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找到锁匠老江的时候,娅枝正挽着向妈妈的臂,从超市买食材归来。
远远地,娅枝望见了那灰扑扑的摊位,说它是摊位,实则不过是张一平方米大小的破敝桌子,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锉刀,锉刀边上是生了锈斑的工具盒,一柄大刷子压着盒盖。
锁匠老江的面前挂着十几种钥匙模,几十把一组地用铁丝串成小圈,小圈又用一条更粗的铁丝悬起,好似一张钢筋铁骨的帘子,为靠墙角的摊位隔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工作空间。
年轻警察的车停在摊位前时,老江正在给人增配钥匙,他利索地挑出两把钥匙模,侧俯身子将它们别在某种机器上,落手用力地一压,钥匙模上就呈现出波浪状的锯齿。
老江再抬头时便看见了从车中下来的人,神情里顿时多了惊愕,虽然几个警察都是便服装束,但他们中显然有老江熟识的面孔。
于是他起身,却是去拨弄那帘子似的钥匙模,腾出一段位置好挂一串新的上去。忙罢了手里的活,老江这才转向摊位前的来人,方才的惊怔眼神不再,转为了从容平静。
老江微微眯眼,像是要将面前之人看得更清楚些,他那涸辙似的面颊显得更加欠缺水分了,皱皱巴巴地老,又呈砂纸一样的深铜色,好似覆了一层无知无感的茧子,粗粗涩涩地僵。
“还是没有,排除我的嫌疑?”老江的语调低而砺,平静得没有丝毫音韵起伏。
这话在娅枝听来,就有了些嘲讽的意味,仿佛是说“二十年了还没有查出真凶,是你们无能,难道还是我的责任吗?”她顿时觉得老锁匠的形象高大了许多,尽管他披着钉满补丁的军大衣、时常为了守着他视若生命的摊子而栉沐风雨,但他依旧有尊严、有气概。
老江开口不客气,警察们却很有礼貌:“江先生,我们重新调查所有的当事人,是为了补充搜集一些犯罪线索,不会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人。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
“我啥时候都方便,”老江将手边的工具往桌角一推,便传达出腾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专心配合询问的意思,但他还是冷淡地补充道:“就怕年纪大了,记事情不如二十年前清楚。”
这下,连刑警队长也听出了暗讽的意思,他神情微变,却不好再说什么。当年警方将老江当作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虽然最终解除了他的嫌疑,却也给他的生活带去了不便。当时老江接受过多次询问,队长正是参与调查的警察之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已成老者的老江还要被同样的人问同样的问题,有不悦也是人之常情。
“请放心,不会为难您关于案件细节的事情。”队长上前一步,语气愈发地客气:“选择向您搜集线索,也是出于您对这院子比较熟悉的考虑。我们只是想问一件事。”
队长顿了顿,这才说出了问题:“请回忆一下,在您的印象中,向娅叶是什么样的人?”
老江显然怔住了,他似乎从未想过会被询问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二十年前的老江为生计所迫,推着小车游**在B区的各个小区,向住户们吆喝“开锁配钥匙叻”,那时的他尚值壮年,身形年龄都与连环凶手相似,又恰好在三位受害者死亡之时,被目击到现身于案发小区,于是成为了警方的首位怀疑对象。
有人查出了老江的来历,发现他在异地的公安局留下过案底,曾经是一名在圈子内颇有名声的大盗,擅长用一根铁丝开锁,甚至创下过一分钟内撬开小区防盗大门的记录。后来老江金盆洗手,来到L市做开锁和配钥匙的营生,他穿梭于B区大大小小的社区,对各个居住地都十分熟悉。
老江身上的种种信息,都与连环凶手能够潜入社区、避开所有摄像头并且撬锁入室行凶的手法相当吻合。
为此,市民们一度相信老江就是那臭名昭著的凶手,只是缺乏能证实这一点的有力证据,警方才拿他无奈可何的。愤怒的受害者家属们同样无奈,但他们还有卸私愤的办法,他们扎老江的轮胎、砸他的摊位,叫他无法继续赖以谋生的活计。
大多数的泄愤者还是理智的,对老江的“报复”也仅限于让他无法赚钱为止,只有和惠风一人听说了老江和凶手的种种相符之处后激动异常,她将切菜刀藏在包里,径自来到老江摊位前声称要配钥匙,趁着老江俯身拿工具的工夫抽出了刀子,狠狠地向他挥下去……
有一对夫妇正好从那里路过,男人见状挺身而出,紧紧地从后面抱住和惠风,腾出一只手抢夺那在空中乱舞的利刀,女人挡在老江面前,她害怕得声音发抖,却依旧好言劝说着和惠风,求她冷静下来不要做傻事。
而老江只是抬起深深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神色狰狞的和惠风,不躲也不辩解。
“你们不管他,管我!”和惠风精疲力竭地挣扎着:“他是杀人犯!”
