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这时再想这事,仍然觉着挺可乐。

就在半年前,西金旺的金永年刚闹出一个笑话,而且还不是小笑话,是个大笑话。

西金旺这几年家家养猪,已成了远近闻名的“肥猪村”。金永年不知动了哪根筋,想在村里搞一个大型活动。这想法本来挺好,一是把村里的猪再往外推一下,二来也能进一步宣传西金旺村的形象。现在搞活动都时兴叫什么“文化节”,于是也想搞个“文化节”。

但金永年就忘了一点,其实也不是忘了,可能根本就不懂,要搞“文化节”,不是有钱想搞就能搞的,这个举办主体还要有一定的规模,用时髦的说法,得有与之相适应的体量,否则也就成了自说自话,关起门来自己哄着自己玩儿“过家家儿”。

金永年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就天天琢磨,可把脑袋琢磨破了也还是想不出叫个什么“文化节”。后来有一次去香河办事,在街上的饭馆儿吃饭时跟人闲聊,无意中认识了一个自称是文艺界的人,姓周,叫周有伦,说是跟台湾的周杰伦虽不是直系亲属,但也有一点关系。这个周有伦一听金永年说想搞文化节,立刻大包大揽,说他可以给策划,还能请文艺界的一线大牌明星,然后就一口气说出一串名字,金永年听着都耳熟,有的名字还挺吓人。这周有伦说,你不用担心,现在的文艺界已经不叫文艺界,叫娱乐圈儿,甭管多大的腕儿都是拿钱说话,只要你肯出钱,别说这些办明星,就是国际巨星我也照样能给你请来。金永年一听,兴奋得连连点头,这时已对这个周有伦深信不疑。心里暗暗庆幸,看来这趟香河真没白来,比去一趟香港都值,竟然遇上了这么一位高人。这周有伦又出主意,费这么大劲搞一个文化节,主题一定要突出,既然是为养猪的事,干脆就叫“肥猪节”。当时金永年一听,觉着这名字好像不太雅,肥猪当然是好东西,花钱搞这个文化节,也确实是为养猪的事,但把它说成是“节”,总觉着有点儿别扭。可再想,又实在想不出别的还能叫什么。金永年看着挺精明,其实也没瘖子,心里虽有点儿含糊,架不住这周有伦一忽悠,也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

于是说好价钱,又明确了各项条件,就把这事儿交给了他。

金永年这次回来,越想这事,越觉着自己办得漂亮,不光漂亮,也俏。真是想吃冰就下雹子,正愁这文化节没个懂行的人操办,这次在香河就遇上了这个周有伦,而且跟台湾的周杰伦还有点关系。金永年对周杰伦不熟,但知道《双节棍》,走到哪儿都听小孩儿们唱,“快使用双节棍吼吼哈嘿”,这回这个周有伦如果真能把周杰伦从台湾弄来唱个《双节棍》再请几个内地“大腕儿”,这个“肥猪节”也就成功了一大半。这时金永年已经雄心勃勃,这一次,西金旺的这个“肥猪节”就是不办出全国水平,也得达到省市一级的影响。

这么大的事,自然要跟镇里打招呼。马镇长一听,也认为这是个好事,和镇里的吴书记商量之后,立刻汇报到县里。县里分管镇村经济工作的徐副县长一直很关注梅姑镇的西金旺村,认为这个村不仅在全县镇村经济发展中起到引领作用,还有很多值得推广的好经验。这次一听,西金旺要搞这样一个跟养猪有关的文化节,也很支持,为扩大影响,还特意安排人联系各方面的媒体记者,届时来文化节的现场采访,最好能做实况报道。

可真到这个“肥猪节”开幕式这天,却乱成了一锅粥。别说台湾的周杰伦,事先说好的内地“大腕儿”也一个没有,来的只是些不入流的江湖艺人,节目一个比一个低俗,干脆说就是一群草台班子。按那个周有伦事先设计的策划文案,开幕式要由周杰伦和内地的一个大牌女演员宣布开始,后面的几个环节也都要有他们参与。这时一个没来,一下就抓了瞎。金永年一看,全不是当初说的那么回事,立刻来找周有伦。这才发现,这个周有伦根本没露面,打电话也关机。再问这伙草台班子的人,他们也不认识这个叫周有伦的人,只说是有人花钱雇他们来的,说好演半天儿,不管接,不管送,不管饭,总共给五千块钱。

这天来的各路媒体记者都是见过各种场面的,本来已拉开采访的架式,这时一看这意思,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毕竟是县里邀请来的,碍于面子,还是在现场做着样子采访了一下,然后就都找理由辙了。按原计划,本来还要在这个文化节上和一些请来的相关企业签合作意向,结果人家一看这场面,也都没签,纷纷客气地告辞走了。

徐副县长这天也来参加开幕式,倒没说别的,只在临走时对马镇长说了一句,以后再搞这类活动,事先准备得充分一些。马镇长送走徐副县长,回来一见金永年,脸都气白了,歪起脑袋瞪着他问,你这是怎么搞的,这叫文化节吗,还不如赶大集的庙会!

金永年这时已经灰头土脸,咧着嘴说,上当了,上这小子的当了!

马镇长问,哪个小子,上谁的当了?

金永年这才说出那个叫周有伦的人。

马镇长一听,气得更说不出话了,问,你是在哪儿认识这个江湖骗子的?

