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墨团般的云把天空织得密不透风。没有一丝星光。天和地象一张大嘴吞噬了整个一f界。

扑啦扑啦海永远不会平静,海浪不懈地拍打着礁石,虽然无力,虽然缓慢,虽然薄薄的水浪一碰上礁石便散成碎粒,可是它依然扑啦扑啦地撞上去,浪尖与礁石接触的那一霎那漆黑中进溅出千万粒昏灰的亮点。它在证明世界的存在。

·从海边趟过一片长满矮灌木的沙砾地,静悄悄卧着数十幢歪歪扭扭的黑瓦小屋,小屋的墙都是用海滩边的巨石垒成的,石墙上嵌着各种颜色贝壳的化石,爬满了绿森森的海藻,晴天石墙上五色斑斓,雨天石墙上翁翡郁郁,这一幢幢小屋一面面石墙便是一幅幅永远生长着变幻着的抽象画。

这是大海边散落的无数个渔村中的一个,孤僻寡陋鲜为人知,就象一只随便抛在海边的破烂的草鞋,一阵潮水便会把它冲走的。

在这个漆黑而沉闷的夜晚,有四五个人,拉着推普扶着一辆送鱼的旧板车从灌木丛中的小路吱扭吱扭地进村了。板车上躺着一位脸如熟枣鬓如霜的老者,老者此时牙关紧闭气息如丝生命危急,上身那件灰布中山装斑斑点点都是黑紫的血渍。拉车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身量纤瘦,月白衬衫灰白长裤,飘逸柔弱如海滩边一株苇草。她拉那车身腰弯得几乎头冲地,齐耳的黑发如羽翅般地扇动,车轮就辗着她的汗珠一路行去。后面推着旁边扶着的那三四个却都是十二三、十五六的少男少女。这群弱小的人拉着沉重的板车吱扭吱扭地在海滩上默默地走着,象一群蚂蚁做着它们本份的事。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喘气都不出声。只有吱扭吱扭的车轴在漆黑的夜里划出一条极细的线。板车进了渔村,停在一幢瓦屋前。那女子与少年合力把老者抬进了屋。这间屋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其简陋又极其清净,白坯板钉成的床、桌、椅,**铺着蓝格子被单,桌上探着作业本,还有四本翻旧了的《毛泽东选集》。没点灯,屋里暗洞洞的,只有几双眼瞳闪亮闪亮。不过少年们天天到这间屋来,所以再黑也知道这屋子里哪儿是什么哪儿是什么。他们把老者放在那张铺蓝格子被单的小**。

“好了,同学们,你们好回家了。记住了,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今天我们干的事。”

“梅先生,阿爸阿妈都不能告诉吗?”

“对,阿爸阿妈问起,就说在老师这儿补课,懂了吗?”

“懂了。”女教师在少年的心中是神圣的象征。

他们的眼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珠子般的亮着。

“梅先生,我们明天还上课吗?”

“当然上。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的课总是耍上的。”

少年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远处的海浪扑啦扑啦象一个永久的呼唤。

女教师把小窗上的布帘遮得严严实实,点起如豆的煤油灯,先用筷子撬开老者的嘴,把一颗白药放在他舌根上 用温开水送了下去。然后取出棉花酒精替他擦洗伤口。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手势那么轻巧温柔,然而她清俊的小脸却被悲愤烧红了,宽大的额头上烙出两道皱纹,深陷的眼窝里似有两朵火苗在跳。

这位生命垂危的老者是这个县的县长,五十刚出头,过了几次批判会,几个月下来就象是音者老翁了。女教师师专毕业分配到海岛这偏僻的小县城,一时间心灰意懒,日日以泪洗面。老县长把她叫去,也不长篇大论地开导,也不义正词严地批评,带上她去各个渔村做客,渔民们听说是先生,还是个女的,大碗酒,大碗鱼虾螺蚌地招待。老县长让她看那些在船舷上刻痕记时日的渔民,看那些十几岁便能驾舟履浪尖波谷撒网捕鱼却不知人丁小口为何物的孩子,老县长什么都不说,女教师却愈看心愈紧。第二天女教师便到渔乡小学上课去了,她一个人从小学一年级一直教到六年级,还轮流走渔村给那些出海打鱼的大孩子补夜课。女教师白哲的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女教师娇小的身体里那颗心却象大海一般宽广了。突然有一天,老县长被倒揪着双手押到台上,掘着他的脑袋要他坦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滔天罪行,不说,头颈里细铅丝吊块石板游街,从县城一直游到渔村,石板上用墨写着“反革命分子”“走资派”,还画着骸镂骨似的红叉。大伏天骄阳似火球,细铅丝坠着石扳勒着老县长的颈脖,鲜血从衣领灌下去一直从裤筒里淌出来,走一路淌一路,老县长后须脖的肉磨得稀烂,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昏过去了?用海水浇醒。咸涩的海水扑在伤口上吱吱地冒烟,比刀割厉害十倍。女教师震惊了,愤怒烧得她心肺欲炸肝肠欲断。她读过一本小册子叫《在烈火中永生》,她钦佩崇尚那些大义凛然的壮士,却为渣滓洞白公馆内那种灭绝人性的法西斯暴行而毛骨惊然,她曾悄悄地们心自问:倘若是我,能抗得住那种种酷刑吗?她不能相信在果果的阳光普照下竞然还会有法西斯的阴魂复活。女教师被燎灼人心的义愤驱使着,不顾一切设法救出了危在旦夕的老县长。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坦**而无畏。

