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学的和畅变化了一些,她将头发染成奶油浅咖色,还学着化起了淡妆。

“漂亮,”阿三看见她时,惊诧了一刹那,随即赞赏地笑了:“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大学本科是教育阶段的一部分,其作用又并非培养知识分子那么简单,对于崇尚知识文化的中国人,它还承担着成人礼的作用。重教育的父母从不按照年龄来划分人生的阶段,当亲戚邻里们谈论起晚辈们的状况时,说自己的孩子“念初中”、“在外地读书”、“刚刚结婚”或者“育有二子”,比交代“多少岁”、“在那个省那个市”之类的确切信息更有意义。

这种概念也产生了些怪异的效应,譬如十九岁已经成年的高中生谈恋爱接吻,会被批评为懵懂无知的早恋行为,而十四岁便考入大学的天才少年们则深受赞赏,人们一致祝福他们自由翱翔、天高任鸟飞。愈来愈多的孩子被要求像大人一样忙碌,以免在将来的竞争中掉了队,却也有愈来愈多的成年人被当作孩童,只因自身尚未成熟,而育人者不甘放手。

和畅起初并不理解这种模糊了年龄的观念,她就是早熟的孩子,像一棵自由生长的植物,被风锻炼着,被雨滋润着,一枝一叶地成长起来的。所以,她知道成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世间生灵皆有学习的本能,太自由了就会走弯路,但只有走过了弯路,才知道何为是非,何为曲直。

偏偏,就有愚冥不堪者将孩子紧紧管束了十几年,再突兀地丢入自由而充满挑战的空气中,妄想着青年人是遇水则发、遇火即燃的物质,会在短时间内成长为最完美的形态。和畅深感这些人可笑,仿佛在他们的大脑回路里,一张录取通知书比共和国民法里“18周岁以上的公民是成年人”的条例更有权威性,也比中外无数研究人类心智发展的科学报告更严谨,极其容易地就把人生划分出一阶和二阶来。

和畅虽不认为上了大学就能为所欲为了,她依旧像高中时一样规律地生活着,周末时回家帮妈妈料理一些家中和协会的琐事,但不同的环境毕竟悄悄地影响着她,为了融入新的朋友圈子,她渐渐地开始应约逛街、化妆和点外卖。短短地一个学期下来,虽然和畅觉得自己并无分别,旁人却要争相地称她“一下子就成大姑娘了”。

第一次被阿三夸赞漂亮,和畅稍感羞涩,她低下头不让他盯着自己看:“连你也这么说。”

“我是开玩笑的。”阿三立即不笑了,收回方才的话,伸手将菜单递给和畅:“看看想吃点什么吧。”

和畅的羞涩来得快去得也快,听闻“吃的”二字,她立刻抬起头神情兴奋,却连菜单都用不着看:“我要一份可乐饼,再要一碗地狱拉面。”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阿三捋起鬓边一缕红发,低头将菜单从头扫视到尾,终于找到了被和畅指名道姓的两道食品。

“哎,你就是顶着这样的发型去公司上班的?”和畅忽然好奇地发问。

阿三在超市做了一段时间搬运工,他做事准确有效率,被供货商那边的经理一眼看中,最近被聘用到公司里上班了,不但工作轻松了许多,薪水也是从前的几倍,总算是不用为吃穿太发愁了。

阿三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和畅,他在电话中说:“谢谢你。”

“又谢谢我做什么?”电话那头的和畅还没有睡醒,声音迷迷糊糊地可爱:“上回你就谢我谢得无厘头,弄得人家怪愧疚的。”

挂了电话才清醒过来的和畅爬下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阿三的话,她越想越开心,由衷地为他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而兴奋,室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和畅咕咕哝哝地说不清楚,她忽然趿拉起拖鞋跑到了走廊上,举起手机把阿三的来电拨了回去。

身后的房门里,室友们善意地哄笑着:“男朋友使人发疯。”

“喂,你真是太棒了!”电话刚打通,和畅就大声地祝贺,声音中全然没有了刚才的迷糊劲:“不打算庆祝一下吗?”

阿三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将手机拿远了些,却又忍不住整个人凑上去:“那就你最喜欢的日料,我请。”

见了面的两人各自有许多话想说,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和畅先注意到了阿三的一头红发,她想象着一个狂拽炫酷混混形象的人,坐在办公室里一丝不苟地清点账目,就觉得十分有趣。

“想什么呢。”阿三似乎察觉了她的想法,用指节轻敲桌面:“我平时戴帽子。”

“可夏天会热。”和畅不由得操起闲心来。

“我可以染。”阿三带着笑意望着和畅,语气淡定得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头发:“剃掉也行。”

“我还以为,你是很在意红头发的那种人呢。”和畅轻轻地道。

阿三不知该接什么是好,他很难说不在意,曾经的他除了混混头儿这个身份,就什么都没有了,红发和文身是证明在这尘世间他就是他的凭据,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弃自我。可是如今,他忽然离开底层街头世界,以另外的身份融入到新的人群中,他依然留恋过去的疯狂岁月,但他不愿回去,一个原因是自己终究年龄大了,街头总要交给像曾经的他一样的少年们去混,另一个原因有些凄然——人一旦见过了阳光,便不再能忍受黑暗。

和畅是那光。那时在东方广场上,她问他“作为的意义是什么”,当时作为小混混的他无法回答那样的问题,所以他只能为她放弃曾经在意的东西,为了她兢兢业业做好每一份工作,他得兑现让她“等我”的诺言,他要用行动来回答她。

谁叫她太明亮了呢?

