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问题是不大的,倘若你愿意动下手术嘛更好,啊,叫你妻子来一趟,家属签个字,这也是惯例。”那个一直为他看病的内科夏医生总归似笑非笑的脸被白墙白罩衣衬得苍白如粉,庄世同看出了那张脸上罩着的若无其事的虚伪。
“夏医生,你不要瞒我,我知道,久病成医。我一直瞒着我老婆,女人受不了这个,你也别找她来说实话,我们俩订个君子协议,怎样?”
夏医生表情凝固地看着庄世同冷静如同黑岩石的脸,静默了许久,那眉梢嘴角解冻似地抖了抖,长叹一声:“老庄啊,我一定使出全身解数留住你,立刻进院,已经晚了,你怎么能拖了这些日子?”
证寒了里庄世同的心猛然间空****地抽搐起来,有几秒钟他失去知觉。
“明天我来,生死由命了。”他想轻松地一笑,两颊肌肉如同久旱而坚固的泥土壳壳地龟裂。
庄世同从那两扇充满了酒精和其他古怪的药味的玻璃门里跨出来,近午果果的骄阳泻金般地罩住了他,他有一种从阴司间回到阳间的感觉,僵硬了的手足渐渐回暖过来。
喧嚣的大街在金箔似的阳光中辉煌起来,棋盘格的窗户此起彼伏地闪闪烁烁,楼房象挂满钻石项练的女人娇媚的胸脯,自行车轮晶晶亮亮地旋转宛如一只只竖起的银盘辗过松软了的柏油马路,金甲虫似的小汽车弓着铿亮的背脊慌慌张张地驶过,在白炽的空间拉出一道道颤抖的弧线就象琴弓在松弛了的琴弦上急急地拖过。树叶被阳光穿透满街挂起了叮吟当嘟的翡翠,翡翠玲琼间掠过一张涨面孔,在光箔中象是没有眉毛瞳孔透明鼻尖下伏着一小块阴影,或紧张、或温馨、或疲惫、或闲散、或专注、或木然……无论如何都是充满动作的,是活泼的,这便是生命呐。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经站在通向死亡的门槛上的时候,他对人间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态庄世同终于深刻地体味到了。如今,他象站在上了保险锁的陈列橱外观看一只剔透玲珑绝妙精奥的42层牙雕球似的观看世界,好一阵凄凉,好一阵恬淡。他走着,踩着白而晃眼的水泥板人行道,恍惚只是一道白光,脚底板没有任何触觉,身子轻得如同一粒毫尘、一张影子。回首看看自己五十年的生涯屹吃终日碌碌半生,并不想建树辉煌流芳百世,只求如兵蚁工蜂善善恶恶,岂不料因一念之差做了偷合荀容之事,站污了一生清自,再想雪耻讼冤,时不我与也!观自身之于世界尤如附赘悬沈,而世界之于自心亦是昨日黄花徒留一团记忆,阴阳两界仅差一口气,却如隔万重山关。想着自己这一团百三十多斤重的躯体即将化成污泥浊水,想着无有自己的这个世界依然蓬蓬勃勃地运动,想着妻儿在自己灵前洒下一番泪水后时日长久悲伤便渐烟消云散,那一种清淡的悲哀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的全部。
陡然间他发觉已立在自家熟悉得道不出竖条横框的家门前。
庆幸梅桢与女儿都不在家,庄世同来得及把脸上手脚间的悦张惆怅悲凉痛楚统统收起深藏若虚,留给亲人看的只是一个木纳淡然慈爱宽怀的躯体。
奇怪的是一旦证实了肋下长的是块恶毒的腐肉,那痛楚反而消失,抑或已麻木不仁?
桌上揭罩下压着张条:“爸爸:饭有点焦,不过还挺香,红烧肉坚硬得很,不过很经嚼,米觅咸了点,下饭。我去采访了,理房间千万别动我桌上的稿纸!梅梅,即日。”
庄世同捏着纸条鼻根发酸,那一个个趴手趴脚的字都象女儿的大眼巴眨巴眨地闪。他的胃口象封死了的铁罐,却直着嗓子吞下半碗焦糊的饭,也许是最后一次吃女儿烧的饭了。女儿最近着魔似地躲在大橱那边她的小天地里写啊写啊地写,她悄悄地告诉他:她在写一部惊心动魄的小说,她发誓,这部小说一定会引起大地震的!女儿发誓:她决心当乔治桑张洁那样的大作家。他替女儿买了一大堆书:《简明中国古典文学词典》、《作文描写词典》、《同义词词林》,还有《世界爱情诗选》、《文艺小百科》、《当代美国小说选》等等等等。他想到自己是梅梅的父亲胸口就涨起柔爱,梅梅虽然没有很出色但他仍然骄傲。梅梅一年中立了许许多多的雄心壮志,她象一只盲目的小蜜蜂,对什么花儿都爱。倘若躯壳死亡后灵魂还会存在,他一定时时保佑梅梅实现她的梦想。为了梅梅他死了毫无痛苦和遗憾,他的生命在梅梅身上无穷大地延伸了。他嚼着梅梅马马虎虎做的饭菜那黯淡的脸上泛出了一层无影无踪的笑意。
吃了饭收拾了碗筷他照例去晒台上把一盆盆花从晒台沿上挪至屋檐的阴影里,他记起有一天他在浇花梅桢说庄子你还好年轻呢那语气的清澈与深远,于是他委顿地蜷缩起来的心一瓣一瓣地舒解开来。花的闻不出的香气与无所不在的日光混合成透明的**从他的眼中鼻中口中泊泊地注入他有着许多空穴的躯体,他有一刻恍然如痴,心里和极目处无一丝阴影地轻松。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便是二千多年前那个庄子的话,年轻时候他讨厌同学们唤他庄子,他不喜欢那个一会儿做蝴蝶一会儿做鲍鹏的疯老头子,用着怪诞的神奇的词句诉说超俗的清谈。此刻他惊骇自己怎么会在冥冥之中把他的话念得那么熟?而且是那样通体透明地念着,仿佛他即是那个投了二十多次胎的庄子。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即便是安时而处顺地回到那个玄妙奥秘的来处去,毕竟到世间走了一遭,总归有什么事体惹他牵肠挂肚,庄世同梦醒神回地在桌前坐下。被窗权割成田亩状的阳光落在那叠三寸多高的稿纸上,一股慰藉油然而生,庄世同哨叹着拢起稿纸在桌面上轻轻地垛着,竖里垛齐了又垛横里,直垛得方砖一般,第一页上是他用毛笔写的铜钱大的楷书:“中国律师史(上卷)”。此番可以坦然地到黄泉去见老丈人了。这二十多万格格子他是如何爬过来的?见到老丈人时他若向他描述在世间的最后一段日子那便是日日伏案秉烛疾书耗尽了精血,再仔细回想竟然整个的人生只在这格子间踊蹈地行走了。他用根浅绿的尼龙绳把稿纸细细地扎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桌右手的抽屉,至于这部书稿何时能变成铅字装订成册地立在新华书店的橱窗里,他已无力顾及了。