昏昏幽幽的灯影里,老县长仍处于昏迷中,不过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了,胸脯象无风的海面轻轻地起伏。女教师稍稍松了松神,便坐在案边批改学生作业。她心里极宁静,和黑夜一样。她万没有想到这个掺着海腥味的漆黑的夜便是她在人世度过的最后一个夜。后来她趴在桌上睡着了,疲劳耗尽了她全部精神。她睡得很死,象沉入大海底部。因此她没有听见村子里的动静,小渔村在傍天亮时翻腾起来,一群匝着红袖章的人喊着口号进了村,“揪出死不悔改的走资派!"a誓死捍卫……革命路线!"他们挨家挨户地寻找,找不出那个畏罪潜逃的头号走资派决不收兵。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走资派再狡猾也逃不脱群众专政的罗网。他们终于撞开了女教师的小屋。如雷震如涛涌的口号声把女教师从深深的海洋底托起来了,她迷茫地睁开眼,惊惶地看到老县长被四五个大汉揪了起来,拖出门去,后颈脖的伤又在淌血,那血如同从她心里淌出的。

“你们疯啦,他就要死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女教师一向文弱,此刻象凶猛的狮子。

“你要的是哪个阶级的人性?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窝藏走资派该当何罪?”

“以后再找她算帐!快走快走,再不走他们就要来了。,

这群人押着老县长刚走到村口,就遇上了另外一群人,也匝着红袖章,也喊着同样的口号,互相却死敌般地械斗起来。混战了一场,先头那群人抢着老县长跑了,后来那群人便把女教师抓起来了。他们审问她:什么出身?有什么政历问题?是哪个派的?为什么要把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交给保皇派?女教师终于经受了她从《在烈火中永生》里读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刑罚,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忍受不住的,然而她却忍受住了。他们要她揭发老县长的罪行,她没有答应。后来他们知道了她的父亲竟然是个专门为犯罪分子辩护的反动律师,而她正是走资派埋在渔乡小学的一颗定时炸弹,他们决不容许她继续毒害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他们把她推到大海边,石砾的灌木丛中印下了她的处女的鲜血,在昏昏的日照中花儿似的艳丽。他们把她通到一块峥嵘的礁石尖上起风了,浪升高了许多,哗嗒哗嗒地舔着她的脚趾。她的月白衬衣撕破了,露出仍然雪白的胸,她的灰白的裤子也撕破了,浪条般地绕tt她线条优美的脚脖。她的血都印在海滩上了,她的身子变得那么惨白而透明,她无力地靠在礁石上,仰起小小的苍白的面庞对着天空凝视。谁也不知道她在那一刻里想了些什么,不过一定是非常动人的,因为她的眼睛里映着天空和大海。这时候枪响了,不知从哪个角度射出的一颗子弹钻进她**着的颈窝,那个地方蓦地象开了一朵鲜红的山茶花。她柔软的身子慢慢地倒下,被一团白花花的浪裹起来了,浪里缓缓地浮起一朵朵的血红莲。海天寥廓地寂寞着,海风哀伤地徘徊着,那个时候,躲在灌木丛里无声地哭泣的几个十二三、十四五的少年,突然看见一只白得晶莹如雪的鸟儿从浪里钻出,箭似地飞向薄云低垂的天空。后来他们告诉村里人,女教师变作鸟儿飞走了,长辈们都骂他们瞎讲,他们却说:我们都看见的。

后来的公判大会是在县城影剧院里开的,黑压压坐满了人,当那个杀死女教师的凶手魂飞魄散地被拖进来的时候,呼噜,场子里象平地拥起了一座高原,人们都站起来了。

县法院的审判长宣布对凶犯的判决时,庄梅听到他的年龄是四十岁,庄梅粗粗一算,心惊肉跳。当年,他扣动板机射出那颗罪恶的子弹时,他还不满二十岁!据说他至死都不服罪,还振振有词地说,他只是执行了“革命群众”的判决。那么又是谁作出了那个可怕的判决的呢?历史又该怎样审判他们呢?

县城的东南角上有座革命公墓,女教师的衣冠家就设在这里面。听说为了这墓修在哪儿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渔村人起了一封折子,识字的签名,不识字的掘手印,交到当任县长的办公桌上,女教师是我们的先生,墓要筑就筑在渔村,渔村临海,女教师的英魂就在海里哪。派了许多干部下去做工作都不顶用,渔村人说你们不修我们自己掏钱修,出两趟海,这钱就有了。后来还是当任县长抬出了长眠地下的老县长的牌子,老县长的墓就在革命公墓里,女教师最敬重老县长,她一定愿意跟老县长在一起的。渔村人这才让步。

是一块朴素得有点凄凉的青灰的石碑,刻碑时见的人都说,这块碑虽是普通,怎么就是有点女教师的味道呢?准是它了,准是它了。便巍巍地竖了起来,先是说用金粉涂字,都说不妥,女教师唯有白色才配她,于是就用白漆填了字,梅杉同志千古。那字型是照着女教师生前的笔迹摹写的。

庄梅就坐在墓前的石阶上呆呆地度过了一个下午,这一下午比她二十年的人生还要长:

