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照例5点半起床,套上一身藏青蓝的盖棉的运动衫裤,袖脊和裤管上箍着两条深红的条子,这是当下最时髦的衣服,无论是少年、中年、老年都爱穿,一则穿着精神,二则面料挺括,三则价格便宜。上个月司法局从体育用品商店订购了一批,作为福利折价卖给局里职工,于是司法局上上下下到处都是藏青蓝的盖棉花运动衫裤,几乎要取代了草绿色的制服。慕容穿上它,挺凸的肚皮象是缩小了一圈,这是她最满意的了。身上哪儿都瘦,就是肚皮上长脂肪,人上了年纪就是不得看了。

起床后慕容照例到街上跑步,她有糖尿病,华东医院的保健医生几次三番叮嘱她要节制饮食,增加运动,她害怕自己也会象楼上老汪那样突然间死去,一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的。从前从大学里偷偷跑到四明山打游击的时候浑身是胆一点不怕死,现在是老了,越老越怕死了,所以每天早上不敢贪表,爬起来跑步,倒治了懒病。

慕容每天跑步的路线大至不变,从武康路穿出上天平路至衡山路拐弯绕进宛平路,这一路笃悠悠跑下来大概二十分钟光景,踩着露融融的柏油路,望着街尽头的天幕由铁灰褪成蛋青、染成桔黄、晕成玫红,确实叫人心旷神怡。然后到宛平路双号大院里去松口气,胡乱划手划脚地操练几下,也正经跟人学过几天气功的,却总是发不出功,不会象别人那样出神入化,且作罢。这74号大院里有好几幢新公寓楼,住的大多都是司法部门检察院公安局的大小老少干部,一大清早院子里松摩拳擦掌抬腿蹬脚的人。慕容天天到这里来活动半个小时,是动筋骨到还在其次,关键的是动耳朵动脑筋,充盈视听。离休的人就象搁在浅滩上无人问津的旧船,远远地只闻波峰浪谷间的热闹,那种寂寞与焦躁让她浑身长刺,寝食不安。

慕容走进74号大院,在院正中那棵老榕树下立定,双脚八字岔开,眼微合,两只手便前后左右地甩动起来。

“慕容院长,您气色不错呀。”

“唔唔……”不用张眼,就知是从前法院里的老部下,不改老称呼。

“我们老法院的人凑在一起说起来,都说还是慕容院长您在的时候干得痛快,您不知道吧?前几天哪……”声音压低了。

眼皮抖动了几下,又闭上了,手还在甩,节奏慢下来,“唔·…哦……啊……”

“我们几个商议,退下来闲着无事。组织个离休干部律师所,尽点余力嘛。都说要你挂帅,有些事还非得你出面呢!"

“姆再商量商量……”慕容手甩得愈快,幅度也愈大了

从74号大院出来,慕容腰腿轻便、心畅气通、耳聪目明。一天不去74号大院,慕容心里象丢了什么。

慕容回家动手做早饭,煮泡饭、剥皮蛋,以前她雇用过保姆,现在保姆佣金涨得吓人,便辞了。独自一人,省钱省心又可活动筋骨。

虽然离休了,电话还是不少,慕容一餐早饭,搁了两次碗。马马虎虎对付了,照例在书桌上铺开了纸砚笔墨,抄录《老子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慕容自从离休后便开始练习书法,年轻时他学过苏东坡的笔意,在老区时是远近有名的才女,解放后进城搞公安司法工作,反倒把笔生疏了,现在捡起来,多练几日又能走龙舞风了。渐渐也有人慕名求字的,慕容多抄录《老子道德经》相赠。家里客厅中挂着两张条幅也尽是老子所言,一张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另一张是:“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呐。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慕容门日读它们,心不净时以其清之,心不宁时以其静之,心寒时以其暖之,心灼时以其凉之。一时里慕容竟也离不得它们了。

