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口骤增,住房成了燃眉之急的头等大事,见缝插针,稍有盈寸之地便匆匆忙忙盖起了一律火柴盒式的工房。城市的绿色一点一点地被蚕食,蓝天也被裁割得零碎而狭窄。

城市呈现出坚固的灰色,人居久了,从里到外地慢慢地灰起来硬起来,岩石一般。

公园如皇冠上熠熠的绿宝石价值连城,早晨是老人们的健身园,白昼是孩子们的游乐园,夜晚是恋人们的伊甸园。

闹市区的朝阳公园嵌在纵横的街道与密集的楼房中间,豆腐千似的一块绿,况且还有灰尘与噪音的侵袭,绿得十分单薄与胆怯。然而那毕竟还是绿呀。沿围墙的夹竹桃叶墨绿,园中心的几株塔松黛绿,香樟林鲜绿,水竹林娇绿,湖心的莲叶翠绿,湖旁的草地嫩绿,园中的天蓝绿,园中的风青绿,园中的阳光紫绿,园中的人儿通身绿,层层叠叠的绿,活活泼泼的绿,遮不住的绿,涂不掉的绿,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愈显出它们子娇百媚的生命力。

公园门口有丈把宽窄的空地,小贩们争先恐后地摆摊哈喝:“气球彩色气球,红黄蓝白五色俱全,两毛钱一只!"“正宗佳美瓜子,陈皮桃瓣,一角五分一包王”“棒冰吃哦棒冰,草蓦夹心棒冰,两角五一根!”“小人汗衫,中人三角裤,全棉精纱,穿着不生瘫子,强卖咪强卖睐……”还有修自行车的,敲鞋掌的,租太阳帽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一个小世界。

这天清早,东月天出现几抹铁水般血红的云,是一个闷热的大晴天,气象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雨量中到大。

小贩们匆匆赶到公园门口的时候,发现那块空地已经被占领了!三角铁架沿园墙撑起一长排碧绿的塑料凉栩,这绿仿佛是从园中晕出来的,又象是从人眼里溢出去的,平添了一段翁郁荫璐。凉棚下两条长桌衔头接尾成一条更长的桌,有几个人正往桌上铺白台布。小贩中有不甘心的想去与他们争夺地盘,一看棚檐下正缓缓悬起的红布通幅,斗大的白漆字,申江律师事务所法律咨询站。乖乖,谁还敢去惹?只得委委屈屈去附近弄堂口设摊,生意哪及公园门口兴旺?不过打听得这咨询站是临时的,摆一、两天就要挪到别处去的,便也心平气和了。

方泊定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咄喝指挥着吊横幅,声音短促而响亮,抬手举足富有弹性而有力度,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精力充沛而雄心勃勃的人。他今天穿一条灰白横条的体恤衫,下面是雪白的凡尔丁长裤,肩宽腿长,腰肚微微有点隆起,但并不破坏他整个身体的匀称,反为他添了些成年男子的稳重和大度。有几个挎着书包,勾肩搭背上学去的女中学生望着他吩味地笑着,叽哩咕噜地咬耳朵,走过去了,还回过头来朝他点点戳戳。

“左边再高点,对,对,好,拉直,嗯,行了户方泊定退后几步,站在人行道边沿上,眯着眼打量着悬吊起的横幅,默默地念道:“申江律师事务所法律咨询站,申江……”眼睛里滋出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霎那,马上收起了。

方泊定受到部领导的赏识与支持,踌躇满志地组建以他方泊定命名的律师事务所,几个月下来,没睡过一个国圈觉,没吃过一餐周全饭,掉了儿公斤肉,添了横竖几道皱纹,忙归忙,累归累,心情畅快,精神亢奋。虽然也遇到一些撬轧,但毕竟扛着部领导批示的大旗,倒也所向披靡,没有很大的伤筋动骨,很快一切基本就绪了。

新律师所设在眉江路上一幢花园小洋房的底层,里外两间,外作接待室,内作办公室,面前还有小小一圈院子,有株茂盛的银桂树,这季节虽还未碎银满枝,却总有似有似无的一般清香萦绕,环境十分幽雅。田士霏曾经提出地点是否太僻静了,当事人不容易找上门。方泊定不以为然,他说,关键在于建立信誉,有了信誉,哪怕你远在天涯海角也会有人慕名上门的,没有信誉,你把大门开到淮海路南京路也没人睬你。对这一点方泊定充满信心。

这幢虽己陈旧但仍精巧的洋房是市政协常委范元·初的家产,范元初把它借给他母亲范王氏的一个堂妹居住,这个老太年近九十,身边有个未出嫁的老千金也已快七十了,两人雇了个老保姆料理日常生活,三老太住了二楼三楼的几间房,底层一直空着,她们嫌阴湿有蚊蝇,只堆着无关的杂物。

自从方泊定帮范元初打赢了那桩遗产继承的官司,便成了范元初的座上客。范元初对他感激涕零,他对方泊定说:“我倒不在乎几个钱,关键在于一个名声,说起来总以为我们是剥削人家发财的,是不劳而获的,有谁知道我们创这份家业呕尽心血,吃尽苦头啊。东洋人在的时候,日日担心炮弹会落在头顶心,运货的船三日两头回不来,赔了多少洋锢。抗战胜利,蒋介石只知道勘乱反共,我们搞民生工业的原料非常短紧,货物又卖不出去,就象石头上的野草千方百计在夹缝中求生存,好不容易才撑下了几月危卵般的作坊,真是提心吊胆过了一辈子啊。方先生你在法庭上一番话实在令人**气回肠,圣驹回来一五一十地学给我讲了,一字一句说到我心里。古时候有哪食其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方先生口才更在哪生之上。我这一生于自己别无他求,为国为民做点有用的事而已。方先生你主持公道,为我正名,我是没齿不忘的。人说万两黄金易得,人间知己难求,我引方先生为知己,不知方先生可愿赏音听伯牙琴?”

