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庭就沈惠婷诉范元初侵吞遗产一案首次开庭市理。审判长宣布开庭后又加了这么一段话:“我们的目的是为了疏通历史的渊源,澄清客观事实,确认各人的合法权益。在这个前提下,希望原被告双方能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发扬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协商解决遗产问题。”

田士霏与自己的当事人言凤鸣约好,提前半小时到庭。他早早地到了,言凤鸣却迟迟不见人影。田士霏恨啊,恨不得言凤鸣半路上遇到车祸一命呜呼,那样他就能从这桩倒相的案子里摆脱出来了。田士霏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危若累卵的地步。他妈的言凤鸣简直是个流氓,还有他那个眼珠子一刻不肯停的婆娘,一对强盗坯!看看言凤鸣那张阴丝丝的马脸就不象是言凤娇的弟弟,田士罪拿言凤娇的照像反反复复地研究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出丝毫与言凤鸣相似的线条。单凭名字中有两个相同的字就能认个有遗产的姐姐了吗?白日做梦!田士霏深谙法律条文,明明知道不可能办到的事偏偏还要绞尽脑汁去办到它,什么叫痛苦?这才是真痛苦呢,看着面前是一堵墙硬把个脑袋往上撞,是把墙撞翻了呢还是被撞得头破血流?田士霏自己也不知道。他妈的言凤鸣你个诈骗犯! 田士霏独自一人能把言凤鸣骂得个屁滚尿流,可是当着言凤鸣和那个婆娘的面,田士霏使遍了各种各样的笑脸还要摆出稳坐泰山的模样把胸脯拍得山响,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艳,我都是为了你呀!田士霏恨得无处出气时便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着言艳。 自从被言凤鸣“捉拿”以后他已三个星期没去找言瀚了,也就是说在他没有替言凤鸣打赢官司以前是不能再见言瀚的面的。他想言艳想得“衣带渐宽”,言淞也打熬不住,电话直打到他的办公室:“士霏,你为什么不来了?你想把我甩了?啊?!怕我哥哥做啥?你越是怕他,他越是拿得你紧!"可田士霏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去看言淞。他怕。言凤鸣那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万一他设了埋伏叫你好看呢?想到此田士霏浑身起鸡皮疙瘩,那样一来他田士霏这一辈子便完了!眼前两条路,都是死路,比较一下,拣一条有可能走通的路钻钻看,尽管把言凤鸣恨得要死还是得千方百计想办法帮他打赢官司,说穿了,是帮他骗一笔钱或几间屋,是为自己买一张自由进出言艳房间的路条。田士霏象一头被架上鞍害的畜生由不得自主了。

田士霏等言风鸣等得怒火万丈,恨得咬碎了自己的舌尖,言凤鸣方才笃悠悠地驾到。田士霏迎上去压低了声音悻悻地问,“怎么来得这么晚?!”

言凤鸣阴丝丝地不说话,他的老婆转着眼珠把手中一只油渍渍的纸袋托到田士霏面前,哆酿酿地说:“田律师,吃一只生煎馒头吧,中央商场刚刚煎出来的,排队排得象条百脚娱蛤,否则我们老早到了。”

“我不吃。”田士霏用手一挡,差点那纸袋打翻,他盯着言凤鸣又问:“东西带来了没有?”

言凤鸣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只黑牛皮夹,从皮央的夹层里掏出张沂叠首的纸交给田士霏。田士霏展开匆匆地扫了一眼,又匆匆地叠好夹进案卷,“好吧,马上就要开庭了,你们俩尽量少说话,特别是你!"他讨厌地斜了言凤鸣的老婆一眼,那婆娘正翘着兰花指捏着只生煎馒头稀呼啼呼吃得起劲,“照我们商议好的步骤进行,我会给你们暗示的。”

田士霏执意叫言凤鸣不要另外起诉,只作为沈惠婷诉范元初一案的第三人参予诉讼,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言凤鸣单独与任何一方打官司都要露马脚的,唯一的途径便是“混水摸鱼”了。田士霏预先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出现的局面:如果范家占上风,房子判给范家,又确认沈惠婷不是言凤娇的养女,那么言凤鸣就可以言凤娇胞弟的身份继承言凤娇除房产外的其他遗产,据说那也是很可观的。如果沈惠婷占了上风,房子判属言凤娇遗产而又认定沈惠婷是言凤娇的养女,那么就要设法让沈惠婷“发扬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分给她的“大舅……部分财产。如果沈、范打个平手,房产判给范家,承认沈惠婷是言凤娇的养女而继承她除房产外的其他遗产,这样言凤鸣可能得益最少,因此要尽量设些碍障避免出现这种结局。最佳状况是既判定房产属言凤娇遗产,又不承认沈惠婷是言凤娇的养女,如此言凤鸣便可大发横财了。言凤鸣发横财总少不了言瀚的份呀!想到此田士霏不免洋洋得意起来。且慢!方泊定与梅桢都不是好对付的庸常之辈,岂会让你轻易得手?田士霏觉得应该仿效三国时诸葛孔明联昊击魏的策略,在方泊定和梅桢之间找一个同盟军。究竟先联合谁呢?田士霏掂量再三,此案获胜的关键是要否认沈惠婷为言凤娇养女的事实,这样言风鸣多少总能得益,那就该联合方泊定攻击梅桢了罗。转念又觉不妥,击败了梅桢反过来再对付方泊定很难取胜,方泊定城府太深并且寡情薄义,你看何压算得会耍花枪了也没让他动一动心。而梅桢为人谦和宽容,女人嘛心肠总归是水做的。应该先联合梅桢击败方泊定,先把房产权夺到言凤娇名下,然后再与梅桢计较,想来分一两间房总不成问题吧?思来想去,两种方案利弊各半,生怕一着棋走错输了整盘局,未敢贸然定驾,还是见机行事,看风使舵吧!老天,简直是在一条暗礁四布、险象叠生的河道里行独木舟,一不小心就会触礁翻船葬身鱼腹。老实说,这种本领也只有他田士霏具备的了!