金永年到了这时,也就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出来,前一阵怎么去香河办事,怎么在街上的饭馆儿吃饭时遇见这个周有伦,无意中说起要办文化节,这个周有伦又怎么大包大揽,拍着胸脯说这事儿如果交给他,他就可以全办了。马镇长一听,又给气笑了,伸过头看着他说,你在香河的大街上碰上个周杰伦的亲戚,还说能给你请全国的“大腕儿”,这话如果现在跟你说,你能信吗?那地方要吃馅儿饼,买家具还行!说着又叹了口气,我说永年主任哪,别吃几天饱饭就撑糊涂了,就算你西金旺现在有钱了,可你是村主任,是代理书记,不是土大款,有俩糟钱儿就烧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你这么干,骗子把你骗了都瞧不起你。

马镇长这几句话,说得金永年面红耳赤,有个地缝儿都想钻进去。

马镇长也觉得自己这几话说得有点重了,哼了一声,摇摇头,就回镇上去了。

这件事,张少山从头至尾都看在眼里了。这次西金旺搞这个文化节,张少山原本不想来。张少山这几年一直是这样,你西金旺有钱,是你的,你再怎么火爆也只管火爆你的,一村人有一村人的活法儿,我东金旺也不眼热。但这回马镇长明确跟他说,西金旺的这个文化节,你们东金旺的人去不去无所谓,可你这个村主任必须去,这不是让你去凑数儿,也不是凑热闹,用句现在时髦的话说,是去给西金旺站台,你和永年都是村主任,不管怎么说,工作上还得互相支持,况且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你们两个村彼此鸡犬相闻,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日后保不其谁还得用着谁,既然当村干部,目光别这么短浅。

张少山就是听了马镇长的这番话,才硬着头皮来了。

可没想到,这回一来,就看了这么一出戏。

开幕式这天还没到中午,县镇领导和请来的媒体记者就都走了,接着请来的嘉宾也都告辞了,只剩了附近几个村的村主任没好意思走。张少山也没走。他没走倒不是怕金永年尴尬,是想看一看,一向财大气粗的金永年这回怎么收这个场。不过金永年还真行,先把这伙草台班子的人打发走了,回来哈哈一笑对几个村主任说,走,涮羊肉去!我金永年个人请客,这算屁事儿,我西金旺这回办这个文化节,目的已经达到了!几个村主任一听,都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金永年笑着说,甭管怎么说,这个“肥猪节”的牌子算是创出去了,哪天去趟商标局,把这个商标注册下来,以后就是我西金旺村专有的了。

张少山的心里当然明白,金永年这时这么说,是打肿脸充胖子,他只能用这种吹气冒泡儿的大话为自己壮寒气。可话又说回来,他这时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这次在镇里的联席会上,金永年之所以主动向张少山挑衅,张少山知道,其实为的还是这件事。开会前,张少山在镇政府的大院门口碰上金永年了。平时张少山来镇里开会跟金永年碰面,都是金永年先打招呼。但他打招呼不是好好儿打,脸上总笑得皮松肉紧,话也说得着三不着俩。张少山一直挺烦金永年这副嘴脸,那神气总是居高临下,好像就他会说话,就他能拿别人开涮,可真给他两句,他立刻就傻,嘴皮子又跟不上。有一回张少山笑着对他说,你也就是这岁数了,要倒退几年,你说话总这么招欠,知道这叫啥吗?金永年给问得一愣。张少山笑着说,你这叫嘴给身子惹祸,真赶上个脾气大的,扇你个嘴巴,你说你冤吗?

金永年听了,眼眨巴了眨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回,张少山来镇里开会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眼下东金旺已落到全镇后面,马镇长肯定又得在会上点自己的名,这时看见金永年也就没心思搭理他,想点个头就进去。但金永年一见张少山又皮松肉紧地笑了,眯缝起一只眼说,刚才来的路上,碰见你村的福林了。

张少山一听就明白了,他后面肯定又没好话。

果然,金永年挑起一边的嘴角,却一本正经地说,他走得挺急,我问他去哪儿,说是家里来客了,要去骆家湾割二斤猪肉,我说向家集就有卖肉的啊,干吗跑出二十几里去骆家湾,你猜他说啥,他说骆家湾的肉便宜,一斤能省五六毛呢。金永年一边说着,又摇头咂咂嘴,唉,只为省这块儿八毛,就跑出二十几里地,这日子要过成这样,可真得寻思寻思了,还整天吹拉弹唱的,再这么下去别说猪肉,只怕连大肠头儿也吃不起了。金永年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显然就太不厚道了,这叫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张少山本来不想跟他搭话,一听他这么说就站住了,回头看着他,是啊,吹拉弹唱确实不像养猪,盖个棚子弄桶泔水就行了,养猪养的是猪,吹拉弹唱可是人,这猪要是会吹拉弹唱,那回那个周有伦的就得饿死了。

这几句刮钢绕脖子的话,一下把金永年说了个大红脸。

张少山偏还不依不饶,接着又说,长记性吧,你西金旺不是最会养猪吗,赶紧培育个新品种,养几头会吹拉弹唱的猪,再有这种事儿,长志气,不求人,也就不用嘬这瘪子了。

说完瞥一眼金永年,就扭头朝大院儿里去了。走出几步想了想,又站住了,扭回头说,这人哪,摔跤不怕,最怕的是在一个坑里摔两回,这就叫记吃不记打了。

显然,张少山最后这句绕脖子话,就另有所指了。

金永年是个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的主儿,又冲张少山眨了下眼说,我倒不是记吃不记打,是分不清哪是人,哪是猪,要真分清了,第二回也就不会又摔在这坑里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就一块儿走进政府大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