“范老先生,仗义执言乃律师本分,不足挂齿。我早听说过范老先生深明大义,以民族利益为重,抗战时期冒生命危险替新四军筹运急需药品,一直仰慕在心,当为吾辈之楷模。”方泊定见范元初年近古稀,精神矍拣,银发朗目,善气迎人,古道热肠,情真词切,故而也是肃然起敬。

听说方泊定正在筹措挂牌开业,处所尚未妥当,范元初马上慷慨地说:“我有一处空房,楼上是我堂姨等人居住,她年事已高,足不出户,更无闲杂人等上门。楼下一直空着,独门进出,十分僻静,给你作事务所最合适不过了。我愿以此相赠,一来略表我感激之心,二来也算我对改革大业的微薄贡献吧。”

方泊定喜出望外,忙说:“范老先生如此爽快,我先代众人谢谢了。不过,我不能平白地受你馈赠,就算是我们租赁的吧。”

“方先生何必如此见外,我与你既为朋友,区区薄札,朋友之间也是常有的嘛。”

“范老先生,我与你若是一般朋友,这房子我一定收下。然而我身为律师,况且又作过你的代理人,如果受了你的这两间房子,人家不说是你范老先生侠义,人家必说我方泊定是为了这两间房子而替你打官司的。我们搞挂牌开业也费了许多周折,也有许多人反对,有的人眼睁睁地瞅着你,就等着抓你的小辫子呢。我个人受点诽谤事小,只怕因此坏了新事务所的名声,半途而废,岂不遗憾终生?所以我想,还是向你租赁房子的好。”

“方先生果然是干大事的将才,既有雄韬大略,又条分缕析,行事填密无失。唉,如今人心不古,暗箭难防。如此,我是恭敬不如从命罗 !”

就这样,范元初以十分公道的价格把这两间房子租给了方泊定即将开张的新事务所。

方泊定他们自己动手贴墙布,刷地板,把房间整治得焕然一新。正堂悬一横幅,魏碑书四个大字:“公正无倚”,两边两行条幅,均行草龙凤,左:“仗义解冤情”,右:“直言扶真理”。人箔进门,一眼望见这些铿锵话语,便有股凛然正气冲击心胸。

一般机关都以长条木板涂白漆,或红或黑的漆写字悬挂在大门口作招牌,方泊定嫌那俗了,买了块两尺长尺半宽的铜板,铜板上刻字,填以黑墨:“方泊定律师事务所”,显得又稳重又高雅又气派,只等着开张那日挂出去了。

田士霏用真名写了篇鼓吹文章,洋洋洒洒三五千字,他说这是他近年来写得最满意的文章,已经发排,开成立大会的那天即可见报。

虽然经费紧张,但他们还是印了许多请柬,发至各级领导及大小报刊。方泊定可以不相信田士霏的九句话,但这一句话他必须相信,田士霏以他的经验知道:舆论可以使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变成伟大的壮举,也可以让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消声匿迹。

正当方泊定焦急地、兴奋地、渴望地等待成立大会的那一天到来,市局领导把他召了去,先是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准备工作的情况,还有什么困难要解决吗等等,又鼓励鞭策了一番,最后向他转达了中央部领导的两条指示:律师制度的改革是有关我国社会主义法制健全不健全的大事,要谨慎,否则会被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个人组建事务所可以试行,不过要一步一步地来,先不要以个人的名字命名,可以另外取个有意义的名字嘛。第二,因为只是试点,所以暂不要在报刊上进行宣传,干起来再说,干好了再宣传也不晚嘛。

方泊定闻听,先一惊,又一挫,又一灰,顿觉背脊骨穿过一丝寒意,而胸前却大汗淋漓。早听说部里领导对这桩事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却没想到风云会如此瞬息骤变。眼前象陡然盗起一座山峰,要想翻越,只觉得力不从心,难,难啊。

那领导看他有颓丧之意,便又给他打气:“部领导对你的这个方案还是十分重视,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干出点名堂来。不挂名,不宣传,我们搞改革也不是为了个人的虚名寡利,何况过去我们吃那种浮夸风的亏还少吗?一桩事件还没干就吹得天花乱坠,有什么好处?等于把自己推到绝路上去了,对吗?”

方泊定觉得这番话确实有道理,前后左右一想,想通了,不挂名无妨,能够独立办案就行。报纸不给造舆论,就白己替自己宣传嘛。

方泊定把那块刻有他名字的铜牌塞到床底下去了,换了块最普通的白漆板,取了个最普通的名字:“申江律师事务所”。普通点好,他想,名衔普通点,有些人看了不觉刺目,行动反倒少了许多障碍。田士霏那篇文章从版子上撤下来了,田士霏自了脸十分紧张,以为搭错了车。方泊定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田,这文章你收好,隔些日子保险要登的,那时还要补充些具体实例,懂吗?”田士霏自以为领会了他的暗示,脸上顿时多云转晴。重新发了通知,成立大会不开了。方泊定把统共十来个人召集起来说:“当律师的应该有个职业病,那就是只相信法律与事实,其他什么都不信。在坐的都染上这个职业病了吗?没有染上的尽快去染。”几个小青年都十分自豪地呵呵地乐开了。方泊定又说:“什么黄道吉日滚他妈的吧,明天大家上街摆摊去,茫茫人海谁知道眉江路冒出个申江律师事务所?我们要自己把旗号打出去,要争取让每个市民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律师事务所。拉条横幅,每个字都要有斗大,撑在马路上,哪怕公共汽车开过,车上的人都能看见这几个大字,一传十,十传百,不愁打不开局面。当然,要真正打开局面,还得要看我们的工作质量和业务水平,所以,千万别小看了上街办咨询,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第一次亮相,哪怕人家来问极简单抑或极复杂的问题,都要高质量高水平地去解答。对了,在每个人面前竖块牌子,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不赞成杂七杂八地吃大锅饭,好是好,弄是弄,蜜蜂采集花粉,苍蝇传播细菌,是谁的功劳就记谁的功劳簿上,是谁的责任就由谁自己担当。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律师就想赢官司提高知名度!我觉得这有什么错?既然出庭代人打官司当然想赢,上了战场想打败仗的战士恐怕是没有的吧?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个儒夫。提高知名度有什么不好?作家有名作家,演员有名演员,律师为什么就不能有名律师?冠之以‘名“说明你工作有成绩,说明群众信任你。我希望我们申江律师事务所不断地出现名律师,不仅在这个城里有名,还要名扬全国,名扬世界。伙计们,大家镖着劲干吧。”十几个人劈哩叭啦地鼓掌,都雄心勃勃,都蠢蠢欲动。