从包里取出几封群众来信,一一登记在册,姓名地址事端要求。在信访处工作了五、六牟陆续摘录的疑难信件已有好几百桩,表示解决的红勾却不足三分之一。他常常会对着一封封无奈的求援的焦切的来信试想着如何帮助他(她)们四处奔波八方呼吁乃至解决,最终却只能尽量恭正地在这本簿子上记录下他(她)们的姓名地址事端要求而后锁之抽屉,他究竟为什么要密密麻麻地记录下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的急难呢?左思右想竟也茫然。他歉疚而又侥幸地把这本愁眉苦脸的簿子放进中间的抽屉里,也许有一天呢?·“·他犹豫着不把抽屉关上,心隐隐地期待着什么。他的手触到了一只深蓝的丝绒小盒,轻轻一狱那银白的按钮,盒盖弹开了,白缎的盒座上卧着只金黄的小表,分针一秒一秒地移动象一张脸上度过的心事。哦对了,是它呀!他终于替梅桢修好了这只精巧而漂亮的梅花牌女表。梅桢在挤车的时候挣断了表带,幸亏带扣上附着一根环接的练条,否则这表准丢了。他送给梅桢最贵重的礼品就是这只表了。他跑遍大马路的表店,找不到修这种用梅花和梅枝联结成表带的地方,最后还是千求万求地求路口那位个体户小师傅,出了一张大团结,把这表带修好了,竟然天衣无缝。他抚弄着表带象给住梅桢细滑的手腕,一根银针缓缓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不能否认了,无论如何装得坦然也不行,他留恋人间,难抛难舍的就是梅桢。梅桢!他用手指了一把脸,冰凉的一把泪水。梅核,我走了,谁日日催你吃药?谁夜夜候你回家?谁为你煮稠稀适当的米粥?谁听你叙述处理奇形怪状案件之中的苦恼与欢乐?……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想着梅桢将年复一年地为思念自己而柔肠寸断,庄世同悲不能支。究竟是梅桢离不了他?还是他离不了梅桢?他已不能分辨。他记得有一年飞雪夜学校开舞会他头一回挽着梅桢起舞,她在他掌中轻柔得同一片羽毛,他记得头一次约会梅桢立在荷池边披着月光纤巧得同一柱青莲,他还记得参加了方泊定与何压的婚礼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她时不时走神却又时不时向他表达亲热的神态,清纯而奥妙同天边那一派银河……是的,他早就想好了,他早就把这个念头埋在心头了,只是迟迟不敢挖它出来正视它。他想了,他去的时候就把她托给方泊定!方泊定一定不会拒绝的,那天在慕容先生家里方泊定的心思统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也许,方泊定一直就等着这一天?也许,梅桢也在等着这一天?啊他大叫一声,麻木了半天的肋下的痛伸拳动脚地苏醒了,搞得他疼痛难忍!
“三楼梅桢敲图章”弄堂里邮递员拔着嗓门叫,“三楼有人唯?敲图章挂号信”
庄世同用手帕擦去额上摘摘的汗珠和眼窝下凝固的泪渍,他告诉自己:告别悲哀了!
若无其事地下楼取信,对熟悉的邮递员说:如今科学发达,人的神通也大了,莫名其妙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地址,准又是托梅桢办案子的。邮递员说:梅律师名气越来越大了OR !嗒,一共三封,这封是你的!他一惊。抖抖地拆开惶惶地看,又是老家堂弟写来的。世同大哥:几个月前曾寄给你一信,久不见回讯,想是信件失落未可?今番特邮挂号,望大哥见信务必抽空回复,能返乡面议更好。为伯父伸冤之事看来已是民心所向,邻近数县尚有人撂指印呼应,附众乡亲草议的诉状,大哥您是学法律的,又是伯父的独子,此事执帅旗者非你莫属。伯父幽魂三十多年郁郁不安,望大哥速速回函,吾·等翘首以待……他浑身激凌打了个寒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立在赴黄泉的门槛上竟然没想到亲生父亲跟前作何交待?堂弟久居乡村僻隅不懂世态炎凉哪!父亲,儿子确实不肖,宁愿下得地狱来为你着老莱衣著斑衣戏。他朝冥冥中深深作了个揖。
梅桢的信他一般是不先拆的,他把它们搁在桌上,信皮下的发信人地址姓名让他心神不宁,一封是发自“海南x县公安局”,一封是发自“x市精神病疗养院”。他起起伏伏地犹豫了半天,总觉得那薄薄的信皮里包裹着与他生命十分有关的东西。他暗暗向梅桢告罪了一声,急急地去拆信皮,拆了半天拆不动,牛皮信皮坚韧得很,他用了剪刀才把它们剪开。
镜子般明亮的日光不知不觉中昏幽起来,屋子里落进了许多斑驳的阴影。庄世同戴上了老花镜凑在窗前看信,不知为什么很艰难,每个字他都要费很大气力去念,海南x县公安局的信中说:梅桢同志,二十年前杀害你姐姐的凶犯业已捉拿归案,将于x月x日召开公判大会,特邀你前来参加……他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十七八条的河流在他心口哗哗地淌着。窗外已是一片紫色,清明而寥廓地让人辛酸着。精神病疗养院的那封更短,句子漠然得十分骇人:xxx病员于x月x日病故!他的耳朵鸣叫了好一阵。这抑或也是天意?梅桢解脱了,她再不用在那个可怕的!3号去那可怕的地方探望那个可怕的人了!E谅我吧,梅桢。当我背负着躯体和灵魂上的恶瘤离开你的时间,你的生活中就没有阴影了,忽然间天际飘起了火焰一般的晚霞,远处的房顶和树梢都象燃烧起来,天地间卷起一片大火似的。他惊愕地撑住桌沿,朝窗口探着身子。片刻,他倏地明白了,腾地跌在椅上,通红的云霞烛照了他混沌的思想:今日齐齐而来的三封信,老天为他的生命来画句号了!
