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几几十块招牌,横的竖的,正的草的,就这一块级年轻:“向阳小学”,每个字都象一张活活泼泼的孩子的脸。心情烦躁优郁的人只需站在那张草绿色的大门前凝听片刻,那一阵阵透明的清施的笑声会让你最真切地理解什么叫次乐。

学期最后一天对于小学生来说就象过节一样,热烈的神秘约寒假正张开银色的翅膀迎着他们。中午时分,学生们部聚集在校门口,等着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或哥哥姐姐来接他们回家,级任老师对前来的军长一一关照,每天妥做署期作业,要注意饮食卫生,致按时睡觉起床等等等等。

“沈老师再见!”

“沈老师你说好要到戎们家来的,不好赖掉的!"

“沈袭师,我这个捣蛋儿子亏得有你管教,他老子用鞋底板彼也敲刁应的。”

“沈老师,效敏这学期成绩蛮不错,不知又熬白了你几根少发叫我怎祥咐你刁好呢?”……

沈老师恬淡地且和地笑着,用最简单的词汇“应当的”、“不用谢” “再见”等等来应答家长的一大堆一大准的好话。沈老师让学生退在国墙下避风,白己却站在初冬一览无余的厉风中招呼陆续前来的家长。沈老师在向阳小学任教已经二十多年了,附近的居民一听谁家的孩子在沈老师班上念书,都要说:“你家小因真好福气呀!”沈老师浅棕的长脸在淡淡的阳光里象一块金子,沈老师花白的头发在薄薄的阳光里象一团银子。沈老师的眼睛不大,眼睫毛却很长,枯焦的,经常垂着,把眼珠遮去一大半,这样就让人感到朦胧而温和。学生们觉得他们的沈老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就象孙悟空大闹天宫中的观音菩萨一样。平常,沈老师脸上总是挂着月光一般柔和的笑容,沈老师说话永远象白云一般的舒缓,哪怕谁上课的时候做小动作了,谁算术测验不及格了,她也不会抬高嗓门,只是把眉头悄悄地攒起,从胸口中吐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唉”字,于是谁都懂得自己惹沈老师伤心了,再不改的话,全班同学都会翻他白眼的。沈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老师啊,谁都想暑假里请沈老师上自家去厉,千叮万瞩,千叮万瞩,欲依不舍,走几步,回头道声“沈老师再见”过了马路,再喊声“沈老师再见”。

学生一个一个地被接走了,沈老师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天蓝的短袖衬衫沾在背脊上了。还有三、四个学生的家长没来,他们喊:“沈老师,别等了,我们自己回家。”沈老师德把领头:“不行的,放假了,老师有话要跟你们家里人说。”他们又喊:“沈老师,我们会照你的话做的。”沈老师嘴唇翘成一只小舟:“啊,老师相信你们,不过再等等吧。”

这时候,正对校门的横道线上匆匆地颠过来一条影子,因为背着太阳,面孔黑黝黝的看不清眉目。不知是谁家大人,学生们都跑出围墙迎上去,被沈老师拦住了。沈老师搓着双手朝那影子望了又望,眉头不为人知地攒起来了。

那人影跑进了,学生们都失望了,一个陌生的面孔象锅底一样凹进去的老大娘,她找谁?

沈z师张开双臂把学生推进围 !,随后急忙拦住了那个老大娘,把她拉到校门外,嘀咕了几句。沈老师背着学生,学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过了一会沈老师转回来,对学生说:“真不巧,沈老师要去办桩急事,只好让你们自己回家了。不过,隔几日,沈老师会到你们家去的。”沈老师脸L挂首欺疚的微笑,把学生送出校门。“沈老师再少,沈老师我们等着你来呀”沈老师朝他们频频挥手,可是那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川”那老大娘跨上一步喊。

“嘘”沈老师眼球朝两旁迅还转了转,毒日头下,只有树影!婉幢。

“……小姐,快走吧……”

“顾妈,在外头别叫伐二小姐,给人听见成什么休统。”

“哦……惠婷,我真是急死了,范家三少爷和三少爷的少爷来等了多时、等不问你就要抚三太太的房间了,我拿不出法子,只好跑来叫你,不知教四少爷东家又闹成f卜么祥户了。”

“顾妈,跟你说过多次,不要少爷太太地叫了嘛,都什么年代了。”

“对对对,二小姐。”

“顾妈,范元碌,范圣驹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说,要讨回三太太的死亡证书,说是要到龙华火葬场定个大厅,给三太去体体而而地做丧事。”

“顾妈,我跟你遨,别再叫共。姆妈三太太,我姆妈早就不是他范家的户了,姆妈的丧卒浅已怪宝好了,要池范家人瞎起劲什么?哼,姆妈生病的辰光怎么范家人的鬼魂都不见一个?人死了,猫哭老鼠假慈悲了!”沈惠婷低低地却是尖刻地说,这种嗓门这种语调她在学校里从来不用的。

“还有……还有事休嘲!”顾妈瘪叽空叽地逆,……少爷的少爷,哦,那个范圣驹摸出几张纸头,说是房地局和法院的证明,这幢楼房是范家的家产,他们要要要收回去了!”

“放屁!”沈惠婷气炸心肺地骂了一句,急忙咬住嘴唇,可不能太失态了’池们凭什么收回去,达幢房子我阿爸老早就送给我姆妈了,与他范家浑身不搭界!”

“是二少爷让他们来的喂!”顾妈脸上显出崇敬与担忧的神色,小姐,你是强不过二少爷的,他现在不但有钞票,而且还当了官,说是政府还敞了大红印的,让他范家来收房子的。"

“我不怕的,他范元初傲了政协的委员,更是要讲道理的。他若式无情义,我便告他!”睫毛猛地朝一翻,眼中透出两道冰冷的光。她的学生们若是看到她此刻的眼睛,绝对不相信这就是他们可亲可爱为沈老师。

“告不得呀,二小姐,前回三少爷告二少爷,败得一塌枷涂,你忘啦?”顾妈急得直眨巴眼。

“顾妈,达桩补体全要靠你了。”两眼灼灼地看着顾妈面孔。

“我……,有啥本事呀?”顾妈惶张起来。

“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姆妈临死前给你的邵张字据你究竟藏到哪里去了?”眼光中有一丝怀疑,声音中屏入点威严。

“哎呀二小姐,我自己也j高不清楚了,明明放在五斗橱的护!屉里的,横翻竖翻就是找不到了,我这胸口象猫爪一样难过得嘲!”顾妈皱起脸苦叫着。

“不要哇哩哇啦,你想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吗?到底放寸哪里担欲清爽,不是你存心之渔来吧?哪会飞上天去!”狠狠地漂了顾妈一限,顾红的凹面孔愈发四下去一块。