电话铃又响,什么人什么会邀请慕容老院长参加,慕容大声说:“对不起啦,今天这会我不能参加了,我有几个学生要来给我做寿,啊,哈哈,六十六岁唆,老唆!”慕容说得十分响亮。

慕容有四十多年没有过生日了,在位时脑筋里装的只有哪个重要会议哪项重要任务的日期,老早忘了生日是几月几号,那天还亏何汪提醒,她便找出户口簿,一看,才知道六十六岁已经通在眼睫下了。何迁说:“慕容先生,六六成双也算个大生日的,要做寿的,我们替你做,梅桢,庄世同,田士霏,我去一说,他们一定愿意。”慕容听了感慨不已,毕竟没有白辛苦这么些年,能让人惦记着,足矣,足矣!

“老、子、道好广慕容正在写一个“道”字,那一捺浓墨飞白,煞是得意。再写个“德”,那心上两点饱满得很,象两尾涣忽游动的斜蚌。慕容搭纸搭墨地送给人家许多幅字,也不知人家拿去擦玻璃窗还是包咸鱼干。今天不同,几位得意门生来为自己做寿,她以老子之言馈赠,能见长者之心。慕容挥毫酣书,一气写下好儿帧条福。

门铃很有节制地响了两下,开了门,何迁双手拎满了东西走进来。

“慕容先生,这是火腿、这是酱鸭、这是熏鱼、这是赤烧肉……”何迁一包一包地取出来。

“太多了太多了。”慕容连连说。

“后面还有呢,我们几个分了工的,待会,我再炒几只菜,做寿可不能马虎。”

“来来来,客厅里先坐会。”

“老院长,你的字是越写越漂亮了,替我写一张吧。”何压双手一合叫了起来。

“‘若,这几张都为你们写的,你先捡,等他们都来了,就要抢开头了。”慕容高兴地哈哈笑起来。

“我是外行,看着张张都好。”

“拿这张吧,这张字畅,意思也好,‘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慕容挑出一张给何压。

何压细细嚼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不觉心有所悟,“太好了,先题个款,省得他们与我抢。”

慕容用蝇头小楷题上“何压方家属……行字,捡了一枚圆章,蘸足了印泥,小心翼翼敲上去。

“慕容先生……”何迁看看慕容,欲言又止,脸颊上隐隐地红起来。

慕容却已明了她的心思了,说:“我给方泊定打了电话,他答应来,我给他打电话,他断然不会不来的。从前你们班里,我看他最是才华横溢,可惜太过人了,老子说,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唉!”慕容很为自己能随口诵两句老子而得意,就象从前时时引用马列毛泽东语录那样。

何汪一颗心放定了,说:“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他必定入世许多,从前他就是太超俗了。”

“我懂,你欣赏他就欣赏那种超俗,是吗?哈哈。”慕容厚爱地拍拍何理的肩,“你放心,趁今天我来给你们挑明,破镜重圆自古有的。”

何迁不好意思地一笑低下头。

慕容在学院里兼教时就很器重何压,她喜欢她的稳重、周到、含蓄,做事说话都合方圆规矩,手底下有几个这样的干部,你可高枕无忧了。

门铃轻快地,很有节奏地响了一串,田士霏来了,手里拎一大网兜,装满了梨、苹果、桔子。他今天换了一身白色的西装,头发黑亮地拢向脑后,戴着副变色的无边镜,显得风度翩翩。

“慕容先生,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田士霏双手作揖朗声说。

“哎呀呀呀呀,田祖贵,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比从前读书时神气不知多少……”慕容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学生,“记得吗?记得吗?何压,我头一次给你们上法理课先来个摸底测验,田祖贵呼噜一下晕了过去,你跑到医务室要了包仁丹,记得吗?其实他答卷答得还不错的。那时候他穿一身洋布衣服,圆口布鞋,象个乡间小放牛的,啊?哈哈哈哈。”