那三十多奔四十的汉子和不大不小的女子都领着他们的孩子给女教师叩头来了。带来许多糕点瓜果祭在墓前,还有点簇香的,还有烧锡箔的,还有抹眼泪揍鼻涕的。

这一天天空是靛蓝色的,云是乳黄色的,很浓艳,这种色彩的世界庄梅头一次见到。

祭祀完毕,渔村人火辣辣地邀庄梅到渔村去住几日,庄梅也火辣辣地答应了。

她在大姨住过的那间小屋里度过了三辈子也忘不了的几日时光。渔村的石墙小屋大都翻成了砖坯楼房,唯独这间屋子没动。渔村人为地基可以争到见面吐唾沫、转身使脚绊的地步,可谁也不忍心拆了这间屋子,也有的是不敢,常有只白鸟在海浪间盘旋,都说女教师不时隔日回来住住的。小屋的瓦顶已经倾斜了,石墙似乎压得更低,象一个负重荷的人弓起了腰。石墙上的抽象画年复一年色泽加重,变得深沉而辉煌,谁知道几百年以后它会不会成为价值连城的古迹?庄梅躺在那潮湿松动的木板**,黑色的房梁就悬在她鼻尖顶。她闻到一股朽木的腐败味,看见那梁裂了一道缝,那缝中竟然长出了几只花斑覃。房梁的角上有一张丝丝闪亮的蛛网,那只蛛正吐出一根长丝,它就吊在这根丝上悠**着。庄梅想象大姨在这里生活的情景,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女子如何来到这贫困的渔村,日日以咸海水擦脸,嚼着只加些盐的白煮海螺下饭,大小便就钻进屋后的石滩里,任小蛇和娱蛤在大腿低下滑溜溜地窜过。庄梅感到心冷,她抱紧了双臂。她想起自己那个拥挤而丰富的家,跟这儿相比简直是天堂。渔村早接通电了,可这间小房里没接线,庄梅也不点油灯,不规矩的小窗外投进一束银灰的夜光,正好落在她的脚趾上,她看见自己的脚背被虫咬得成了只赤豆棕子,可她并不觉得很痒。小窗映出一块紫蓝的天空,象一块紫水晶挂在墙上。远处有海浪,扑啦扑啦这声音跟大姨听到的是不是一样?庄梅耐不住了,她极想去看看大姨依着倒下去的那块礁石,于是她披了件镂空的镂花线短衣走出小屋。

“姑娘,你要去海滩吗?我陪你去。”是那个三十出头奔四十的汉子,从墙角窜出来说。他好象是一直蹲在小屋边的,沙地上有两只尺把长的大脚印。

他们穿过灌木丛生的石砾地,庄梅惊讶地发现海边的灌木与内地十分不同,枝干都粗而短,并且树皮上尽是横横斜斜的斑疤,还有一蛇一沱的木节,就象是烫伤了的皮肤,粗糙而且丑陋。然而那些灌木的叶却是鲜嫩光亮地绿着,绿得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绚烂,况且叶片都出奇地大,出奇地繁密,简直是穷凶极恶地疯长着。那汉子看见庄梅俯身去拨弄那些灌木,知她好奇,便说,海风厉害得很,这些树长高些都被折断,索性往横里长,长粗长壮,长叶瓣儿,你瞧这疙里疙瘩斑斑驳驳的都是与海风搏斗留下的痕迹。庄梅听了心里便生发出万千感慨来,心向外扩大了一轮。当她立起身时她象中了魔法似地怔住了,天幕低垂处衔着一轮橙红的月亮!浑圆无缺,灯笼似地挂着。从来没见过月亮竟也会是红的,况且红得那么纯正,原色红!庄梅想伸出双臂拥抱它,它亦在叫人觉不出地升高。庄梅看看双臂,涂在上面的月光竟也是红的,冰凉冰凉的红!不知不觉中她的心又往外扩大了一轮。

“姑娘,海就在前面了。”汉子回头说了声。

扑啦扑啦海浪声渐渐逼近,仿佛是只宽厚的大手一挥一挥地招呼着她。庄梅小跑步地跟上了汉子。她渐渐感到了风愈来愈猛地撼着自己的身子,又发觉天幕在一点一点地升高,高得可望而不可即了。蓦然间,整个身子象落空一般地虚晃起来,眼前黑浸浸伸展开一片大海,仿佛谁一下子又把天拉回大地上来了!

“姑娘,你看见了吗?那块礁石!当年,我便是躲在这里看着的,梅先生站在那儿,慢慢地跌进海里,后来我们寻遍了这一带海滩,没找到她的 !”体,许是真化作鸟儿了EL!"

庄梅默默地攀上那面礁石,恍惚间肋下痒且痛,支出了一对羽翅,脚一蹬,身子便腾空了。大姨在哪里呢?徜若她真化作了鸟,她知道我来了,该飞出来与我见面的。庄梅静静地析祷着。黑棱棱的波涛无边无际充满了整个宇宙,晃过去**过来,沉重而且忧伤,象奏哀乐一般。庄梅仰起脸,不觉中已是泪珠满面了,那只橙红的月亮攀得很高,她要拥抱已不可能,红色的月光洒在她脸上,每颗泪珠都变成一颗红宝石。海天之间幽静安谧,让人感觉得出地球在缓缓地转动。庄梅的心愈来愈扩大,已经超出了身体,渐渐地与大海的边缘接近,身子反而长到心里面去了。

“姑娘,海上风杀筋骨,你不惯,要得病的,我们回去吧!"

