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包明芳带着一蛇皮袋的玉米到达卢家时,娅枝正好也在,她第一眼就觉得乡下孩子局促的样子很好笑,再仔细看时,又觉得她实在欠缺女孩子样,因营养不良而微黄的头发被剪成了男孩般的寸头,身上的格子短袖有的地方已经洗得发白,另外一些地方的点点黑渍却再也除不去了。

包明芳换好鞋子,怯生生地踏进室内,从落地窗进来的明亮光线更是让她皮肤的黝黑藏无可藏,娅枝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她的五官,因为那两晕高原红太引人注目了,以至于在多年以后娅枝的记忆里,她用来辨认包明芳的主要特点,还是那双和其他小朋友都不太一样的通红脸颊。

娅枝对包明芳的第一印象不坏,也不算好,说是好奇更准确些。娇生惯养的娅枝之前从未见过农村孩子,更是无从想象那种在不能冲水的土房子里上厕所、在洒满羊粪蛋的路上行走的乡村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在这差异碰撞的时候,让孩子远离成人世界的教育方式就体现出其好处来,懵懂的小娅枝从不关心外界社会的阶级、财富和权利,也就并不觉得农村人何以卑微,城里人又何以优越。

午饭后,卢爸爸嘱托卢定涛带两个妹妹四处逛逛,卢定涛本想按照父亲的意思到市中心去,带明芳看一看大城市的风貌,再去L市的重点大学,让明芳树立起信心和目标。然而刚刚出门,娅枝就不愿去市中心了,闹着要去隔壁的电力小区玩健身器械。

十四岁的卢定涛虽有超乎年纪的耐心,依然对任性的娅枝深感无语:“健身器械我们院子就有,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小区?”

“因为我们没有秋千。”

卢定涛只好征询明芳的意见,明芳打出门起就一路东瞅瞅又西望望,既然对她而言周遭皆是新鲜,具体目的地是哪里也就不再重要了,试想对于一个从未去过大城市、也对其没有太详细概念的孩子,去市中心和去电力小区的差别并不显著。明芳依然兴奋地笑着:“都好呀!幸苦卢哥哥和娅枝姐姐带我去玩。”

娅枝拉起明芳朝着自己最爱的秋千跑去,卢定涛只得跟在后面,他不安地觉得自己愧对了明芳,毕竟秋千是农村孩子最司空见惯的玩乐设施,可参观大城市的机遇对明芳来说太难得了,一旦坐上明天那趟返程火车,明芳也说不好下一次来会是什么时候。

娅枝的愿望并没有顺利达成,电力小区里一共有两个秋千,都是社区里最常见的那一种——紫和黄配色的框架上用圆孔固定油漆了的锁链,锁链下再固定座位板子,这种秋千虽然较为美观安全,却也很难**得高。两个女孩坐下了,娅枝便招手喊卢定涛过去推她一把。

“手扶好。”卢定涛虽然无奈,却很清楚除非等娅枝玩尽兴,否则他是不可能安排另外的计划的。娅枝只感到背后有一股轻轻的力量传来,那力量对她的感受来说极微极柔,传到秋千上却成了有效的推动力,卢定涛有着总能把各种事情做得恰到好处的天赋。

卢定涛本打算推完娅枝再推明芳,却发现明芳已经凭借自己的技巧**到了与竖干垂直的角度,不禁夸赞:“你真厉害!”

之后发生了预料之外的情况,两个和娅枝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忽然向这边跑来,各自蛮横地拉住秋千的锁链迫使她们停下:“这是我们的位置!”

明芳听话地把秋千让给他们,独自站在一边看头顶的高楼,娅枝则死死地拉着锁链不肯就这么放手:“胡说,我们来的时候这儿没有人。”

“反正你们不能玩。”

“这小区又不是你家的!”娅枝被男孩们的蛮不讲理气得懊恼。

“我们小区的秋千,不该给你们山里人玩。”

一个男孩忽然用力,娅枝便从秋千上跌了下来,她哇哇大哭,却不是因为摔得有多痛,而是明白了男孩子们蛮横的缘由,他们是把和明芳在一起玩的她也当成了“山里人”,流着泪的娅枝依稀听见霸占了秋千的他们议论,说山里人脏、臭,说小区门卫实在失职,本就不应该让她们俩进来。

娅枝愈听愈委屈,她独自一人玩的时候也未曾遭受过这般欺负,娅枝扯开喉咙大喊:“我不是山里人!你们听见没有,我和她是不一样的!”