田士霏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不动声色地定住。

“慕容先生,人家现在叫田士霏,这么个大名,报上三日两头地照面,你不知道?”何压说。

“知道,当然知道,我叫他田祖贵,意在不忘根本,老子说,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

田士霏变色的镜片上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小渡口,音替暮年的灰浆似的河水被无遮挡的日头映得铜镜般发亮,黑压压地一片人影,墨黑的脸上的疲惫的眼睛都着神似地看住一个即将踏上小轮船的青年,这青年穿着土布对襟衫,黑圆口布鞋,两鬓青白的头皮象啃得薄薄的西瓜皮。忽然人群中一个面孔粗糙的妇女昏过去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扶住她,一个矮拙结实的汉子咕咚跪下了,跪在这个青年面前,祈神般地说:“阿贵,祖宗在黄土里盯牢你看哪 !”那声音漂在河面上,传下地狱传上天堂……田士霏许多时候不想这幅画面了,现在在淡宗色的变色镜上突然看到了它,这画面变得很温柔而且动人。

慕容寨容拿拿地抽出一张字:“这句话我也录了,正好送给你,田祖贵,唠,喜欢吗?”

田士霏镜片上的画面退隐了,接过慕容递给他的字,手指的神经末梢恨恨地痒起来,每个人都有一个过去,就象每个人脊梁骨末端都有隐隐突起的尾骨,人类老祖宗留下的痕迹。他惆侃地呵呵呵轻笑两声,把字递回去说:“字是好,可惜我不欣赏老子,这老头子说出来的话只好骗骗人生竞技场上的懦夫,平衡平衡他们的精神。慕容院长,你重替我写一张吧,录一段雪莱的话,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

“这哪成?书法原是中国的传统艺术,却去抄一个外国人的话,有点不伦不类吧?”慕容老大不快地说。

“田士霏该打该打,如此曲解老子,亏你还是舞笔杆的人。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这难道还不够进取吗?"何迁说着暗暗给田士霏使个眼色:今天来祝寿,别弄糟老太太的情绪。平常挺会鉴貌辨色的,今天怎么犯傻了?偏捡中老先生的心病去戳!!我给你个台阶,你快下吧。”

田士霏借着镜片的掩护迅速调整了心绪与眼神,立时三刻潇洒起来,说:“卑人确实不才,贻笑大方。算了算了,什么古人洋人,统统滚蛋,慕容先生,你题你自己的话,我拿去替你在我的报纸上发表一下,怎么样?一百年以后,世人拿你的话作楷模了!

慕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岂敢妄求,岂敢妄求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说着已铺纸研墨舔笔地写起来,提笔想了一会,“写句什么呢?人制法,法治人,不好不好,太死“有了,人生在世,能给别人留下点什么,便是幸福,索性明白如话,倒也别具一格。”

“好,好极,慕容先生这句倒是道出点人生真谛。写个横幅,版面容易安排。”田士霏击掌叹道。

慕容兴致正旺,一挥而就,倒也墨酣笔畅意洋洋也。田士霏横着竖看了半天,啧啧地用报纸卷了,说:“下个星期我就给你见报。”

“撰几句话,司法界许多人都想知道慕容先生的近况呢。”何汪说。

“当然,我会笔底生花的。”田士霏应得慷慨,胸中鼓**着得意的痛快,能够施舍予人难道不也是种幸福?特别是曾经仰人鼻息求人施舍的人。

慕容心中掠过一丝悲凉,现在已落到妥学生替自己涂脂抹粉的地步了。

门铃又响,拘谨地、短促地嘀嘀两下。“是庄子,梅桢吧?”何址抢起来去开门,心中祈求是方泊定,捏把手,手软软地抖着。门拉开,却真是庄世同和梅桢。梅桢拎着一盒特大的生日蛋糟,与她瘦小的身子很不相称。