庄梅望眼欲穿,鸟儿始终没有出现,她虽是沮丧,却仿佛又悟出了一点东西。她起身跳下礁石的时候,思绪如炬,脚掌点地,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传遍身子每一个部位。

庄梅回到小屋,背脊碰到床板就睡着了。

天大亮,小窗口映着蔚蓝的天空。庄梅醒了,睁开眼看见初阳把屋顶上的蛛网照得透明,蛛也透明,她自己也浑身上下地透明起来。

一阵突突突突的摩托声由远而近。

“庄梅哪个庄梅呀,电报”喊声大作,似乎天与海倒了个。

庄梅正体味着精神升华的幸福,没想到灾难正如一个陷坑阴险地伏在她脚边了。

“父病危速归户竹帘子哀默而无奈地垂着。夕照偏西,·五色粉组的夕晖斜度里逼过来,被竹帘子筛成薄薄的一片一片,花花搭搭地落在墙上、地上、橱柜桌椅上,还落在那个石雕般坐在藤椅里的女子身上。

她的脸正好笼在一抹绛紫的薄光中,愈发映得脸色的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浑然一座石膏雕像。她的面部轮廓很小,线条极简洁,而她的整个头颅却很大,特别是脑门,雄壮地凸出,占了面孔的一半。她的颈脖处正好横着一束品青的薄光,很象是横着一把锋利的龙泉宝剑。这样一来她的头颅的塑像便平添了‘层悲剧的色彩。其实她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唯其淡漠却更显得沉重。更确切地说,此刻她不拥有生命,徒有躯壳而已。

夕照渐沉,夕晖便由明亮的五色渐渐地昏暗混沌起来,直至那光线已弱得穿透不了竹帘子,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一点被阴郁的蓦色吞噬,她的头颅的塑像只留下一个曲折的影子。她依然坐着,姿势没有丝毫改变。她这样坐着有多久了?

这时候,当当当当巨大的钟声突然响起,余音与蓦色一起波动,弹在四壁上又被反弹回来,在房间里形成一个急速的漩涡。

她猛地仰起了头。生命被钟声唤醒了。墙上那台古老的挂钟,黄铜的吊锤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绿光,撼天动地地敲击着。

她象听到某种无可抗拒的召唤,倏地站了起来,她手撑桌沿,这时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坚固的光滑的东西,浑身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一个极普通的木头骨灰盒,木料是劣质的,四周雕了些瞥脚的梅花松树之类,粗糙地涂了层褐黄的漆。这种骨灰盒在火葬场里外都有的卖,价格在十元至五十元上下。

她听见自己的心怀、抨、抨地跳动,她的生命仍然那么健壮,可是他的心已不复存在了!她记得他的心跳声很闷,象是垫着海绵或者棉花之类的东西,节奏缓缓的,没有明显的停顿,模糊地延成一条振幅很小的曲线。

“我老了。可你的心跳还那么清脆,轻快,简直跟孩子一样。”有一天晚上庄子说。

她清醒得叫自己心惊胆跳,仿佛具有了特异功能,目光穿透了身前的儿亿年以及身后的儿亿年,眼眶干灼酸涩却精神抖擞地洞开着。

骨灰盒正中,被一株松树环绕着的鹅蛋形的小框,框里嵌着张庄子的照片,黑致绞地笑着,眉眼俱模糊不清如隔着层毛玻璃,阴世与阳世之隔。

照片是从一张风景照上取割下来放大的,他立着,她依着,梅梅双手吊住他的头颈,都阳光灿烂地笑着,那一年梅梅十三岁,他们领着她一起去参加父亲的平反昭雪大会,会后,他们去人民公园小憩,拍了这张照。这以后庄子没有其他风景照了,除了照过两张身份照,在照相店的聚光灯下,庄子总有点目瞪口呆,惊恐于世的模样,她不忍心让他带着这样表情离开人世,于是截割了那张难得的全家合影。因为梅梅的手臂环住庄子的头颈,所以只独独裁了张脸,这张相片还放了十二寸大挂在追悼会的灵台上,因为大就更加模糊不清,谁见了都满腹的疑惑并且辛酸。

她终于跨过了人生当中的一个黑洞,她的生命被这个黑泪斩成了两段。她的思绪飞越到黑洞之前,零零碎碎羽毛般的记忆一点一滴地汇成片了。

追悼会她记得来了许许多多人,看看庄子平时少言寡语,除了上班就在家当家庭丈夫,竟然有许多人惦记着他。她虚虚晃晃地被什么人扶着站在灵下接受人们对他的悼念,无疑象是用身体作靶承受无数支利箭。保重!千万别太伤心了!身体当心!她没有呼天抢地亦没有泣不成声,她失去了表示悲痛的方法,或者说她失去了感觉,悲哀如同血液只在她体内循环。她望着缓缓移动的人群象望着无声的幻灯片,有许多人说了许多话,她听觉中只回旋着一只鸟儿鲜红的咏在空寂的宇宙间发出的鸣叫。

有一个人,男女老少她均记不起了,只记得是一脸肃穆虔诚的表情,“庄同志是我的大恩人呀。我是病急乱投医,譬如买根棒冰,花四分钱投封信向政府求援。庄同志却为我跑断了腿……如今我好了,他却没了,也不等我跟他磕头……我家传下块好木头,上等的楠木,最早说是给我阿爸作棺木的,现在不时兴了,我跟我家里人都说好了,我们愿给庄同志打只象象样样的骨灰盒,让他的灵骨安寝。你一定得收下,你一定得收下……”

“他不会愿意的,我知道,他不会愿意的,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的灵骨我知道他愿意怎样他说过的活着的时候!”