田士霏走进法庭,见梅桢已坐在原告代理人席上,静睁地浏览着案卷。被告代理人席位空着,方泊定还没到。

“梅桢,这么早就到了?今天看你一展雄风了。”田士霏大大咧咧地与梅桢打招呼。是对手抑或是盟友?谁知道呢。

梅桢只朝田士霏点了点头。今朝出庭,梅桢的心有点七上八落:”言风娇临终时交出的那张纸沈惠婷咬定说是范宝鼎赠房的字据一直没有下落;沈惠婷的继父和两个沈姓哥哥拒绝到庭作证,他们说,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这样,作为认定沈惠婷实为范惠婷是范宝鼎老爷所生的证人仅顾妈一人了。顾妈的态度一会儿明白一会儿惜懂也实在让人担心,万一她上庭作证时又言词含混了呢?梅桢到庭时在门口遇上沈惠婷,她旁边还站着个男人,宽肩膀,卷头发,丽孔极象电影《51号兵站》里的小老大。沈惠婷垂着眼皮告诉梅桢,“他是我丈夫。”梅桢跟那个男人握了握手。那男人说:“梅律师,久闻大名,今一睹撑容,不胜荣幸至之。范家欺人太甚,仗着他们有钱有势,长期来欺侮惠婷,剥夺她的继承权。早听说梅律师仗义执言公正不阿,是当代女包公,惠婷的事就拜托你了。赢了宫司后我们夫妻俩决不会忘记梅律师的大思的。”梅桢听他一番话心里很不舒服,她注意到沈惠婷朝那男人一掀睫毛,射出道厌恶的光。那男人脸部表情的活络与沈惠婷周身笼着的落寞形成极强的反差。

“梅律师,找不到那张字据,怎么办?顾妈她一口咬定是弄丢了。”沈惠婷愁眉锁眼地说。

“没关系的,只要她承认言凤娇曾经交给她一张纸就行了。”梅桢安慰她,“顾妈人呢?她来了吗?”

“来了,在那边接待室里坐着呢。”沈惠婷用手一指。

梅桢走进接待室,只见顾妈与傻子范元嘻并排坐着,顾妈捏牢一只面包,册下一块塞进范元禧口中。

“哎呀顾妈,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他是不能进法庭的呀。”梅桢焦急地说。

“梅律师,你叫我到这里来,把四少爷一个人授在家里我放不落心的,他要闯穷祸的。”顾妈瘪叽瘪叽地说着,又册下块面包塞给范元禧,她做这桩事情时神情十分虔诚。

梅桢壁起眉头想了想,匆匆上楼找着一个熟悉的书记员,问得她上午没有出庭任务,便托她到接待室照看一下范元禧。

“你会折纸船吗?你找几张纸帮他折两只纸船玩他就不会闹了。他要撒尿会叫的,你领他到厕所间门口,他自己会尿的,他是蛮识相的 一”顾妈不厌其烦地关照那个书记员。

“走吧,顾妈,马上要开庭了。”梅桢连注催促,她才离开范元禧,一路走去还频频回首。汽厂方泊定直至开庭前一分钟才赶到法庭,他的脸有点浮肿,有点苍白,一看就知是熬了夜的。他并不朝梅或田士霏看一眼,只漠然地盯住审判长的面孔。

梅桢有一种感觉,任谁往审判长的位置上一坐,那张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了。这是合理的,审判长的面孔应该是不偏不倚、四平八稳、守正不挠的,所谓铁面无私嘛。

审判长察点与本案有关的各等人众是否到庭。原告沈惠婷

“到了,到了。”沈惠婷动作缓了一步,被她男人抢先站起来应着。

“你是什么人?"审判长问。

“我是沈惠婷的爱人,哦,丈夫。”

“姆。被告范元初”

范圣驹站了起来,气度举止都十分有教养,神情清高,不急不忙,“我父亲身体不好,委托我全权代表。”

“嚼。被告范元禄”

“唉,来了来了。”范元禄站起来,膝盖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又慌忙弯腰去拾,然后昂首挺胸,环视周围。这回,他能与他有钱的大哥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他觉得十分气派,人样子也神气多了。

“被告范惠娴”

没人应。范圣驹又站起来说:“姑妈说她不参加诉讼,她放弃对安贤路小楼的继承权。”

梅桢坪然心动。她曾经有过找范惠娴取证的念头,然而想到她亦是被告一员,恐有不妥,便作罢了。此刻听说她放弃诉讼,难道她有什么难言的隐衷?她迅速在本子上写下“范惠娴”三个字,并用粗重的笔划把它们圈了起来。

审判长点到第三人言凤鸣,言凤鸣象根钉子似地立起来。原告被告不约而同地朝他行注目礼: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究竟是何等角色?