鲜红的横幅在绿森森的凉棚下哗啦哗啦地飘拂着,那一排斗大的白字象一群白鸽上下翱翔,把方泊定的心扑喇得激动不安,又隐隐担心着什么。

凉棚的两边各斜靠着两块木板,板上贴着白纸,纸上鲜红的字,左边是:“本律师所竭诚为您提供义务法律咨询!”右边是:“你在生活中遇到麻烦了吗?法律是为你排优解难的钥匙户两只醒目的惊叹号。

“方老师,每个人都把名字挂出来吗?我也挂吗?……个小青年犹豫地问。

“当然挂,你害怕?”

“不不,我想我把名字写得斗大也没人知道··‘·”

“今天不知道,明天就知道了,你没有信心?”

“有 !”那个小青年高兴地把他的名字写在硬板纸上,端端正正安放在座前,面朝大街而坐,抑住兴奋与不安,显出庄重而沉着的模样。

“方老师,梅桢老师还没有来,她的这块姓名牌要不要摆出去?"

方泊定朝街的两头看看:“把它交给我吧。”

方泊定把写着梅桢名字的硬板纸叠在自己那块纸板的后面,又朝街两端看看,自行车如一群群低飞的蜻蜒掠过,早晨的人面象一张张浸过露水的树叶闪动着。梅桢今天会来吗?身体不好吗?家里还会有什么事吗?上个星期方泊定突然接到梅桢的电话,他一听她云山雾罩般的声音全身便通电似地a栗起来。

庄子死了!庄子真的死了!方泊定立在庄子灵前默哀的时候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你不是等着这一天的吗?庄子躺在病**洞察些微地对他说。这声音象一只黑乌鸦环着他的脑门旋转,噪得他毛骨惊然,仿佛是他害死了庄子,仿佛人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在追悼会上方泊定看见了因悲痛而麻木了的梅桢,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憔悴的面容,方泊定明白了,梅桢是他风尘仆仆的生命中一块可望而不可即的绿洲。他没有跟梅桢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望了她一会,便离开了。这以后,熟悉的老同学老同事都去梅桢家探望她安慰她,方泊定是最应该去的,可是他没去,一次也没去。他心里为自己解释:忙,太忙了,正凑上新所就要开张,事无巨细哪一桩不要自己操心?实在没时间呀:真的没时间吗?办事时好几次自行车踏过她家的弄堂口,稍微进去坐十分钟,说几句宽慰的话都不行吗?他只好暗暗承认,他想见她又怕见她。庄子临终前会对她说些什么?她会不会也以为自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方泊定宁愿失去梅桢(他已经失去了),也不愿自己在梅桢心里落下个卑鄙小人的形象。于是他抑制了感情和理智上的一切欲望,不去看望她,走过她家弄堂口,头也不偏地驶过去了。

“老方,喂喂,老方 !”梅桢在话简里喊。

方泊定镇静下来:“梅桢你好吗?最近忙得要死,不得空,没去看望你。”

“不用的,我 “…可以”……雾飘去一阵,又飘回来,“老方你的所快成立了吧?还收兵吗?”

“兵是有了,缺是缺有点经验的将才,梅桢你举荐谁呀?”

“我呀。”

“啊?!”方泊定不敢相信:“你别开玩笑。”

“我要来你不欢迎吗?”

“哪里哪里,真是求之不得呀。”方泊定从雾中钻出来了,恢复了常态,此刻梅桢对他来说只是个值得信任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已经向局里递了请调报告,最好你再到局里去催催,双管齐下“我想尽量快些,快些”梅桢的声音象一只只绿色的小炸猛从话筒里蹦出来。

“梅桢,你放心,我立刻就到局里去催户方泊定被欢愉淹没了,他极少有这么欢偷的,他没在意一向娴静的梅桢如何急躁起来。

他把手头的琐事略略交待了一下,正要动身去局机关,田士霏来了,送那篇文章的校样请他提提意见的。听说方泊定要去局里催梅桢调动的事,田士霏抛了支大重九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吸一口,边吐烟边问:“最新情报你知道吗?”

“算了算了老田,忙得厕所都没时间去,还有心思听小道?”方泊定不耐烦地挥挥手。

“老方老方,这就是你一大弱点。现代化社会是一个信息的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拥有最新信息的人就意味着成功。你不占有信息你就等于是瞎子,是聋子。”田士霏神色玄妙地告诫方泊定。

“哦,你说说,你得到什么新信息?”方泊定不无疑虑地问。

“你知道梅桢为什么急于要调来?她为了一宗杀人案跟徐主任闹翻了!你若依了梅桢,明摆着与徐主任唱对台戏。极可靠情报:徐主任不久将调任司法局副局长!老方,你要三思而行哪!"

“谁告诉你的?”方泊定暗惊。

“我们搞报纸的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田士霏不说是何压通的消息。

方泊定略一沉吟,说:“我去局里了解了解情况再定。”方泊定不愿在田士霏面前流露心思。他极希望梅桢来,这是因为他十分信任梅桢的业务水平和办案作风。但是一旦真如田士霏所说,新所未成立先与实力人物徐主任有了芥蒂,等于在以后的路上埋了颗定时炸弹,确实叫人忧虑。方泊定举棋未定,骑着车过大街穿小巷,一路思绪随着车轮飞转,不觉已到了局机关大楼。

方泊定万没想到局领导见他劈面就说:“老方,我们知道你手下缺几个有工作经验的老将,大都是初出茅庐的新兵。现在给你添一员女将要不要?市南所的梅桢,怎么样?你们是老同学,情况不用介绍了吧?满意不满意?"