“娅枝,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从超市回来的卢定涛听到的第一句话,偏偏就是娅枝的叫喊,他愤愤不平地板起脸,质问坐在地上揉着痛处的娅枝,责怪她怎么能说出这般看不起人的话语。

娅枝委屈地睁了大眼睛,看见卢定涛将明芳拉到身后,那种显而易见的肢体维护好似冰锥,生生地扎进娅枝的心底,那被扎的地方和刚才被磕了的后脑勺一同作怪,弄得娅枝痛不欲生。

娅枝不再和明芳搭话,她有些恨这个“山里人”轻轻易易地,就得到了死板的卢定涛的偏袒,尽管一切并非因明芳而起,娅枝自己的过错反倒更多些。

被卢定涛送回家的路上,娅枝仍然默默不语,脑子里是一团焦干的乱麻,途径十字路口,她险些忽视了红灯径直闯过去,幸好被卢定涛拽住衣袖。娅枝不领情地用力甩开他的手,想着就这么甩去某种糟心的牵绊,却没能让卢定涛远离她丝毫,自己倒是在反作用力下趔趔趄趄,差点再摔一跤。

这口气究竟赌了多久,娅枝不记得了。她想可能并不久,因为小孩子的怨气往往比云彩还易散,她又觉得那怨气似乎至今还没有散尽,因为自己幼时不如意之事许多,这一件却记得尤其清楚,她永远回味得到当时那份委屈。

娅枝只记得,后来明芳给她写了一封信,信是由卢爸爸转交给卢定涛,再由卢定涛转交给娅枝的。

信里打头的一句,是“我很对不起”。

——

时隔十一年再相逢,娅枝终于能说出一句“小时候太不懂事”,作为那一份迟到歉意的替代。

收到信时的娅枝已经从卢定涛那里听说了明芳的故事,她说不清默默收好信笺的自己心里是怎样一种滋味,也不敢想象如果将自己和明芳换位,变成一个身世凄惨、被城里孩子看不起的山村女孩的她,是否做得到像明芳一样笑着接受那般处境。

整整一周,娅枝将自己闷在家中,不想再去玩健身器械、**秋千,也不想去吃面点王的炒面或者米旗的小蛋糕。她想给明芳回信,却不知该如何动笔,于是找到卢定涛,问他红宝石小蛋糕能不能邮寄到大山里去。

“笨蛋,怎么可能。”卢定涛轻拍她的肩头,又安慰似的补充道:“你不用太担心,我爸会定期汇钱,决不会让她像从前那么困难。”

娅枝想,钱和物质总归是不一样的,有太多美妙的东西在大山里是拿钱换不到的。

“我要回家了,下次再见。”卢定涛向她道别:“我会传达给明芳,说你很想请她尝一尝那种蛋糕。”

“嗯。”娅枝释然笑了,她本想让卢定涛替她转告歉意,卢定涛却抢先以一种更委婉巧妙的方式安排了它。娅枝始终相信那块无形的“蛋糕”是真的由卢定涛交代给卢爸爸,再被卢爸爸一笔一画写进信里,寄到明芳吃饭的桌子上了的。卢定涛虽然为人死板不讨喜,却从未对她失信过。

这么多年后,娅枝终于有机会大大方方地约明芳去米旗吃蛋糕,当着卢家人的面,明芳欣然答应了。

信息时代已悄无声息来临,随着商业营销模式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食品行业各大品牌也争相追随潮流,推出各式夺人眼球的新品。那家老店的格局不再是娅枝童年时熟悉的样子,它成了遍布全国的众多连锁店之一,收银台连上了网,对着顾客这边的小屏幕上滚动显示着“周三半价日”和“微信支付抽免单”的讯息。

娅枝和明芳不约而同地指向那款最传统的小方,两个女孩相视一笑,感动于彼此间这份心照不宣。

两块小方的形状都不太规则,夹着两层淡奶油的三块蛋糕体**在外,顶上覆着最常见的白色裱花,裱花的中间又用樱桃果酱鲜明地点上一枚朱砂色。整体风格很像上世纪流行的某种妆容,颊上扑白粉,眉间点红痣,难怪有怀旧的意味。

娅枝想,在南方大都市生活过的明芳眼中,这块小小的蛋糕不算稀奇,也不再奢侈了,可是,对于如今前途无量的高材生,又有什么能替代十一年前初来L城,却因娅枝而缺失的美好体验呢?