“庄子,好个男子汉大丈夫,自己两手空空地轻松,倒叫梅桢拎蛋糕。”何汪笑着说。

“他拎到门口不一肯拎了,硬要塞给我。”梅桢填爱地斜了丈夫一眼。

“慕容先生,您贵体安否?”庄世同仍象读书时那样恭敬。他原是极不想来的,对梅桢说:“我跟慕容先生不熟,过去只在课堂上听她讲课,她恐怕早不记得我了。”梅桢说:“慕容与我爸很熟,老同事了,理该去的。”梅谈见庄子日渐沉郁,想使他开脱些。她不知道庄子心的深处埋着一些秘密。

“庄世同,池们叫你什么?庄子?哈,我有印象,考试总在前三名之列,看看象鲁智深,沉默寡言,出名的木疙瘩。”慕容说。

"表面老实,骨子里可狡猾,神不知鬼不知就把你们系里段出挑的梅谈给拐了去。田士霏,你说是吧?当年你败在庄老夫子手下可惨啦!”何址寻开心,难得的,为了平静自己,方泊定会来吗?

“何压你也学得油嘴滑舌 !”梅桢拧了她一把,把嘴凑到她耳畔:“当心我说你。”

“哦了原来你们还作过情敌?这段故事找倒不知。”慕容点点庄世同和田士霏。

“年轻时谁不做几场荒唐梦,情场上孰胜孰败不足挂齿,哈哈,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建一番功业,方见英雄本色,英雄自有美女爱,是嘛?哈”田士霏爽朗地笑着,压抑着肚子里隐隐的敌意,猛地拍了庄世同一下,“庄子,上回遇到梅桢我 就说了,极想跟你聊聊,当年政法学院的高材生,如今怎么甘心蜗居做起隐士来?难道也是楚王不识卞和玉?要不要我替你在报纸上呼吁呼吁?”那神情语态十足的胜利者。

“我哪里是什么卞和玉?野山莽石一块。”庄世同温和地笑笑,他感到肋下的痛在蠕动,便埋到沙发里去。

“田士霏,谁能跟你比?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二百天在报上见到你的大名,宏文阔论一篇接一篇,又兼法律顾问,又给大学生讲课,你可真成了万宝全书了。”梅桢悄悄地替丈夫解围。

“我可是整天为池人作嫁衣裳啊,偌诺诺,前些日子刚刚为何压和方泊定作了宣传,那篇文章整整熬了我三个通宵。”田士霏很有风度地推了推眼镜。他对自己目前的社会地位颇满意,手里有张报纸,就象有支军队。他方泊定再有名气,还不是得报纸替他吹喇叭抬轿子?

“田士霏,一士可是你?"梅桢问。‘

“正是卑人别号,有何见教?”

“亏你还替大学生上法律常识课,吴恒的案子还没有开庭,你在报上倒先替他定了性,这恐怕违反刑事诉讼法一般的程序吧?”

“哦我忘了,你是吴恒的辩护律师。梅桢,我给你摊底,那篇文章我可是奉命而写的,懂了吗?”田士霏意味深长地说,眼如银针,灼灼地看看梅桢,又看看庄世同。

庄世同肋下的小虫咬得猖狂起来。

“梅桢,听说你打算为那个杀人犯作无罪辩护?这下你可真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呢!”何压挪榆地笑着,笑中有些许窥探。

庄世同呵了一声,梅桢歉疚地看他一眼,庄子脸色黯然,他总是为她操心。

“何压,你口误了,准确说是杀人嫌疑犯,法庭还没审判呢。至于究竟作何种辩护,我想待弄清事实后再作精确的定论。我既没有不鸣,也并不想惊人,跟你一样,只求法律的准确实施,对吗?“梅桢也对着何压笑,笑中全是自信。

“好了好了,今天我不是跟你来开辩论会的,看你张嘴数起人来削铁似的。起来起来,庄子在家宠你,我可要罚你,跟我一块下厨房,帮我做菜去!”何压一把拽起梅桢,看了下表,不禁一征:“啊??!快十一点了艺怎么”看看慕容。

