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结束休假回到银行,本以为积压了很多工作,却发现同事们已经处理了她那一份,娅枝向她们道谢,邻座的马天天笑道:“你客气什么,最近是业务淡季,我们这些蹲办公室的,闲着比做事还要难受呢。”
“还真不是我们心疼你,”又有人插言:“主管特地叮嘱过,让你先专心做好联络的事情,细碎的我们来管。看来你出去是迟早的事,勿相忘哦。”
更有耿直者大声嚷嚷:“先有我们卢经理,后又有方糖陈总,娅枝你是上辈子拯救生灵于水生火热了吧?贵人缘真是好。”
提到这两个人,沉寂多日的办公室炸开了锅,喜好八卦是年轻人的天性,娅枝没有想到内向的自己竟然成了话题中心,给这个被沉闷数据堆积着的办公室带来了热度,她更没有料到的事,当初自己是因为恐惧与人交往,才主动申请这个沉闷保守的职位,没想到入职以后误打误撞地遇见陈恒,反而接下了额外的工作,自身也在锻炼中变得大方起来。
保守者分为两种,一种是结庐在人境的逍遥者,不慕虚名,能而不争;另一种则是自省而不足的清醒者,自知能力有限,所以不敢好高骛远。娅枝自知不算前者,几个月前的自己还被卢定涛逼迫着面试,进入这间虽然工作乏味却充满温情的办公室,同事们起哄归起哄,对人脉运气开挂的她,谁也没有表现出的嫉妒或不服气。
如今连娅枝也预感到,自己被调职只是时间问题,她反倒多有不舍这些不争不抢的善良同伴。
制好的联名卡片是在下午送来的。这批限量版卡片由银行和方糖公司联手推出,设计别有用心,全系列共有紫外光、锈迹、孔洞和透明随想四色主题,另推出针对贵宾用户的“黑金立方”卡片,五款卡片分别以绛紫、褐红、银灰、灰白和黑金为主色调,以浮雕的立方体形状为图片主体,据说,卡面的制作过程还采用了方糖科技尚未发布的最新专利技术。
卡片按主题成捆地摆放,“黑金立方”数目最少,也有十几张之多,每一张都用精美的重工礼盒包装着,顷刻便堆满了娅枝的桌面。
一并送来的,还有全部前来申请办卡的用户填写的申请表,娅枝大致点了点,加上Excel里还有百余条网上申请,在这个银行业几近饱和、“花呗”等快捷信用支付方式又在渐渐取代支付宝的时代,这一次活动所收获的客户统计起来,已是超出预期的数字。
娅枝的工作就是取出全部卡片,逐条核对用户信息,再将写有用户编码的标签贴到相应卡片上,这些卡片和最终的信息表将被送往技术部,以便那里的员工进行最后的录入步骤。
久坐使娅枝脖颈生疼,她起身稍稍活动肢体,最上面的盒子中那张还未被绑定卡主的“黑金立方”跃入眼中,娅枝想仔细看看,于是小心拿起它,拇指忍不住便去摩挲那凸起的图案。
那的确是精细的制作,每一寸隆起都平滑得舒适,视觉上又立体有力,卡面隐隐反射着半透明的色泽,具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时空感,难怪这一限定系列尚未未发行,就已火爆L市各大推广号。
正当她心不在焉地体味地体味那种特别的手感时,马天天叫道:“娅枝,陈总又来找你啦。”
娅枝还没来得及深究“又来”是怎么回事,陈恒已经来到面前:“抱歉,打扰到你工作了吗?”
“这些是我们公司单独地推时,现场办理的客户。”
那叠材料的厚度不亚于银行直接收到的那些,娅枝之前始终对方糖的影响力缺乏量化的概念,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佩服起主管重视这次合作的主张。娅枝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么多呀”,话到了口边却被处理成更淡然的一句:“没关系,怎么还辛苦你亲自送来?”
陈恒便笑道:“小公司人事辛酸,别人都一人顶好几个,我这样的就被打发来跑腿了。”
“哎呦,陈总也不像是忙里偷闲来跑腿的,”同事们见陈恒为人随和,又与娅枝相熟,也就不再忌讳什么:“其实昨天和前天都来过哦。”
“真是对不起”,娅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休假了,忘记提前告知你。”
陈恒说着没事,转身打量起办公桌上的卡片,“我也是第一次见成品呢。”
他从精装盒中与他的西服袖扣颜色一致的“黑金立方”,一直扫视到边角上的白色卡片,也抬手拿起一张,仔细翻看后,微微压低声音:“这张留下来吧,我们制作的时候留有富余。”
“工本费,其实一点也不贵,”陈恒用仅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风趣地解释:“况且卡号结尾正好是你的生日。”
“那么,谢谢。”娅枝看着这张巧合的卡片,又见陈恒神情认真并非说笑,便依言接过,单独放在自己手边。娅枝没有问陈恒如何得知她的生日,人但凡对另一个人留了心,寻觅她的信息就算不得难事,甚至不比让计算机输出一行“Helloworld"复杂多少,不管娅枝再多说些什么,都不过是向聪明绝顶的他提了个蠢问题罢了。
“那我不再打扰了,周四庆功会记得来哦。”陈恒将手中物品放回原处,转身摆摆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他无疑是期待她问那个蠢问题的。娅枝自知迟钝,却并不痴愚,她在陈恒走后发呆良久,想象着如果她问了,他会如何答?会庸俗地说“因为是格外在意的人”,还是用某种更风趣、也更符合他个性的方式,阐述两人间那层尚未捅破的意思?