领骨灰的时候她在火葬场旁边买了只最普通的骨灰盒,庄子最不喜欢特殊,他总是千方百计让自己隐蔽在平常中。

她原想一个人悄悄地捧着他的骨灰回家,她想他一定愿意这样,他不会愿意让别人看见他**裸的骨殖的,他皮肤黑,骨殖原来煞白。可是徐主任无论如何让小轿车跟着她去火葬场又载她回家,并且让何压和秦文鹃形影不离地守护着她。徐主任宁愿把她当作一个失群孤雁般的弱女子而慷慨地给予尽可能的帮助和关怀。

“你们,不用陪我,你们,回去吧……”何迁已几天没回家了,追悼会里里外外都亏她组织安排的,她重眉下的那双眼熬得通红,脸颊削进去一块。小秦流得眼泪比自己还多,眼皮红肿透明,眼角擦出了射线般的皱纹。

“小秦,你累不?你回去,我陪她。”何迁说。

“何老师你回去,我不累。”秦文鹃说。

“你们都回去,让我,一个人,和他,好么?”她哀求地对她们说,一只手按在骨灰盒上。

“别太伤心,早点休息,要吃点东西,身体最要紧呀,徐主任关照,你多休息几天。”

何压与秦文鹃走了,她把骨灰盒端正地放在桌上。

她被小马和小秦架着赶到医院,她看见庄子平躺在白被单下,魁梧的身体忽然缩得很小让她疑惑那究竞是不是他。可是那张脸是她再亲近不过的了。他合着眼,牙关微微俞开,脸侧着朝着门,一副迎人的神情。

“他睡着了?他怎么了?”她茫然地问病房里立着的两个年轻护士,她们木然不语。

她扑到他床前,轻轻地唤:“庄子,我来了,庄子,我来了,庄子……我来了……”

一个护士想把她搀起,她讨厌地甩开她的手,轻轻地去推庄子的头。

庄子的脸骨碌一下放正了,眼依然合着,嘴依然翁着,只是横的竖的线条渐渐地绷直了,把神情抹净了,只剩下简单的轮廓。

“庄子,是我呀,庄子,是我,庄子,我是……”

她突然看见他左眼皮忽地跳了一下,象被风掠了下的烛火,然后有一颗疲乏的泪珠缓慢地滚了出来,凝在鼻陷里。

几个护士上来把缠在庄子身上的输液针拔去。

“你们发疯啦?啊?还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吗?”她愤怒地贵问护士,并且掐住她们的手。

“梅老师,梅老师·“…”小秦满脸眼泪鼻涕地扑过来,小马脸色铁青,他们俩个硬把她扶起来了。她心里自觉很清爽,却怎么也弄不懂庄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为什么要用白布单把他团团裹住?喂,别把他鼻孔塞住了,透不过气,妥弊死他呀?庄子你去哪儿?

多么荒寂的世界。冷得要命。大雪把天地封住了。没有一点色彩的世界。刺目的惨白。鸟儿,你要到哪儿去?到处是一样的冷。我既为鸟类,就要飞,不能枉生了两羽翅。倘若来生我是一株草,我便在春风里默默地生长,哪怕人踩我千脚万脚。我要飞了。银团似的鸟儿渐渐消失在白莽莽寂静处。

一个小护士疑疑惑惑地走来,手里惶恐地捏着张皱巴巴的纸,红润的嘴唇象一圈霓虹灯管不断地改变形状:……张纸卜从他枕头下找到的,都是字,一个也看不懂,大概,是遗嘱!”

啊!她一定是大叫了一声,四周的面孔都歪扭了象在哈哈镜里。那年父亲躺在白被单下张着黑桐洞的嘴也给她留下张皱巴巴的纸,极薄地象一层坚冰压在她心尖上多少年了?

蚕那间,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就象电影院断电,银幕刷啦地暗了。

她急急地摸口袋,天热衣服上口袋极少,只有的确良裤子的两只兜,手伸进去沿着踏缝细细地摸遍,纸放哪儿去了?那天是穿……?对了,是条一步裙,跨电车时要稍微提一下。小秦把她的衣服都洗了。她发觉她会把一桩生命枚关的什么弄丢了,慌慌张张地膝盖在黑暗中东磕西碰,手在大衣橱里簌簌嗦嗦地翻了一阵。看不清楚了,她一伸手摸着一颗滴溜溜的珠子,那是床头灯的按钮。轻轻一德,扇形的光环划亮了房间的一隅。她从橱里取出那条一步裙,手急急地探进裙侧的小口袋,触到了那页纸,象一张薄脆脆的贝壳。谢天谢地。

纸曾经被肥皂水浸透过又悟干,还没干透,极容易扯破。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了,侧身往床沿上一坐,人与纸一起钻进灯影里。

庄子你笑什么气什么说什么喊什么?

梅花络链带的小表丢失了,那天小马塞给我两百元钱说对不起梅老师,查不到那只表,同学们凑了钱赔你。我没收下,我说拿回去表丢了就丢了,怎么能让你们赔。原来是你给我个暗示,我好借懂。

16开双线报告纸,纯蓝的原珠笔,密麻麻密麻麻,象一大片小甲虫,笔画被水晕得模模糊糊,画符一样满满的一页,一个字都看不懂。索性是甲骨文她也好到文史研究所找个语言学专家讨教一番。可那确实不是甲骨文,也不是符,只是一团团莫名其妙的图案。抑或这就是庄子独有的字体?庄子从来没透露过这一手,只在临死前用它给她写了这封信。庄子以为她一定懂的,可是她却不懂,她竟没有真正地懂过庄子。她把那张纸颠来倒去地看了许久许久,那么多图案里一定蕴藏着奇妙的意思,她想庄子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她的,她却不懂。她急得似乎头发都一根根飘落了,就象看着一个哑巴,哇哩哇啦地叫着划着,满肚子话倒不出来。她把那张纸正面反面哗哩哗啦地翻了个透,翻不出其他暗示了。她急疯了,啪地把屋顶上的日光灯开了。

