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这时也正犹豫,是不是该回家了。

广东的早春二月已开始温热,也很潮湿,但又有些像北方的秋天。当然,这种温热和潮湿不像,是植物。广东有的植物和北方相反,北方是秋天叶黄,广东不是,是春天。这时也是换季,叶子黄了落下来,枝头很快又长出嫩绿的新叶。吹着湿热的风,看着路边飘落的黄叶,这种感觉就有些奇怪。二泉每到这时就会想起梅姑河边的杨树林。这个季节,正是杨树泛青吐绿的时候,好像睡了一冬慢慢醒来,虽然还没长出新叶,却已透出精神。

这时,二泉的右手刚恢复。手还是原来的手,可断了又重新接上,就似乎比原来稍重了一点。刚开始时,总感觉像拎着个东西,有点儿沉,看上去也好像比原来厚了。二泉觉得这只手经过这次离开自己的身体又重新植回来,就有些陌生了。

茂根为这事一直感到自责。当初二泉在那个鞋厂干得好好儿的,是茂根硬把他拉到这个假肢厂来。不过二泉倒不这么想。茂根当初拉自己过来也是好意,这边的工钱确实比那边高一点。茂根一提起这事就摇头说,命啊,这就是命,不信真不行。二泉倒反过来安慰他,也不能这么说。茂根说,可就是这么回事啊,你来这个假肢厂,结果这只手就出事了。

茂根说的这话,二泉也想过。但既然是命,也就只能认了。不管怎么说,虽然这假肢厂的老板跑路了,但在他跑路之前,总算把这笔赔偿金要到手了。

二泉拿到这笔钱时,曾反复犹豫。

自从出了这场事,二泉就意识到,以后要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了。这只手虽然还是自己的手,可毕竟断过,再接上就跟过去不一样了。大夫也说,从医学角度讲,现在的断肢再植技术已经很成熟,但不管怎么成熟,这只手也是重新接上的,这点要有心理准备。所以,拿到这笔钱,本打算就此回家,开个小店,以后多少总有一点收入。可后来,随着这只手慢慢恢复了,心气也就又上来了,再想开小店的事,就不认头了。

二泉对自己的认识一直很清醒。很多人都说,他是聪明人,其实自己知道,这不是聪明,只是专心。专心和聪明当然不是一回事。聪明指的是智商,专心则说的是做事投入。聪明是天生的,而专心只是一种态度,无论聪明或不聪明的人,都可以专心或不专心。当然,如果聪明人不专心,也许反倒不如不聪明的人专心。二泉认为自己不算太聪明,但也不笨,之所以做事往往超过别人,只是因为专心,有时专心得甚至近乎于较真儿。

二泉当年上高中时就是学习尖子,在班里排名前六,后来又进前五,被学校认为最有希望进入全国一流的重点大学。当时学校也像押宝,一边分析全国历年的考情,一边开始为这几个“种子考生”选择报考的志愿和最有希望录取的专业。二泉这时又已从前五闯入前三,只要再努把力,就可能拼到前二甚至第一。那时二泉的志向很大,可这志向是什么,没具体想过。其实越不具体,也就越大,想什么就是什么。所以班主任老师征求他的意见时,他一直没具体说,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再问就一句话,将来,想干出一番事来。他的这个想法立刻得到班主任老师的肯定。老师说,好,古人说,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一个人为自己确定人生目标,就要往高里定,这才叫远大理想。但就在时,村长张少山突然给学校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回去。张少山并没说有什么事。但二泉意识到,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否则在这个时候,张少山不会让自己回去。

果然,他赶回来时,父亲已经没了。

二泉的父亲是个老实疙瘩,一辈子只会种地,用村里人的话说,一镢头砸不出个屁来。但也有个习惯,爱看书。家里有一箱陈年旧书,不知是上辈谁留下的,晚上回来没事,就窝在灯底下一本一本地翻着看。日子一长,越看书人也就越闷。一天早晨正在地里耪棉花苗儿,没吭声就一头栽到田垅上。旁边地里的人看见了,赶紧帮着弄回来。这时村医也赶过来,看了一下说,可能是脑出血。送到县医院,果然确诊是脑溢血,立刻又送到天津的医院。先做了开颅手术,又躺了十几天,最后人还是走了。二泉赶回来时,后事已经安排完了,人是在天津的医院走的,只要去送一下也就行了。张少山对二泉说,没想到这么快,知道你学习紧,本来跟你妈商量,先让他缓缓,等好一点儿了再告诉你,可没成想,一甩手就这么走了。

从天津回来的当晚,张少山来找二泉,对他说,后面的事,跟你妈商量吧。

二泉这时已经明白,事情都摆在眼前,不用再商量。父亲是走了,可这一病,一走,给家里留下几万块钱的账,恐怕三两年也还不清,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上小学,总不能让他们不上了。二泉的母亲也不爱说话,本来就闷,家里一出这样的事就更不说话了,只是抹泪。二泉这时才知道,这次在天津的医院,母亲也查出有心脏病,而且很重。

第二天下午,张少山又来了,问二泉,商量的咋样。

二泉说,没商量。

张少山看看他,没商量?