庄梅穿着雪白的宽松套衫和同样雪白的旅游裤,背着大红的牛筋包,脑袋上箍着大红的太阳帽,嘻嘻哈哈跳跳蹦蹦,象是个出外郊游的中学生。
“火车票拿了吗?钞票拿了吗?介绍信拿了吗?"梅桢一路下楼一路问她。
“拿了,拿了拿了拿了!妈妈,我都快二十足岁了工”庄梅澎地一下跳下四级楼梯。
“她怎么一点不象我也不象你?”梅杭摇头叹气,对身后的丈夫说。
“那表带宽紧正好吗?是路口那个个体户修表匠修的,日后再断,寻他就行。”庄世同翁翁地应,牛头不对马嘴。
夫妻俩送宝贝女儿出远门,头一次。
临出门前,梅桢与女儿争了一场。梅桢十分伤心,她在女儿面前一点没有威信。女儿打扮得时髦而漂亮,哪象去办正事的样子?她忍不住说:“梅梅,把身上这套衣服脱了,换件普通点的。你是代替妈妈去海南岛参加公判大会的,要庄重、严肃,这样花花骚骚会被人说闲话的。来回路费都由公家报销了,你别当这是游山玩水呀!"
“我喜欢这个打扮,我知道去开公判大会,感情是藏在心里的,和衣服不搭界的。世上有的国家白衣服是丧服,有的国家白衣服是结婚礼服,萝卜青菜各人喜爱。谁要说闲话就让他说唤 !”庄梅一边在镜前左顾右盼,一边回答。
“梅梅!听见了没有?你是代表妈妈去的,别给妈妈丢脸!"梅桢气女儿老爱顶嘴。
“我怎么给你丢脸了?”女儿叫了起来,“我丢你的脸你就别管头管脚管我,你还是好好管管爸爸的生活吧,别成天让他当家庭妇男了!”
女儿的话让梅杭又惊又恼,庄世同连忙慎怪女儿:“梅梅,不准跟妈妈耍态度!”又劝梅桢:“我看这衣服还可以,时间不多了,就别换了吧。”母女俩这才堰旗息鼓,刀枪入库。
庄梅不要爸爸妈妈送,24路无轨电车换4!路公共汽车就到北站了,这有啥难?可爸爸说,我一定得送。妈妈说,我一定得送。结果!十!二2,两人一起送。马路上庄梅不跟爸爸妈妈并肩走,已经不是爱撒娇的年龄了。去海南岛,绝啦!高高的五指山哟向前进,向前进,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今有我庄梅代替妈妈去审判残忍地杀害大姨的凶手!庄梅觉得好不过瘾,好不新奇,好不痛快,连太阳都象是长大了一圈。
“梅梅,不要打冲锋,时间来得及。”梅桢喊,女儿把他们抛远了。梅梅远远地回转身,伸出手臂招了招。
“吃药吃药,这药一定得按时服用,懂吗?否则起不到预定的作用。养成习惯就好了,这也得下决心,咬,试试看·……”庄子一路嘀嘀咕咕地罗嗦着,梅桢没听进去,她的眼光被走在前面的女儿吸引住了,说实在,这身衣服还真不错!
女儿浑身雪白头顶一抹鲜红这美丽的身姿触动了梅桢隐蔽在脑细胞深层的感觉,呵,梅梅这副打扮象一只雪白的鸟儿有着红玛瑙般的*!它又出现了,是的是的,怪不得今天起床后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梦里了。原来是昨天夜里又梦见它了,那只精灵又凄婉的白色鸟儿,它沿着曲折动人的海岸线悲壮撼人地飞着,并发出钻人心的鸣叫,此刻梅桢心中依然充滋着它的旋律与节奏,那是一种极遥远极广阔的声音,梅桢觉得自己象一张琴被落珠般地拨动了:这个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年的梦究竟预兆着什么?
梅桢想这是大姐在呼唤她,她应该去海南祭奠大姐的亡灵。世界上应该做而做不成的事太多了。吴恒董晚秋的案子马上要开庭审判,她去不了海南。从前父亲敲过她木鱼:“女人难当律师,法律是钢是铁,硬铮铮冷冰冰,你能快刀斩乱麻地割舍许多吗?”
那只雪白的鸟儿顶着红咏在前面飞,梅桢紧紧地追上去,眼看就要触到它冰雪般的羽毛了,这时女儿灿烂的脸蛋笑盈盈地别转过来。
“妈妈,爸爸,好了好了,送到电车站就行了,肉肠似地挤过去又挤回来有什么味道?”庄梅很威武地说。
梅桢伸手把女儿歪了的太阳帽挪正。
庄世同轻轻地刮了下梅梅的鼻子,手指上沾了细细一层冰凉的汗。
“梅梅,到了那里马上打个电报回来,记住了?”
“忘不了忘不了。”梅梅朝亲爱的爸爸妈妈挥挥手,又说:“妈妈,你也别忘了 !”
“什么?”
“嗒诺嗒,忘了吧?代我给方泊定叔叔打个电话,等我从海南回来,马上去采访他 !”
“哦”
庄梅一个箭步跳上将驶的电车。
“庄子,我真怕她会闯祸。”梅桢优郁地笑笑。
“不会的,不会的,她已经比你高半个脑袋了。”庄世同神情恍惚地给住了梅桢的肩,“不是还要去事务所吗?我来送你。”
梅桢不由地朝他看了一眼,忽然发觉庄子今日的神气怪涎得很,说话颠三倒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奇怪地滚烫着象做着什么暗示。
“庄子你怎么啦?”
“大姐的冤案总算水落石出了 !”