方泊定愣了愣,缓过神来连忙说:“要要要。”事虽出意料但解决得圆满,这般最好,是局里派给浅的,你徐主任要气也气不到我头上。方泊定松了一口气。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局里有些人认为方泊定未免太锋芒毕露,去个梅桢互相掣肘,反倒租妥。

没过几天,梅桢办妥了调离手续,到方泊定这儿报到了。

方泊定告诉梅核,情况有些许变化,成立会不开了,统统上大街摆义务咨询站。梅桢说“这主意太好了,谁想的?你想的?”探究的目光盯住他。方泊定躲开她的眼睛,说:“庄子的事刚了结,你心情不好,不必上大街了。”梅桢摇摇头:“待在家里七想八想反而劳神,这么新鲜的事我要参加的,否则就亏了。”

她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要不就有特别的事绊住了她。方泊定再一次朝两面街道远远地望去。

录音机的扩音喇叭放了一段音乐后,有个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开始念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条例:“……“第一条,本法是婚姻家庭关系的基本准则。第二条,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保护妇女、儿童和老人的合法权益。实行计划生育。第三条,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禁止重婚。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第四条……”

咨询站绿色的天棚前渐渐围拢了一些人。方泊定手指插入浓发中往后狠狠一蓖,把胡思乱想散发似地摇去了,把思绪理得煞清,全神贯注等待解答生活中无奇不有的问题。

围着的人只喊喊喳喳,点点戳戳,无人上前。方泊定便立起来招呼:“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不收费的。如果要保密,可以只谈事件,不涉及人名。如果你能在生活中自觉地遵法守法,并能运用法律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那么你将生活得健康、向上、幸福。”

有一个穿着圆领汗衫,眉毛很密,眼珠萎琐而灵活的中年男人走到方泊定面前立住,嘿嘿笑了两声。

“同志,您请坐,您要询问哪方面的问题?”方泊定边问边打量他,“经济方面的吗?"

“哦哟同志,哦,方同志,你真会神机妙算呀?”那人呆住了。

“我是随便问的。”方泊定一笑,他见此人眼珠不停,放在桌上的手拇指与食指不住地搓,猜想他是经常点钞票的,大概是会计或是银行职员。

“方同志,嘿嘿,我想问间……事件是这样的,去年年底我……我有个明友,他被指控犯有贪污罪,审查、审查了半年,检察院说对我……我那个朋友不予起诉,把他放、放了出来。我想问问,代他问问,能否要求补发在关押期间被扣发的工资?”眼珠在方泊定脸上迅速滚了一圈。

“检察院对你……那位朋友作出的究竟是免予起诉的决定还是不起诉的决定?”方泊定追问。

“这个……我想想,都有点象,免于起诉不就是不起诉及马?”

“性质可不相同。如果检察院对你那位朋友决定免予起诉,是指你那位朋友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但情节轻微,依照刑法的有关规定,不需要判处刑罚或免于刑罚。这种情况,他在关押期间被扣发的工资不应补发。如果检察院做出的是不起诉的决定,是指你那位朋友的行为不构成犯罪或依法不应追究其刑事责任。这种情况中还要区别对待,有的虽不追究刑事责任,但受到劳动教养或治安处罚,抑或原单位的行政纪律处分,这样的话,被扣工资补发不补发要由原单位酌情决定。倘若未受劳教或行政纪律处分的,那么关押期间扣除的工资是应该全部补发的。你回去可以查明检察院的确切决定,与单位领导商量,中央有关部门有过明确规定,照章办理就行。”

“谢谢谢谢方同志,你这一说我心也定了,我代我朋友谢谢你啦!”那人连连哈着腰致谢。

陆续有人上前咨询了。

“老方!”谁点水似地拍了拍方泊定的肩。方泊定一回头,呵了起来,是梅桢,只当她不来了,竟象从地里钻了出来,身边还有她的宝贝女儿庄梅,两只漆黑的大眼探照灯似地投在方泊定脸上,方泊定觉得脸颊上被烫穿了两只洞。

“老方,真对不起,我来晚了·……”梅桢脸上挂着凄清的一层浅笑,嘴角添了两条很深的纹,那张脸缩小得可以一把握在手掌心,方泊定心刺了一下。梅桢没有佩带任何孝物,穿一件青莲的短袖衬衣,蟹青的长裤,一身素净,挡不住内心凄苦的流露。庄梅却带着重孝,色泽鲜亮款式新潮的连衣裙袖口上匝着半尺宽的黑纱,仍遮不住她青春的艳丽与蓬勃。

“梅桢,我当你有事……”方泊定不知说什么好。

“方叔叔,”庄梅眼睛使劲盯住他,经历了一阵巨痛又碰见她敬慕的方叔叔,就象隔了一世遇故人似的,悲喜交加,“方叔叔,我妈昨晚烧了一夜,天亮刚退了热,我不让她来,她硬要来。”

“梅桢你回去休息……”方泊定心又刺了一下。

“这块地方真好,里面就是公园,怪不得空气好新鲜,我在这儿坐坐挺好。”梅桢把女儿额前的一丝散发撩到耳后去,“梅梅,你的保驾任务完成了,回去吧,妈妈要开始工作了。”

“不,妈妈,我不走·“…”大眼扑闪扑闪地望着方泊定,“我要看方叔叔怎么回答人家的提问,实地采访嘛,方叔叔,你答应过的。”

“庄梅,你还是采访采访你妈妈。”方泊定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美丽的黑姑娘,心想,她怎么一点不象梅桢?梅桢是一滴水,她是一团火,梅桢是一片云,她是一阵风。