“真是的,方泊定怎么还不来?我再给他挂个电话吧。”慕容忙说。

“你们找不到他,这几天他四处奔波,前几天他向局里递了报告,请求让他自己挂牌组建一个新的律师所,名义上仍属局领导,实际上有独立的人事权和经济权,他老兄出国访问了一趟,胃口大得要命 !”田士霏说。

“局里批下了?”何压脱口问,泊定仍是泊定,仍是雄心勃勃,仍是不甘寂寞,这才是男人气度。

“头头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听说要报中央部里批。”

“老子说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方泊定还是老脾气!这桩事情我看大半是批不准的,律师所好私人挂牌,那么公安局也好变成福尔摩斯桢探所了。”慕容说着摇摇头

“我倒觉得老方的设想有可行的意义,我遇见一位香港老板,与内地某公司发生一些经济纠纷,他以为国内律师所都是为官方说话,故而不敢聘用我们。如若有个人挂牌的律师所,更能取信于港澳同胞和海外各界,有利于扩大我们的业务。另外,我觉得这样一来律师的主观能动性能更充分的发挥一“·”她还想说,却被庄子的胳膊肘顶了一下,咽下了后半段话。

“梅桢,你变了,完全变了广慕容惊讶地看着她,“从前我去你家,你是听话的女儿,梅大律师说啥你应啥,在大学里,你是好好学生,老师课堂上怎么教你考卷上就怎么答,典型的传统女子。现在眼光变了,神气变了,思想也变了,开放起来,现代化女性……”

“我女儿总是骂我保守,跟不上现代化的火箭时代呢。”梅桢笑笑,“时代在变,人多少总会变些,慕容先生,我看你也变了呐。”

“哦?变 ·…怎么了?”

“变得和蔼可亲了,从前在大学里,谁敢跟你平起平坐地说笑呀?”

慕容朗声大笑。

门铃笛长长地响了一下,十分果断。

“准是方泊定,何迁去开门。”田士霏叫。

何压楚身进了厨房。

梅桢跑去开门,果真是方泊定,气喘吁吁的,连声道:“迟了吧?迟了吧?诸位抱歉抱歉,实在脱不开身,车子又挤,我是跑来的,幸亏从前是长跑冠军。”

方泊定今天情绪很好,很随和的样子,穿了件墨绿色的甲克衫,敞着怀,里面是细格子绒布衫衣,马马虎虎而风流调境。

“刚才正说你呢,那个报告批了吗?”梅桢问。

“批了,才批下来。”方泊定总是淡漠着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

“哦?!”慕容吃惊得从沙发上立了起来。

田士霏抢上一步捏住方泊定的手摇撼着:“我早知道会批的,改革嘛!祝贺祝贺。老兄,开成立大会的那天我一定亲自到场采访,大大地在我的报上替你宣传一番!”

“我正要谢你,据说这次头头们下决心批,跟前几天的那则报导很有关呢。”方泊定拍拍田士霏的肩。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田士霏此刻好痛快好得意,把梗在心头的几丝酸意统统抹净了,以施以恩惠来显示自己的价值,从精神上战胜对手,田士霏觉得自己高尚起来。

“什么时候开成立大会?”梅桢似乎颇感兴趣,脸微微发红。

……时还开不起来,要租几间房吧?与老所还有许多案子要交割清楚吧?最要紧的还是经费和人员,都还没妥当解决。李事要我去跑,去磨嘴皮,就恨自己没有分身法广

“人员编制有多少?”

“我想不作明确规定,不论文凭,不讲资格,只要是志同道合的,我都要。”

“既然以你的名义挂牌营业,其他律师有没有独立接案独立办案的权利呢?”

“当然有,在我的事务所里,每个律师都是独立的,凭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业务水平办案,谁都只代表他自己,谁都干涉不了谁。将来,如果谁在群众中的影响超过了我,事务所就可以换上他的名字,自由竞争嘛。”方泊定说得慷慨而自信,他期望地盯着梅桢:“怎么样?梅桢,你不想来和我竞争一下?’