“真的,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今天我争取早点回来,庄子你炒几只拿手菜,”
“半碗大米加五碗清水,用两路幽火嫩,嫩出的米粥保证糟而不烂,不信你试试。”庄子象是没听见她的话,自言自语地说。
梅桢愕然地瞪着他。
“车来了,上吧,早点·“…”喉咙里一片咕咕。
梅桢上了车,车开了,她从车窗望出去,庄子象尊佛像立在站头上。庄子今日的神气真是怪诞得很哪,梅桢心里惶惶地空虚起来。很少有人能从徐主任脸上看到线条自然的表情,那张方正的格子脸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寓义着非常具体的命题,就象汉字的笔画或象形或指事或会意每横竖每点捺都有实际的意思。徐主任的脸是可以让人读的,常常能从徐主任的表情中读出一个字来。譬如此刻他的眉毛眼睛嘴唇紧凑平整,鼻线挺直,象个“肃”字,“肃”字是徐主任最常有的表情,“肃”字让人尊敬和畏惧,就象法律一样。
趁徐主任找杯子泡茶的空隙,梅桢仔细地阅读了他的脸。梅桢读出来了,徐主任今天找她单独谈话并不象以往那样严肃中含有赋予重任的信赖和亲近,今天徐主任的严肃中掺着几分怀疑儿分责难,他时不时朝她袭来的目光是工厂的质量检验员看一件次品的目光。
徐主任把茶杯往她面前一放,话音同时出来:“法院的通知书收到了?"
“什么?”梅桢一时惰懂。
“吴恒蓄意杀人一案的开庭时间已经定下了,辩护意见准备的怎么样?”徐主任的脸呈一个很警惕的问号,语调象绷紧的弓弦。
“基本有眉目了,本来就想跟你汇报的。”
“那很好嘛。”徐主任极有滋味地呷了口茶,音容便鲜活起来,“梅桢啊,这桩案子现在已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报社接到大量的群众来信,纷纷要求法律严惩凶手,听说电视台的导演正着手把它搬上银幕。鉴于这种状况,决定对吴恒进行公开审判,组织群众旁听,因势利导要把审判会开成宣传社会主义法制和颂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大会。你作为罪犯的辩护律师,责任很重很重哪!”徐主任高屋建领地把手掌缓缓地朝下劈来,恍惚把一座巨大的山峰按在梅桢身上了。
“徐主任,我,恐怕不行“,” ”
“你放心,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嘛。辩护词我们可以反复研究,用词的分寸一个个地斟酌。关键有两条,第一要把吴恒走上犯罪道路的思想根源挖深挖透,譬如说吧,西方艺术中那种资产阶级的毒素如何一步一步腐蚀侵吞了一个年轻的艺术家?!第二点,要详细叙述我们律师如何依靠法律的神威教促他认罪服罪的过程。整篇辩护词不仅要有逻辑的雄辩力,还要有艺术的感染力,争取一炮打响。对你的要求太苛刻了是不是?梅桢,你应该有这个雄图大略,成为一个维护社会主义法制的名律师,大律师!"徐主任一番话语重心长,脸部表情庄重而深沉。
“徐主任!”梅桢透不过气,用力叫了一声。
“嗯?”
梅桢盯住办公桌上的玻璃板,那里面映着徐主任模糊的脸,她说:“可是,徐主任,吴恒并没有杀害董晚秋!”
徐主任喧地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你发现新的证据了?户
“我反复分析了这桩案子由来已久的发展过程以及两个当事人的心理状况,根据吴恒的最后陈述,我觉得,董晚秋很可能是自杀。”
徐主任重又坐了下来:“同志,‘可能’这个词在法律的词典中应该取消,注意!这桩案子案情并不复杂,案发时仅两人在场,凶器上又有罪犯的指纹,心理分析再奥妙,也推翻不了铁的事实!昊恒出而反而推翻原供词,这说明罪犯是十分狡猾的。作为一个律师首先应当敦促罪犯认罪服罪,这点我已再三强调了。梅桢,切不可因为某种虚荣的感情而被罪犯牵着鼻子跑,那样要犯大错误的户
梅桢默然不语,内心却似重重漩涡。
徐主任长一口短一口地品着茶,这茶叶是在劳改农场工作的老战友送于他的当年新茗,色清味醇,明目静心。梅桢这个同志嘛我还是了解的,别急,让她考虑。一张一弛是徐主任的领导艺术。
待喝了头铺茶的大半杯,徐主任揣摸梅桢也想通了,仍严肃着却亲近了许多地说:“好了,梅桢,你办案子善于运用心理分析,这个经验以后可以好好总结一下,你甚至可以写篇论文嘛!不过,眼前这桩案子就别再钻牛角尖了。我给你摊底牌,这案子已经是铁定要重判的,没有花头啦,你就照我说的去写辩护词,还有几天功夫,尽量要让吴恒认罪服罪,根据他的态度,量刑上我们可以提出死缓。这份东西开庭前再让我过过目,怎么样?”
梅桢抬起眼皮看住徐主任的脸,徐主任此刻的表情宽厚得让她十分感动,她实在不忍心许逆徐主任待她的一片挚诚的。 她的一只手伸在公文包里捏住了一卷纸,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拿出来交给徐主任?她把它捏住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捏住,那卷纸已捏得皱巴巴,她还是犹豫着。从前父亲说她:“小桢你耳皮软心肠软,这是当律师的大忌。”
“梅老师,梅老师!”秦文鹃冲到门口,看见徐主任,又刹住了脚,欲言又止。
“小秦,什么事?”梅桢慌忙把手从公文包中抽出。
“梅老师,那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我,我劝也劝不住: “ ”秦文鹃依着门框怯怯地说。
“怎么回事?"徐主任的脸倏地又“肃”了起来。
“法院判离了。她、她怨我们没替她赢官司。她用个脑袋往桌角上撞,说、说要死……小马硬把她拉住了 ““ ”
“我去·”,·‘”梅桢惊然一惊,不知怎么此刻她突然看见了董晚秋临死前的模样。
外面闹成一片了,马海波一边奔来一边嚷:“撞上去了!力气大得要命,拖也拖不住!撞上去了户
梅桢的心刷刷地往下沉,她一把抓起话筒拨救护电话,被徐主任按住了。
“我的车就在门外,快,送医院急救。”徐主任毕竞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镇静而且果断。
“徐主任你要去开会……”
“我没有两条腿吗? !”徐主任吼了起来。
七手八脚地把那妇人扛上车,梅桢刚想钻进车门,徐主任又说了:“梅桢,让小马小秦去就行了,我看伤势并不关紧。”
小汽车索溜一下跑了,梅桢手软脚软,象刚刚赛了一场拳击。徐主任替梅桢续了点茶,半是批评半是点拨:“看你慌成这个样子。遇事首先要冷静,乱纱团中抽根头。这件事情责任在法院,不问青红皂白乱判。社会上那些资产阶级的流行思潮泛滥,我们司法部门有些同志也多少受了影响,连个道德原则也没有了!梅桢啊,所以对吴恒的公开审判是非常必要非常及时的。最近这段时间别的案子你放手让小马小秦去办,你集中精力搞好对吴恒的辩护词,抓紧,一定要抓紧。”
“徐主任,辩护词我已经写好了。”梅桢再也不能犹豫了,她呼地从包里抽出那卷皱巴巴的纸,直视着徐主任的脸:“徐主任,你一定要看完,看完后再提意见,好吗?”
