签了名字。
合同生效,莫晴空拿着属于她的那份合同起身回房,并丢下一句:“暂时没钱,等有钱了再给。”
跟姐姐不需要见外。
对此落千枝只是浅笑着,手拿合同看似端着稳重,却在莫晴空关上房门后手舞足蹈起来,振臂、跺脚,没一会儿就开始抓耳挠腮;没贴标签的白色小药瓶直接仰头吞,随手摸了罐没喝完的可乐,将药冲入腹。
将可乐忘在茶几上的莫晴空突然折返,正巧碰见落千枝仰头喝着可乐,而她放在茶几上没喝完的那罐已经找不到了。二人再度面面相觑,落千枝打了个嗝,干笑道:“我寻思着,别浪费了……”
很尴尬,并且无力去辩解。
莫晴空面色有些怪异,她站在那不言也不语,就那么看着落千枝,然后一步步倒退回房间,关上了门。落千枝硬是愣了好一会儿,见莫晴空不再出来,于是侧目看了看手中的小半罐可乐,倒也坦然,直接仰头喝完,毕竟都是花钱买的,他不介意。
就这样二人回到了最开始的相处日常,少了那些与姐姐的亲密互动,莫晴空不再躲着落千枝,并且慢慢调回正常作息,窗外阴雨连绵,窗内的日子却无比安稳,台风欲来,二人缩在小窝里,看黑云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