……小姐我。哪会藏起来,我要藏忿来也不会告诉你了,我老太婆再没有本事人的好坏我总归晓得的,这些年二小姐你待我不卿,我记在心里而的。待息你和我一起找,拿墙壁拆了地板经起也要找到它!”顾妈讨好地仰起脸。

说活间已转到了一条狭窄的却是僻静的小马路,一幢紧挨若挑的都式的石库门房子,砖墙都驳落了,门窗的漆也汀褪尽露出陈旧的木质,整条街灰脱脱的沉寂,街口的路牌上写着三个字:“安贤路”,鲜为人知的小马路。沈感婷加快了脚步,顾妈跟着,两人直冲到17号门前才煞住。

沈惠婷仰起脸朝二楼的垂着金黄窗帘的窗口深不见底地瞥了一眼,棕色的脸上缓缓地淌过无人理喻的痛苦。顾妈立在她身后,只能看见她的灰白的发辫挽成的件在头顶上索落落地额抖着。

沈惠婷推开门,头眼就看见一张令她作呕的委琐的脸,那是她异母的三哥范元标的脸,那张脸上正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迎着她。

“沈小姐,你真是个积极分子,大概评上三八红旗手了吧?叫找们等得前胸贴后背哇!”范元禄一边说一边从沈惠婷的头顶看到脚跟。

“三阿哥,你们事先又没跟我约好,我怎么想得到你们会大驾光临呀。”沈惠婷忍忍气说。

“哦哟,你叫我阿哥我当不起,我是你哪门子的阿哥?嘻嘻,嘿嘿,哈哈哈哈……”范元禄刻毒地笑起来。

沈惠婷眉尖突突地跳了两下,嘴唇一下子发白了,棕色的面孔一点点坚硬起来,凝成一块古铜:“范元禄,耍什么滑头?今朝跑到我家来究竟有何公干?”

这里是你的家?!啊??!哈哈,稀奇!奇真稀奇!沈小姐,你叫一声,它应不应?这墙、这门、这窗、这梁、椽、擦、柱哪一处不姓范?我看你是在捏鼻头做梦吧?”范元禄持着下巴上三两根胡须,翘着二郎脚一颠一颠地说。

沈惠婷气得浑身发抖,原先估计会有麻烦,没料到范家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抢上门来,一定要援几句厉害的话出来才能卡牢范元禄这个无赖的神经,略一思忖,说:“范元禄,你也叫一声,它应不应?我姆妈住在这里几十年,梁椽擦柱哪一处没有她的魂灵系绕?我看你才是在捏鼻头做梦呢!”

“啧啧啧啧,皮厚得嘲烧不酥,言凤娇是你的姆妈啦?到生死簿上去查一查,你姆妈是啥人?是野鸡、是裱子、是那个捌马桶的沈娘!”

沈惠婷眼前一黑,一口腥辣的酸水冒上来,喉咙鼻腔眼眶都发麻了,“范元禄,你这“……她差点扑上去揪住范元禄蛇一样蠕动着的头颈,忽听隔壁厢房间哗啦啦啦如大厦倒塌一般,立在一旁的顾妈惊叫一声:“四少爷出事了!”慌慌张张地奔进去。沈惠婷顿时觉得筋骨被人斩断,四肢酸软无力。厢房间住着的是范家四少爷范元禧,那个白痴,那个慈大,是范家敲在安贤路这幢小楼里的一枚钉子,多少年来这枚钉子也扎在沈惠婷的胸口头。当时范家花言巧语赚姆妈,讲子孙都大了,房子不够住,要借厢房安顾慈大范元禧。沈惠婷再三劝姆妈不要答应,他范家不安好心,可是姆妈心软,姆妈是敬佛的,每年春节吃三日素斋,她相信善有善报,让范元禧搬了进来。现在这枚钉子已经锈牢了,如何拔得去?种下的祸根结出的苦果今朝要由沈惠婷独自嚼独自咽了。

“沈小姐,我想你眼睛总不瞎,耳朵总不聋,厢房里这个人虽然脑袋笨,总归是个活人,他是不是姓范呀?范家的人还没有死尽呢,这房子怎么会改姓的呢?”范元禄果然愈加神气起来。

“范元禄,你出大,你给我出去,大家有话到法庭上去讲!”沈惠婷手笔直地指着大门喊。

“谁要打官司呀?”厢房问里走出一个男子,团脸白面,银灰西装,声音糯答答,脚步稳笃笃,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沈惠婷的手慢慢地垂落下来,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却是她侄子的范圣驹可不象范元禄那般好对付。范元禄是只草包,范圣驹可是大学毕业喝饱了墨水的秀才,更重要的,范圣驹的背后隐藏着范元初云雾遮峰的影子。从前,沈惠婷住在范家的时候,最惧怕的就是她那个同父异母的二哥范元初了。大哥范元福早天,三哥范元禄游手好闲,四哥范元禧是个白痴,唯有范元初勤勉精细、通权达变,很得父亲范宝鼎的赏识,不久便替代父亲掌范家家政经济之大权了。在沈惠婷的记忆中,她在范家遭尽白眼和恶语,而范元初却从来没有骂过她一句,准确点说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只是偶尔用很淡漠的眼光扫她一眼,在池眼光下,沈惠婷总感到自己迅速地在缩小,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她恨范家人,最恨范元初,那些冷言恶语的人使她自尊,而范元初的冷淡却使她自卑。范圣驹是范元初最器重的长子,谁都清楚,以后的范家包括它的富有显赫是属于范圣驹的。范元初老了,一应社交应酬都由范圣驹出面,自己裹着家庭元勋国家功臣的光环躲到幕后去了。前些年,正是范圣驹上门巧舌如簧哄得言凤娇姆妈让出厢房给想大范元禧住的,这范圣驹把池老子那套棉里藏针的功夫全都继承下来了。

沈惠婷防备地警休地盯着范圣驹保养得白见透红的而孔,紧张地等待着他再张口,心里急急地揣摸着:范元初,你又要耍什么花招?!沈惠婷等着范圣驹张口叫她,你总得称呼找呀,你是该叫伐一声站妈的,只安你开口叫我声姑妈,我便占了上风了!

“啊哈哈,你好,下班了呀?”范圣驹不愧为范元初的儿子,笑容可掬,却巧妙地避开了那声关趁的称呼。

沈惠婷肚子里暗暗骂他一句泥鳅,不动声色,也浅浅一笑:“哦,圣驹呀,听顾妈米说你找我有急事,什么事?”