“这么快呀户徐主任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脸刷地黑了起来,象用墨把写错的字涂了。他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媳,人站起来,在办公室急步踱了两个圈,猛地在梅桢面前立定:“梅桢啊梅桢,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我没料到你会变得这样!”徐主任有些激动,刷地拉开抽屉,抓出几张信封抖了抖:“你看看,你看看,南城区法院来信反映你暗中鼓动已调解和好的夫妻重新上诉离婚,桃圃镇胡家宅里委会来信控告你帮助一个劳改释放犯抢房子,你看看!”刷,把信授在梅桢面前。
梅桢大吃一惊,拿了一封看,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眼门前唐淑女,董晚秋,那个大汉,那个妇人……乱七八糟的面孔晃来晃去。
“梅枕同志!”徐主任沉重地唤了一声,‘接到这些信,我震惊,可是我不相信。四分钱一张邮票把人害苦一辈子的事难道还少吗?我以为我是了解你的。当初,是我坚持着要把你从工厂调回律师所,后来,又是我作介绍人让你入了党……前几天呈报出席司法战线英模表彰会的候选名单,我把这些信件锁进抽屉,依然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嘛广
梅桢望着徐主任失望得扭曲了的脸,歉愧塞满了她的心,她不能忘记徐主任对她的种种好处,她应该报答徐主任的知遇之恩。可是她知道她已经无法让徐主任满意了,一旦想到她将失去徐主任的信赖和支持,心里便渗开冰凉冰凉的一片不安。
“徐主任我工作没做好,不过那两件案子的具体情况很复杂,我想·……”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了,我还要去参加个会议。”徐主任迅速地看了看表,“问题是你怎么能弄出这样一份骇人的辩护词?你真是异想天开,去为一个残害妇女的凶手作无罪辩护?我几次三番关照你,底牌都摊给你了,你却置若周闻,一意孤行。你这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唉,我真弄不懂,你究竟怎么想的?咬?”
“徐主任,作为一个辩护律师,他的职责就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被告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
“好了好了,还用得上你来给我上刑事诉讼法的课吗?梅桢,怪不得所里有同志反映你尾巴翘得老高,听不进不同意见,严重的骄傲自满!”又迅速地着了看表,今天要步行去局里,得提早去,“另找时间,我要跟你好好谈谈。至于这份辩护词,不行,重新搞一个,根据我刚才跟你说的。这是法律,不是写小说,可以来什么意识流什么荒诞派,感情冲动是要犯大错误的广
徐主任匆匆地走了,梅核只好把许多话咽回肚里。她本来想对徐主任说说她的苦恼,她总摆脱不了一个石磨般的念头:她对董晚秋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很早很早以前,当她立志当一名律师的时候,父亲对她说:“律师只认法,其他什么都不认,法比你的老子大,懂吗?广既然作了昊恒的辩护律师,她就顾不得其他了,查明事实真相,不放纵罪犯,也不冤枉无罪之人。而在她的内心深层还潜伏着一个动机:弄清董晚秋真正的死因便可知道自己究竟对她负了什么责任。
何迁在喊她回办公室听电话,她估计一定是小马或小秦从医院打来的。她去了,何迁递给她话筒时古怪地笑笑。她不及思索,接过话筒,对面传来跳跃着的声音,“是梅桢吗?”她心一个格愣:怎么是方泊定?
“老方吗?我正要给你打电话的,梅梅要我告诉你,她从海南岛回来要去采访你这位大律师呢。梅梅异想天开要写什么推理小说……”
“她已来过两回了,我跟她说,采访我没意思,去采访采访你妈妈吧。哈哈喂,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和我一块干吧!现在准备工作大体就绪,马上要开成立大会。梅桢,你若能来的话·“…”
“老方,这件事·“·“……根被闪电照亮的雨丝在脑海里掠过,梅桢心跳突然加速,不过她仍旧平平地说:“老方,让我再跟庄子商量一下,好吗?”
方泊定沉默了片刻,“梅核,我等你的回应。”停了一会又说,“梅桢,你忘了吗?很久以前,一个下雪天我们说过的话?”
方泊定的声音低沉而温馨,手风琴吐出抒情的“在莫斯科近郊的晚上”的旋律,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梅桢推呀推呀推回到遥远遥远的雪夜·“ 梅桢以为自己早把那个雪夜忘了,其实它是凝聚起来沉淀在心的最底层。
耳畔轻轻地刮答一声,梅桢无限感慨地把话筒搁下。
“老方找你什么事?"何迁的话音随即而起,看她依然背着身子在抄着什么。
“噢,没什么……梅梅别出心裁要写小说了,盯着老方要采访。”梅桢并不是存心瞒着何迁,实在是那件事她还没最后下决心。
梅桢看见何汪方方的肩膀山峰似地耸了耸。
电话铃又响了。
“哦哟马海波,我就等你的电话,怎么样了?”
“梅律师,情况还好,输了血,没生命危险,她娘家人也来了,我看你今天就不必赶来了。”
“哦,小马,辛苦了。跟小秦说,别回所里了,你们早点回家吧。明天一早,让小秦再去跟董晚秋母亲谈谈,我和你去找冯潇潇。”
“还要去呀?不是都很清楚了吗?”
“要去,要把每个细节都搞清楚。这不是写小说,可以加油添酱想当然。”
“梅老师,明天政法学院有个摩拟审判会,学生会邀请你参加,请柬他们让我带来了。”
“哦,明天再看时间吧。”
“不,你无论如何得去。喂喂,梅老师,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对面话筒里静谧了片刻。
“小马,喂喂,你说什么?”
“梅老师,你回家,请……跟庄梅说一声……叫她别忘了,今天晚上七点到联谊俱乐部……”
“小马,庄梅不在家呀,她今天上午乘火车去海南岛了。”
“什么?什么什么?”