审判长重申了一遍在民事审判中希望双方发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原则,随即开始了事实调查。

“请原告沈惠婷回答,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范家的?”

“阿爸去世的那一年,他们辞退了沈娘,甚至不让我们参加阿爸的葬礼。我跟沈娘来到沈家,为了报进户口,改姓沈。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

“你是否可以当庭叙述一下你与言凤娇的交往过程?”

“可以。”沈惠婷感觉有口苦水在喉咙口打转,十分坚强地咽了下去,“从我记事起我就叫言风娇姆妈的。言氏姆妈自己没有生育,她把我当作亲生女儿,出去交际什么的都带着我。我经常在言氏姆妈的房中过夜,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她替我买的。小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姆妈是这个漂亮的和善的言风娇,沈娘只是我的奶妈。后来,是范家的哥哥姐姐嘲笑我,我才略微知道了自己的出生秘密。我抱住言氏姆妈大哭,钻在她怀里说:‘姆妈,我是从你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呀,你说,是不是呀?’言氏姆妈用手绢给我擦眼泪,对我说:“你是我的女儿,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的女儿,乖乖,姆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沈惠婷硬咽住了,停了一会,“后来,言氏姆妈跟阿爸离婚了,搬到安贤路小楼去住了。我每天下学以后都到她那里去玩,总归要吃了晚饭再走。言氏姆妈是要我搬过去住的,可是阿爸天天要沈娘接我回范家。阿爸死后,我跟沈娘到了沈家,沈家继父与阿哥待我不好,后来沈娘也死了,我就搬去跟言氏姆妈住了,一直住到出嫁。出嫁后我还是三日二头来看望言氏姆妈的,那辰光姆妈还有点积蓄,不要我贴钱给她,反倒经常补贴我们。‘文革’后,姆妈手头紧了,我是每个月贴她十块钱的,有辰光奖金多发了就给她二十块。姆妈看毛病趟趟是我陪去的,姆妈经常去看病的有钱葆寿医生,张镜泉医生,他们都可以证明的。姆妈去世时我不在身边,因为我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优秀教师旅游团去普陀山了,我本不想去的,姆妈硬叫我去,她是为了我的前途,她说这种光彩的事不是人人都轮得上的。姆妈平常见我评上先进、优秀总归十分高兴,我不能连姆妈的心愿,我去了,想不到她竟等不到我回来就·“·”沈惠婷的睫毛一合,刷地淌下一串急骤的泪泉,她闭上了嘴。

“请问原告,既然言凤娇一贯拿你当女儿,为什么不履行一下必要的领养手续呢?”

沈惠婷睫毛轻微地一掀,又垂下了,“姆妈几次提出要办个收养手续的,开头,是阿爸不肯,听姆妈讲,阿爸听了施氏太太的话,一心想叫姆妈收白痴范元禧当儿子,姆妈不肯。姆妈说,她不是嫌弃范元禧,她是讨厌施氏的促狭。后来姆妈与阿爸离了婚,阿爸愈加不肯把我过继给她了。阿爸死后,我离开了范家,原本是可以办收养手续的。可是那辰光姆妈后头的丈夫还在,他大吵不嚷说不要范家的血脉做养女,姆妈只好作罢。再后来姆妈跟后头的丈夫离了婚,可是、可是,我说不急的,不急的,再等等·“” ”沈惠婷的脚被坐在身边的男人踏了一下,犹豫片刻,换了副十分激动的声腔说:“我是想,只要姆妈爱护我,我孝敬姆妈,我们相依为命,让姆妈孤寂的晚年享受到天伦之乐的温暖,我就心满意足了。那辰光头脑中法的概念很淡薄,没有认识到履行一下法律手续的必要性,更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趁姆妈 !”骨未寒之际就明目张胆地侵吞姆妈的遗产了!”

“哦哟哟,象煞真有一码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范元禄哇啦哇啦叫起来。

“被告请注意,本庭此刻并没有请你发言,请不要随便插嘴!”

沈惠婷的男人倏地站起来,声音铿锵有力地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九条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视。又据婚姻法第二十条规定,养父母和养子女间的权利和义务,适用本法对父母子女关系的有关规定。”说毕,目光炯炯地朝被告席看了两秒钟,然后理直气壮地坐下了。

审判长先是被他弄塔了,怔征地看着他,旋即明白过来,无可奈何地说:“好,好。现在还在进行事实调查,等辩论的时候,您尽可以把婚姻法全部背出来。”

沈惠婷悄悄把睫毛掀起,瞪了男人一眼。

“沈惠婷,本庭再问你,关于你提供的范宝鼎立下的赠送房产的字据,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的?”