二泉说,不用商量了,我的学不上了。

张少山倒不意外,只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二泉点头,想好了。

二泉说想好了,是因为已经反反复复地想了一夜。这一夜倒不是瞻前顾后,只是很难下这个决心。显然,这决心一下,自己的后半生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二泉有些像父亲,平时有事在心里闷着,不爱说出来。但越是不爱说的人,也就越有主意。有主意的人一般是甭管想好没想好,只要认准了,就一条道儿跑到黑。但二泉不是,他在拿定主意之前,总要反复寻思,反复考虑,一旦认为没有别的选择了,也就不再患得患失。这时,他看一眼张少山,平静地说,先说家里吧,眼下挣钱要紧,我已经跟茂根说好了,一块儿出去打工。

茂根比二泉大几个月,头年高考刚落榜,一直闲在家里。

张少山问,打算去哪儿?

二泉说,还没想好,出去再看吧,

二泉和茂根的想法不一样。茂根想的是,毕竟第一次出去,往上游走百十里就是天津,天津也是大城市,应该好找工作,先去天津看看再说。但二泉想,既然已经死了高考这门心思,干脆就走得远远的,彻底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把这边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茂根当然无法说服二泉。就这样,两人还是来到广东。

二泉没想到,来这边会这样不适应。语言倒没问题,这时广东的很多城市都已是打工的移民城市,全国各地哪儿的人都有。大家都是外地人,说话南腔北调,也就无所谓方言不方言。关键是气候,秋冬两季还行,最难熬的是春天的潮湿和夏天的酷热,尤其春天,抓一把空气都能攥出水来。二泉感觉,自己的身上已经快长毛了。这些还都能忍受,既然咬牙出来了,也就能咬牙干下去。起初是在一个鞋厂。在这边打工有个最大的好处,工厂包吃包住,这样每月的薪水只要没有别的花销,就能净落。二泉没有别的嗜好,对没用的事也没兴趣,平时别人抽烟,他不抽,晚上都出去喝酒,他也不喝,歌厅网吧从来不泡,每月的薪水自己只留30块零花,剩下的就全给家里寄回来还账。这时茂根早已不知去向。茂根和二泉的性情不一样。二泉是认准一个地方就扎下来,闷头踏踏实实地干。茂根不是,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只要一听哪儿的薪水高一点,拔腿就走。来这个城市几年,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个地方。后来茂根突然来鞋厂找二泉,说他刚去了一家做假肢的外资企业,薪水高,订单也多,很少有歇工的时候,问二泉想不想去。二泉一听就动心了,自己撇家舍业,连高考都扔下了跑到这里,为的就是给家里挣钱还账,当然哪儿的钱多去哪儿。茂根一见他的心活动了,就说,想去就甭犹豫了,这几天那边正招人,赶着这机会抓紧去,还能挑个轻省点儿的好工种。

就这样,二泉跟着茂根来到这个假肢厂。

假肢厂这边的薪水确实比鞋厂高。其实也不是薪水高,只是开工的时间长,厂里几乎订单不断。二泉一到这边也就干得更卖力,只要有加班的夜活儿就抢着干,宁愿少睡觉也想多挣点儿。出事是在一天夜里。这个夜里突然来了一批急活儿。本来茂根看他这一天已累得走路都打晃,劝他别再加夜班了。但这一夜的加班费比平时高,他还是咬着牙去了。

其实出事都是意外。如果事先能想到,也就不会出事了。

当时二泉站在机器跟前,正用模具焖一只假手。下半夜三四点钟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常打夜工的人把这个时间叫“鬼呲牙”,也最容易出事。二泉一边干着活儿实在挺不住了,身子突然往前一侧歪打了个瞌睡,赶紧睁开眼,再看跟前的模具里,一只栩栩如生的假手就已经焖出来。但仔细再看,又觉得这只手有点不太对劲,好像太逼真了,也有些眼熟。这时才觉出来,自己的右手腕先是发凉,跟着又一阵阵热咕嘟的。低头再看,已经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手腕,一股刺眼的血水正像自来水似地从手腕里喷溅出来。

二泉被送去医院时,茂根也跟着去了。当时茂根多了个心眼儿,特意把模具里的这只断手抠出来一块儿带上了。也幸好带去了这只手,医院的大夫说,应该可以接上。

这本来是一起没任何争议的工伤事故,但这个假肢厂的老板还想争竞一下。这老板是个越南人,方脸儿,宽鼻子,一对转来转去的小圆眼儿挺亮。他先说这不属于工伤,又说已经咨询过律师,如果二泉想以工伤索赔,可以去申请劳动仲裁。二泉虽是高中毕业,但在学校时毕竟是高材生,这点简单的法律常识还懂,于是看着这个越南人,只说了一句话,这肯是工伤,如果申请劳动仲裁,我要求赔偿的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得一笔一笔都算清楚。这个越南人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一听就歪嘴笑了,说好啊,那你就算吧。这时,茂根在旁边黑着脸说,当然也可以不仲裁,不过不仲裁,咱就有仲裁的说法儿了,我现在告诉你,你听清了,两天之内,你最好把金水泉的这笔赔偿金连医药费都拿出来,不拿你就试试,从现在起,只要不拿钱,我让你出不了这个城市,你信不信?这越南人一听,脸立刻白了。