“原先不想到要惊动你,只想问顾妈拿了言氏祖母的死亡证就走的。顾妈说,死亡证被你收去了,所以,只好叫你来了。言氏祖母虽则早与祖父离异,可父亲说,她孤苦伶仃无有亲人,总归做过我们范家人,我们有责任替他办好丧事,让她的灵魂安宁,父亲已与殡仪馆联系好了。

哥的为人我知道,二哥的盛情我领了,圣驹,你回去代我转达我的谢意。不过,姆妈的葬礼嘛就不用他费心了,我一切邹已张罗好,二哥有空的话,请他到姆妈灵前鞠个躬,我想姆妈在天之灵是会高兴的。”沈惠婷脸上笑着,心里恨着,说出来的话象藤条一样有软硬功。

“这哪里成呢?让你一个外人替言氏祖母办丧事,人家会指责我们范家无情无义的。你的好处嘛我们范家人不会忘记的,葬礼那天,一定请你来参加了。”范圣驹也挥出一根牛筋鞭,噢

哩地抽在沈惠婷心上

“姆妈离开范家后,是我绕膝依肩伴她度过多多少少个月夕花照,这条街上的邻居隔壁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姆妈待我真比亲生娘还亲,我待姆妈也是一片赤诚,这丧事由我来办是天经地义的。倘若让你们范家去办,人家会笑话姆妈没志气,姆妈的灵魂一辈子也不会安宁的。”沈惠婷笑意渐收,脸上移动着愁苦与伤痛的阴影。

“这些年你确实是照顾了言氏祖母,我们范家一笔笔帐记得很清,我父亲说了,要给你报酬的,你不会吃亏的。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快把死亡证给尖吧!”范圣驹略略显出不耐烦。

“我照顾姆妈岂是为了钞票?你不要太小看我了。那死亡证我是万万不会给你的!”沈惠婷把脸上表情统统收起。

范圣驹一愣,范元禄抢着说:“圣驹,跟她罗嗦什么?把她拖到派出所去。”

“派出所我是不怕的,不偷不抢不盗不娟,你要去,我奉陪。”沈惠婷说着就朝门外走。

“慢着。”范圣驹叫住她,“我没工夫跟你泡,告诉你,没有死亡证,我们照样能领到言氏祖母的 !”首,照样能办丧事。另外,有桩事体要通知你一声,这幢房子我们要派用场了,给你三天时间,快点搬出去!"

“这房子是我姆妈的房子,该归谁还得由法院判呢,你们凭啥来赶我?”

“你看看,这是房产簿,这房子的业主究竟是准你看清爽了没有?这房子是我祖父的遗产,我们已去法院办了手续。”范圣驹不慌不忙摸出木簿子翻给沈惠婷看,业主一栏里,范宝鼎三个字方方正正,弹衬沈班婷艰前金星迸溅。

“给你三天时间偿家还是对你客气的。”范元禄添加了一句。

“三叔,不要这么说话嘛,有理不在声高。我们走吧。”范圣驹再也不朝沈惠婷看一眼,他抬高嗓对着厢房间喊:“顾妈,我们走啦,烦你照看四叔啦”

顾妈笃笃笃地从厢房间颠出来,头象鸡啄米似地点着,一步一声:“少爷,走好,少爷,走好。”直送到大门外。

顾妈转回来,见沈惠婷面色灰败地戮在那里象根旧了的晾衣竹杆,便小心翼翼地挨近了说:……小姐,刚才四少爷摄了一交,额角头撞在床脚上,一大块乌青……”

“他们范家人授死活该!”沈惠婷突然低低地尖尖地、深痛恶极地骂了一声,推开顾妈拚命往楼上跑。

沈惠婷摸出倾吮作响的钥匙圈,捏住那把金黄的还留住姆妈椭圆的指印的钥匙,拧开了门。她一头扑在那张软松的席梦思**无声地吸泣起来。

这房间朝南的长排窗上凝固地垂着厚实的金黄色带流苏的窗帘,房中沉重地积淀着古铜色的空气。四壁挂着苏绣仕女条幅,一西施,一昭君,一貂蝉,一杨贵妃。家具精致而稍觉奢侈: 隐隐地透出一股檀木的幽香。床的正上方的空壁处有一帧放到2寸的黑白肖像照,照片中的女子凤眼窄鼻,唇若珠贝,风情万种地凝眸浅笑,十分娇媚,这便是言凤娇年轻时的玉照。

沈惠婷伏卧着泣了一阵,翻身仰面长叹,正对着言凤娇的笑容,泪作倾盆雨下,默默喊,姆妈姆妈,你既疼我爱我,何忍心弃我于这无情无爱的世间?鼻间飘进一缕幽幽的檀木香,这香气夹着逝去的岁月悠悠地冲入她执拗的脑海里。房间中的一切包括茶几上薄薄的灰尘于她来说何其熟悉亦何其遥远。在她稍省人事的时候那个被她唤作姆妈的言凤娇便离开富丽堂皇的范宅搬进这幢简陋的小楼,于是每天放学她就到这小楼中来度过一天中最温柔的时光。对于生母,那个范家千粗活的娘姨,她给予她的只是愁苦的长吁短叹与擦不干的眼泪;对于生父,那个躺在烟榻上咕咕地抽大烟的范家大老爷,他给予她的只是偶尔格格地笑着用胡混扎她娇嫩的面颊;对于继父,那个瘫了半身的三轮车工人,他给予她的更只是一个屈辱的沈姓和一张阴郁的面孔。这世上唯有言凤娇给了她温厚细腻长久炽烈的母爱,她给她买新鲜漂亮的衣服,她带她逛城陛庙吃小笼馒头,她帮她把小辫梳得溜光齐整并打上两只活泼泼的蝴蝶结(她至今还存着这两根辫子,虽然发色已灰白黯淡却也舍不得剪去,那每根细发中都编织着言氏姆妈对她的挚爱)。她伏在言氏姆妈软烘烘的胸脯里的时候,常常想,要是我真的是从这张肚皮里养出来的该多好!当她在范家受尽冷眼的时候,当她在沈家挨继父巴掌的时候,言氏姆妈的这幢小楼,这间温情脉脉的房间,便是她的避风港、温柔乡,她精神上的一叶方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的心里偷偷长出了一个愿望:将来有一天,她会成为这幢小楼的女主人!言氏姆妈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惠婷啊,姆妈在世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亲固,姆妈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了。”言氏姆妈给她看成箱的衣服,给她看各式的首饰,给她看一大叠存款……倘若不是那场可诅咒的“**”!往事不堪回首,时光往蒋,可她想成为这幢小楼主人的愿望不但没有泯灭,反而愈织愈甚,愈是想得到的东西愈是觉着遥远,日日踏进这小楼,坐在楼中却担忧着它会象暴风雨中的一只小船挣断了缆绳漂得无影无踪,真有那么一天她情愿跟它一起沉入大海深处!

