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本来也姓金,叫金少山,改姓张,是因为给村里的张二迷糊当了养老女婿。

张少山的爹当年是这一带有名的庄稼把式,种地这点事都在心里装着,走在河边抓一把泥闻闻,就知道这一年是旱是涝。有一年刚入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张少山的爹在生产队里挖“丰产渠”,下午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抓了只刺猬想烤着吃。烤刺猬烧柴禾不行,火太软,见地头的沟边有个荒坟,就过去扒出几块烂棺材板。这一扒把手扎破了,当时也没在意。但几天以后伤口就烂了,先是烂手,后来一直烂到胳膊,没一个月,人就烂死了。当时张少山只有十几岁,还有个姐姐,已嫁到丰南去了。张少山的妈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这时虽已四十几岁,身上也没有像样的衣裳,可看着还是挺漂亮。一天下午,她对张少山说,要跟他商量个事。当时张少山正忙着去生产队上工,就说,等晚上回来再说。但晚上回来时,家里已经没人了。村里有人看见说,他妈拎个包袱,跟一个挑着挑子偷偷卖豆腐的男人走了。

张少山到20岁时,已长得高高大大。村里的张二迷糊眼毒,早在暗中相中了,觉着张少山是个能干的好劳力。于是先下手为强,托人保媒,就招到自己家来当了上门女婿。

张二迷糊是东金旺唯一的一户张姓。人看着迷糊,心却不迷糊,用村里人的话说,不光不迷糊,肚里的肠子也比别人多拐几道弯儿。张二迷糊的爷爷是河北乐亭人,当年做乐器生意,也不是大生意,只卖些唢呐嘴子丝弦琴码儿之类的零碎东西。但这种生意看着小,其实也不小。从天津到唐山一带都是唱戏唱大鼓的。唐山也是大码头,有不少“落子馆儿”。天津的码头更大,甭管唱戏还是唱大鼓的,只要在这儿唱红了,就能走遍大江南北。张二迷糊的爷爷虽然做的是乐器的零碎生意,但在行里很有名,无论天津的大小茶馆儿园子还是唐山这边的落子馆儿,琴师想买乐器上的东西都找他。张二迷糊的爷爷经常在天津和唐山之间来回跑,但不走旱路,专爱走水路。那时走旱路是坐火车,要走水路,就是坐船从天津下来,绕梅姑河,再进煤河。张二迷糊的爷爷爱走水路也有缘故。当时常有小戏班儿往返于天津和唐山之间,一般也爱走水路。戏班儿的东西多,除了行头就是道具,到哪儿都是一堆箱子,船上地方宽绰,走水路也就方便一些。张二迷糊的爷爷走水路,有时能碰上戏班儿的人,在船上也能捎带着做点小生意。有一回,张二迷糊的爷爷从天津回唐山,船到梅姑河就走不动了,一条从煤河往上游来的运煤船把一条从天津往下游去的棉纱船撞了,堵塞了河道,两边的船排出一里多地。张二迷糊的爷爷坐的这条船过不去也退不回来,只好靠在岸边等着。到了晚上,正一个人坐在船头抽烟,忽听岸上传来一阵笙管笛箫的声音。张二迷糊的爷爷好奇,不知在这乡野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的动静,就跳上岸来。爬上大堤一看,下面是个村子,这笙管笛箫吹吹打打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村里传出来的。于是下了大堤,就朝这村里走来。村口把着道边有一个小饭铺,虽是个棚子,可看着挺整齐,门口挂着一个酒幌儿。这开小铺的是个寡妇,娘家姓张,但婆家姓金,男人一死,村里人就叫她金寡妇。张二迷糊的爷爷走进这金寡妇的小铺要了二两烧酒,一盘摊黄菜,一边吃着喝着跟这金寡妇一聊,知道她娘家也姓张,就觉着挺有缘。这才知道,这个村叫东金旺,这吹吹打打的是有一户人家正办白事。金寡妇说,平时不光办白事,谁家办喜事也这样吹打,赶上年节,更热闹。这金寡妇一听张二迷糊的爷爷是做乐器生意的,就笑了,说,敢情也是行里人,看来你跟这东金旺挺有缘。张二迷糊的爷爷也笑了,说,是啊,是挺有缘,本来坐船在这儿过,偏就堵住走不动了,其实这几年,已在这条河上来回过了无数次,这回要不是河上堵了船,也还不会上岸。