“这……”梅桢一时很难回答,困惑地看看庄子。

“哦,你们徐主任不会放你的。”方泊定嘴边掠过一个苦笑,谁都没在意,只有何汪捉住了,何压不动声色地看着方泊定,胸口过度着几十年的日子。

“老方,我到你那里干个兼职律师怎么样?”两栖动物,进退自如,田士霏笑呵呵地说。

“真求之不得呢!等于有自己的舆论阵地了。”

“小方哪,批文是哪天下来的?前两天到局里开老干部会,一点都没听说嘛。这种事情要认真点,看看批文是红头的还是白头的,部里有没有敲大印?”慕容把在任的几个局长一一筛了‘遍,不知是谁点了头?弄不好会犯大错误。

“局办公室通知我写份详细规划,说北京隔几日来人,要听汇报的,总归不会是开玩笑吧?”

“不是我要给你泼冷水,今天早上一些老司法找我商量也想办个律师所,要我挑这个头,我还犹疑着……”

“慕容先生,还犹疑什么?快应下来。你要出面当律师,准赢官司,审判员见了你这位老院长,谁不服贴?哦哟,今天我收获不少,采访了许多新闻呢!”田士霏说着摸出小本本迅速地记了几条。

“这事八字还没一撤,你慢点给我捅出去啊!”慕容叮嘱道。

“你放心,我搞报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规矩总归知道,不过新闻新闻要紧的是新,你们一旦决定,第一个得通知我。”

“那是自然的,自然……”慕容沉吟起来。

方泊定走到一声不吭地埋在沙发里的庄世同面前,伸出一只手说:“庄子,你在想什么?你还是如此沉默?”

庄世同勉强伸手与他握了握。庄世同多么希望方泊定不要来,他就是怕遇见他才害怕上慕容先生家。方泊定象一块矗立的汉白玉,而他庄世同只是一截木炭,他怕在方泊定面前愈显出他的卑微和无能,准确说,他怕梅桢探究出这个秘密。当他吊滞的目光与方泊定锐利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象一具埋葬了数百年的古 !”被挖掘出来,任人不放过一根汗毛地剖解。

“庄子你脸色不好,有病吗?”方泊定关切地问。

“没……没有,你看我壮得·…“”他敷衍着。

“他总是熬夜……“梅桢咽了下口水,庄子不愿让人知道他在写本律师史。

“庄子,待我的律师所成立,我就找你,你躲不了,我无孔不入,我们一起干,如虎添翼。”方泊定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传递给他一个信息:我什么都没对梅桢说,永远不会。

庄世同感激地也捏了捏他的手,肋下正痛得起劲:“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请入席吧,冷菜都上桌了。”何压发出一种极纯净极柔婉的声音,姿势优雅地拍了拍掌,兜着一脸凄楚而温情的笑,直直地盯着方泊定。

方泊定朝她看了一眼,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灰的薄呢套装,领口露出一抹藕荷色的毛衣,十分端雅,眼光不由得定了一定。何迁感觉出来了,心中暖了一暖,轻巧地一转身,伸手去扶慕容:“老寿星,老院长,先生,你先入座呀,好让大家给你叩头。”

“叩头免了,叩头免了,‘文革’中当了七、八年‘走资派’。弄不好让人批成‘走封派’。”慕容说。

“面南坐,面南坐。”何环把他捻在椅子上。

“头不叩,酒总归要敬的,来来来,斟满斟满。”梅核拿起酒壶往慕容面前的酒杯里灌。

“怎么倒黄酒?不行,慕容先生有酒量的,喝白的。”田士霏自己也想喝白的。

“我带来一瓶杜康,曹孟德有诗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方泊定用牙把瓶塞咬开了。

“何压快来呀,才好致祝酒词呀。“梅桢说。

何汪满面笑意从厨房出来了,‘大家依次坐下,一张八仙桌,慕容上座,左手是何压,右手是田士霏,梅桢与庄世同夫妇并排下座打横。田士霏撑开双肘把一面桌占满了,这么一来,方泊定只得坐在何压旁边了。他明白,那眼儿是在座的一齐为他筑下的,他肚内暗自冷笑。

“谁致祝酒词?”