沈惠婷咚地从**跳起来,两根指头一挑把脸颊上的泪珠弹去,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岂甘心哭哭啼啼地让范家把小楼从自己手中生吞活剥地抢去?!她叭叭叭地把床褥掸平,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圆凳上,椭圆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不难看的鹅蛋脸,眉眼嘴巴都很普通,却隆着一座非儿的鼻子,一座秀挺的山峰。这鼻子的形状牵动昔她的万千愁绪,这鼻子的线条把她和范家人紧紧地捆在一起。范宝鼎的鼻子是这样的,范元初、范圣驹的鼻子是这样的,范元禄、范惠娴的鼻子是这样的,就连那除了吃什么都不会的范元禧也长了这样一座漂亮的鼻子。这鼻子是属于范家的,是范家人的标记,是范家人的自豪!沈惠婷抚着自己的鼻子胸腔里轰鸣着一个声音:我是范家人,我是范家的子孙!她咬牙切齿地恨着范元初范圣驹范惠娴范元禄包括傻瓜范元禧,她和他们有同样的血脉而他们能享有的一切她却不能,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就出生在范家深深的宅院里,小时候她受到异母的兄姐们的辱骂时,她学会了把舌尖抵住牙根一言不发;后来她被逐出范宅随生母回到破破烂烂的沈家,夜夜躺在咔吱作响的木板**,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听着墙角老鼠吱溜溜地耍威,她就一遍遍地祈祷:但愿天火烧,烧尽范家大院!但愿范家人个个都得瘟病不得好死!但愿来个地震,把范家统统葬进地心!那时她只有十多岁,原本应该天真明亮的心中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她甚至幻想自己变作武艺高强飞檐走壁的女侠,潜入范宅将她的同父异母的兄姐一个个戮死!上苍给了她一个报仇的机会,“文革”初,袖管上箍着血红的袖章的造反派要她领着去范宅抄家,她昂首挺胸地去了,心尖和四肢被兴奋撼得发抖。她蔑视地看着范家的太太少爷小姐们象一只只偎灶猫贴着客厅的墙雄立着,她解恨地听着那种种珍贵的古玩花瓶倾哩吮嘟地被砸碎,她想痛快地哈哈大笑,然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造反派说,沈惠婷,你要控诉范家的罪行吗?你说吧!她张大嘴却发不出音,范家人的面孔就象阎罗殿前的牛头马面伊狞可怖,她记得自己举起巴掌,朝逼得址近的一张扇了下去。那是一个郁闷的夏天的黄昏,她从范家造反出来只觉得精疲力尽,不知怎么还有一点汗毛嚓凛的恐惧。她急急地只想回到安贤路小楼,到那个温馨宁静的房间里去喝一碗姆妈煮的绿豆百合汤。她拐进安贤路时只见迎面熙熙攘攘地拥来一大群人,臂膀上都箍着血红的袖章象一滩滩刚刚淌出人体的鲜血,他们有的扛着有的抬着,那都是姆妈房里的东西啊!她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姆妈!姆妈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面容惨白,鼻孔下还有一抹黑紫的血痕,双臂被两个神色严峻的男人挟着,步履踉跄。她觉得天昏地转,心痛得直想扑到姆妈跟前,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闪入临街一扇虚掩着的门,从门缝里望着人群从眼前拥过,姆妈惨白的脸在人的胳膊大腿的缝隙间忽闪忽闪。她听见顾妈声嘶力竭的声音:“你们不能带她走呀她毛病还没好呀她老早不是范家的人了 呀”她躲在门后边全身象被妖术定住了一般,她心里一遍一遍地喊:“姆妈姆妈姆妈”眼泪鼻涕粘糊糊地爬了一脸……这以后,她有整整两年没去安贤路小楼!

“姆妈!”沈惠婷重转身,对着言风娇的照片凄惨地喊了声。你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你说的,人为刀姐,我为鱼肉之时,弱女子能奈之何?你一如既往地待我,给我枯萎的心田注入津津活水。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匆匆赴黄泉路去了?你竟不想与我告别一声么?你、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把那张性奋枚关的字据托给我呢?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的人? 又注道……你是默默地存着对我的怨恨?!

沈惠婷此刻磋悔无及,那几日她偏偏随优秀教师旅游团去普陀山了。姆妈病了一时,她日日小心服侍,那几日姆妈象是神气好多了,她犹豫着去是不去,姆妈说:“去一定要去,这种体面的事一定要去的,我好多了,让顾妈多跑几趟楼梯没关系的,反正三天工夫嘛。”于是她就去了,一个区只推选一名代表的,乘豪华旅行车住高级宾馆,所到处都是地市一级领导设宴接待,确实风光得很。待她回来,却只有空房一间玉像一帧,姆妈的 !”首已送到殡仪馆的冰库里去了!她欲哭无泪,姆妈象是存心支开她悄悄去死的。顾妈瘪叽瘪叽地拿房门钥匙交给她,说:”……小姐,三太太临死的时候一口气一直咽不落,她是想等你的,阎罗大王等不及了呀 !”她一把擞住顾妈柴月似的手问:“姆妈咽气时跟你交待什么了吗?啊?!啊?!”顾妈瘪叽了半天,先挤出两颗浓泪,揍着鼻涕说:……小姐我怕你要怪我的,三太太临死前交待给我一张纸,我把它压到茶杯底下,那辰光要顾三太太又要顾四少爷我忙得兜兜转,等我想起再去找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真真是怪事体,我怕是三太太的魂灵又把它收回去了!"

要是我不去普陀山朝什么佛就好了,要是我寸步不离地守住姆妈就好了!沈惠婷一千遍一万遍地追悔着。顾妈说,姆妈直等到临咽气时才把纸条塞出来,还拚命张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了!姆妈留下的纸必定是那张房产转让字据……或许姆妈是说了什么的呢?或许那纸压根没丢而是被顾妈藏起来了呢?沈惠婷休然一惊,跳了起来,顾妈那张被蛛网似的皱纹包裹住的脸实在不能叫人相信!

“顾妈顾妈”沈惠婷大声叫着踢哩跟拉地奔下楼。

……小姐,”顾妈从半掩的厢房门中闪出来,楼着背说:“你没有吃午饭呀,我想来叫你,听听没有想动,怕你睡了,就没叫,俄不饿呀?”