“携带管制刀具和持刀伤人,都是犯法的。”男人只是冷冷地告诫她:“任何人,没有证据表明他犯罪,他就是无辜的老百姓。”
和惠风渐渐冷静下了,她倒在女人的怀里,一大口又一大口地喘息着,手中的刀已经被男人接过去了。和惠风抬眼,望着老江的眼神依然充满恨意。
“他,绝对不是凶手。”男人斩钉截铁地对和惠风说。
那对见义勇为的年轻夫妇,正是卢定涛的父母,而那天老江正好在他们所住的院子里摆摊。和惠风走后,卢爸爸对老江说:“以后就留在我们院子吧,我会跟社区的人说。”
老江没有拒绝,彼时的他已几乎没了生路,从前的客户听说了他的来历,都不敢再找他配钥匙,生意一时寥寥。
于是老江在院子里安顿下了,社区为他腾出一间地下室,他依旧摆着开锁配钥匙的摊子,有时还接一点打扫卫生、修伞修鞋的活计,这里的居民们淳朴友善,家里有不用的东西还会拿来接济他。
老江也是在这一时期记住了向娅叶,那是一个格外开朗可爱的女孩儿,整个人像从少儿画报里走出来的一样。她时常扎着双马尾,发丝随着人儿的跑动一扬一落,她的衣裙总是崭新的,干净又平整。
娅叶也是来给老江送东西的,起初是一周一两次,后来便成了几周来一回,拿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娅叶的手臂细而白嫩,托不住那一摞摇摇欲坠的衣服和食物,有时跑着跑着还会丢下一两件,她便不厌其烦地将剩下的东西搁在地上,又跑回去捡拾。
老江看得出,娅叶是富裕人家的女孩子,却没有丝毫千金小姐的架子,俏皮得让人心生怜爱。娅叶每每出现在暗蒙蒙的地下室,都好似一束明媚春光,抚去了空气中弥散着的灰尘,也抚去了老江心上的倦怠和苦涩。
闯**过江湖、历经了沧桑的老江,竟开始隐隐地期盼起一个小女孩的到来,他会早早地迎出去接过小娅叶手里的重东西,嘴里念叨着下次不要拿这么多了。
娅叶便咯咯地笑起来:“偷偷告诉你我妈妈很懒,以前每周收拾屋子,现在总是不想收拾。”
娅叶笑,老江就跟着笑,脸上的沟壑纹路仿佛也被笑舒展了,他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掏出煎饼果子,娅叶上回说妈妈不让她吃街边的小吃,竟然想出央老江帮她买来尝尝的法子,真是小机灵鬼。
老江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好像因为一个小女孩而变得年轻了,老江湖成了老小孩。
再后来,娅叶死了。
娅叶失踪前后的那几天,老江生了病,当他捱到烧退走出地下室时,整个世界都变了……那些平素热络亲切的邻居,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惕意,每个人好似被包裹在透明的膜里,他们依然彼此握手、交谈,却总归隔着什么,这种光怪陆离的景象让向来无畏的老江第一次对人世产生惧意。
他想要后退着走,退回到小小的地下室去,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大步向前迈。他一边迈着,一边大声问路上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仿佛那层似薄而坚的膜是真实的存在似的,稍小些的音量都无法穿它而过。
也许自己那天是犯了耳鸣病罢……老江,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四处乱走,走到了保安室的门口,那里围拢了一小圈熟面孔,他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抗议着什么,有人说,这难道不是L市治安最好的小区吗?又有人说,自己家也有小孩子,社区不给个交代,教他如何放心得下!还有人穿过人群大声嚷嚷,说院子是居民们的家园,就不该随便放外边人进来,这种先例开不得。