“这张字据言氏姆妈多次拿给我看过,我们在一起闲谈时言氏姆妈经常要讲起阿爸,她对阿爸还是有感情的,她跟阿爸离婚主要是受不了范家门里王氏太太施氏太太对她的凌辱,她不愿再做小老婆,她想做个正正当当的妻子扬眉吐气地过日子。但是她没有看准人,后来那个丈夫根本不拿她当妻子看,只晓得用她的钱。相比之下,她觉得还是阿爸待她好。说起阿爸的好处,言氏姆妈总要拿出那张字据来抹眼泪,她说阿爸是瞒着施王两氏送给她这幢小楼的,她还说、还说……将来这幢楼就留给我了。”

“你是否还记得字据上除了范宝鼎的印章还有其他证人的签字吗?”

沈惠婷壁眉想了一会:“我记得除了阿爸的方印章外还有一只圆的钢印,其他人的签字倒没有。姆妈说过,有了这只钢印,这幢房子啥人也抢不走的。”

“沈惠婷,最后请你把你的诉讼要求再简洁明了地陈述一遍。”

“第一点,我认为安贤路小楼是言氏姆妈的遗产,要求范家归还房契。第二点,我是言氏姆妈事实上的养女,是姆妈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犯有权继承言氏姆妈的全部遗产。第三点,我是范宝鼎的亲生女儿,我要合法继承范宝鼎的一部分遗产。”

“这个女人胃口倒蛮大的,捏鼻子做梦!”范元禄叽哩咕噜。范圣驹轻轻对他说:……叔,待会审判长问我话的时候你不要瞎插嘴,给审判长留下不好的印象,判的时候要吃亏的。”范元禄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阿哥市府里面老早打好招呼了,这桩官司烦来倒去总归是范家赢的。”范圣驹恼怒地瞪他一眼,“嘘”了一声。值此审判长己经在叫了:“被告范元初,哦,范圣驹,你全权代表范元初,是吗?”

“是。”范圣驹连忙站起来。

“关于事实部分,刚才原告作了陈述,你有什么不同看法或补充吗?”

范圣驹用中指戳了戳眼镜架:“原告沈惠婷所陈述的情况有许多不是事实。第一,范家上下都晓得沈惠婷是佣人沈娘的女儿,究竟沈娘与谁生下她的,我们就不知道了。现在她竟要栽到找祖父身上,实在是叫人难以容忍的。”

“我们范家一共五个子女,四男一女,除脱大哥范元福早天,其余均还健在,我们淮都不晓得从啥地方啥辰光又冒出一个阿妹来的 !”范元禄还是忍不住喊起来。

“第二,安贤路的楼房是我祖父的遗产,祖父生前是个菩萨心肠这是众所周知的,虽然言凤娇和他离了婚,他念言凤娇孤单一人无处安身,就把那幢楼借给她住了,但是房产簿上还是我饵父的名字,产权没有变,否则我四叔范元禧怎么会长期住在那里呢?至于那张字据的故事,简直象天方夜谭,真有字据请她拿出来嘛,空口白牙准会相信?”范圣驹不温不火,口齿清楚,说完,朝审判长欠欠身,坐下。

“浅还要补充。”范元禄喊。

“范元禄,你说吧。”

“她说她喊言凤娇姆妈了就好捞遗产了,我还叫过言凤娇姆妈呢!叫两声姆妈有啥稀奇?不痛不痒不费气力还好骗钞票,这么好的事体,我倒过来叫你姆妈也情愿的。”

“范元禄,请陈述事实,不要骂人。”

“讲得天花乱坠,孝顺女儿,撒泡尿照照看象不象?”

“范元禄!”审判长发火了,笃笃敲了敲桌面,“你不要讲了!”

“审判长,她说她孝敬言凤娇,你问问她,‘**’前头两年她在做什么?言凤娇给造反派斗得要死,头发拉落一大把,她怎么望也不去望一望呢?”范元禄说毕,神气活现地坐下。

“沈惠婷,范元禄提出的这个问题你能回答吗?”审判长问。

沈惠婷只觉耳鸣心跳,头晕目眩,这是她最心虚的一处软档,自己在陈述时十分巧妙地绕过了它,短命范元禄这个无赖,偏用刀子朝那里戳。他怎么晓得的这么清楚?他们范家人在姆妈死前是从来不登安贤路小楼的门的。哦,一定是顾妈讲给他们听的,早猜到她是范家的间谍了,这个老奴才!

“沈惠婷,你不准备回答吗?”

她勉强站了起来,面孔煞白,眼前映出言凤娇被两个箍红袖章的壮汉挟着,披头散发的模样,她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审判长,沈惠婷刺激受得太深,身体极虚,请允许我来代她解释这个问题。”男人十分得体而及时地站了起来。

“好的。”

“众听周知,‘**’是个人妖颠倒的年代,善良正直的人们哪个不深受其害?‘文革’一开始,惠婷因为与范家的牵连受到了不公正的迫害,被罚去扫校园,后来又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在那种情况下,她为了不连累言氏姆妈故而不再到安贤路小楼去了。当时她根本不知道言氏姆妈也会被拖到里弄里去批斗,她要是知道,拼死拼活也会去看望的。后来有专案组的人找惑婷,要她揭发言氏姆妈帮范家藏匿金条的罪行,惠婷坚决否认了,为此她被罚在干校多劳动了一年。从干校回来,看看风头己过,惠婷用一半工资买了许多补品去安贤路看言氏姆妈,姆妈一见她又黑又瘦,抱头痛哭。这以后惠婷便经常宿在言氏姆妈那里陪伴她,为言氏姆妈端汤奉药,换衣擦背。法院可以到安贤路周围的街坊去了解嘛,都知道言凤娇的过房因比亲固还要孝顺的。”男人说得十分动情,随后严厉地扫了范元禄范圣驹一眼,口气愤怒起来,“请问,在言凤娇最困难的时候,你们范家人来看过她几次呢?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广男人坐下了,手触触沈惠婷。沈惠婷不敢看他,她应该感激他为她解了围并且回答得非常出色,然而她却怕他,他说起谎来声音一点也不颤,能把没有的事说得活龙活现叫人不能不信,他究竟是魔鬼还是天神?