“顾妈,你说,那张纸究竟在哪里?你说!”沈惠婷目光象把剪刀一点一点地把罩在顾妈脸上的皱纹绞断。

……小姐,是丢了呀,你,你不相信我?我是长年吃素的,不好瞎讲话的。要么你自己到厢房间来找,真真是出鬼了!”顾妈把眼珠藏到聋下的眼皮中去,瘪叽瘪叽说。

沈惠婷横了她一眼,推开厢房门。

“开船啦开船啦”傻瓜范元禧只穿了条蓝布短裤,赤了膊,坐在地狡上,一手捏着一只纸折的小船哇哇地喊,他的屁股旁边横七竖八的都是纸折的小船。

厢房里有股难闻的气味,沈惠婷用手掩住了口鼻。

……小姐你看看,四少爷额上的乌青块,我给他涂了点清凉油。”顾妈说。

“嗯。”沈惠婷盛起眉头,眼珠滴溜溜地朝四壁转着。这厢房里实在是简陋不过了,两张床,一张方桌,一只放衣服的老式的五斗柜,除此外便是阴丝丝的空气和范元禧发出的古怪的声音。沈惠婷心中暗骂范家人心狠,把个同胞兄弟塞到这里摄着,几十年来只差个顾妈看管着‘还不如范宅里养着的那几只猫儿狗儿呢!

……小姐,你看吧,你看吧,这里连根头发丝都藏不住的。”顾妈打开五斗柜,把抽屉一只只拉开,把里面的衣物一堆堆捧出来,一件件拎起来抖索一阵。又把**的席子揭起,又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打开,还把零散着的鞋子倒扣着拍打。小姐,你看吧,你看吧,要不只好撬地板凿墙头了,音音晃晃都寻过了,真真是出鬼了!"

“开船啦开船啦嘻嘻,哈哈……”范元禧把那些纸船丢得满屋子都是。

沈惠婷突然眼睛一亮,心倏地缩紧了,她问顾妈:“范元禧不傻嘛,他会折纸船?”

顾妈索索索地眨了几下眼:“不是的,是我替他折的,省得他攀高落底地闯祸。嗒唠嗒,我有一本黄历,被他撕坏了,索性一张张揭下来帮他折纸船了。”

沈惠婷锐利地扫她一眼,蹲下来,捡起一只纸船持平了看看,又捡起一只持平了看看,她觉得自己发现了重大的秘密,手紧张地微微颤抖。

……小姐,你不要动他的纸船,他要发疯的。”顾妈在一旁咕罗咕罗地说。顾妈愈这般说,沈惠婷愈觉着其间有诈,愈是飞快地捡着纸船,一只只持平察看……”

“我的船强盗抢我的船强盗”沈惠婷没料到范元禧突然吼叫着扑了上来,黑糊糊的手掌伸到她面前来了。她惊恐地叫起来连连往后退,手中捏着的一只纸船被范元禧刷地抓过去。她连忙去夺,范元禧捏着纸船跟她围着方桌兜圈子。顾妈连连叫:“小姐,不要惹他,要闯祸的!”沈惠婷坚信被范元禧夺去的纸船就是用姆妈留下的纸条折的,狡猾的顾妈以此来掩人耳目!她推开顾妈,对范元禧紧追不放。范元禧夺门而出,跑到水池前,把纸船往下水道口里塞,拧开水笼头哗哗地冲,这一切他做得如此迅速,待沈惠婷追到,水池里只有冒着白花的清水了。

“我的船逃走啦我的船逃走啦”范元禧拍着湿碗沌的手笑起来。沈惠婷心中冰凉,脚骨一软,跪在地上了。

“沈惠婷在吗?”有人拍门,高声地问。

“四少爷,进屋去吧,进屋去吧。二小姐,你不要紧吧?我替你去开门。”顾妈颠颠地跑去,嘟嘟地说:“来啦来啦。”

门吮嘟拉开了,沈惠婷抬起脸看,门框里撑着个男人五大三粗的身影。

沈惠婷二十岁上就结婚了。

男人就住在沈家继父的对门,看上了沈惠婷,孜孜不倦地追求并发动全面的攻势。男人的母亲三日两头给继父送好吃的,吃了人家的东西继父嘴巴老早就松了:“这小娘你们看得起尽管讨去好了,我也养她不起。”

男人长样不丑,肩膀宽,头发卷,面孔有点象电影《52号兵站》里的小老大。男人的工作也很体面,部队复员下来在厂里保卫科当个小头头,厂长书记都要和他称兄道弟的。男人闲来还会唱几句本地滩簧,王盘声的声腔学得有三分象。男人追求她时功夫也十分到家,上马路从来不让她摸袋袋的。照理说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可是她总归不满意,她嫌男人家房子就在继父对门,还是下只角的人。她横不满意竖不满意继父发脾气了,喉咙打雷似地响:“你还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呀了你他妈的勿晓得是哪只野狗下的种 !”

沈惠婷的生活就象太极图有阴阳两半,一半是在沈家暗黝黝的屋里,一半是在言氏姆妈暖融融的房中。

沈惠婷找言氏姆妈诉苦,言氏姆妈问了男人的情况,说:“惠婷啊依姆妈看这个人倒还是可以考虑的,一是相貌年龄相当,二是待你蛮诚心。屋里穷点不要紧,他成份好,将来会窜上去的。钞票你不用担心,姆妈会贴补你的。”

于是沈惠婷就嫁了,嫁得很体面,言氏姆妈贴了不少钱财。

沈惠婷前后替男人怀过三次胎,前两胎都流产了,最后一胎生倒生下来了却是个死婴,婆家人的面孔渐渐地难看起来,闲话东一娜头西一馏头地敲过来了。男人花钞票厉害得很,好烟好酒还经常妥泡戏院,说是工作需要。先头有言氏姆妈的贴补,手头富足,沈惠婷也由着他,夫妻倒还相安。“文革”后言氏姆妈经济拮据,反要沈惠婷月月接济十元二十元的,男人喉咙粗了,面孔常常板出板进,动辄便破口大骂授家什,并且三日两头地值夜班,不f家睡觉。后来沈惠婷风言风语地听到了男人在厂里另外有了相好;后来沈惠婷又发觉男人把她的皮袄和钻戒偷出去卖了,都是结婚时言氏姆妈送的,自己平时不舍得穿不舍得戴的。沈惠婷怒气冲冲找男人算帐,男人用天底下最难听的话骂她,男人甚至还拔出铜锤大的拳头朝她的要害部位打。这样的男人还能作男人吗?!这样的男人简直是个魔鬼!沈惠婷跪在言氏姆妈膝下哭了一场,言氏姆妈叹了口气扶她起来:“惠婷呀,你怎么和姆妈一样苦命?”沈惠婷就此搬进安贤路小楼不回男人家了,她对言氏姆妈说:“我宁愿服侍姆妈一辈子。”男人不甘休,隔时上门来闹,立在门墙外骂:“裱子,你不回家,蹲在外头做野鸡呀?……句一句戳在言氏姆妈的心病上。言氏姆妈怕事,总归摸摸索索凑几个钱塞给男人叫他走。男人得了甜头,愈发地猖狂,胃口也愈来愈大。沈惠婷原先以为离开了男人家,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相不搭界。她并没打算离婚,她不想让学校里的领导和同事知道她可怜巴巴的生活,她想在人们眼里保持她高洁典雅宁和温馨的形象。可是男人愈闹愈烈,连累得言氏姆妈寝食不安,沈惠婷于心不忍,咬咬牙起诉离婚。她对男人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把身子还我。”男人说:“你不要,我可还要,离婚可以,安贤路小楼分一半给我。”沈惠婷气昏了:“那不是我的财产!”男人笑眯眯说:“终有一天会成为你的财产的呀。”

此刻,这个男人正不阴不阳地笑着,站在门框里看着沈惠婷!