命运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偏偏不教你太容易就弥补上过去的缺憾。它是无情又狡猾的放债者,要给做错事的人以希望,骗得他们误以为自己还得上利滚利的雪球,害得他们痛苦足了,挣扎够了,才当头一棒砸他们个幡然觉醒:哪里存在什么赎罪呢?伤害就是墙上的大小孔洞,然而千千万万遍“对不起”也只堵得上一粒微尘的体积。

对面的明芳久久地望着小蛋糕,感慨道:“我小时候没有想过,未来是这个样子。”

娅枝想起,她还没有来得及关心明芳的近况,比如所专攻的专业。

“选了地质学,古生物方向。”明芳不好意思地笑笑。

娅枝微微讶异,尽管明芳已经出落成了都市大美人的模样,丝毫显不出在黄泥和羊粪里长大的痕迹,娅枝还是很难相信一个寒门学子会选择如此纯学术的领域,在她成年后所接触到的规律中,出身贫贱者的选择总是短浅狭隘的,因为选择少了,人就放弃自我,被现实推着走一步算一步了。

“真让人佩服。”娅枝由衷地轻轻道。

不但如此,刻苦上进的明芳还被保送至北京地质大学读研究生,首都物价高,称得上“白居不易”,但明芳本科四年过得俭省,又年年能争取到奖学金,总归是存下了一笔够用的钱。

“这次是毕业回家,在L城转车,正好看望恩人。”明芳简单几句,述清了出现在卢家的缘由。

恩人。像默读一般,娅枝在喉咙深处重复着这两个字。

正如对于明芳来说,卢爸爸是改变她命运的恩人一样,卢定涛也是娅枝生命中的贵人,这是如今娅枝必须承认的事情。过去她不明白,这个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为何闯入她的生活,他会冒着挨打挨骂的风险揍她一顿屁股,会想尽办法督促她自己上学和上台演讲,会讨人厌地处处断她的退路,逼她放弃逃避,做出改变……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他坚持着这份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他牵绊着她,拯救着她,曾故意地扇旺了柴火,惊醒沉溺于温水的她,也曾久久地伸着手,等待陷于深坑的她。

娅枝明芳化了淡妆,原本就标致的面容在西柚色唇膏和腮红的衬托下,愈显得气色明朗,这雅致面容也映在娅枝的眼中,抿唇,微笑,眨眼,却又分明和那个高原红的短发孩子重叠,两张面孔像荒滩和桑田在交相切换。

难道卢定涛的所作所为也仅仅是如此吗,像卢爸爸和许多社会人士的慈善举动一样,只是一种血脉传承的对不幸者的悲悯罢了,他对她那似有似无的特殊情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娅枝一个人的幻想?

“我和卢定涛,从小认识。”娅枝本想说“朋友”,但她自己也不信服这种定义,遂改了口,“但我的家境并不好,也受过那一家人许多帮助。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明芳当时没有回答什么,低头搅动着饮料里的吸管,直到那天的最后,她才向娅枝**心声,语气中尽皆是真诚:“我想将来有一天,能报答他们。”

“一定会的。”娅枝说。

那一瞬间,娅枝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想法,她第一次觉得尘世间是奇异之地,几十亿种人格共存于兹。卢定涛与明芳两人的家庭是两个极端,他们相差着天壤之距,像星球的两个磁极,遥相牵引着橄榄球般的社会。

世界离不开极端,哪怕幸运者如太阳般完美,而类如明芳的不幸者挣扎在泥泞当中。可娅枝算什么呢,身世特殊而又自幼娇纵的她,算是阳光还受惠的草木?还是仅仅作为浮游在大气中的生物,辛苦存活着,却也无益他人或社会,在两极之间活成了米兰.昆德拉的不可承受之轻?

过去的日子,娅枝的确活得太轻了。

而如今,她想变成像卢定涛他们一样的主动施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