第二天上午,二泉的赔偿金就医药费就全打到卡上了。

但当天下午,这个越南人就跑路了。这时茂根才告诉二泉,其实他早已看出来了,厂里虽然一直订单不断,可已经拖欠工人半年的工钱,听说在外面还欠了很多原料款。这越南人在这个城市不止这一个假肢厂,还有别的企业,就知道他肯定是憋着要跑路了,所以那天才跟他说那番话,逼着他把这笔赔偿金拿出来,只是他这一跑,拖欠的工钱还是全泡汤了。

张少山打来电话时,二泉正待在茂根租住的房子里。二泉来这个城市几年,一直住厂里的工人宿舍。出事之后,不能再住厂里了,茂根就让他搬到自己这里来。二泉这时才知道,茂根早已不住厂里,原来是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不太宽绰,茂根和一对四川的小夫妻合租。这对小夫妻是卖“麻辣烫”的,他们住阳面的大间,茂根住阴面的小间。茂根让二泉搬过来,两人就挤在这个小间里。

张少山来电话时,手机一响,把二泉吓了一跳。

二泉有个旧手机,是茂根淘汰的。二泉本来不想要,他在这里没朋友,平时也不跟任何人联系,要手机没用,白花月租费。但茂根说,现在还有不用手机的吗,你不找别人,别人也得找你,就算没人找,我也得找,没个手机太不方便了。这么说着,才把这手机硬塞给他了。但二泉拿着这手机确实没任何用处,平时除了茂根偶尔来个电话,几乎没响过。这时突然一响,立刻激灵一下,以为又是茂根。一接电话,竟然是村长张少山,心里立刻又一紧,连忙问,是不是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张少山乐呵呵儿地说,家里没事,都挺好,三泉已经上高中了,水霞也上初中了,俩孩子都挺争气,跟你当初一样,听说在学校都是尖子生。

二泉听了松口气,哦一声说,这就好。

张少山意识到,这话戳了二泉的心,赶紧又说,你妈也挺好。

二泉听到张少山的声音,心里感觉有点儿酸。自从离开家,这几年还一次没回去过,在这边人生地不熟,也就有个茂根,平时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这时一听村长张少山这熟悉的大嗓门儿,立刻感到一种热乎乎的亲切。

张少山又问,你在那边怎么样?

这一问,二泉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委屈,咽了口唾沫说,我,挺好。

张少山顿了一下,说,我怎么听着,好像不太好呢?

二泉强打精神说,没事,真挺好。

张少山说,我是看着你长起来的,有啥事,就说。

二泉说,真没事。

张少山说,甭管有事没事,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还是回来吧。

二泉听了,没说话。

张少山又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整天想着往外跑,就跟外面满地都是钱似的,你出去这几年应该明白了,哪是这么回事,就算外面挣钱快,也能多挣几个,可这钱是怎么挣的?

二泉这时从心里佩服张少山,他说的这话,就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想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嗯了一声。

他这一嗯,张少山就听出来了,立刻又说,过去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现在时代变了,这话就不一定这么说了,踏踏实实在家干,也许更能施展拳脚,干吗非得出去呢。

二泉觉得,张少山这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好像自己的事他都已知道了。但如果知道,只能是茂根说的,这又不太可能。就在这个早晨,茂根临走时还提醒他,出工伤这事千万别告诉家里,一来让他妈惦记,二来三泉水霞正上学,也让他们分心。

张少山又说,我打这电话,就是想叫你回来。

二泉问,村里有事?

张少山嗯嗯了两声说,事儿倒没啥大事,可你回来,总比在外头强。

二泉没吭声。

张少山说,你走这几年,家里这边变化也挺大,咱梅姑乡已经正式改叫梅姑镇,镇上不光有购物中心,还盖了酒店,高速公路也通到家门口了,还有了汽车站,往上通天津,往下通唐山,离高铁站也只有三十几里,其实要说起来,跟你在外面打工的地方没啥两样了。说着停了一下,像在点烟,回来吧,别在外面东跑西跑了,家里这边也需要你。

二泉听出来了,张少山说得很诚恳。

于是沉了一下,说,我再想想。

说完不等张少山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已经不用想了。这些日子,二泉的心里一直在犹豫,回去,还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现在这只右手的再植手术虽然已经成功,但医生说,恐怕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还无法像正常手一样使用,这主要是两方面原因,一是虽然伤口愈合了,但神经的感觉还要连接,而且要贯通起来,要想完全康复还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二是毕竟是一只断肢再植的手,真要让它和自己重新融为一体,使用自如,也要经过训练和适应。如果这样说,再在这里耗下去也就没意义了。所以,张少山的这个电话,也就如同在二泉的背上又推了一把。

这个晚上,茂根回来时,二泉已经在收拾行李。

茂根看看他问,你决定回去了?

二泉说,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