沈惠婷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你想干什么?我要去叫派出所的人了!”

男人一步跨过门槛,十分潇洒地拐了下头发:“惠婷,你为啥象仇人似地盯住我?我们毕竟是恩爱过的呀。”

“你不要耍滑头,姆妈刚刚故世,你要闹,当心她在阴司里告你一状。”

“你把我想到哪儿去了,我是惦着你不要悲伤过度,坏了身休。”

沈惠婷厌恶地斜了他一眼,不屑与他周旋,蹬蹬蹬地卜楼去。男人主人似地朝呆立在门边的顾妈点点头,大模大样地跟着上楼,沈惠婷仿佛觉得自己的屁股被条毒蛇咬住了。

男人随沈惠婷进了屋,舒舒服服地把身体投入藤椅中,说:“有冰过的啤酒吗?倒一杯来,跑得热煞。”

“姆妈这里没有酒的。”沈惠婷冷冷地说。

男人走到窗前,刷拉掀开窗帘:“这么热的天,下着帘子干什么?哦,这窗子好气派,都象是抽木的。惠婷,我们搬进来以后,得换套现代派的家具,组合式,白色的,如何?”·

沈惠婷哼哼哼地冷笑了一阵:“不要做白日梦了,告诉你,我不会再跟你过的!”

“怎么?你到现在还想跟我离婚么?!”男人虚张声势地惊叫起来,“你现在是顶需要我的时候!!

“我需要你什么?笑话”

“打官司呀!”

“什么?"

“你不是要跟范家打官司吗?这房子、遗产,眼见着都要被范家抢去了,你甘心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沈惠婷大惊失色。

“我到法院去问的。”

沈惠婷颓然坐在床沿上,绝望地说:“晚了,没有办法了!”

“怎么会没办法呢?不管这房子的产权是范宝鼎还是言凤娇的,都有你的份,你不是范宝鼎的亲生女儿吗?你有权继承他的遗产,你去告范元初吞并你应得的遗产,我包你会赢!”

窗帘拉开了,屋子里亮得晃眼,沈惠婷觉得头晕,口舌干燥。这个魔鬼,他什么都知道!男人背光站着,面容不清,但她知道他在得意地笑,他在窥察她的神态,他在看着她如何象头小鹿一步步地走入猎人设下的陷阱。她恨他,却又觉得是需要他。她太孤独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神经脆弱得无力与庞大的范家抗衡,她需要有个人与她同舟共济!她愈是明白她需要他愈是恨他,她真想朝他的裤档内狠狠地瑞去,当然她是忍住了。

“你,”她咽了口水,匀了匀气,“凭什么保证我会赢官司?"

“哈,我把婚姻法继承法读得能倒背如流了,抵得上半个法官。惠婷,怎么样?还要跟我离婚吗?”男人说着一屁股坐在沈惠婷身旁。

“你也亏待不了我广男人十分自信。

“那好,”要紧的先把官司打赢,沈惠婷拿定了主意,口气也顺和了,“我们先来拟一份诉状吧!”

“诉状嘛我已拟好,待会给你看,你先得稿劳稿劳我呀 !”男人嬉笑着,讥消地包斜着眼。

“你,耍多少钱?"

“我不要钱,我要你!”男人突然象饿虎般地扑上来。

“你不要碰我!”沈惠婷惊叫着躲开他。

“我为什么不能碰你?我没在离婚书上签字,你还是我的老婆,我有这个权利!”男人捉住了沈惠婷,双臂象铁钳一样卡住她往**按。

“你放开我,你这个流氓,我要喊了 !”

“你喊吧,谁会来管两公婆的事。”

“流氓!强盗!流氓”

顾妈在厢房里只听见楼板蹬蹬蹬地摇撼,她颠顿地跑到天井里仰起头朝楼上张望,窗口里传出什么东西敞碎的声音,澎

当哗啦叭嚓还有二小姐憋着嗓的骂声:“流氓……流氓……”这骂声愈来愈小,化作一片咕浓不清的喘息。

顾妈若有所思地瘪了瘪嘴。

二楼洞开的窗户金黄色的窗帘一点一点地并拢了。

文鹃的突然离去给梅桢的心里涂上一笔暗灰的色彩,她总觉得有愧于这个不漂亮却温顺善良的姑娘。倘若马海波不遇到梅梅或许就会和秦文鹃好了呢?那样的话秦文鹃也许就不会被厂里叫回去了呢?她虽然知道这个因果关系本身就是荒唐的,自己的这个愿望无疑也是荒唐的,可她仍是这样懊恼着,内疚着,想着秦文鹃回厂被那些不解人意的领导训斥的情景,想着厂里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对秦文鹃点点戳戳的情景,她的心会一阵阵地抽搐起来。虽则秦文鹃临走时表达了她的信念,然而那一厢情愿的美好的愿望在种种社会关系的纠缠中能不能得以实现呢?这个已遭受过一次人生打击的脆弱的姑娘能不能顶住流言蜚语的侵袭呢?梅桢深深地为秦文鹃担忧,并以为自己对她的再度遭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呵又是一个责任!梅桢太容易往自己肩上添加祛码了。女儿庄梅曾不无讥讽地说她:“妈妈,你这是自寻烦恼。你想学耶稣呀?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却仍不能消除人间的苦难。你的肩那么瘦那么小,凭你能担得起这么多责任吗?每个人活在世上,自己对自己负责就满不错的了!”那么,社会呢?国家呢?人民呢?“啊哈,妈妈,你们总是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未来的世界,全靠我们自己”女儿哇哩哇啦唱起了国际歌。唉,水流千转,总要归结到一个老问题:人活在世界究竟为了谁?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要思索这个问题。这是不是也是个十字架?