“她去海南岛了。”
“ ……”叭嗒一声。
梅桢又喂了几声,摇摇头,放下话筒。梅桢怎么跟马海波熟得很呢?她有点奇怪,不过没有时间去细想,一晃就过去了。
“徐主任找你谈了这么久,什么事?”何压开始收拾东西,随意地问。
“商量……吴恒案件的事。”
“徐主任就是偏心你,我们办的案件他从不过问一声。”何迁笑着说,“你还是坚持为昊恒作无罪辩护?”
‘“事实是这样,我不能违背事实呀。”
“徐主任同意了?”
梅桢心情忧郁地摇了摇头。‘
“你打算怎么办?”
梅桢想想,又茫然地摇摇头。
“梅桢,我知道,这桩案子现在成典型了,你想干得出色!我,诚心诚意祝你成功啊!”何压说着恬淡地一笑,“今天小天要回家,我得早走,你呢?走不走?”
“你先走吧。”梅桢极想独自理理头绪。
“那我先走了,问问庄子好。”何压拎起包快步走了出去。梅桢望着她的背影,发觉她腰挺得笔直脚步十分轻松,不再象一个背负着痛苦的孤独的女人了。 自从听了方泊定要结婚的消息后,何迁反倒是开朗起来了。梅桢虽有些诧异,但更觉得庆幸。这些杂念也只是一晃而过,她的思绪很快就被吴恒董晚秋的案情淹没了。
时已黄昏,办公室里空寂下来,桔红淡紫的风从窗口里飘**进来。梅桢想把那份辩护词的抄稿从头到尾梳理一下,自己找找漏洞,毕竟是人命案子,需谨慎对待才是。徐主任传递的信息让她隐隐感到了许多的艰难,是哪个先哲说的?坚持诚实人的立场,这是需要冒险和勇气的。梅桢从小就胆小,到电影院里看惊险电影,两只手掌捂住眼睛不肯挪开。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考法学院……关键的问题在于认定董晚秋的自杀需要有更直接的证据,啊,她凭什么相信冯潇潇的证词和吴恒的翻供呢?她就凭直觉相信了他们。然而每种直觉必定是有隐蔽的依据的,只是她还没有把它找出来,她必须在开庭前搞清楚它!她剥茧抽丝般地剖析着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一阵阵的烦躁袭击着心绪,思路老是打结。“知了,知了,知了……”蝉声频频,潮水般地拍打着耳膜。蝉都叫了,夏天了,梅桢猛然醒悟到夏天的来临。人有了一定的年纪就把时令淡薄了,年轻时一到夏天那是准有许多兴高采烈的念头的。曾经有一个夏天她和庄子跑到普陀山游玩,烧了两柱香下海游泳,差点没把她淹死。啊,今天跟庄子说好的,下班早些回家,两人一块庆祝庆祝,大姐的冤情终于昭雪。梅桢腾地跳起来。
夏天傍晚的街是一条五彩的河,河底活动着无数生物。梅桢神思集中,竟然听不见喧闹的人声车声,匆匆行来,但觉五彩的波纹从身边潺潺地淌过。
梅桢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叫:“庄子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厨房里暗黝黝的,没灯光。傍晚的时候厨房暗黝黝的意味着什么?梅桢心呼地吊了起来,连忙推房门,大声叫:“庄子”
房间里凝着五颜六色的晚霞,静得象块透明的彩石。
“庄子!”梅桢跑到晒台上看看,又跑到蛊洗间看看,家中冷冰冰,三百六十五天中仅有的一天!庄子大概是上街买什么去了,一定的,我说了句要庆祝庆祝,他准象得圣旨似地忙开了。梅桢嘴角一弯,笑了,累了,坐下来,顺手捧起茶杯,喝一口,凉的,甜的,葡萄糖水,庄子冲好等她来喝。喝足了,满意地放下杯子,才发现杯子底下扣普张纸条,忙凑到窗前去看,庄子的笔迹,心噎喳一挫,急读:“梅桢:我去医院,明天要动手术,千万别急!只是急性胆囊炎,吃一刀就会好的,我皮厚,不怕开刀。我住309病房,跑不开,不来也无妨。粥在小锅里,揭罩下有海蚕拌萝卜丝,还有咸鱼嫩蛋。明天你自己试着煮煮粥看,半碗大米加五碗清水,用幽火嫩。别忘了要按时服药。世同草于x月x日。”
梅桢傻了,象是把心丢失了,世同你什么时候得病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房间里渐渐地模糊起来,空旷起来,有一股冷风穿过,梅桢不由得抱紧了双肩。“庄子户她叫了一声,发觉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她忽地跳起来,撞倒了椅子,她不顾一切地往门外冲去,庄子!
梅桢冲出门与一个人狠狠地撞着了。
“庄子?!"