“自然是方泊定罗,从前在学校里什么会的开场白都是他撰的。”

众人目光都射向方泊定,唯有何狂看酒杯。

方泊定并不推辞,脱了甲克,沉静地站起,一手擎了酒盅,说:“人世间好话尽被人说尽,祝至极顶,万寿无疆亦不稀奇了。想来想去,还是为慕容先生读一段小诗以志心意吧。”

“还念普希金!”田士霏一击筷,不无嘲讽。

“普希金是属于二十以前的年龄的,我读段曹孟德的《龟虽寿》,不知哪时起我竟迷上了曹孟德了。”方泊定清清嗓念:“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杨,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他念得忘情,一字一句竟象从心肺里掏出来的。举座皆动容,慕容鼻孔都撑宽了,举起杯子与方泊定当地一碰,仰脖之一饮而尽。

“慕容先生你发神经病呀,好这样灌么?"梅桢急得叫起。

“无事无事,这杜康酒不伤人的。”方泊定也喝于了一盅酒,“干,大家都干了。”

“我也送慕容院长一诗,”田士霏立了起来,他岂肯让方泊定独占鳌头?“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之一:浩**离愁自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呵,化作春泥更护花呀广

“哦,当不起,当不起。”慕容也与田士霏碰了碰杯,抿了一口。

“庄子,该你了,一人一首,岂不有趣?"田士霏干了酒,啧着嘴说。

庄世同用手搓了搓脸,略沉吟,低着嗓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诵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东坡的《定风波》。”田士霏插嘴。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庄世同念毕,与慕容举杯相叩,并不沾唇就放下了,他明白自己沾不得酒。

“我也喜爱这词,东坡还有短诗云:悠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斯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结尾两句与定风波相同,可见是东坡肺腑之言了。”方泊定说着看住梅桢,“该你的了,女才子想必有绝招。”

“梅执不是李清照便是李后主,要不就是温庭绮和柳永。”田士霏尽量多数几个名词家。

“我偏也喜欢苏东坡,他的词或豪放或清淡或苍凉或沉郁,自然如语,谐然成趣。”梅桢吸了口气轻轻念:“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慕容先生,敬你一杯。”

慕容亦抿了一口,伸出手拍拍何迁的手背。

“何汪压轴,来一段不凡的。”田士霏会意地朝她一笑。

何压喝了几口酒,手肘臂膀时不时地蹭着方泊定的躯体,那久违的渴念良苦的男子气烘烘地冲击着她,她真是有点醉了,躯体内的五脏六肺脑细胞神经统统化作了一汪春水打着漩儿哗啦啦地淌。慕容先生与田士霏的暗示叫她心中波澜起伏难以自禁,人象处在蒸汽浴室中暖洋洋昏沉沉无一毛孔不冒汗,理智已关不住感情的潮水,不由自主地张口念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念毕,也不举杯,自低头抿了一口,从心到面劈哩叭啦地烧起来。

梅桢惊讶地说:“我记得从前何迁你最不喜古诗词,说太缠绵徘侧诸屈警牙,想不到现在竟能把最迷离的李义山的锦瑟背得一字不差呀!”