这个安贤路还挺不好找,僻静得连问交通警都说不知道,交通警是个嘴唇上有一层茸毛的圆脸小伙子,他皱起眉拚命想,耳根都想红了。梅桢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月烟纸店里坐个白须发的老爹爹在打吨,便上前扰了他的白日梦。有点年纪的人果真晓得安贤路了,还唠唠叨叨地告诉她,那条马路上几个月前死了一个”...…啧啧,当过妓女又当过资本家小老婆的风流女人,那女人藏着金银首饰绞罗绸缎还有一幢楼房,为了抢这点遗产,稀奇古怪的人闹得不一可开交,听说在葬礼上打起来了,这女人灵魂在阴间不会太平的。梅桢推想老爹爹说的女人必定是言凤娇了,便急着问方向,老爹爹颤巍巍地挪出店门,拽住她,指给她看:“偌,往前走到红绿灯亮的地方,朝这只手拐进去,看到一家粮店,再朝那只手拐,就是安贤路啦。记住了吗?先这只手再那只手!”梅核连声谢谢,匆匆走去,老爹爹的声音仿佛是一架古铜钟敲出来的。

安贤路的冷落与沉寂,极象是一段蛇褪下的空壳。路口的路牌缺了一角,字迹也驳落了几笔。梅桢老远就看见沈惠婷沾在路牌下等着,她的人与路牌一样也是残缺而陈旧的,瘦而高,灰白的发辫古怪地盘在脑顶。

“梅律师,我们这条路不好找吧?”沈惠婷说话时,睫毛遮住了半只眼珠,声音空空的。

“还行。你姆妈名气大得很,隔几条马路都知道。”

“姆妈一生行善,死了却被人当作闲话嚼!”沈惠婷睫毛一掀,那眼珠里有道仇恨的光一闪,瞬息间又被睫毛遮住了。

“听说开追悼会时你和范家闹了?”

“哼,范元初神通广大,把姆妈的遗体抢去了,算他阔气,租了殡仪馆一间大厅。我是早发了治丧的通知的,他们偏偏抢在我前一天开迫悼会。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姆妈生前在范家时受尽他们的奚落,我想她是不情愿躺在那里受范家人假腥腥的哀悼的。我一直守在姆妈遗体旁,他们匆匆忙忙讲了几句就算完了,就要把姆妈送去火葬,我死拦着不放,我还要替姆妈重做丧事呢,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嘛!想不到范元禄那个无桢竞动了手……我想没有范元初撑腰,范元禄哪有那么大的胆?前两年他们兄弟之间为了争父亲的钞票也打了场官司的,后来是范元初拿出了几千块钱才算摆平,还有什么手足之情?为来为去为了几个铜板!”沈惠婷声音不高,每句话的停顿间嵌着许多愤慈与哀怨,说完了,!违毛又一掀,那眼珠象一块坚实的金刚钻,想想,又说:“梅律师,你别以为我是稀罕范家两个钱,说实在,我知道,姆妈的存款是所剩无几的。我打官司,争的是一个资格,一个地位,一口气呀!”

“是的,‘文革’前姆妈给我看过。姆妈讲起那些事总要淌眼泪。她说我阿爸待她还算是不错的,她实在是受不了王氏和施氏的歧视。另外嘛,从前她在妓院里结识的一个相好做小本生意积了点钱又来找她了,她便提出跟我阿爸离婚。那时正是三反五反的风头上,我阿爸虽是舍不得她还是答应了,当然阿爸是不知道那个相好的事的。阿爸心疼姆妈,就把这幢楼送给姆妈了,当场立下字据的。离婚后阿爸还常来这里看姆妈,一直到姆妈和那个相好结了婚。近几年姆妈年纪大了,身休又不好,便开始怀旧,常念叨起阿爸的好处。后来那个相好待姆妈并不好,弄去姆妈许多存货,又在外头不三不四,没几年姆妈就跟他分开了,分手的时候姆妈宁愿给他双倍的钱,死咬定了不肯分房子哪怕一只墙角。这么一来,姆妈真是没有什么钞票了,是我月月贴钱给她的。姆妈儿次三番叫我把户口迁过来,说这房子往后就给我了。我是想跟我那个男人离了婚再迁户口的,否则他也要把户口跟过来,以后有的好闹了。谁知姆妈等不及扰去了……”沈惠婷无限凄楚地咬住嘴唇。

“你敢肯定那张字据是被范元禧塞进水池冲毁的吗?”

“我敢肯定!我只晚了一步没抓住他,你别看他平常动作迟缓,装的,跑起来象只老鼠一样快!”

“范元禧不是个自痴吗?他怎么会做这种有意识的事?”梅桢总觉疑惑。

“装的!什么自痴;吃起饭来专挑山珍海味。我一直怀疑他是范家安插来监视我姆妈的。还有那个颇妈,一会说把字据放在抽屉里,一会说是压在茶杯底下。说不定就是她藏了交给范元禧的。这个老太婆好没良心,我一直很可怜他,二十多岁进范家服侍范元禧,服侍了四十儿年,头发都脱光了,一辈子陪着个慧大!我姆妈曾经劝过她,叫她离开范家嫁个人去,她不肯,幸许范家给了她许多钱吧!但也没见她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吃一点象样的东西。平常给范元禧吃鱼吃肉,自己只吃点咸菜豆腐干。我看不过,常给她些旧衣服,逢年过节还塞五块十块的红包过去。想不到她竟然帮范家捉弄我,世界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了!”

“你说你一生下来就给言凤娇抱养了,从会说话起就叫言凤娇姆妈了,这些,顾妈她部能证明吗?”

“当然能,只怕她昧了良心。范元禧比我大两岁,我出生时顾妈早进 家了!”

“看来,关键还在顾妈身上,要好好做做她的工作。”梅桢从乱丝中抽出根头。

“你跟她说话说不进,她会装聋作哑,除非有钱,见了钱她马上耳聪目明了。”沈惠婷阴冷地说。

“好吧。”沈惠婷站住了脚,“到了,唠,就这幢楼。”

深灰的顶,浅灰的墙,深棕的窗框门媚,这幢楼象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梅桢瞥了一眼,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

“顾妈顾妈”沈惠婷站在天井里对着厢房连叫了好几声,门才忽落忽落地抖开来,挤出一个穿着大襟衫、头发稀疏的老太太。

“小姐,叫我作啥?”她毕恭毕敬地说。

“叫你不要叫二小姐,讲了多少次了还不改!。”沈惠婷睫毛扇了扇,“这位是梅律师,她要跟你说话,你们到我房里去谈吧。”

“不,我要看牢四少爷的,就在厢房里坐,梅律师,你不要嫌脏呀。”顾妈朝梅桢曲了曲腰。

“顾妈,跟律师说话不作兴骗人的,否则要吃官司的!”沈惠婷临上楼,又朝顾妈扇了一眼。

“我晓得的,二小姐。”顾妈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皮松松的,皱纹深深的。

梅桢跟顾妈跨进厢房,一眼就看见一个衣党妞姐、面孔虚肿、大不大小不小的男子坐在地板上啃苹果,他的周围有十几只纸头折成的小船。梅桢心里不由得一震。

“没有关系的梅律师,他脑袋不灵光心倒是蛮善的,不打人也不骂人的。”顾妈端张凳子用袖管抹了一下塞给梅桢坐。

“吃吃吃”范元禧爬起来把啃了一半的苹果伸到梅桢面前。

“谢谢,四少爷,谢谢。”顾妈拍拍他,扶他坐到**。

梅桢目不转睛地盯住范元禧的眼睛,他究竞是真傻还是装傻?那双眼睛象两颗黑棋子儿,并不提示什么。

顾妈又端张凳子在梅桢面前坐下,毕端毕正,问:“梅律师你要跟我说什么话?”