——
娅枝知道那天未能继续下去的坦白不会被推迟太久,一个人如果下定了某种决心,并且认为当下就是将它付诸实践的时机,便不大可能彻底放弃它,哪怕时间地点有所变动。
所以当庆功会结束,陈恒询问娅枝是否还有时间聊聊,娅枝很平静地应允了。
两人走在江边小路上,陈恒的表述比娅枝预想得直接:“认识这么久了,我担心冒昧而一直没有问过,你有男朋友吗?”
娅枝自然否认,她听到陈恒轻轻地快速吸气又呼气,像是暗自下定某种决心一般,问出下一个问题:“如果有机会,你愿意接受它,尝试和某一个人交往吗?”
娅枝笑了,既是意料之中的问题,就必有早已想好的答案。
“对我来说,没有接受,只有选择。”娅枝声调平静:“地球上有六十多亿人,那么理论上,我就有六十多亿种选择,不管可行还是不可行。在这些人当中,也许竟有好几个人喜欢着糟糕而幸运的我,又也许,没有一个人愿做我的追求者。”
“没有这样的也许,娅枝你真的很好。”
“可是没关系呀。”娅枝又轻轻笑道:“谁追求谁,并不是要紧的事。对我来说,朋友比爱情重要,不管我有一个还是十个好朋友,我都会将他们看成重要的人,不会因为他们中有些人是我的追求者,而有些人不是,就将朋友区分对待的。或者说,如果遇到期待的人,我会选择和他交往,但我认为爱情是在那六十多亿人中选择一个恰好投缘的人,而并非,只能面对追求者们、在“接受”和“不接受“两个选项中做决定的权利。”
娅枝大一时学过C++的知识,她知道在编程中有两种变量,int型和bool型,前者可以在所有整数中随意取值,而后者只能为“true”或者“false"。娅枝只是想要表达类似的观点,倘若真的让她不理会一切旁人递来的好意、反而主动追求一个社交圈之外的“六十多亿分之一”,娅枝不认为保守的自己做得到。
她只是被动得太久了,自幼以来就被生活和旁人投喂着一个又一个“非是即否”的bool值,这样的她后来成长了一些,自由了一些,回首望着身侧依稀的新生羽翼,于是萌生了今后要做int型选择的野心,这毕竟无可厚非。
那时的娅枝尚未意识到,她对陈恒长篇大论的东西,被人称为爱情观。
陈恒听了沉吟道:“我知道了。”
“所以,朋友之中,还并没有你想要选择的人?”
“没有。”娅枝断然回答,心却颤得微妙。
尽管垂着头,娅枝依然用余光注意到陈恒眼角的落寞,他好像是刻意地朝另一边转头,侧身朝月光照射的黄河水望去,不让娅枝发觉他的神色变化。
娅枝也配合地望向另一侧,那边没有垂柳依依、河水滚滚,一辆接一辆的渣土车隆隆地碾过,那声音如雷若崩,足以让这路畔上每一对同行人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对不起,娅枝在心底默念。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理性也最悄无声息的回绝方式。
“你变得太不一样了。”这是那天道别时,陈恒对娅枝的评价。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路边虽平凡却棵棵独一无二的树木,既是怜惜,亦是赞许。
第二天,娅枝收到陈恒发来的“期待下次合作”消息,她猜想是群发,放下手机开启一天的工作,刚刚按灭的屏幕却再度亮起,那条群发信息之后又弹出一条单独写给她的内容。
“上一条是群发。娅枝:谢谢你昨天的话,让我从中领会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事。你主动选择的人和事一定都会带给你幸福,也祝你在工作和生活中,拥有越来越多选择的自由。朋友陈恒。”
真是属于老干部的书信体措辞呢。娅枝拿起手机轻轻地笑了,笑的缘由又并非全是觉得好笑,还裹挟着些释然、放松的成分。
“一大早就看着手机傻笑?”一襟西服的第二颗扣子在娅枝眼前晃晃****。
娅枝不消抬头确认,便知是卢定涛又不安分地来叨扰了。她不紧不慢地按灭手机屏幕,往椅背上稳稳一靠,这才搭理那人:“又顺便?”
“不是,”卢定涛忽然靠近她:“并且今后,也不能再顺便了。”
“你被解雇了?”娅枝猜测得毫不留情。
“还是就爱胡说,”卢定涛皱皱眉,却侧身绕过办公桌,离诅咒自己的那个人更近:“你妈妈答应了,所以以后你下班等我,我找你一起走,不用顺便。”
娅枝有些不习惯被人靠得这么近,她面露嫌弃别过脸:“哦,不用顺便,是变成默认了?”
明目张胆,这是娅枝暂能想起的唯一词汇。
这天娅枝心情出奇地大好,若是平时,听闻卢定涛借着“你妈妈”这样的表述欺负人,非得气得胸疼胃疼不可。
“咦,你还不打算走?她们快要来了。”
“以后都变成默认了,还要担心别人?”卢定涛稍稍拉远了些距离,依旧定定地望着娅枝,微挑眉尖仿佛在打量好笑的事物:“又能重温当年接送某人上下学的感觉了,真是令人怀念呢。”
得寸进尺!娅枝想起中学时被卢定涛逼迫的悲惨往事,又羞又愤,连捶带打半推半搡,总算是把他赶出了门。她也不知是被气得还累得,竟不顾形象地在门框边喘气不止,直到马天天推开那扇门,惊讶地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就是又被气了一下。”
“哦,我猜还是上次气你的那个,同一个智障!”
“……”
“对了,我刚才在走廊见到卢经理了呢,咦……”马天天后知后觉:“你说的智障不会就是……”
“是你说的,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