“梅梅,不要任性,大马路上,有哪么多眼睛,你看看你戴着孝,眼皮又肿得象桃子,坐在这儿给人家当西洋镜看呀?”梅桢嗅女儿。

庄梅撅了撅嘴,想想,说:“我回去就回去,方叔叔,待会儿你负责把妈妈送回家呀,你也上我们家吃饭,我做两只好菜震震你们。”

“我送你妈妈回家,饭不吃了。”

‘我又不是白请你吃饭的,你忘啦?你答应提供素材的。

方泊定望望梅桢,梅核说:“梅梅,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我会把方叔叔请回家的。”

“妈妈,方叔叔交给你了。方叔叔,妈妈交给你了。说定了!”庄梅点点妈妈,又点点方叔叔,转身迎着满天鱼鳞般的火烧云跑了。

梅桢从方泊定手中接过自己的名牌,亮出来搁在桌上,她坐下了,听着布蟠在头顶上划喇划喇卷,卷得她心潮一阵一阵的。这一个多月的光景如西洋镜变幻莫测,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梅枝在波峰浪尖中折腾,五肠六腑绞过来又绕过去的,好难熬呀,可是她熬过来了。她象换了一世人,分外的耳聪目明,伤痛如清朗月夜的树影,静静地卧在心底,无风并不晃动。

临离开市南所时,她几次找徐主任道别,徐主任却总是不在,抑或不愿见她。

何汪推心置腹地对她说:“徐主任这两天心烦,血压都升高了。梅桢,你不知道群众对你的举动什么反映?有人说你死了丈夫想多赚点钱,有人说你不愿久居人下,有人说你想当新闻人物,甚至、甚至还有人说你和老方……”何迁定了一下,难堪地咽口唾沫,“我才不相信呢。我只是想不通,一块共事几年,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听说对老方的这个试点上头争论很大的,已叫不让见报不让挂名了,那以后的窘迫之况是端倪可察的了,你何必再挤上那只过不了大洋的独木舟?徐主任待你如此器重,老方的脾气我还不了解?刚俊自用得很,哪会象徐主任那样宽人律己?梅桢啊梅桢,你要后悔的。”何汪代她忧心忡忡。

梅桢想起徐主任的种种好处,心七撬八裂,一时歉疚,一时痛惜。徐主任徐主任,你不该如此武断地取消我为吴恒作辩护的资格,我若妥协,我知道,我的灵魂将一辈子不得安宁王

云色由红褪成粉红亦褪成炽白,日头隐在炽白的云层后面并不露面,却依然感觉到它巨大的残酷的毒热,柏油马路软扑扑的,楼与楼之间淌过的风滚烫而滞缓岩浆一般,唯有公园里溢出几丝绿色的风尚带几许凉意。

这时,有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在梅桢面前坐下了,“您就是梅桢律师呀?我知道您,人家说,您专替受欺侮的女人说话的。”

“啊,你大概遇上不顺心的事了?”梅桢从那张描绘过的脸上看出了忧愁,心里有悲伤的女人最容易察觉别人藏在心底的悲伤。

那妇人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丈夫死了,是食道癌……”

梅桢震惊了一下,心上的阴影卧着的人似地爬了起来。

“原先我们结婚的时候,公婆分给我们十六平方的后楼,他一死,小叔子就叫我把房子让出来,说这房子是公婆的遗产,我做媳妇的不是法定继承人,没有继承权。可叫我搬到哪儿去?嫁了十多年,娘家的房子早被兄弟姐妹住满了。梅律师,你说这事他有理我有理?打起官司来能赢吗?”

“你们是私房吗?”

“是的,公公的爷爷那时造起的,两上两下。”

“你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十二岁了。”

“噢,那你放心吧,这事怎么说你都有理。你公婆已把房子给了你丈夫,这房产即属你丈夫的了,你丈夫死了,你和你女儿才是第一顺序的继承人,你小叔子只属第二顺序继承人,他无权干涉你。继承法规定,有第一顺序的继承人时,死者的遗产首先由他们继承。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房子还是你公婆的遗产,你丈夫虽死,但你女儿仍有权代替你丈夫继承祖父母的遗产,这在法律上叫作代位继承。你可以到新华书店去买一本民法通则,跟你小叔子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他看了继承法,一定会明白的。”

“梅律师,我懂了,谢谢你,我这就去新华书店。”那妇人挺高兴地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又说:“梅律师,你不知道我那小叔子脾气辈得很,不给你讲理,万一他硬要打官司,我,我想请你作代理律师,你会愿意吗?”

“可以。你到眉江路72号,申江律师事务所来找我好了。不过,你要试着根据法律条文尽量地说服他,运用法律协商解决家庭纠纷,那就更好了。”

“谢谢你,梅律师,谢谢谢谢,我回去要告诉我们店堂里的同事,说你梅律师果然名不虚传,以后她们有事,统统叫她们来寻你。眉江路72号,我记牢了。”说着便走了。

马上有个男人坐在这张空出的椅子上了。前来咨询的人已经络绎不绝。

极远处滚过隐隐的雷声,象隔马路哪幢楼里有只空桶从楼梯上滚下来。看看天空,依旧是锡纸般地闪亮。天与地之间象一只密缝的搁在火炭炉上煮的大蒸笼,人象刚蒸熟的馒头腾腾冒烟。

“同志,这块排队买啥东西?”

“勿是买东西,是法律咨询。”

“哦,这倒蛮新鲜。我也来问问。同志,我排了你后头,我拿自行车锁到隔壁弄堂里去就来的。”

“这也好轧闹猛的?没有要紧关头的事谁来花这个功夫?”

“事体当然有,我们家门口的垃圾箱专门堆得来拆烂污,几天不来车拉,这种天气,臭得要昏过去,窗也不敢开。你说说这环保局是不是要负点法律责任?”