范元禄象弹簧一样蹦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沈惠婷发言?你还有面孔上法庭来呀?你们两个在房间里!T得比蒋门神和母夜叉还结棍,正闹着离婚呢!不要装模作样大妻恩爱了,还不是瞄准两只铜板来的?”

男人蹭地站了起来,两手已捏紧了拳,脸部三角肌绷得梆榔硬,沈惠婷吓得拽住他后衣片,他把拳头松开了,哼哼一笑:“现在我们的离婚判决书还没有下来,我仍是她的合法丈夫,我有义务并有权利代她在这里讲话!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体?你算什么东西!"

“与本案无关的事不必多争了。”审判长说。

“审判长,我想澄清一点。”范圣驹文雅恭和中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他用脚踢踢范元禄,叫他别胡来。“刚才那位先生倒打一耙,说范家人不关心言凤娇。我父亲在‘文革’中遭到迫害,这是有目共睹的,他老人家在危难中还是惦记着言凤娇的,他自己没有自由不能亲自去探望,便拜托了范家的老保姆顾妈照顾言凤娇,这点可以请顾妈作证。”

“审判长,我也想澄清一点。”沈惠婷激愤得全身发抖,声音也哑了:“范圣驹说我不是范宝鼎养的,请问,早年范府里上下人等为啥全叫我二小姐呢?就是他说的顾妈直到今天还叫我二小姐。范圣驹讲字据是造出来的,但是言氏姆妈临死前托给顾妈的纸条又作何解释呢?"

“言凤娇作啥不拿纸头交给你偏生交给顾妈呢?这说明她老早防你一脚了。”范元禄又窜了起来。

“这点我解释过了,我当时出差不在她身边。言氏姆妈之所以一直等到临咽气才交出纸条,是想等我,等等不来,只好托顾妈转交给我……”

“闲话随便你去编了,反正言凤娇魂灵不会开口的……”

“不要争吵!”审判长敲敲桌子,“现在请证人顾妈上庭。”

原被告靠十双眼睛全部盯牢这个干瘪的面无表情象尊木乃伊似的老太婆。审判长稍稍耸了耸肩脚表示莫名其妙,他头一次碰到这种事体,原被告双方提供的活证人都是这个腰背拘楼步履却很健实的老太婆,她的满面网罩似的皱纹为她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且看她如何同时为两方面作证吧。

“顾妈,你叫什么名字?”审判长问。

“全叫我顾妈的,从二十岁进范家,就叫我顾妈了。”顾妈豁开嘴,象只小酒盅。

“顾妈,你进范家时沈惠婷出世了没有?”

“哪里呀,四少爷长二小姐两岁,我进范家时沈娘肚皮还媳塌塌的呢。那辰光范家人丁兴旺,后来大少爷死了,后来大太太死了,后来三太太走了,后来老爷死了……”顾妈叽叽咕咕象在念经。

这么说来,你是看着沈惠婷出世的罗?"

“她头一声哭还是我一巴掌敲出来的呢。作孽沈娘身怀六甲还在汰衣裳,生下来小固的头只有拳头一样大。”

“那么你一定知道沈惠婷的生父是哪个?是范家老爷吗?”

“罪过,这种闲话不好瞎讲的,范家老爷是善心菩萨,他的三房太太一个个如花似玉。沈娘自家有男人的呀 !”

范元禄十分得意地伸长头颈朝沈惠婷嗤地缩了下鼻子,沈惠婷面孔惨白,浑身冷透。

“顾妈,既然沈惠婷仅是沈娘的女儿,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叫她二小姐呢?”

顾妈眨眨眼:“三太太拿她当女儿一样,她叫三太太姆妈,叫沈娘奶姆,上上下下都叫她二小姐,叫惯了改不过来了。”

“这只死老太婆,魂灵出窍了!”范元禄低声恨很地骂。

沈惠婷的面色转缓过来了。

“顾妈,再问你,你说言凤娇把沈惠婷当女儿,言风娇离开范家后,沈惠婷还一直跟她往来吗了”

“开头是常常来的,沈家穷得答答滴的。造反的辰光没有人来了,我看三太太可怜相,相帮烧口饭端端上去。后来二小姐又来了,她说,顾妈,姆妈的事我会料理的,不用你操心了。我就不上楼去了。”

“言凤娇临死前曾经交付给你一张纸条吗?”

“三太太眼睛一直往旁边斜,我顺着她的眼光到枕头下面一摸,摸出张纸,我给她,她又塞给我,眼睛一闭就去了,大概阎罗大王的小鬼已等不及了。”

“那张纸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晓得,我又不识字。”‘

“言凤娇是叫你转交给沈惠婷吗?”

