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下了一天雨,最让人怀念亲人的日子里,徐德富想到二儿子梦地,他蔫悄儿(悄悄)离开家两个多月,音信杳无。其实徐梦地去了牤牛哨屯,找他钻过被窝的女人。

“梦地走的日子不短乎。”徐郑氏忧心忡忡,她担心儿子给抓去充当勤劳奉公队,到矿上挖煤、修工事,“真叫人惦心啊!”

“你惦心他干啥,女人被窝都敢钻,还是小孩吗?”徐德富嘴比心硬,他背地里安排好了管家谢世仿,过了清明节去牤牛哨屯打听打听。

徐郑氏看眼窗外,缠绵的雨抖不尽一个母亲思儿的绵绵情丝。她见一个人手撑雨伞站在雨帘中望着大门口。

“他二嫂还不信,肯定是大板儿啦。”徐德富说。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不甘心。”她叹然道。

徐梦天那天跑回家,问:“爹,二姑父在家吗?”

“他出车啦,今晚回来。”徐德富说。

早晨佟大板儿往院外走,徐德富叫住他,问:“最近去四平街吗?”

“今个儿就去送货,有事儿大哥?”

“给我捎二斤葱籽,大烟地头我钩两垄葱。”徐德富要进屋取钱,佟大板儿说腰里有钱,匆匆走了。

“水库出事啦!”徐梦天向爹讲了水库发生的事,说,“死的日本宪兵叫蓑毛。”

“蓑毛狗毛的,与佟大板儿有啥关系。”

“爹,我看有关系,娟儿就是蓑毛害死的。”

“嚄,大板儿知道?”徐德富预感不祥,问。

徐梦天说非但知道,他眼里充满仇恨。

“坏啦!”徐德富清楚佟大板儿视娟儿为心尖儿(最喜欢),谁碰坏它,他跟谁拼命毫无疑问。

娟儿死后佟大板人突然变了,有说有唠的一个人沉默寡言,赶车回来钻进屋子炕上一倒。话少的背后,仇恨的翅膀在飞翔。

“梦天你详细哨听,到底是不是他。”徐德富有些自欺欺人,佟大板儿几天没回家,什么都说明了。

“我问清了,他赶车去四平街送货就没回来,车行的掌柜到警察局报了案。”徐梦天负责调查这个案子,去水库找到一个目击证人,他证实佟大板儿赶的车,同日本人一起落水。

“宪兵会不会来找你二姑麻烦啊?”徐德富忐忑不安,小鬼子搞株连,乡下设保甲连坐制,丈夫反日,家属就视为反属,杀头也说不定。

“宪兵队有梦人,警察局有我,二姑会没事的。”徐梦天心里有了谱,梦人别人不管,养母他肯定管的,警察局这边自己顶着,顶不住还有四凤,她搬得动安局长,“我们警方做出意外事故的结论,娟儿这一节别提,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啦。”此事徐梦天已经找了徐梦人,他表示养母不会受到牵连。

徐德富心里还是没四脚落地,二嫂和佟大板儿的感情他知道,大板儿一死对她打击太大,她不相信他真的死啦,到贴晌大板儿收车来家时分,她到大门口去眺望;桌子始终摆着两双碗筷,等他回家吃饭。一举一动让人看着揪心。

“你常常劝劝她。”徐德富说。

“劝,人人都有难念的经,谁劝咱们啊!”徐郑氏心想着儿子梦地,她说,“梦地你还得管管,大撒手不行。”

“谁说我不管?”

“管啥啦?”

“明个儿世仿去牤牛哨找他,劝回劝不回来可说不准。”徐德富望着窗外清明的雨,顺口念叨了句节气歌: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今年日本人让咱家种粮食?”她问。

“做梦吧,今年,明年也种不了大粮(主要粮食作物)。”

“还种大烟?”

“种别的小鬼子让吗?”徐德富说,三江种植罂粟的会议刚开完,面积比去年增加一倍,全县种罂粟两千垧,“面积扩大了……你没看见梦人建鸦片加工厂,小鬼子拉架子(摆架势)干。”

“不对呀,梦天不是办康生院戒烟嘛。”

“康生院,坑死院还差不多。小鬼子扯景(搞名堂),明里戒烟,暗里种烟,坑谁呢?平头百姓!”徐德富说。

“世道怎么啦?”