“嗯,这桩事体倒是要紧关头的……”

“棒冰雪糕,最新产品,夹心草墓,吃哦吃哦”卖冰棍的小贩见律师们不住地动嘴,便来兜生意了,在凉棚周围走来走去地喊。

不知什么时候,对马路几排高楼后面的天空被一大片乌黑的云遮没了,抑或是原先炽白的云渐渐地变成铁锅底了。那黑是青黑,墨里掺了紫药水,黑里透蓝透紫,而高楼却面迎着顽强的日光,象一面面纤尘不染的镜子。闪亮的楼房与幽暗的天幕叠在一起,组成十分壮观的图案。

风是一点都没有了,抑或是凝固了,公园里的那片绿也如一块沉淀的色胶,纹丝不动了。

梅桢看见一个女子先是排在队伍里,立了一会离开了,穿马路穿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又在长条桌旁站着,凝神听别人问律师什么,又走了,又折回来……这样徘徊了好一阵。梅桢吃准她有难以启口的事,便走上前招呼:“同志,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有急事吧?能对我说说吗?我姓梅,是申江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那女子惊愕了一下,旋即迅速地点点头。梅桢便请她坐下了。

这女子衣着朴素,仔细看料作都很高档,只是色泽偏暗,款式老派。容长脸,眉目都很整洁,皮肤是浅棕色的,别有一番韵致,却叫人触目惊心地花白了满脑袋头发,并且古怪地把它编成两根粗麻绳似的辫子盘在头顶。她的年纪是在三十到五十之间捉摸不透的,她的神情让人感觉到她心头重压重重,可她的不大的眼珠却很活络,透着机警和防备的冷光。

“同志,你遇到什么难处了?”梅桢问。

这女子迅速地目光锐利地把梅桢打量了一番,暗暗判断着:嗯,这位女律师面容清瘦而聪颖,不象是滥竿充数之徒,并且言词亲随善和,亦非奸究小人,行了,豁出去了,就盯住她,请她做诉讼代理人了!

梅桢觉出了她目光中的审慎,笑笑说:“你若不放心,可不必将姓名告诉我,只说事情,我替你出出主意。”

“不,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要打官司 !”她说话字词咬得很准,声音中有股威严之气,和她的外貌很不相称。她边说边摸出一张工作证递给梅桢,梅桢一看,xx小学,教师,沈惠婷。

“是婚姻纠纷吗?”梅桢推测。

她把眼闭上,只两秒钟,又睁开,摇摇头:“是遗产纠纷。介她突然把上半身往前倾来凑近了梅桢:“我要告大人物,行吗?"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梅桢沉静地答,“你告谁?”

“范元初,你知道这个名字吗?是不是大名鼎鼎?”

梅桢暗暗吃了一惊,并不露声色,只问:“你告他什么?”

“我告他侵吞我应该继承的那份遗产广

“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而凄惨的光,“可范元初,还有他那一家子的老爷少爷们,都不承认我!"

梅桢疑窦顿生:“她既为范家后代,为何姓沈?范元初等为何不认她手足之情?上回审理范家遗产案时为何没有她出庭?”梅桢略一思索,对她说:“今天等着咨询的人很多,我们另约时间详谈好吗?申江律师事务所,眉江路72号,这是电话。”

“我明天就来找你,梅律师。”她收去了一切表情,冷淡地站了起来。梅桢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那颗梳着古怪的发式、蒙着一层霜的脑袋在她视野中晃动了许久。

她想马上把这事告诉方泊定,侧脸看看,隔着几个人,方泊定正与人谈得专注,于是又想,还是等摸清了来龙去脉再告诉他不晚。

此刻,几个挎着精巧的人造革书包,勾肩搭背下了课的女中学生走过来,味味地笑着,叽哩咕噜咬了一会耳朵,推推操操地走到方泊定面前。

“排队,到后面去排队。"

“我们又不是来咨询的。”翻了个白眼。

“小同志,你们有什么事吗?”方泊定问。

又扭捏了一阵,其中一个说:“方泊定大律师,我们在报上读过你的事迹,我们都是你的崇拜者,请给我们签个名好吗?”说着递上一本练习本。

“哈,小同志,签名可以,可是你们看,我现在正在工作,这些同志都是有重要的事情来寻求法律的解答的。我看,等会有空隙时间,再替你们签字,好吗?不过,我的字写得象蟹爬,你们可别害怕。”方泊定哑着嗓,随和又认真,潇洒又沉稳地说。

女中学生笑成一团,说话的那个把本子收进书包,眨着眼说:“大律师一诺值千金呀,下午上学时我们还来找你。”说完,勾肩搭背一路去了。

“人家律师到底稳得住,一点也不浮躁。”队伍里有人说。

方泊定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队伍,继续解答询问。

哗啦乌鳍鱼背似的天空划过一道金蛇。闪亮的楼房倏地都暗了,云层象下坠的磨盘迅速朝人们头顶压下来,一阵冰凉的风突如其来地把长条桌上竖着的姓名牌扑扑地刮倒了,红布横幅卷得象条火龙,鸽群惊飞。

“要落雨了 !”有人惊叫。话音未停,铜钱大的雨点叮玲当哪地落下来了,柏油路面一瞬间绽出千万朵花。

人群惊散。方泊定站起来喊:“各位同志,本律师所要在这里设三天咨询站,欢迎大家光临 !”

“方老师,我们怎么办?"

夏天的雷阵雨急逮迅猛如出山饿虎,伴着透心彻骨的阵风斜度里甩过来,凉棚顿时被穿透,台布湿了一大片。

“大家收拾东西先回去,快中午了,找地方解决肚子问题,休息一会。下午雨停了,再来。”方泊定说。

绿色的凉棚在雨幕中淡了,化开了。厂二门 梅桢的短袖衬衣大半件已浸湿,她缩在凉棚一角,

--J处起眉看天,宽大的额上深深的抬头纹水波似地抖动。

“梅桢,把我的雨披披上。”

梅桢回头,是方泊定,刚才帮着卸横幅浑身早湿透了。

“你呢?”

“我淋点雨不怕,你昨晚还发烧的。”方泊定撑开自行车雨披往梅桢头上一套。

阿嚏梅桢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梅桢,这儿不行,过不了多久就被浇成落汤鸡了,那儿弄堂里有个过街楼,去那儿避一会。”方泊定持着脸上的雨和许多表情。

他们冲进瀑雨中,跑几步便到了那弄堂口,过街楼下已挤满了许多人,他们象嵌桦头似地挤迸去。

“哦哟,湿答答的,雨衣还穿着做啥?”

