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喊的议论如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梅桢回到自己席位前喝水。

公诉人略略思索了一会,请求发言:“刚才被告辩护人为我们描述了一个非常哀婉动人的故事,确实引人入胜,然而我却不得其解:你说是董晚秋拔刀自杀被昊恒夺下,本公诉人便用你自己说的话反问于你,被告既知董晚秋想自杀,为何被拘捕后并没有那样的口供广

“被告在董晚秋抽出刀的一瞬间就本能地把刀夺下了,他并不能确定董晚秋准备把刀投向哪儿。而我们是根据科学的心理分析来推论的。”

“再请问,董晚秋自杀为什么非要横穿大半个市区到文殊庙街113号小屋去自杀?晚秋气绝前对吴恒说的那番话又作何解释呢?”

“董晚秋怀着残存的一丝希望去文殊庙街寻找吴恒,死在所爱的人身边一定是她所盼望的。董晚秋气绝前我一直在医院,当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见吴恒,她的话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并没有一句说吴恒你杀了我。她说,我知道,你是早有了这种心思的,你早点让我去了,我也解脱了,你也可趁心了。董晚秋视吴恒的爱情为生命之源,失去了爱情便是失去了生命,吴恒离开她等于杀了她。我以为她的话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公诉人不失时机地抓住了梅恢的话音反驳:“你说被告离开董晚秋等于杀了董晚秋,这么说来,你并不否认被告在董晚秋的死上有着不容推卸的责任!”

“我没有否认被告应当承担的道德上的责任,然而在此我们是在确认法律上的罪与非罪的界线。审判长,综上所述,本律师认为被告吴恒并没有杀死董晚秋,他应该是,无罪的!”慎重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梅桢如释重负地坐下。她的耳朵捕捉着从旁听席传来的议论声,她发现一直蛛网似地持续着的申小姐的哭声消失了。她的眼睛观察着审判长的反映,审判长脸膛上干净得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她朝被告席望去,吴恒也正在望她,那双眼中有感激也有巴结,她马上挪开了目光,她讨厌那双重又变得精明起来的眼睛。

“公诉人,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审判长说

“本公诉人坚持起诉书上陈述的意见!”公诉人黑沉着脸顽强地说。

“被告,你还有什么要讲吗?”

值此吴恒第一次在法庭上直起了背,抬起了脸,他恭敬地讨好地盯着审判长,声音竞十分爽利起来:“审判长,刚才辩护律师所言无不切中理,望请审判长明。我身为人民教师,更值初涉艺海,正想兀兀穷年,龟勉从事,以求建名垂青史之业,岂会荒谬至此,为些微儿女之情犯下杀戮之罪,置自己于樊笼而弃光明之途?我与董晚秋婚姻的破裂,实有难言之苦衷。我并非想推卸我的责任,我心甘情愿领受晚秋哀哀亡灵加之于我的任何惩罚,我可以保持独身以报她的痴情。吴恒此生别无他愿,只需斗室寸笔,能为艺术竭精弹虑,足矣广

“着看看,刚刚象只垠灶猫,一息息又神气起来。这种人啊,不管怎样顶好关他几年!”董晚秋家里弄里的人愤愤不平地骂道。

“哼,就凭那冲额角的女人几句话他就没有罪了?妇联的人早就讲过了,上头有猜补的,这种道德败坏的人总归要判的。”马上有人附合。

人们的同情仍旧在那个惨死的柔弱的女子身上。

“审判长,我,还想说几句题外话。”梅桢思考再三,缓缓地站起。

“清讲。”

“在我用大量事实推论了董晚秋之死不是他杀而是自杀以后,我的心青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可以说,反而是更沉重了!形式上,董晚秋确实是自杀的,然而促使她走上这一步的,难道生活在她周围的人就没有责任了吗?!”梅桢严峻地咬了被告席间的吴恒一眼,她恼恨他刚才那番虚情假意的表白,她宁愿看他几个月前因忏悔痛苦而语言颠倒混乱的模样,哪还有点人味!“在此,我无意去迫究其他人的责任,我想说的是,我,作为一个律师,对于董晚秋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户