房间里的一切透亮得平板,捻熟得单调,横的桌子,竖的大衣橱,桌上操着的报纸,墙边并排着的凳子,月历挂在门边,风衣吊在衣钩上,衣橱的穿衣镜铿亮,细条木地板纤灰不染。竹帘沙沙响了一阵,是晒台上的花叶触拂,跟着溢进似有似无的馨香。每件东西置放的角度,呈现的状态,无一不显示出庄子的存在,庄子的脾性,庄子的情趣,庄子的手印,庄子的身影。

四壁重重地朝她逼来,心里无边际地铺展开荒凉的沙漠,黄沙上落着一条孤零零的影子。

她颓然地靠在枕被上,枯竭了一时的泪泉终于又满溢起来。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上,那里面有庄子的气味,她抑制不住揭念地紧紧地搂着枕头,两只手不住地摩辈着枕头。

她的一只手掌摸着了几片絮绒,她把枕头翻个个儿,惊骇地看见枕头背面撕裂开一个大窟窿,象一只糜烂了的眼睛悲苦地注视着她!

漏夜更长,月色清明,野猫在何处房顶上作爱,肋下的痛趁这夜深人静伸拳踢腿,跌打翻腾,黄汗从额上消摘地倾泻。是妻子女儿沉睡的呼吸象一根根细丝线一针一针缝住了他的嘴,他用舌尖抵住牙根,牙齿咬住嘴唇,不让叫唤冲出喉腔。实在打熬不住,他便用手疯狂地扯住枕头芯子,扯得手指关节格答格答崩裂。他这样熬了多少个夜晚谁也不知道,只有枕头上的窟窿知道,还有那挂钟的黄铜吊锤知道,故而它当当地敲着为他分忧。

她仿佛看见他辗转翻复挣扎隐忍的情景,你为什么不叫一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剧痛剁割着她的心脏,她用头狠狠地撞击着枕头,一直撞到精疲力尽,沉沉地昏死过去。

“爸爸爸爸爸爸”庄梅在夜晚刚刚开始

的时候回到家了:她象块从山顶滚下的巨石唯地撞开大门,一边上楼梯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那两只年轻的脚掌跺着楼板梆梆梆梆响,楼板都成弯弓型了。

该死的琼州海峡阻断了庄梅的归程,船票已经预订到下个月中旬,飞机票控制十分严密,庄梅没有学生证也没有工作证,她把“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塞到售票处那个铁石心肠的丑女人鼻子尖下,或挥洒眼泪哀求,或喷溅唾沫责问,都无济于事。庄梅恨不能化作精卫鸟衔石填平琼州海峡。她急疯了,求渔村人驾木船送她出岛。那三十多奔四十的汉子摇摇头说:“姑娘木船渡海你受不了,别把你条小命送了。祈祷吧,你姨会帮你的。”庄梅跺着脚喊:“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我自己游过去 !”说着要往海里蹿,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拖住了。当任县长闻知,十分感动,替她出面与驻岛部队联系,破例让她搭军舰过琼州海峡,倘若没有那份倒循的电报,庄梅甭提多神气了!站在甲板上,看着小城楼似的舰头犁破黑浪翻滚的海洋,人才知道了什么叫伟大和崇高。也许是妈妈想让自己早点回家故意发的电报呢?庄梅望着大海,她感到生活应该是如此浩浩****的!

在湛江港买火车票又耽搁了几天,这回人生地不悉,庄梅在火车站排队买票守了两个通宵,最后还是从一个工人模样的“黄牛”手中买了张黑价票。这种时候什么病危电报,哪怕一家人都死光了也不管用,还是人民币威力大。上了火车庄梅愤愤地想:要是我当铁道部长,非得把这条铁路拉拉直,南海直通东海。现在铁路线蛇行蜿蜒,朝西北向兜了个大圈,又多兄**了两日。但愿那份电报是妈妈骗骗小孩子的。

所以一进楼先喊爸爸,恍惚中似乎爸爸仍旧那样老老地应着:“嗯哦……呵呵”

“爸爸爸爸”

梅桢一个激灵从**弹起来。

房门又被撞开了,黑漆漆一片,只有两只闪亮的瞳子嵌在门框里,是两只激动的萤火虫。

梅桢心哩地缩成一团,伸腿去服拖鞋,脚在地板上划来划去。

叭!庄梅动了下灯开关。

强光刷地罩住梅桢。梅桢觉得自己就象只被猎网套住了的黄雀,惊恐地望住风尘仆仆的女儿。

“妈妈!爸爸呢?”

梅桢的嘴唇象软体虫似地蠕动了一下。

“爸爸住院了?带我去看他!”

梅桢的鼻翼象鱼鳍似地俞合着。

“妈妈!你哑了?你聋了?”庄梅觉得寒气从脚底心一点一点爬上来了,尽管她大汗淋漓。

梅桢悲哀地把脸转向一边。

庄梅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望见了那只骨灰盒,霎那间犹如重锤砸在她脑门心,金星四溅,一口气噎住了嗓门。

“梅梅,梅梅,梅梅……”

庄梅凶狠地推开妈妈,扑上前紧紧抱住了那盒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爸爸爸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呀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呀”边哭边砸那盒子。

“梅梅,梅梅,梅梅……”

庄梅刷地抬起头,两眼喷火地望着母亲:“你说你说你说,爸爸怎么会死的?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梅梅,你别这样……”梅桢害怕女儿的眼光,那种眼光是对仇人的,“你爸爸他得了绝症,早有了,我们都不知道“……梅桢一阵辛酸,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在医院里,在追悼会上,都没有流泪,她强把泪水咽回肚里去了。此刻在女儿面前,在女儿的责问下,她理智的堤坝早已崩溃,她无声地悲泣着,整个心灵冰凉冰凉,“我们都不知道他早得了那病,待他住院了我还以为他是无关紧要的常病,他一直那么开朗健康,我怎么也想不到……”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庄梅一连串地喊着打断了她,“你从来不关心爸爸,你从来不想着爸爸,你就知道成天在外面摆大律师的臭架子,你就知道上法庭趾高气扬地说几句虚伪空洞的话,你只想着你怎么名扬四海让那些小市民们象菩萨似地对你感恩戴德……”