“你知道沈惠婷要跟范家打官司的事吗?”

“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梅桢紧追一句。

“我是范家的人,范家大小事体我都知道的。”顾妈说时神态端重并且自豪。

“我是沈惠婷聘请的诉讼代理人,就是说,由我帮助沈惠婷打官司。我想了解一些事实,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据实讲,我们律师是要凭事实讲话的,你听懂了吗?”

顾妈毫无反应地望着她。

“顾妈,先请你说说言凤娇临终时的情况好吗?当时仅有你一个人在旁是吗?”

“那天夜里我给三太太端汰面水上楼去,看看她一张面孔有点怕人,晓得她气不长了。安顿四少爷困下我就到楼!二陪她,她的面孔一点一点红起来又一点一点白下去,我连忙替她汰身子,换衣裳。她的眼睛翁开一条缝,一只手抬抬又落下去抬抬又落下去。我问她,三太太你要拿什么东西?她的眼睛直往旁边斜。我猜想是枕头下面有什么东西,一摸,摸出张纸来,我塞在她手心里,她又塞进我手心中,看看我,就闭L眼睛了。我当她睡了,又坐了一息,看看她一动不动,喊她儿声一也不应,摸摸她鼻头,老早没有气了。”顾妈象背书一般,说话时眼珠一动不动。

“我又不识字,只当是三太太留下的话。”

“她没说那是给谁的?”

“她一句闲话也没说,连叫也没叫一声。我想想她塞给我,总归是给我的。可是二小姐偏说那是给她的。”

“既然你以为是给你的,为什么不放放好,却弄丢了呢?"

“我只顾着送三太太上黄泉路了,随手一放,后来要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你记得你是放在哪里的?”

“记不得了。老早的事我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现在的事却愈搞愈糊涂。”

“会不会被范元禧顺手拿了折船了呢?"

“不会不会,四少爷不会折船,这些纸船都是我帮他折的。我存本黄历,反正被他撕破了,就一张张撕下来给他折船玩,他就安心了,就不会闯穷祸了……”

梅桢感到背上有一道目光灼着,猛同头,范元禧专心致志地坐在那儿啃他的苹果心。梅桢想,一定是自己多疑了。

“顾妈,你说老早的事你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那么,沈惠婷在你们范家的事你也记得的罗?”梅桢换了个话题。

顾妈不响,梅桢发现她嘴角的皱纹抖了一下。

这回梅桢是确确实实感到背脊上目光的烤炙,她沉住气,暂不回头,仍对顾妈说:“我调查过了,范元禧一出世你就进范家照看他了,你不会不认识一个叫沈娘的女佣的。”说话间她突然回头,被她捉住了范元禧投过来的目光,她冷不丁打了个寒哗,那目光中似有股杀气,咄咄逼人,充满了心计与情感,完全不象个白痴的目光。她想咬住那目光,可范元禧已低下头,又去啃那只啃不出肉来的苹果心。

“哦,四少爷他不会来听我们讲话的,听了他也不懂,梅律师你放心吧。”顾妈见她频频回头,便说。

“他一点也不闹,啊!”梅桢掩饰地叹了句,胸口滑叽叽地象爬着一条蛇。

“我认得沈娘的,沈娘养沈惠婷的时候,我被叫去服侍的。”顾妈冒出一句。

“那你一定知道沈惠婷真正的父亲就是范宝鼎了?珍

顾妈停了一息,说:“这种事休我们下人是不好过问的。”

“可是你至今还口口声声叫沈惠婷二小姐呀!范家大小姐是施氏生的,叫范惠娴,不是吗?”

顾妈象呛了一门水,连连眨眼睛,半天,才哼哼地说:“叫惯了,改不过来了。”

“好,我再问你,沈惠婷从小就管言凤娇叫姆妈的,是吗?”梅桢觉得一堵墙上已凿开条裂缝,得赶快把桦子嵌进去。

“……嗯,是的。三太太欢喜小固,罪过她自己没有生养,看到小圈都当宝贝。四少爷若不是脑筋不好,老早就过继给她了。”顾妈压低了嗓门:……小姐从小人就精乖,沈娘穷,三太太有钞票,她自然叫三太太姆妈罗!”

顾妈嘴巴瘪叽瘪叽了半天,说:“人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太太哪里会要二小姐供养!二小姐来是差不多日 日来的,从前来,现在也来,就是造反那两年影子也看不到了。三太太心里是有气的,所以单等二小姐出差去了,她就拍拍屁股去阎罗皇殿上报到了。”

范元突然唱唠地拍起床板来,一边拍一边喊:“船我的船船”

“他要撒尿。”顾妈说着连忙站起来。

梅桢算算主要事实都已证实,一是沈惠婷确是范宝鼎所生;二是沈惠婷确实长期照顾了言凤娇,便也站起来,说:“顾妈你忙吧,我不多打扰了。刚才我问你的话,开庭时,你能上法庭作证吗了”

“要上法庭我也只有这几句话的。”顾妈说着去搀范元禧。

“就这几句足够了。”梅谈笑笑,告辞出门。

沈惠婷站在天井里等着,日近正午,那团阳光投在她发顶一上把灰白的发辫映成雪自的,脸卜却黑们洞阴沉沉。

“梅律师,顾妈很难缠吧?”沈惠婷悄悄地问。

“事实摆在那里,谁也绕不过的。”梅桢回答,“过几天法庭先要开调解庭,到时候你就据实申述,我想尽量以手足亲情打动范家人,能够协议解决最好。”

“不,不可能的,他们是没有人性的,只认钱!”沈惠婷陡毛狠狠一掀,眼中进出誓不甘休的信心与决心。

厢房中传出范元禧撒尿叮叮咚咚的声音,天井里没有一丝影子,两只硕大的苍蝇叮在一颗嚼得稀烂的苹果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