“三太太一句话都没讲。我当是给我的,要给二小姐的东西她老早好给了。”

“这张纸现在什么地方?”

“真真叫见鬼了,一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大概三太太又把它收回去了。”

“你放在哪里的呢?"

“我记不清楚了,老早的事体不去想它也在眼前的,现在的事体越去想它越想不清爽了。”

“好吧,以后想起来了随时来告诉我们。”审判长忖忖象是什么都问清楚了,又象是什么都没问,额上倒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知为什么,再难弄再刁钻的当事人他都遇到过的,都没有跟这位嘴巴瘪叽瘪叽的老太说话吃力。

“这位同志,我好回去了哦?四少爷还在外面等我呢。”顾妈。”

审判长想想,说:“在旁听席再坐一会,待会双方律师可能还有什么要问你的。”

顾妈目不旁视地坐下。

“第三人言凤鸣,你说你是言凤娇的亲弟弟是吗?”

言凤鸣正听沈、范两方唇枪舌剑斗得起劲,猛冷丁点自己名了,呆了一下,被老婆狠狠操了一下,忙立起来答:“是,我是言凤娇的亲阿弟。”

“言凤娇什么时候跟你们失散的?”

“那、那辰光我才两岁。后来是姆妈告诉我的。”言凤鸣还想说什么,想起田士霏“言多必失”的关照,便收住口。

“你多大岁数了?”

“虚岁五十二,属鼠的。”

“你母亲还健在吗?”

父母双亡。”

“母亲阴寿有多少?”

“八十六了。”

“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还有一个妹妹。”

“叫什么名字?”

“原名言凤瀚,她自己改名言淞。”

“她有多少年纪?”

“四十四岁,尚未出嫁。”

“她今天为何不到庭?”

“她说全权委托我处理一切事务。”

这一连串问答象榴弹炮那样一来一往让人眼花缭乱。审判长终于收住口让言凤鸣坐下了。言凤鸣知道审判长故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问话,想捉住他的破绽。言凤鸣这才服帖田士霏有本事,田士霏早料到法庭上会盘查年龄生肖姓名,教他将母亲的阴寿增加了六岁,言凤娇死的时候六十五岁,不见得母亲十五岁就养她了罗。幸亏练得稳熟,当庭没出疵漏。言凤鸣背脊上冷冰冰汗渍演的,斜眼看看田律师,白团团的面孔十分庄重。

“乖乖!”女人悄悄吐了下舌头。

他心惊胆跳地慎她。

稍事休庭后,审判长宣布进行法庭辩论。在这以前,原被告及第三人各方代理律师均未吐一言。方泊定不屑纠缠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认为这些调查仅是过过堂屐行必要的手续,他只待最后关头发表一番不刊之论便足以稳操胜券了。梅桢因为自己所需要的证据不足或不充分,故而不敢贸然发表观点,她十分专注地听着各人各态稀奇古怪的言词,竭力从中捕捉有利自己的蛛丝马迹。田士霏静观了半场庭审,值此主意已定,稳坐泰山,来个鹅蚌相争,渔翁得利。庭上的气氛竟有些沉闷起来。

“原告代理人,请你先发表意见。

梅桢略加思索,站了起来:

“审判长,审判员,我受沈惠婷委托作为她的诉讼代理人,现发表代理意见如下:第一,本律师认为安贤路小楼乃言仁娇遗产。本律师走访了安贤路一带的老街坊,他们与言凤娇安处几十年,相交甚深。这里有他们的证言笔录,他们不止一人听言凤娇说过范家老爷宽宏大量、赠送她这幢小楼的事体。另外,事隔多年后,范元初想腾出房给儿子办喜事,叫范圣驹去和言凤娇商量,借小楼底层厢房给范元禧和顾妈住。如果小楼仍是范家房产,何不将小楼给儿子办喜事呢?关于赠房的书证,顾妈已承认言凤娇确实有纸条留下,本律师坚信这张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遗失的,希望法庭能查清此事!”梅桢喝了口葡萄糖水,第一个问题勉强能自圆其说了,“第二点,本律师认为沈惠婷实为范宝鼎非婚生女儿。试想,沈娘是一个做粗活的女佣,她生的若不是范家老爷的骨血,怎么能蹲在范家做月子?范老爷又怎会差顾妈去服侍她呢?再则,沈惠婷又怎能留在范家长大?大小佣人又怎敢称她二小姐呢?因此,根据婚姻法第十九条原则,非婚生子女应当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沈惠婷有权继承范宝鼎的一部分遗产。

“滚他娘的蛋!”被告席上爆出压抑着声音的骂。

梅桢并不理会,继续说:“第三,沈惠婷从出生三日起就受到了言凤娇的爱抚与监护,并且一直与她保持了亲同母女的关系,可以说沈惠婷是由言凤娇抚养长大的。而沈惠婷成年之后对言凤娇也尽到了女儿应有的责任,这里还有一份证言笔录,经常替言凤娇于病的医生说,言凤娇来看病趟趟都有她的过房女儿陪来的。在感情上,沈惠婷让言凤娇品尝了天伦之乐的幸福,在生活上,沈惠婷无微不至地关心言凤娇;在经济上,当言凤娇生活拮据的时候,沈惠婷每月从自己不宽裕的工资中取出一部分补贴她,尽了子女瞻养父母的义务。本律师认为,从客观上来看,沈惠婷与言凤娇已形成实质上的养母女关系了,沈惠婷有权继承言凤娇的全部遗产。我的意见完了,谢谢。”梅桢坐下,朝对面方泊定望去,方泊定正低头点烟。