“梅梅”梅桢惊叫起来,哀求地望着女儿。

“我偏说我偏说我偏说,”庄梅倔强地一甩头发,“你从来不关心爸爸的身体从来不体谅爸爸的心情,你只晓得让爸爸替你服务,爸爸在家做牛做马给你做铺垫让你到处发光闪亮,爸爸他是累死的闷死的郁死的,你害了爸爸,就是你害了爸爸……”

女儿的话象一根根利箭射中梅桢的心脏,她的心稀哩哗啦地淌着血,血沫把整个心浸没了。是我害了庄子,是我害了你,梅梅说得对呀梅桢一旦清醒地回首以往的日子,庄子忙忙碌碌地烧饭,庄子叮嘱池吃药,庄子帮她登记案例,庄子把梅花链的小金表扣在她手腕上,说:“你看修得多好,不仔细看一点看不出来。”梅桢自责悔恨得心碎肠断,“庄子我对不起你”她凄惨地叫了一声,她终于叫出声了。

“等了几日不见你回来,天气热!”体冰一天要花国家许多钱……我怕影响不好……”

“影响影响,”梅梅哼地冷笑一声,比三九严寒的风还戳人,“等女儿回来开追悼会,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就影响你大律师的光辉形象了?你为着这种虚假的影响生活着,你不觉得可怜吗?"

“梅梅,你别这样,妈妈心里不好受,你要体谅妈妈……”

“你怎么不体谅体谅我啊?!”

梅桢望着女儿极象她父亲的面容。悲戚如潮水涨满了空寂的心房,她走到骨灰盒面前,泣不成声地叫:“庄子……”她止不住地拗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一只软软的手在抚自己的肩膀,很象一只小猫趴在肩头。她回过头去,看见了女儿因悲伤而显得更美丽的大眼睛。

“妈妈,我想爸爸,想死了。”梅梅委屈地说。

梅桢一把把女儿拥入怀中,女儿缨哩地哭着,梅桢的眼泪落在女儿的黑发上。

帘外有容寒拿拿花枝轻摇的声音,月色被薄云筛过,昏暗妻迷。

“梅梅,你饿了吧?要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梅梅摇摇头,还哭。

“梅梅,洗个澡吧,一路好辛苦?”

梅梅仍摇摇头,哭得很尽情,哭得很专注,眼泪一对一对落在地上,叭叭叭地响。

梅梅哭着想着爸爸,想着爸爸哭着,哭着哭着渐渐地睡着了。

梅桢把她扶到**,替她脱了鞋,打了盆温水替她擦脸擦臂膀擦腿。梅梅睡着还不时地抽泣几声。

梅桢关了灯,盘腿坐在女儿身边,轻轻地替他打扇。灰蒙的夜光中,女儿脸上的泪珠忽闪忽闪的,她用手指替她弹指,又抹一下自己的脸颊。她不时地替女儿持眼泪,又不时地抹自己的脸颊,手掌心湿沌碗的。

梅桢不知什么时候倒下睡死的,睡了很长久,有一只小虫嗡嗡地飞进她的梦把她咬醒了。她睁开眼,看见满屋子通光透明,呀地一声翻身坐了起来,要迟了!刚要下床,一眼瞥见桌上黄澄澄的骨灰盒,心一惊,醒了过来,剧痛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庄子没了里徐主任关照她在家休息几天的。她颓然地靠在枕上,女儿还睡着,梦里在轻轻地吸泣,原来咬醒自己的小虫就是女儿的泣声。梅桢疑惑那挂钟到点总敲得山呼海啸,竟没唤醒自己?抬头瞥一眼钟面,征一征:短针点在2与8之间,长针插在7与8之间,秒针与长针重叠,吊锤纹丝不动胶住了一般。钟何时停了!这钟每每由庄子按时上发条的,她连那锁钮在哪儿都不知道。她追想那清凌凌**开的钟声,忽然觉出当下万般的孤寂与廓落,隔帘传来的喝唱人语踏踏脚步都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日照满壁却透出往后许多的清冷与艰难。

“爸爸爸爸”屋里钻出女儿辛酸凄厉的哭喊,梅核摔下锅铲奔进屋,梅梅惊恐地瞪着眼扑上来,双手狠命地搂住她,勒得她透不过气。“爸爸爸爸你别走,你别走……”

“梅梅,梅梅,你醒醒,醒醒,妈妈在这儿。”梅桢上上下下摩擎着女儿腻滑的皮肤,柔声说,恍惚女儿只有四、五岁,扎着冲天辫偎在她怀里。她许久没这样抚爱女儿了,庄子没了,她要死劲地痛爱梅梅,莫让她没了父亲就少了一半的爱。梅桢狠狠地想。

“妈妈,刚才爸爸回来的,跟我说再见,我拖住他,可他一挥手就走了……”梅梅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梅桢嗓子眼堵了团腥腥的东西,出不了声。

梅梅毕竟年轻,虽然悲伤却还知道肚子饿,把煎得焦糊糊的荷包蛋嚼得津津有味。

梅桢什么也不想吃,只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心里**开酸楚的温馨的惆怅。

“梅梅,爸爸不在了……我们要正视这个事实。人总有一死,活着的总还要活着。妈妈和你,有两个人,我们要活的好好的,不让爸爸在九泉下为我们操心……”