两人一时没有新的话题可以交谈,直到料理上来了,阿三才主动询问起和畅在学校的生活。

“很难。”和畅毫不避讳地说:“我其实更喜欢理科,但是脑子笨,怕考不上就选了文科,又被调剂到了最枯燥的法学专业。”

“我上学的时候,倒是更擅长文科一些。”阿三轻轻搅动杯中奶茶:“学不会数学,史政成绩却很好,还在文史类杂志上发表过文章。”

“那真是全反了。”和畅笑起来:“如果你当时考到我们专业,现在就是优秀的韩大律师了。”

“嗯,我想也是,”阿三倒是毫不谦虚:“不过,也不会有如果了吧。”

阿三的反应让和畅感到意外,她渐渐地收起笑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虽然说时无心,可关乎“如果考上大学”的话题,毕竟会刺痛阿三被迫辍学、流落社会底层的痛处。

她又想起那些因孩子考上升学而大办宴席的家长们,他们将子女人生阶段的变化看得是那般重!可阿三的人生没有这样的阶段,他缺失了太多,十几岁起就成了社会中人,被欺凌、被诬陷、被欺诈、被冤枉……他甚至没有成年的概念,还没有到十八岁的他出过车祸、进过派出所,还被人传言为奸杀少女的凶手,成长的美好、成功的喜悦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对不起。”和畅怯怯地放下筷子。

“对不起什么,”阿三笑得有些勉强:“你比我还要无厘头呢。”

饭依然在吃,闲聊依然在继续,可隔着一张小桌的两人彼此都感觉到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是他们变了吗?的确,和畅从高中毕业生变成了大学生,阿三也不再是昔日随性自在的小混混了,可这些只是身份的迁移罢了,他们与以前并无不同,依然乐观、坚强、自由并且彼此关怀啊。

人心难于法学,没人知道那隔着曾经亲密的人们的东西叫什么名字,它让形影潜结的灵魂相互云飞雨绝,让音响相和的知己变成落叶与柯,它爱听金玉碎地的声音,更喜看星灭光离的哀景。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他们都已无更合适的话题可说。

那天的最后,和畅说晚上有同学之间的聚会,邀约阿三一起去,阿三婉拒了。

“她们都脱团了,我可能会落单。”和畅不甘放弃。

“对不起,今晚真的有事情。”阿三轻轻地推开和畅挽他袖口的纤手:“下次一定补偿你。”

“阿三!”和畅对着阿三的背影喊道,她想说“你不许逃跑”,又想威胁他“今天不去就没有下次”,可终究还是空张着口,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阿三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风声呼呼地刮得大了,好似沙丘在缓慢推移。和畅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知道他以为自己配不上她,以为他们是两条恰巧在空间中相交的线,一旦过了那天时地利且人和的一点,就将渐行渐远,再无共同的话题,她什么都知道……

舍友们都觉得,从外面约会回来的和畅有些神智不清了,这个平日里活跃开朗的女生竟然一个上午都不言不语,好友掀开她的被窝好心地劝,和畅却又一骨碌盘腿坐起了,三下五除二地拨通了阿三的电话。

“你来得正好,请先不要走!”和畅将好友拽回**,又对着手机那边的人说:“阿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原本就低温的声音经过电磁波的传输,愈加生硬得发涩。

“哇哦,声音好有魅力。”好友听见了外放,不禁惊叹出声。

“我的朋友觉得你很帅。”和畅说罢,又把手机直直地递到好友嘴边:“你说,是不是?”

“和畅,你喝酒了?”那边的阿三似乎有些失控,冷硬的语调里掩藏不住地夹杂了关切。

和畅并不回答问题,她将手机收回耳畔,轻轻地说:“阿三,我的朋友都很羡慕我,有一个已经工作了的、帅大叔类型的男朋友。”

“所有,我所有的朋友!”她忽而又抬高了声音:“都特别,特别特别羡慕我,真的!”

阿三匆匆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却被和畅死死拽住了话语的尾巴,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想疏远我?”

“没有。”

和畅几乎想象得到阿三的神情,他会将脸偏向背光的一侧,嵌在深邃眼眶里的黑色瞳孔也回避地转动、垂下,褐色的薄唇慌张地微微紧绷……原来她已经对他这般熟悉了,她知道,他不善于骗人,即便曾经因为耿直而遭遇了许多困境。他总会在说谎之时流露出明显得异样的表情,哪怕听者在电话的另一端。

在和畅的眼中,这种局促流露在久经世故的男孩的脸上,便成就了他一种别样的可爱。和畅喜欢阿三的坦**,她自幼随着妈妈和各式各样的大人打交道,见过了太多世故的人,对于迎着阳光依然能堆起笑的脸,她看得腻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应付的话,她也听得厌了。

有的人爱某种确定类型的人,有的人则爱某个独一无二的人,阿三就是和畅的独一无二,她有时甚至会担心自己太过平凡,不足以和有传奇版经历的他并肩,她会不自信地问身边每一个人:“我是不是一点点特别之处也没有?”

她却从未料及过,冷酷且独特的他原来也会自卑、会退缩、会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疏远她——分明还被他关心着的她。

阿三最后说:“我上班了。”

“好。”和畅顿失了劲头,应得有气无力:“那么,闲下来再聊吧。”

和畅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她不知道阿三的“闲下来”是不是一个确切的时间,但她向来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时间老人最近闲逛得太散漫了,他总该停下来,给她一个解决方案再走吧。

“啊……”和畅忽然皱起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吓了床边的好友一大跳。和畅起身拉开衣柜门,在几件冬装中挑出一件粉红色的轻软羽绒服:“我得起床,上课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