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河当年叫煤沽河,因为下游通煤河,上游通天津,天津早时又叫“津沽”,所以由此得名。上世纪50年代,一个搞水利的大学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沿水线考察。来到煤沽河边,发现这一带的风景很好,也很有乡野味道,只是这“煤沽”两字虽有地理意味,却少些乡土的诗意。于是向有关部门建议,把“煤沽”改成“梅姑”。

从此,这条河就叫梅姑河。

东金旺和西金旺守着梅姑河,是好事也是坏事。当年河里的水大,这里曾是水路,往上游不到百十里是天津,下游入煤河,再走就是唐山。河道本来是东西向,到这里分出一条河汊,变成南北向,东西金旺两个村就在两岸。东金旺这边有个小码头,过往的商船或货船偶尔停靠一下,给船加水,或船上的人下来买点吃的用的东西。所以当年,东金旺这边的日子也就比对岸西金旺活泛一些,船上的人也经常带来外面的信息。村里常有人跟船出去,跑生意,或做工,这边的人也就更有见识。后来河水浅了,两岸露出河滩,船不能走了。每到秋季,上游的海河一涨水,这里又经常发水。两边的河岸虽有河堤,但西岸的河堤高,东岸的河堤低,一闹水,总是东岸这边先决口子。这边的地越冲越薄,村里人的日子也就越过越过不起来。梅姑河边有句话,越穷越吃亏,越冷越尿尿(sui)。穷日子一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似乎日子本来就应该这样,穷也就不觉着穷了。但现在不行了,村里的年轻人知道好日子是怎么回事了,也就不想再窝在家里了,都纷纷跑出去打工。女孩儿不打工的也都想着怎么往外嫁。东金旺也就像个窝瓜,表面看着还是它,可内里的瓤子已经越掏越空了。

倒是西金旺,这几年,出外打工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了。

西金旺的人会养猪,似乎也是天性,有人说是得了先人金蛋的遗传。据村里上年纪的人说,当年街里曾有一座金姓族人的祠堂。这祠堂跟前有一块半人多高的青石,相传是从北面二百多里以外的盘山弄来的,石头上刻着三个大字,“又一金”。据说这还是当年金蛋留下的。金蛋不识字,是花了10两银子,请一个过路的教书先生给写的,意思是让后人记住,这西金旺的金姓,跟对岸东金旺不是一个金。后来祠堂没了,但这块石头还在。西金旺的人也就留下一个习俗,每年立夏这天,相传是先人金蛋的生日,全村的金姓族人都要来这块石头跟前祭拜,还要用清水冲洗这块石头,然后为这石头上的“又一金”三个字描上红漆。西金旺的人把这叫“洗石”。每年立夏这天,“洗石”是村里一个很隆重的仪式。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过,“洗石”的仪式也就越搞越隆重。但两年前的立夏这天,全村人正“洗石”,马镇长来到村里。马镇长不知这是在干什么,一问是这么回事,觉得西金旺这样搞不太好,有向对岸东金旺挑衅的意思,不利于两村团结,就劝金永年,以后不要再这么搞了。

这以后,“洗石”的仪式虽不搞了,但每到立夏这天,金永年还是让人给这青石上的“又一金”三个字描上红漆。金永年说,这么干,一是让村里的金姓族人别忘了自己的祖宗,二来也是让全村人凝心聚力。甭管干哪样事,心齐才是根本。

老话说,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这话值金子。

金永年平时来镇里开会,跟张少山见面虽也经常半真半假地说些不着四六儿的玩笑话,但不着四六儿归不着四六儿,怎么回事心里分也就是了,表面还都嘻嘻哈哈。可这回一真掉了脸儿,又都好面子,当着全镇的村主任谁都不肯示弱,话也就越说越难听,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了。金永年斜睨着张少山,歪嘴笑着说,这几天,我村里的金喜家刚杀了一头老牛。

他一说这话,会上的人都愣了一下,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马镇长说,现在说的是发展经济的事,你提杀牛干什么?