“梅·“…哦哟,梅律师,是我……”
梅桢惊魂未定,凝神察看,一张扁圆的、兜着一掬深褐色雀斑的脸上细细的一对肉刺眼正惶惶恐恐地觑着自己。
“唐淑女?”梅桢恍惚梦中。
“梅律师,是我,是我,我找你。我不敢在律师所讲话,我只讲给你一人听,梅律师,我求你,我求你。”哗哗的眼泪溢过沙滩似的雀斑。
“哦……可是我,现在……现在“……
扑咚!唐淑女猛地矮了一截,唐淑女给梅桢跪下了。方泊定情绪高涨,黯淡了许多年的双目又亮起晨星般的光熠。人生如登山,时起时落。他曾经有过顶峰,二十挂点零年纪,在红灿灿的党旗下宣了誓,大学毕业成了新中国第一代人民律师。出了几次庭,声誉鹊起,多少人象菩萨般敬重他,报纸上电台里常常有他风华正茂的身影和慷慨激昂的声音。正值平步青云之际,突然一个蹭蹬跌入无底的深谷,悠悠经年,搽碟终日,“谁念田文坐中客,只将弹铁叹无鱼”?岁月渐次白了双鬓也将心磨成鹅卵石一般平滑坚硬,静挣地卧在河底,任凭河面上几多波起浪涌。沧海桑田,生活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几时间又把方泊定卷入万鼓齐鸣千帆争发的竞赛场了他被无名的一股力推着拉着,从深谷里挺起身,抖落身上的泥土草屑,又开始了艰难而振奋的登山,并且,那山峰已经遥遥在望了,无限风光在险峰嘛。从北京来的几位部领导听了方泊定关于律师事务所改革的设想与方案,大为赞赏,当即指示,作为健全法制的改革试点,各部门要尽量开绿灯。于是各种路障拆除、沟坎填平,崎岖山道成通禽,但看他方泊定如何施展身手了。
方泊定独行其是,杜渐防微,如此聚得十来位精粹之员,摩拳擦掌只等着轰轰烈烈干起来了。唯有一桩心事未了,初起这个念头时就想到了梅桢,论人品才智,梅桢最好,若得她和衷共济,此番事业成则可望了。不过因为对梅桢心怀愧疚,未敢造次,心想只等万事有个眉目了,再去邀她。几日来办事顺利,一时按捺不住给梅桢挂了电话,放下话筒不免有些懊丧自己的失态,心中郁泡诧僚了好一会。
这几日方泊定借了辆自行车四处奔波,蹬得两腿肚子胀扑扑酸叽叽。虽说部领导有了批示绿灯放行,并非人人心悦诚服地执行,原来事务所的头们声称事务繁忙小轿车调不过来。方泊定也不计较,他喜欢白手起家,日后有所建树可以无愧地说这是属于我的。他充满自信,只要新事务所的牌子一挂出,凭着他这几年在司法界的声誉,业务必定兴旺,日后象象样样置它几部奔驰轿车,因此他蹬自行车风尘仆仆却是劲头十足。傍晚他回到办公室,收拾收拾准备办移交,却见玻璃板下压着便条,同事留的:xx医院309病房庄世同叫你无论如何去看他!方泊定疑惑了,方泊定极少有疑惑的时候,他从来是果断的。
自从梅桢嫁与了庄世同之后,方泊定与庄世同之间莫名其妙地有了一层透明的隔膜。方泊定知道这种感觉实在没来由,却怎么也消除不了。他一直怕跟庄世同单独地面对面地说话,因为他和庄子之间的一切关系都在梅桢身上打结了,只留下一个最怕提起的话题:梅桢。
庄世同怎么住院了?是了,前些日子在慕容家见他气色就不怎么好。病人叫他去那是万万推辞不得的。多少年了庄子似乎也在回避他,庄子曾经那么卑歉而无望地恳求方泊定在梅桢跟前隐瞒一段不光彩的往事,有几次方泊定差点想告诉梅桢,却一直为庄子守了口。莫非还是为了此事?方泊定犹豫片刻,狠狠地一抹脸,抓起中午吃剩的半条面包啃着,推出自行车去医院了。
“庄子!你怎么病成这样?”他惊愕地喊起来。
庄子脸上飘过一张薄薄的笑容,方泊定觉得一股寒光唆噢地逼人,不由打了个寒嗓。他并不知道这是庄世同站在地狱门上回望人世的绝望而透彻的笑,这种笑象刀子一般厉害,把方泊定浑身的遮掩都削去了。现在,他们两个灵魂,各自祖露着瑕疵和伤疤,**裸地相对着。
方泊定虚虚晃晃地坐在病床边,无奈地问:“庄子,叫我来,一定有……事?”
“泊定,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我不说那个字,已经晚期了,今天作了会诊,恐怕是没几天人好做了。”庄世同超然尘世地吐出儿个字。
方泊定周身一颤,头皮辣辣地麻了起来,勉强动得嘴唇:。梅桢
“她不知道的,千万别告诉她户提起梅桢庄世同的眼洞里急遗地闪过两朵灼人的火花,火花瞬息而逝,那眼洞愈是深邃了。
“能瞒得住吗?”方泊定抑制不住地颤抖。
“能让她少一日悲伤好一日,你总知道的……挨到我去的那时,便也只是一时的伤痛了。”
方泊定悲哀地承认:庄子比自己更爱梅桢!庄子爱梅桢爱到了忘却自身的地步,而他方泊定从来没有爱一个人爱到忘我的地步,想到这里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白定,我早就想对你说的,我早就预感我寿短的……庄世同幽幽地看看方泊定,“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吗?”
“不不不,我……不知道!"方泊定休惕地否定,突然明自自己真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因而才激动地颤抖起来的。
“你应该想到的,你不是在等着这一天吗?"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方泊定陡然色变。
“你没有领什么结婚证书,那天你是为了绝何压的念,不是吗?你不会和那个寡妇结婚的,因为你不爱她,只同情她感激她。你心里只爱着一个人,她……”
“不用说了!”方泊定凶狠地打断庄世同,随即便无力地垂下头,不敢去看庄世同洞察些微的眼洞,仿佛有几千瓦的强光灯悬在他们中间刺得他睁不开眼,只能听到庄世同忽、忽、忽微弱的心跳和自己搏、搏、搏强状的心跳。
“我不在了你会照顾她的是吗泊定?!这样我就放心地去了泊定·“ 你答应我不管再遇到怎么样的风波你决意不会离开她了泊定…“ ”庄世同含糊而清晰的言语象一只说不出颜色的蝴蝶从遥远的山谷中飞出来,一点一点地逼近,绕着他的头旋转。
“你不要胡思乱想,你那么悲观哪象个男子汉,我看你壮实得很,你大概有点误会。”方泊定按住庄子冰凉的手语无沦次。
窗口外那一堆金碧辉煌的晚厦正如一个伟大的行将结束的生命。
“泊定,多少年你我没单独在一块聊天了?”庄世同说,这是一种穿透岁月的声音。
方泊定听到架设在他们之间的种种障碍忽喇喇处拆倒了。
他们随便地谈起了一些细小的往事,时而宽怀地笑两声,时而无言地叹息着。晚霞在暮色中一片一片地飘走,最后,他们浸在一派清明的紫色中,言之若吹影,思之如镂尘,如水的凉风从他们中间穿过,从他们骨胳和神经的缝隙中穿过。
一群护士拥着值班医生走进了病房,方泊定起身告辞,又宽慰了庄子几句。庄子只是固执而坦然地笑笑。方泊定刚走到病房门口,听得庄子大喊一声:“泊定等等。”方泊定急忙回身,庄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十分艰苦地说:“即便我去了,你得替我保密,行吗?”啊,庄子毕竟是人,想超然却千丝万缕难割却。方泊定害怕见他这般欲舍难舍的模样,不择方向地乱晃了一阵头,匆匆地逃出了病房。
方泊定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暮色已浓,街灯大放光明,他因心中莫名地酸楚便推车缓缓而行,思绪飘忽目光游散。忽然,有个娇小的身影闪入视线,胸肺风帆般地鼓胀起来,他猛地立定,心也停止跳动。
梅桢急匆匆地小跑步地朝医院亮着小红灯的大门奔来。她走路一向目不旁视,加上方泊定隐在梧桐的荫影中,两人擦肩而过。方泊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的林荫道中,叹了一口气,疲乏一阵阵袭来,他慢吞吞地骑上车,车胎漏气,格登格登地蹭屁股。
梅桢进病房时庄世同迷蒙地打吨,邻床的病友说:“刚才来查过病房,他大概是在等你,找我看了好几次表。”
庄子的表让梅梅带到海南岛去了。
庄子睡着的时候脸上有一股清淡的雅气,很象武汉龟元寺五百罗汉中的一具卧佛,梅梅去那儿旅游,拍回一张照,逢人就说:“看看,象我爸爸吗?象我爸爸吗?睡着了更象。”庄子宠女儿,不恼她没大没小。梅桢没作过比较研究,她难得看到庄子睡着的时候,因为庄子总比梅桢睡得晚醒得早。今天倒是让她细细地看了,她发觉庄子两颊瘪进去一大块,心一惊,问邻床的病友:“你知道,医生来查房说几时开刀?要紧吗?”