“怎么啦,瞎骡子打里乱套了。那天来找马的人说翟扁头睡他爹撇下的女人,你说跟他爹睡一天也是娘吧,他刷什么锅,这不是牲口,驴嘛!”徐德富愤激道。

“那年翟扁头在咱家干活,瞧人挺仁义的,咋干这缺德事。”徐郑氏不能理解。

“人哪,走道不哼哼都是好人……”

“也别光说咱儿子,说不准那女人也不咋地。”她说。

管家谢世仿骑马去的牤牛哨屯,进村就打听翟扁头家。

“找扁头?那你找不着了?”村人说。

“咋地呢?”

“摸阎王爷鼻子去啦。”

“啊,死啦。”

“抽大烟扎吗啡,没见寿命长的。”村人说。

“那翟扁头是不是有个姐姐呀?”谢世仿问。

“姐?”村人脑袋一转个儿,醒悟道,“噢,姐,是姐,你找她?”

“嗯。”

村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谢世仿,说:“老崽子可是窗户眼儿吹喇叭——名声在外呀,你找她,喏!”村人指着村西头草房,“挂盖帘那家!”

谢世仿道谢后走了,嘴里咕哝:挂盖帘,挂盖帘。他不知挂盖帘有什么特殊含意,农村房前挂蒜辫子、辣椒串、苞米吊子……挂盖帘他根本不可能往卖大炕上想。

翟家背脸房前果真挂一个盖帘,颜色看挺新的。他进院把马拴在木桩子上,冲着窗户喊:

“家里有人吗?”

“哦,你没看见盖帘吗?没有!”屋内女人搭话,声音青葱一样嫩细,年岁不会太大。

奇怪了,明明搭话竟然说没有人,还讲什么盖帘。谢世仿瞥一眼盖帘,贴墙是挂着一个盖帘,答:“看着盖帘啦。”

“进屋呀!”女人说。

谢世仿犹豫一下,他把村民和自己说话时的怪异表情同屋子里女人的软绵绵的声音放在一起想,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你咋不进屋呀!”女人又说。

东家派自己来劝少爷,差事得完成吧。他硬着头皮往里走,进里屋站在门槛子旁,做了见事不妙随时逃走的准备。

女人坐在炕上,准确说做在褥子上,衣服也穿得少,她勾人的眼神看来人,说:“上炕吧!”

上炕!谢世仿猛然醒腔,一只脚退出门槛。

“你是外村的吧?也没来过……”女人背对着他竟开始脱衣服,“瞧你这岁数不是没见过,麻溜上来。”

谢世仿心突突,急忙倒退出来,额头上多层汗珠,他抹了几把,直奔拴马的地方,被狗撵了一样,惊惶不安。

“谢管家!”

谢世仿转过身去寻找熟悉声音,徐梦地走过来,手拎一只活物,它挣扎着。

“二少爷。”

“管家你来找我?”二少爷样子吓管家一跳,他干菜一样蔫巴拉瞎,成为大眼儿灯(脸极瘦而显眼大)。

“老爷让我来……”谢世仿眼圈发红,声音喑哑,“二少爷你咋造成这样啊!”

“挺好的,你瞧肥吐噜的大眼贼(黄鼠),炒咸菜可香呢!”徐梦地举了举手上的活物,他朝屋子瞟一眼,说,“看见她了吧,人……”

“别说了,二少爷我什么都看见啦。”谢世仿老泪迸出眼眶,这个目睹徐家三辈子人的管家,心玻璃一样碎裂,“二少爷,回家吧!”

“回家?”

“老爷叫我来劝你回家。”

“我爹让抽大烟?”

“二少爷,你这不是赶事吗,老爷咋能同意你抽大烟,还有她……”

“不让抽,不准我娶她,我不回去!”徐梦地瞟眼窗户,说,“没她我活不成。”

谢世仿一番苦劝,徐梦地铁了心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