肃静,俄顷,又哗然。

“梅老师”秦文鹃眼中蓄满了泪,百感交集地呼着。

申小姐和她周围的人都蹭地挺起了腰板。

“从他们第一次起诉离婚起,我就作为吴恒的代理律师加入他们的生活了。我并不想表白自己,我作为一个女人,从一开始起感情上就很同情董晚秋。我和各方面的同志一起为弥补他们婚姻的裂痕而绞尽脑汁,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吴恒撤消他的起诉,我们暂时地成功了,也曾为之沾沾自喜。吴恒第二次起诉离婚,‘董晚秋突然自杀身亡,引起我满腹疑惑,直至有机会翻阅了她的日记,我才明白我们的工作存在多大的偏差与失误!我了解到董晚秋的内心世界,那是个善良多情的世界,也是个狭窄陈旧的世界。董晚秋一生最大的愿望只是能给住吴恒的心,她只为这盲目的爱活着。多么可悲呀,她的精神支柱仅在于此了。当人们真诚地同情她,为她能不失去这个爱而四处努力的时候,都以为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了。可没有一个人想到拉她一把,把她从狭窄的爱的囚笼中拉出来,扩大她的心胸,丰富她的视野,增强她的自尊。难道一个女人除了男人的爱就没有其他生活的意义了吗?我现在懊悔不已,要是我能及早地对董晚秋说这句话,也许,她就不会因失去爱而轻生了!这种懊悔已经噬啮了我几天几夜了,当我在法庭上辩论究竟谁是凶手的时候,我却在想,他们俩在精神上的互相残杀已经持续多久了!爱有时是把刀,比恨更厉害的刀,正是这种狭窄的爱的刀,杀死了董晚秋!晚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然而我还是想把它说出来,因为,也许在哪儿还有个张晚秋李晚秋呢?噢,审判长,我这番话确实跟案情关系不大,耽搁了时间,请原谅。”梅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的眼光与旁听席间秦文鹃的眼光相遇了,心有灵犀一点通。

审判长默默地注视了梅桢一会,便与审判员们商议起来。旁沂席间人们异常活跃地互相争论着,审判员之间也展开了相持战,有两个年轻的审判员激烈地赞同梅律师的意见,而几个有把年纪的陪审员却支持公诉人的观点。审判长举棋不定,梅桢言之有理,可这桩案子上面早有定论,判决书也早已草就,不可轻易更改。最后,审判长当庭宣布: 由于本案案情复杂,还需进一步核实研究,今天暂不判决,退庭!

“梅律师,你,你还得帮我说说呀。”吴恒被押下去之前,苦着脸对梅演说,“万一要判刑,我,我还得上诉。”

“我是律师,我会尽职的。”梅核不动声色地答道。吴恒的一塑一盛在她心里引起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梅桢确实觉得很累,嗓子眼一圈火辣辣痛,腰板与双肩作酸。她毕竟已过了风华少年的时候了。她夹起沉甸甸的公文包正欲挪步,审判长踱过来,手指点点她,半真半假地说:“好厉害,好辣手,狠狠将了我一军哪!”梅桢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无可奈何地一笑。

这一年的最后一批树叶正在缓缓飘零,壳落、壳落、壳落,叶坠声时起彼伏。枯叶徘徊在半空,枯叶脚踢在楼顶,枯叶追逐着行人的脚步。青灰的柏油马路上缀着东一堆西一堆的枯叶,象一匹花色陈旧的缎子。

梅桢立在台阶上望着枯叶呆想了一阵。

“梅老师,风挺大,你穿少了,披我的风衣吧 !”是秦文鹃立在她旁边了。

“董晚秋的母亲她·””·?”梅桢没回头。

“我不知道……她不要我送她了!”

“哦……没关系,过两天,我把日记本给她送回去。,

“总算……结束了广

“结束了吗?”

“梅老师,我们走吧。”

梅桢看看秦文鹃,马上又垂下眼皮,想起女儿,她觉得她很对不起这位老实头姑娘。愧疚使她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她们默默地穿过枯叶飒飒的阵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