“什么事都没有,或许刀都不用开。”庄子明明睡着的却突然回答道,并且睁开了眼。
庄子嘿嘿嘿地笑起来,坐起来,“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眯眯眼,一眯就眯过去一会,听见你的声音,又回来了。”
“我一见你的条就想来,刚出门就被唐淑女堵住了。”
“她怎么找! 我们家来了?不是已经撤诉了?"
“庄子,你简直想象不出竟会发生什么事……”梅桢一说案子就激动,忽然想到还没问清病情,歉疚地一笑,“哦,先说你的病,好好的怎么住起院来?”
“先说是胆囊炎,后又说可能是胆结石,可以用激光化石,还喝中药的化石汤,没事,老天爷叫我休息两天享享福的。”
庄子说得轻松,梅桢深信不疑,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在医院住几天也好,今天太急了,什么吃的都没买,你要吃什么?明天我带来。”
“你要忙的话用不着天天来的。”
“那不行,梅梅回来又得骂我虐待你了。”
“我会给你作伪证的,就说你时时刻刻陪着我。”庄子挺认真地说。
“做伪证可是犯法的。”梅桢开心地笑起来。
“刚才你说唐淑女出什么事了?”
“嘘,轻点。”梅桢看看周围的病人,有的与亲友说话,有的翻翻报纸,她凑近庄子压低声说,“记得吗?那唐淑女死活不肯去作妇科检查?当时我只以为她是害羞,劝了她许久都不行。谁知周祥龙的母亲为了传宗接代竟然出钱找了个男人跟淑女……”
“哦真真的可悲可怜!"
“庄子你说我混帐不混帐?唐淑女提出撤诉时我是疑惑了一阵,总觉得有点牵肠挂肚,可是事情一多就把它挤跑了,险些铸成大错。听唐淑女说了,真出得一身冷汗。”梅桢懊丧着,庆幸首,就象一个孩子差点丢失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又侥幸捡了回来。庄子望着她这般神情不觉触动了什么,心咕咚落进一口深井里。
“唐淑女要离婚,她婆婆反倒用此事要挟她,加上她兄嫂不近人情,无奈才撤诉的。这回她是铁了心重新起诉的,说是宁愿住宿舍,宁愿名声不好,只求个自由身,她还请我作代理人,我应了,哪能不应?"
“我知道,你有瘾的。”庄子通达地一笑。
梅桢想说,这是职责,忽又想起女儿冲她的话,又咽下了
“唐淑女这案看来不难解决,真有那种事,她婆婆丈夫要负法律责任。”庄子便宽慰她。
“你哪里知道,唐淑女跪下哭着求我,离归离,千万不要把这事捅出去。她说周祥龙是好人,她不能跟他过日子,但也不能害了他,他已经够可怜了,若那事情传开来,叫他怎么做人呢?我看不仅是周祥龙,唐淑女自己也怕这事传开,她也难做人啊!"
“这桩案子又棘手了,你答应她了吗了哦,你一定会答应她的。”庄子叹了口气。“是的庄子,我应承了她。爸爸活着时常敲我木鱼,办案子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心肠武软。可我觉得,律师律师受人之托士犷为人排忧解也法律条文似钢似铁,声张正义惩罚邪恶本身就包含感情的因素。一场官司虽则只是一个人的一时一事,人生如练,环环相衔,一时一事于人一生有关,案子办多了我反而愈是谨慎起来,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官司完结那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呢!"梅桢说着不觉心事重重叠叠地涌上来。
“庄子你怎么不响?你不同意吗?”
“哪里哪里,你会干好的,梅桢”庄子又拍拍她的手背,无限感慨在胸腔里翻腾,人生如练环环相衔,自己不就是一环错了错终生吗?在那本《中国律师史》里他隐晦地录下了自己的教训。我庄世同半生磋跄,一事无成,唯一的幸运便是能与梅桢相伴,足矣足矣!唯一的遗愿便是盼梅桢得以实践他俩人年轻时一起立下的志向,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叹目了。
梅桢见庄子沉吟不语,原想告诉他与徐主任争执之事,转念不说了,怕他担忧,他成年累月地为自己担忧,梅桢于心不忍。他在病中,让他无忧无虑地憩息几日吧,便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与他宽心。庄子虽是应付着东拉西扯,那神情总不见前头那种豁朗了。
一时探病亲属离院的铃声响了一串,梅桢起身要走,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似的。庄子催她:“走吧走吧,早点回家,千万别熬夜了。”
“你躺着,明天我再来。”梅桢说,想到明天一大堆事情,连自己也怀疑能不能兑现这个许愿。及至病房门口,脊背总感觉到庄子目光的顾及,回头看看,又跑了过去,俯下身问:“庄子你有话要说?”
庄子慌忙把眼珠沉入眼窝内,吭味了一会,冒出一句:“吴恒的案子快开庭了吧?你要为他作无罪辩护,是吗?”
梅桢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了?"
“我会变作小虫钻进你的肚子。”庄子说了句辛酸的笑话。梅桢笑不出来,只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喊着糟糕,他哪儿还休息得好?
“走吧,早点睡,要养精蓄锐,别忘了,药!”庄子又拍拍她的手。
梅桢觉得一股长久未有的缠绵网住了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