梅桢连忙说声对不起,把雨披脱下来,

过街楼下一股霉湿烘热的气味,人象发醇一般。

方泊定立在梅桢面前,用背脊挡住雨柱撞在屋檐上溅进来水粒。他的背脊和年轻时一般宽,只是略微有点往前窝。

“早上出来蛮好的一月天嘛,老天爷替谁出丧了 !”

“要命了,晾在阳台上的衣裳完结了!"

“我们弄堂口肯定又要发大水!”

一群人团在过街楼下望着外面作天作地的瓢泼大雨,沉闷闷的,不时有人说一、两句牢骚。

雨帘是深灰色的,厚厚的,对马路的楼房只余个轮廓,隔山隔水地迷蒙。街上已无一条人影,时而有车辆驶过,泼刺压出扇形的水片。雨线一根根都有拇指粗,劈哩叭啦鞭子似地紧抽急甩,打在地上也打在心上。

方泊定不说话,梅桢也不说话。旁边有一男一女却穷说话,说楼上什么人轧拼头被丈夫捉住了,现在要离婚;又说楼下什么人前一时神气得要命,赚了不少钱,前两天铐上八0八进提篮桥去了,又说金子涨价了,一千块一根的项链现在要卖一千三”

霎霎霎,霎霎霎,雨却是越下越猛,丝毫无有停息的意思。霎霎霎,霎霎霎,天地间有一架古老的织布机,织出许许多多莫名的惆怅与失意。

方泊定听见一个极轻微的答答答的声音。他回头看一眼梅桢,只见她脸色青灰,嘴唇发紫,从前象一台小剧似的眼睛此刻却古井般的呆滞。她的牙齿答答答地相叩。

雨线扭成团,接成片,一时三刻哪里收得了了

“梅桢,饿了吧?隔壁就是家饭店,我……我们去里边坐一会,随便吃点什么……雨总要停的。”方泊定说了,仰起脸去看天,又是怕梅桢拒绝,又是怕梅桢答应。此地周围都是耳朵,什么话都不能说;然而既是两人相对,又能说什么呢?

他们跨出过街楼只需往左侧走两步便是饮食店的玻璃弹簧门,唠地冲了进去。

落雨天生意清淡,服务员殷勤地迎七来:“请楼上坐,有空调。”

“不,就在楼下吧。”方泊定对这月店十分熟悉,他独个一人,常常坐在这店里头来独斟独饮,消除疲劳,松弛肌肉,思前想后,有悲有喜。今天,能与梅谈同进这月店,他突然非常激动,得感谢这场雨啊!

“还冷气开放啊,冻死了,阿嚏梅桢双手抱住肩膀,找了张靠壁的座位坐下,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方泊定发现这店返新装修过了,沿街的板壁都换成了淡茶色的玻璃,挂着半截藕荷色的皱帘,人坐着,帘子齐肩,正好能观察街景,当然街上人也能看见店堂里的人头。方泊定想说,换个位子,万一被熟人看见……转而一想,笑自己无端,看见了又怎么样?又不是小青年。再说现在街上除了雨脚没有人迹。

“喝点酒吗?"他问梅核。

“不不不,我不喝,吃碗热汤面,有素交面的。”

于是点了两只菜,叫了两碗素交面。方泊定还是要了一杯啤酒,慢慢地抿着。梅桢用筷子挑起面,一根一根地吮入口中,并不知滋味。他们都觉得有些陌生,很久很久没有两个人单独相处了,况且是单独的两个人。

方泊定觉得再沉默下去就有危险了,什么危险他想不清楚,只知道必须马上找话题。

“梅桢,你去法院谈过吴恒案件的事了吗州

“谈过了,他们正愁时间紧,重找辩护人困难,而且昊恒也不愿意,我一说仍旧愿意担任辩护人,都求之不得呢。”

“这桩案子关心的人太多,有点复杂吧?你有把握吗?”

“我不知道。”

“我相信你是有把握的。”方泊定的眼睛在说,我还不了解你吗?吸了口酒,“最近我也接了一宗杀人案,罪犯是个女的,才二十多岁。我先说忙着新所刚成立,怕兜不转,请别人吧。可法院院长亲自打电话给我,非要我作辩护人。因为辣手啊,被杀的是某个大干部的儿子,预审中女犯人一口认定事实,却拒不回答杀人动机,想来其中是有奥妙的。”

“愈棘手的案子你愈是感兴趣的。”梅桢的眼睛也在说,我也了解你。撮起嘴,缩进去一捆面。

方泊定脸有些发红,他并不胜酒,血液循环加速,眯着眼望着梅桢又问:“你手头还有其他积案吗?”

“原先在市南所接的案子,有的弄到一半,有的就耍开庭,我想总得有始有终办好它。不过律师费全归市南所了。我原先担任的一些单位的法律顾问,徐主任都不让我带过来,他说人家聘的是市南所的律师,与申江不搭界的。老方,我们现在经济危机吗?”

“我想起来了,原先有一位港商想找我打官司的,因为对我们的信誉有怀疑,一直没定下,我可以写信给他,做做他工作。"

“梅桢,想不到,年轻时的幻想,真有成为现实的今天……”方泊定一时感慨脱口而出,说出了却愣住了。

“才刚刚开始呢……”梅桢却有些忧虑。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雨泼在玻璃上哗哗哗地淌,几十年的岁月在他们中间流过。

“老方,上回给慕容先生过生日,酒席上你宣布你就要结婚,怎么几个月了一点动静没有?”