“义山此词最深微婉曲、博丽精工,有亘古的悲哀,无法言诊的情意,非亲身阅过悲哀的人不能解其意。”慕容说着两眼看住方泊定。

方泊定正夹着何压精心做起的炒鳝背津津有味地嚼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何压,今日为慕容院长庆寿你却读首伤情诗,看来你这首诗是读与旁人听的吧?”田士霏笑嘻嘻地夹了块鳝背向嘴里填,又道:“方兄,此诗之意想来你是听得明白的了?趁此佳宴,要不要我们也敬你们一杯合欢酒呀?"说话间用筷子在方泊定与何迁之间一划,象用根绳把他俩系在一起。

田士霏把话挑明,一桌子人俱无声气了,都等着方泊定的反应。何汪用筷子尖蘸了酒在桌上无章地画着,心上下横竖在肋骨间撞着。

梅桢不知怎么心里紧张得要命,忙起身钻进厨房去做菜,不一会端上只芙蓉鸡片,故作轻松地说:“都停了筷作啥,吃呀,我在家从来不作菜,这是照着菜谱,盐糖味精都称分量的。”

方泊定首先夹了块鸡片嚼着,说:“唔,味道不错,只是老了些,梅桢,你用菱粉捏过吗?”

“哎呀,偏就忘了菱粉!我真不是做菜的料。”梅桢看看庄子。

“梅桢,别做菜了,坐下坐下。”方泊定说。

梅桢晓得他要说些什么了,惴惴地坐下。

“各位,先喝了这杯酒,我有话要讲。”方泊定为自己斟了个满杯,又替一座人都续满了,特地给何汪斟得满了杯口,便捏起酒盅,眼满圆地扫了一圈,说:“我正想告诉老同学们一则喜讯呢,本人已决定结婚,过几天去领结婚证,打算等新事务所有了眉目后便办个简便的婚礼,届时一定请各位赏光。”

“哦”都哄叫起来,田士霏还拍了两下巴掌,唯有何压变了色,那脸似新刷过的粉墙,那颗心也象快断气的鱼儿,无奈地拍嗒几下尾巴。

“何压,这、这……你怎早不说?”慕容的眼珠差点没弹到何江的脸上。

何汪凄惶地一笑,无限委屈地垂下眼皮。

庄世同与梅桢对视了一下。梅桢问:“老方,新娘是 一?匆她看看何汪,眼前映出一个灰脱脱的女人的影子。

“新娘嘛,是我在青海那段日子里认识的,也算是……患难之交吧!”方泊定又为自己斟酒,随着那注唬琅色的琼浆一线沥沥地注入倒喇叭的酒盅,梅桢听到了方泊定空寂的心田里落落寞寞的呻吟。

“啊?!”田士霏嘴唇咬住杯沿不动了,

“啊? !”慕容往椅背上一靠,奇文怪谈地把方泊定周正的脸读了一遭。

只有庄世同举起了杯与方泊定碰了碰,较轻说声:“恭喜恭喜!”

“老子有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日俭,兰日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慕容自言自语地念起老子来,每念之慈字,便加重语气,旁人只听得一串慈慈声了。

慕容念毕,酒席间一下子落入沉寂,各人各自无味地吃着什么,那菜盘里却不见浅下去。

何迁这一刻把人世间的苦味都尝遍了,悲苦、凄苦、孤苦、愁苦、寒苦、清苦……她想大哭,却不出声地冷笑;她浑身火烧似地灼热,又落入冰窖似地寒冷;她的心被一下一下地掉着、授着、撞着,渐渐地磨出许多棱角,并且愈来愈尖硬起来,最终变成一块象雏子似的锐利东西戳在肋骨上,先是弄得自己很痛,随即便准备时时刻刻去戳痛别人。

何压的温情与眼泪被烤干了,心里是一片龟裂的土地,一条冰封的河。她一甩头发站了起来,把脸上的一切都甩脱了,只留下薄纱似的一层不象笑的笑,“来,干杯!来呀,来来来,为泊定贺喜,大家都干,干,我先干了!”咕咚一下把酒倾入腹中。

“何压,酒要伤人!"慕容担忱地说。

“慕容先生,我有海量。来,泊定,这杯为你新夫人干,待你新房端正好,我们来闹一闹,我带小天来,欢迎吗?”何压何其平静地把酒杯举到方泊定面前,语气亦何其真切!姿态亦何其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