“被告代理人,请发言。”

方泊定刚点若了烟又掐灭了,站起来,两手竹岔开撑住桌面,“审判长,审判员,我就顺着原告代理人的三点来一个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吧。”方泊定面带一丝轻松的自信的笑,潇洒地说着,眼光直投向梅桢。梅桢安静地迎着他。

“第一点,房产归属问题。我们在法庭上是不可以作什么假设的,本律师到房管所查过房契,安贤路那幢楼房的业主一栏里,范宝鼎之字墨迹犹新,这里是房契复印件,请审判长过目。退一万步说,既便范宝鼎或许说过把小楼送给言凤娇之类的话,但他没有履行任何法律手续,并且在他临终遗嘱里第七条专门讲到这房子,他说,安贤路17号楼房是吾范家产业,日后务必收回,切切勿忘!我想,房产归属问题众人不言自明了吧!"

梅桢在本子上迅速记下“遗嘱”两字,粗重地划了两个圈。

“第二点,关于沈惠婷是否为范宝鼎之女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实质是要求分得范宝鼎的一部分遗产,我们不得不承认,原告在这次房产诉讼中夹进这个问题是十分聪明的,一旦房产判给范家,她也能以范宝鼎女儿的身份得到一部分房产。”

沈惠婷的身子象往深渊里坠去,她男人膛目结舌惊骇地盯着方泊定。

“然而,法律不是谁能以一点浅薄的小聪明来蒙骗的。本律师查过范家几十年所留下的户籍,从来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女儿的存在。范家老爷的女儿只有一个,叫范惠娴。而在沈家的户籍里,却白纸黑字地写着沈惠婷三个字。”方泊定目光犀利地穿透法庭上沉闷的空气层,“有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我想顺便提一下,三十年前,当范老先生病逝的时候,原告并没有提出明确她的身份,无声无J急地随沈娘归返沈家,为什么在三十年后的今天,突然提出要范家认她作女儿了呢?!”方泊定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他感觉到庭上气氛随着他的话语在扭转,心惬意地舒展开来,暗暗感谢他的助手为他取得那几份极有辩驳力的书证,“至于原告是不是言凤娇养女的问题,我以为法庭可以依据有关政策所规定的收养关系应具备的条件来确认,本律师在此不想赘言了。古人有句话,患难之中识人心,原告在‘文革,中的作为不得不叫人怀疑她对言凤娇的真心,我想,法庭是不会忽视这一点的。”方泊定几乎是完美无缺地结束了他的辩护词,坐下,点烟,舒畅地吸了一口。

范圣驹愈发神情谦和随意,范元碌则忍不住划手划脚伸头颈转眼睛了。

“审判长,我想就被告代理人刚才的发言说兀句话。”梅桢复起,经得同意,神情微有冲动:“对被告代理人所举的户籍书证我想提些质疑。我们看问题不能脱离历史发展的进程。当时沈娘作为一个下等的女佣,与老爷有了那样的关系是抬不起头见不得人的,她生下的孩子也必然受到范家人的歧视,当然不可能让她入户籍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沈惠婷三十年前不敢提出确认她的身份,她和她的生身母亲是被范家人撵出大门的呀,她们甚至得不到沈家人的同情,四处都是鄙弃与憎恶的目光。对于沈惠婷来说,作为一个非婚生女儿,她的心是痛苦的,但她却是无辜的,我们怎么能以这点来责难她呢?”

“婚姻法是早就颁布了,然而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残余并没有消失,至今仍有许多市场,要挣脱这种枷锁并非轻而易举,这样的实例难道还少吗?”

“就我看来,沈惠婷可不是这种受封建思想约束的女子,她很有点现代女性的气派,她不是勇敢地向她丈夫提出离婚了吗?”

“我请审判长注意,被告代理人提及M离婚问题与本!毫无干系,并且,被告代理人不应用那种嘲讽的口吻对待对方当事人。”梅桢脸微微涨红,她本能地维护女性的尊严。

“被告代理人,请你注意说话的方式。”审判长提醒了一下,“双方若没有新的理由陈述,这个问题就暂时辩论到此吧。田律师,你有什么看法呢?”