方泊定苦笑一下:“我压根没想再结婚,她的确有这个意思,‘就是你和庄子遇见的那位。在甘肃时我们处得不错,她也给我许多帮助,然而,我细细分析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感谢大于爱情,这样结合在一起,我想我会……痛苦的,所以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她是个很通达的女人,朋友似地玩了几天,就回去了。老实说,我们之间的事根本不象作家小说里写得浪漫,下放的右派遇上个女神,一见钟情等等。那种时候,大家都惴惴不安地过日子,哪儿来谈情说爱的兴头 !”

“那你为什么要宣布结婚?”

“这你还不明白?”方泊定鼻腔哼了一下。

梅桢又沉默了。

“梅桢,庄子不在了,你有什么事。我会帮你的户这句话如梗在喉,不吐不行。

“有事当然会找你的。”梅桢答得十分爽快,神态亦很清朗。

方泊定疑惑:“庄子,他,临终前,给你留些话了?”声音低沉而含糊。

梅桢眼圈一下子红了,硬忍着,“我去晚了……没说上话“

方泊定心中一片冰凉,却也一阵松快。

“他留下一张纸条,写了满满一页,可是被水涸糊了,我一点都看不懂。”

“哦?!我,我来辨认一下,行吗?”方泊定这几秒钟心时松时紧时冷时热,怕要发心脏病了。

梅桢便急急拉开随身的人造革公文包,在里面翻了一阵,从本小日记本中轻轻地把那张纸取了出来。

方泊定双手在两骼擦了擦,伸手去接,那一瞬间他的心停止跳动。

初一看,确实是一片模糊的图案。方泊定深呼吸,定了定神。再看,那字从水溃中一个个浮了出来,“梅桢,你要顺着水演的形状想象笔画,这个字是梅……有些笔画庄子漏了。”

“他是痛得……”梅桢硬住,息了口气,“我看看,我怎么还是看不清楚。”

“我读给你听,梅……”方泊定尽量让声调平淡无感情,“这是个骨字,对。把、我、的、骨、灰、丢、进、江、里,不、要、开、追、悼、会,我、不、值、得……下面这几个看不清楚,我、的、手、稿……又不清楚了。”

方泊定眼睛急速住下半截纸扫去,有好几处写着“方泊定”三字,心呼地蹦到嗓子眼,庄子必定是说那件事了,他如何能读出来?!“梅桢,这下面愈来愈难认,你,回去自己慢慢认……”递还给梅桢,手背上青筋都暴突出了。

“唉,他痛得那个样,还件件都想到,都要关照我,我“……梅桢接过纸,心里痛得五马分 !”似的,仿佛以前没有替庄子分担痛苦,此刻狠命地补救。她不想当方泊定的面落泪,便挑起一筷面塞到嘴里,那面咸滋滋的就象是泪珠串成的线,她把它们硬挺着咽下肚。

方泊定听其言观其神明白梅桢现在仍淹没在对庄子的追思与感伤中,不觉冒出一般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他一挺腰板,让自己的精神振起来,感情淡下去,过去二十多年的坎坷让他学会了如何超脱自己。

雨仍在下,却弱了许多,象一张轻纱在宇宙间飘**。

“梅桢,现在人舒服些了吧?咱们快点吃,雨快停了,我回所里去取快干台布来,下午来咨询的人会更多。”方泊定恢复了说话的利落与爽快,语气虽然热情,却掺进了疏远的淡漠。

梅桢感觉到他情绪的些微变化,并不在意,稀哩呼噜把剩下的面汤倒进口中。

他们正要起身离座,店堂门唠地被撞开,有一个人踢踢蹋蹋地冲到他们跟前煞住了。

梅杭惊呼:“梅梅!你怎么会来的?”

庄梅钉子般地钉着,浑身透湿,衣服、头发、甚至连浓密的眼睫毛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她的脚下立即汪起小小的水潭。她立着,漆黑的大眼撑得溜圆,那眼中交织着惊讶、疑问、痛楚、愤恨“各种情感,五彩云一般流动着。她黝黑光亮的皮肤发白了,鲜艳的嘴唇发紫了。她手里拎着一只网兜,里面盛着伞和雨鞋。她年轻而丰满的胸脯小山丘似地起伏着,那里面象揣了两只跃跃欲出的小白兔。

梅桢被女儿的神气弄得心惊肉跳:“梅梅,你怎么啦?家里出什么事了?啊?你说呀 !”

庄梅的眼睛从妈妈与方叔叔中!的空隙穿出去,什么也不看,一字一句地说:“下雨了,我想着你妈妈,要淋湿了,要冻病的,我拚命跑出来找你,给你送伞送雨鞋,我怕你被雨浇湿,我一路没命地跑,我忘了给自己撑把伞,我只想着你妈妈,我找不到你,凉棚下空空的,我把这条马路的每条弄堂每个门洞都找遍了,我绝望了,我哭了,我没有替爸爸照顾好你,我靠在这月店的玻璃上喘口气,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你,我稍一回头,我看见了你……”庄梅深深吸了口气,“原来你,和他,悠闲地躲在这儿喝酒!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们为什么偏要让我看到了我讨厌你们:我恨你们!即

庄梅甩掉妈妈的手掌,象甩掉爬到身上来的一只编蝠,她猛回头奔出店堂,网兜里的伞和雨鞋散落在地上。

“梅桢,你女儿怎么啦?”方泊定奇怪地问,隐隐觉察这事与自己有关。

“我·………点不知道……”梅桢惊慌地说,望着梅梅刚才留下的那摊水渍发呆。

“快,快回去一趟,别出什么事。顺便换一套干衣服。吃不消,下午就别来了。”方泊定轻轻推她一把。

梅桢哦了一声就往外走,方泊定捡起伞和雨鞋塞给她,他们一起看看天,雨云淡薄了许多,有一处已露出一够蓝天,强光从隙口处逼出来,零零星星的雨点晶亮晶亮。

梅桢忧虑煎心地赶回家,梅梅没回来,房门锁着!一偏头,看见楼梯口蜷缩着一个姑娘,头靠在扶手上打吨。她两手环抱在胸前,那里夹着一本32开两指厚黑缎面的日记本!

“小秦!秦文鹃!”梅桢声音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