“妈妈你别说你别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梅梅惶惶地说。

梅桢心里刺痛了一下,女儿以为自己又要教训她如何如何了,难道 自己在女儿眼里仅会教训人的吗?她叹了口气:“梅梅,妈妈是想和你商量的,我们把大衣橱贴墙放,把小床折了,你就和妈妈睡一个床……”

“不,妈妈,我想一个人睡,我惯了,就这样好。”梅梅说着,看见妈妈眼中露出绝望而悲哀的神色,妈妈瘦得好厉害呀,她连忙解释:“妈妈,你别误会,因为我天天晚上要开夜车写小说,我怕会弄得你睡不稳。你白天要上班,我白天却可以睡大觉。所以还是这样隔着橱好。”

“好吧。”梅桢失望地挪开眼睛,一阵索寞的恐惧侵袭着她,她把目光转向骨灰盒上庄子模糊的笑容,心里说:庄子,我和你在一起。

“妈妈,我有个请求。”梅梅吃光了盆里的东西,用手背抹着嘴角。

“什么?"

“妈妈,把爸爸的骨灰盒放在我床边的茶几上好吗?”

“啊??!不不不,还是放在妈妈的床头柜上。”梅桢打了个冷颤,象有人要捣她的心。

“骨灰盒放在外面,要有个客人什么的,人家会害怕的。”

“妈妈有块丝绒把它罩着,人家看不见的。”

“妈妈,时间长了,你就顾不上它了,你会让它积满灰尘的,你压根想不到照顾它的,我敢肯定。而我会天天把它擦得铿亮,天气好我会把它端到晒台上照照日头,把它放在我那里吧,妈妈,求求你了,我要爸爸……”梅梅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越哭越凶。

咚咚咚,有人叩门。

梅杭连忙抹脸,又拍拍女儿:“梅梅,别哭了,有人来了。”

“有人来怕什么?我哭我爸爸,犯法吗?”梅梅恼火地冲了一句,又自顾地哭去。

门并没上锁,轻轻地被推开,马海波刚踏进一只脚,尴尬地呆住了,他看见哭成泪人儿的庄梅,头发蓬松,皮肤黝黑,水汪汪的一对俊目熠熠有光,惊人的美丽。马海波百炼成钢的心顿时化作绕指柔情,把她轻慢自己的往事一笔勾销了,只想着她一个妩媚的柔弱的姑娘却要承受丧父的巨痛,那痛会把她娇柔的心揉搓得千疮百洞,不由得引起股无论如何要保护她爱抚她的冲动。他征怔地望着庄梅,怜惜与爱慕咫风般撞击着宽阔的胸膛。

立在马海波身后的秦文鹃轻轻推了他一下:“你怎么啦?进屋呀。”

马海波这才醒悟失态,掩饰地持了把脸。

“小马小秦,你们不用来看我的,手头案子那么多,天又那么热。”梅桢开了电风扇,还要冲桔子水,被秦文鹃拖住了。

“梅老师,你不要忙,我们·” 就走的。”秦文鹃斜了马海波一眼。

“梅老师……”

“既然来了,就坐会。好几日不碰案卷了,给我说说,吴恒的案子开庭时间最后定了吗?小马,韩荣的那桩房产案调查得怎么样了?"

庄梅白了母亲一眼,玲起骨灰盒转到大衣橱背面自己的小天地里去了。

“梅老师,吴恒的案子……你再多休息几天,先别管这些了。”秦文鹃吞吞吐吐地说。

梅杭看出来了,小秦话中有话。“发生什么事了?别瞒我,本来,我今天就想上班的,因为梅梅昨晚刚从海南岛回来”

秦文鹃看住马海波。

“梅老师,徐主任说,你遇上这事,暂时不会有心思办案的,他跟法院打了招呼,请他们另请人作吴恒的辩护律师 ”马海波愤然地说

梅桢倏地立起来。

“梅老师,你别“…别……”秦文鹃扶住她。

“我对徐主任说,梅老师心情不好,我代她出庭,可徐主任·” ”马海波顿了顿,想想不说也罢,梅老师心够苦了,转了口气,“徐主任不同意……”

“我们走,我去找徐主任谈谈。”梅桢说。

“梅老师,算了,小马刚才已跟徐主任……”马海波咳了一下,秦文鹃缩住了,含糊一下:“小马跟徐主任争了几句。算了,梅老师,听说时间很紧,没几天要开庭的,你心情不好,这案子又难搞,反正总有人给他辩护的。”

梅桢定定地看着秦文鹃,看得小秦心慌意乱:“梅老师,我是说……徐主任已经叫法院换人了……”

梅桢拍拍她:“小秦,董晚秋母亲的工作不能放松,她不是约你去做‘断七’吗?你一定要去。小马,我们走吧。,

“梅老师你真的别去了。”秦文鹃眼圈红起来。

马海波心里矛盾得很,把嘴抿得棱角分明,象刀劈出来-般。

“梅梅,刚才你提的要求,妈妈同意了。”梅桢轻轻地说,不看女儿的脸,一看怕心要软的,说完,一步跨出了房门。

马海波抵制不住地看看庄梅,正巧与庄梅的大眼睛相对了,血液如江**。可是庄梅的眼神竟如陌生人般地淡漠,还有一点厌烦。马海波搏跳的心停顿了片刻,失意的雾从五脏的峡谷中溢出,霎时布满了体内每一个空穴。

马海波一咬牙,转身出了门,给姑娘一个傲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