这以后,张二迷糊的爷爷再坐船从这儿过,就经常上岸来看一眼金寡妇。一来二去,在这小铺喝了酒,索性就住下,等下一趟船来了再走。再后来,也就索性娶了这金寡妇,在东金旺落下了。到张二迷糊他爹这一辈,再丝弦琴码儿一类的零碎生意就已吃不上饭了。张二迷糊的爹手巧,无师自通,会画窗户纸。当年梅姑河边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糊窗户都用粉连纸。这种粉连纸是白的,又半透明,糊在窗棂上不仅防风,也显得屋里亮堂。但白花花的粉连纸糊在窗户上也有点犯忌,总像要办白事似的,看着瘆人。张二迷糊的爹就用红的黄的粉的绿的各种颜料给这些人家的窗户纸上画画儿,“喜鹊登枝”,“喜报三元”,“五子登科”,“连年有余”,怎么吉祥就怎么画。但糊得起粉连纸的人家总是少数,况且糊窗户纸大都是在年根儿底下,不一行不光生意少,也半年闲。再到张二迷糊这一辈,就不画窗户纸了,改画门神和财神。门神财神家家都请,生意更活泛,赶上谁家办喜事,也代写“囍”字。

张二迷糊没儿子,只生了个闺女,老婆生完这闺女就死了。这以后,张二迷糊也就断了这念想儿,没再续弦。可没续弦,日后养老也是个事儿,况且不光养老,还得送终。所以当初决定把闺女给张少山时,就提出两个条件,这两个条件其实是一个,就是他得入赘,还要随自己的姓,说白了也就是来给自己当儿子。当时张少山一听就不太愿意,不光不愿意,还有点儿要急。自己姓金姓得好好儿的,改姓张算怎么回事?为娶个老婆就把祖宗扔了,这要是让族里的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弄不好还得挨骂。再说自己从小就叫金少山,改叫张少山也别扭,不光锛嘴,听着也难听。当时来给保媒的是村里的福林媳妇儿。福林媳妇儿看出张少山心里不愿意,就劝他,姓啥叫啥干吗这么认真,就像那圈里的牲口,也就是个称呼,别人爱怎么叫怎么叫,你高兴就应一声,不高兴,只给他个耳朵,先把老婆娶到自己炕上来才是真的。张少山一听,觉着这话也有道理,自己没钱,别的也就讲不起了,眼看村里三十大几四十来岁的男人还都打着光棍儿,眼下好容易有个女人,也就只好咬着牙答应了。

张少山入赘张家以后,一直跟张二迷糊不对付。张二迷糊的闺女叫张春燕,是个麻脸,而张少山生得人高马大,又仪表堂堂,所以从成亲那天,张二迷糊的闺女就有点自卑,虽是招的上门女婿,又让人家改了姓,可总觉着配不上人家,平时也就不太管着张少山。但张二迷糊不行,眼里不揉沙子,在村里看见张少山多跟哪个女人说几句话,回来就摔摔打打,给张少山脸子看。张少山当了村主任以后,村里的女人们更爱跟他搭话。女人一搭话也就免不了叽叽呱呱,玩笑也开得深一句浅一句。张少山倒不是那种花花肠子的男人,甭管女人们怎么玩笑,自己心里坦**。但回来一见张二迷糊的脸像门帘子似地耷拉着,也不痛快。心想,我虽然来你张家当上门女婿,可毕竟不是你亲儿子,不光没吃你的喝你的,还整天真当个亲爹似地伺候着,没必要给你扛这脸子。但心里虽这么想,平时该怎么伺候也还怎么伺候。

其实张少山也不想当这个村长。俗话说,穷家难当。站在村东往村西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当村长,谁家的“经”爱多难念多难念,只把自己家的这本经念好就行了,可当村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甭管谁家的“经”,都得去给念。头年村里的金福林修房,把腿摔坏了,媳妇又有糖尿病,还别说当年福林媳妇儿是自己的媒人,就冲自己是这一村之长,他家的事也不能不管。二泉妈的心脏病越犯越重,也得跟村医商量,要防患于未然,别让她再像二泉爹,说走就走了。二泉的两个弟弟妹妹虽说学习都很争气,也得给他们跑助学的补贴。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事。现在村里倒没有揭不开锅的人家了,可总得让大伙儿把日子过起来。人家西金旺那边也是人,只隔一条河,凭啥人家行,这东金旺就不行?

两年前村里换届,张少山下定决心,这回说下大天也不干了。

可全村人一选,最后还是他。

马镇长笑着对他说,这就叫民意,你当村主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民意懂不懂,民意大如天。张少山当然懂,民意如天意,可他觉着,这个民意已经压得他直不起腰了。

马镇长说,直不起腰也得咬牙直着,这个套儿,你甭想褪!

张少山的心里也明白,东金旺的这个村主任,换了自己,还真没人能干。倒不是说自己有多大本事,是再也找不出有自己这样心气儿的人。当村干部跟居家过日子是一个道理,日子穷过富过是一回事,有没有心气儿是另一回事。如果连心气儿都没有,别的就更不用说了。所谓心气儿,其实也就是热情,没这个热情,平时哪样事都打不起精神,就是再能过起来的日子也照样过不起来。可家里的日子过不起来顶多也就是自己一家,当村长日子要过不起来,就是一个村的事了。这也就应了那句老话,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张少山想,这些年,自己打着精神泼命地干,村里的集体经济还搞成这个奶奶样儿,倘再换个精神不如自己的,这东金旺就更得穷得叮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