方泊定阴沉着脸坐下,忧愤地把目光越过梅桢的头颅落在空间某一点上。他无法忍受梅桢对池的当庭顶撞,他的自尊受到了挑战。

田士霏十分有滋味地观看海、方两人的争辩,他希望他们争一个天翻池覆,互相刀出鞘枪上膛,厮杀得遍体鳞伤。他抑着得计的兴奋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愈显得与他们的争辩无关愈好。清了清嗓,他慢悠悠地说:“审判长,审判员,我代表第三人言凤鸣说几句话。我想,人人都有兄弟姐妹、手足同胞,其间情谊想必都能体味。断一指连心痛,何况断一掌呢?言凤鸣幼年失姐,其情其景可叹可悲。几十年来他依照母亲留下的线索四处寻觅亲姐踪影,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夜间灯下桌前,夫妻相偎,儿女绕膝,纵有千般天伦之乐,想到下落不明的姐姐,每每烯嘘落泪。几个月前偶然看见法院的死亡公告,竟与其姐同名同姓同籍同岁,悲喜交加,情不能支。喜姐姐终有下落,悲姐弟已不能在阳间聚首。然即便姐姐已死,这姐弟名份还在,认个 !”亲也好让姐姐九泉之灵有个安慰呀。故而言凤鸣决然投书法院认亲,他闻知姐姐一生坎坷,晚景凄凉,无有其他亲人,愿意承担姐姐丧葬的一切费用,并希望将姐姐骨灰迁回家乡葬于父母坟旁,以慰高堂。至于姐姐的遗产,想必法院会依法断处,故不作细述了。这里,有言凤娇言凤鸣言风湘的母亲遗书一份,嘱言凤鸣务必寻找姐姐,所描述言凤娇少年时的相貌特征与言凤娇的遗像几不差分毫,并有他们母亲的旧友及老家亲朋数人签名作证,递请法院以作明证。”田士霏一席话,自觉情重词软、回肠九转,闻者该为之锹然了吧!余光窥察各等人众脸色:方泊定漠然、梅桢淡然、范圣驹藐然、范元禄愤然、沈惠婷枪然,不觉两肋凸起鸡皮一片,路漫漫其修远矣!双手捧着那页煞费心机设汁出来的“言凤鸣母亲的遗书”,手臂上觉出了无限的份量,递上时咬紧牙关,一生荣辱皆系于此了!

方泊定立刻站起:“我方当事人早就有协商解决的愿望,范元初先生的本意并不想把这些琐碎的遗产纠纷闹到法庭上来的。范圣驹,你谈谈你父亲提出的解决方案吧!”

范圣驹宽怀大度地说:“我父亲再三叮嘱我们,到法庭上来不要为了一点钞票跟对方大吵大闹的,他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别人的心情。我父亲愿六拿出一笔钱赠给沈惠婷,不管怎么说,她曾一度照顾过言凤娇……”

“不!”沈惠婷喊着截断了范圣驹的话,她的睫毛完全掀起了,两只不大也不黑的眼睛中逼出两道郁愤而凶狠的光,这眼光与她陈旧而文弱的外貌风马牛不相及,“不·!我不要范元初的臭钱,我不是瘪三,给几个铜板就能打发的!范元初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用协票买张金字往而孔上贴!我不要那几个臭钱,我要我该有的身份、地位,我要我该得的房子、财产,我要我的权利,我要我的人格!四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享受到我应该得到的一切……”沈惠婷放声嚎哭,哭声惨决地划过每个人的肌肤与神经。男人并不相劝,冷眼盯住审判长。

“耍无赖了,耍无赖了,不要面孔!”范元禄跳了起来,又被范圣驹拽了下去。

梅桢惊惶不安地跑过去,摇着沈惠婷的肩,连连说:“冷静点,你要冷静点 !”

审判长重新与审判员们喊喊地讨论了一阵,大声说:“安静,安静,鉴于原告方情绪比较激动,看来马上调解时机尚不成熟,待本庭研究分析后再作决定。现在退庭!"

梅桢安抚了沈惠婷一会,由她男人陪她回去了。梅桢疲倦地揉揉太阳穴,去书记员的笔录本上签名。方泊定正签好了名放下笔,两人的眼睛相遇又躲开了。梅桢想说句轻松的玩笑话冲淡不友好的情绪,却编不出来,只好尴尬地牵起嘴角笑笑。田士霏也过来签名了,看看方、梅的神色,暗自高兴,佯作什么也不觉察,说:“老方,梅桢,找个馆子去吃一顿吧?补补精神。”

“我没胃口。”方泊定没好气地回答。

梅桢想说什么,背后插进几声笑:“哟,这么好的聚会,别丢下我。”

三人回头,见是何压,精神焕发的样子。

“何汪,你怎么也在这儿2”梅桢惊讶地问。

“你们三员大将同出一庭论战,这么好的机会我能不来‘偷’经吗?我一直坐在后排角落里听着呢!”何压哈哈地笑了起来,“偷经不算偷吧?”

“当然当然,何压你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偷经,经多了才升得快嘛。”田士霏记恨何迁在小天的事上出尔反尔,有机会刺她一两句出出气。

四人一起出庭来,只见廊上围住一团人,叽叽呱呱地闹着什么。连忙走上去看,原来是傻子范元禧揪住了范圣驹的前胸襟在叫:“还我的船来,还我的船来”顾妈与范元禄拚命去册范元禧的手,怎么也册不开 范元禧发起牛劲来力气大得吓人,“你还我的船来”

梅桢“啊”地一声站定了,范元禧的叫声象根棒头咚地一下捅开了她脑袋中的一扇窗户:还我的船来这船一定是纸船难道是范圣驹拿了范元禧的纸船难道是范圣驹拿了那张字据?!?!梅桢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兴奋紧张地透不过气来。顾妈,范圣驹拿纸船一定通过顾妈,解开这团谜的人只有顾妈!梅桢在自己的心页上写下“顾妈”两个大字,并用粗重的墨环把它们围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