金永年说,是这话,我回去问问他,看牛胯骨留没留着。

在座的人互相看看,更不知所云了。

马镇长板起脸说,永年主任,你这话就有点儿过了,我要是少山,也得跟你急。

张少山当然懂,金永年这话已经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过去要饭的唱“数来宝”分两种,一种是打“七块板儿”,还一种则是举着两块牛胯骨来回敲,这也是当初师父给他讲的。按当年的江湖规矩,敲牛胯骨的比打“七块板儿”的有身份,所以今天说的“大腕儿”,也就是这么来的,所谓“腕儿”,指的就是举着牛胯骨的手腕儿。金永年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说东金旺的人已经快要敲着牛胯骨要饭了,还整天穷乐呵儿。张少山本来想把这几句话忍了,自己村里的经济确实不如人家,不如就是不如,再怎么说也没底气。可这时马镇长偏又说了这么一句,“如果是他也得急”,这一下就把张少山逼到墙角了,如果自己再不急,不光没面子,也显得太软弱了。于是挑起一边的嘴角,放平了声音说,永年,有句话,你听说过吗?

金永年正得意,说,你说吧。

张少山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

马镇长立刻说,少山啊,你别认真,永年这话虽不好听,也是恨铁不成钢。

张少山扭脸对马镇长说,我东金旺的人不是他金永年的大儿大女,成不成钢碍着他蛋疼了?他管得着吗?说着一拍桌子站起来,用手指着金永年说,都说一笔写不出俩金,我看你是根本没这意思,你西金旺才吃几天饱饭?站起来走道儿没两天就装人了?跟你说,要论骂人不吐核儿你连孙子辈儿都排不上,不信咱就试试,我捏着半拉嘴也能说死你,你信吗?

金永年一看张少山真急了,马镇长也一直朝这边使眼色,才不吱声了。

马镇长这半天看着是在两头压事儿,其实也有挑的意思,为的就是把张少山的火拱起来。张少山和金永年都已50多岁。张少山虽然还大两岁,平时看着也挺沉稳,可还是年轻人的性子,只要跟谁一矫情,两句话不对付立刻上脸儿,一上脸儿还就不依不饶。

马镇长这一不动声色地往火上浇油,张少山果然上套儿了。

这时,他见马镇长一直做手势,意思是让自己坐下,这才一屁股坐下了,但跟着又站起来,脸憋得通红,两眼朝在座的所有人环顾了一下,最后落到马镇长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现在我东金旺村说话不硬气,不光是跟他西金旺比,在全镇也落在了后头,我村里的问题确实多,困难也多,就甭在这儿一样一样说了,真要说起来,这个会就得光听我一个人的了,不过有一样,我张少山今天先把话撂在这儿,东金旺绝不会拖全镇的后腿,今年刚过两个月,到明年年底,还有小两年儿,咱是面儿上不见底儿上见,到明年年底,我东金旺要是赶不上对岸的西金旺,金永年,你听清了,我就请你来我这儿当这个村主任!

金永年一听乐了,点头说,好啊,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让我当就当!

张少山说,咱谁都甭耍嘴皮子,我先问你,我要是真做到了,你怎么办?

金永年想想说,你要是真做到了,西金旺街里的那块青石,我亲手搬走!

张少山又一拍桌子,一言为定!

马镇长一见目的达到了,又故意往实处砸了一下,看着张少山提醒说,少山哪,你刚才也说了,到明年年底,满打满算也就是小两年的时间,吹气冒泡儿容易,你可得想好啊!

张少山一拍大腿站起来,东金旺的人决不吹气冒泡儿,吐口唾沫砸个坑!

马镇长点头,好,就要你这句话!

张少山从镇政府出来时,感觉就像喝了酒,头上热哄哄的,两条腿也轻飘飘的,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但一上了回村的路,让早春的风一吹,渐渐就冷静下来。马镇长说得对,吹气冒泡儿容易,可说是一回事,真让做的落实说的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回当着全镇村主任的面,话是已经放出去了,牛也吹出去了,现在静下来再想,这一下也就如同把自己架到了火上。东金旺今天的现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真要从根儿上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当然,变也不是不能变。张少山这两年也一直在想,究竟怎么个变法儿。今天这个联席会就如同把自己推到了陡坡上,回头看看,已经没了退路,只能横下一条心咬牙往上爬了。

也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二泉。

一边走着,在心里叹口气,现在要是二泉在,也许还是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