那天的后来,老江才知道娅叶死了,那个幸福得毫无负担的富家女孩儿,忽然之间就没了。
他还知道,有人偷偷摸摸地混进院子里杀害了娅叶,一个像他一样的“外边人”。
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他感激那场让他浑身冒汗的病,如果那天他没有卧床不起,而是离开了地下室行走,那么他将又一次出现在案发的社区里,不管怎么解释自己并非连环凶手,恐怕也无人相信了。
娅叶的死,减轻了老江的嫌疑,却也像搅动池水的钓竿一般,惊起了院子中人的警觉心。
一天,老江碰巧路过一户人家,那家人正好在换锁,请的是外面的技术工人。老江便凑近了去看,才想起那把锁是自己几天前亲手换的,新崭崭地,还反射着橙黄色的光。
那家主人出来了,他望见老江只是尴尬地笑,佯装作忘拿了什么东西,回屋中去了。
于是老姜明白了一段时间里,那些看向自己的异样眼神的缘由,他并不恼怒,只觉得凄凉——可他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活该吞食这又苦又涩的果子?
六岁被拐卖,流落偷盗团伙,劣迹累累……难道如此浑浑噩噩了半辈子的他,还要奢求这些老实人的信任吗?
于是老江藏起所有的开锁工具,用剩下的积蓄添置了一辆三轮车,开始靠在院子附近回收废品为生。
娅枝从妈妈口中听说过老江的故事,她起初难以置信,这样一个面容苍老的底层人,曾是身怀绝技的风云大盗,但向妈妈又言之凿凿——老江,救过她的命。
娅枝十岁那年,向妈妈犯了病在家中割腕,被捆在椅子上的娅枝看见淌了一地的赤血,一时忘记了四肢被勒割的疼痛,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大声哭叫。
娅枝的哭声渐渐惊动了整栋楼的邻居,他们敲不开门,除了报警外什么都做不了,可门内娅枝的哭声小了,向妈妈的吼叫声也低了下去……
终于,有人试探地提出了老江的名字。
所有人都默许了那人去找锁匠的行动,这群人中,也包括着向邻居们传播老江的过往、劝大家换上更可靠的新型锁的那几个人,可在这样恐怖惊险的情形下,没有人再说得出口“可那人是个贼啊”之类的话。
老江在门前犹豫了半分钟,他忽然下了决心打开工具箱,并不是因为邻居们催促得紧,而是因为人群后面,传来了一声极小极轻的“对不起”。
老江做过大盗,自然听觉敏锐。
老江打开锁,便转身离开。但他没有走得很快,而是隔着几层楼,听着那些人前拥后催地闯进屋子,又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出来。他走到了楼下,听见救护车的鸣声愈来愈近,楼上有人喊着“没事了”,苍老的嘴角这才勾起一丝生硬笑容。
“老江,”一个年轻人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进去救人,而是跟着老江的脚步下了楼,他将年老的锁匠拦下:“我家的门锁出了点问题,您有没有时间,也帮忙看看?”
老江没有说“我已经不碰锁了”之类的话,他毕竟是混过江湖的人,知道要过日子就不能计较恩仇。如今一把年纪了,更不能像个受委屈的毛头小子,看见有人给台阶下了,还要使别扭性子。
“开锁配钥匙”的小摊重新开起来了。向妈妈有时会去看一看,和老江寒暄几句,他们彼此都不说什么关乎感或伤的话,可都惦记着彼此的恩情。
又过了十年,向妈妈将老江的故事告诉了女儿向娅枝,娅枝则从老江的口中,听知了姐姐向娅叶是什么样的人。
缘分在善良的人之间兜转,就这么将问题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