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的另有所指,是指金尾巴的事。

就在前些天,金永年刚又让金毛巴坑了一下。

金尾巴也是东金旺村人,本名叫金满帆。但说金满帆没几个人知道,一提东金旺的金尾巴,方圆左近没不知道的。金尾巴的爹妈迷信,当年梅姑河边有个风俗,谁家生了儿子,怕养不住,就在脑后给留个小尾巴,说这样能长寿。金尾巴刚生下来时只有不到三斤,像个小猫儿,他爹妈担心喂不活,就给留了个小尾巴。后来大了,索性就叫“金尾巴”。

金尾巴和二泉茂根,三个人同年。金尾巴比二泉小3个月,二泉比茂根小3个月,用二泉的话说,是“等差数列”。但在村里论辈分,三个人又是祖孙三代。金尾巴的太爷当年在族里排行最小。排行小的人有个特点,将来的后代都是大辈儿。所以金尾巴在三个人里虽然最小,辈儿却最大,论着是“小爷”。茂根最大,辈儿却最小,是“孙子”。二泉居中。

金尾巴的脾气也跟二泉和茂根不一样。二泉做事是专心,茂根是用心,金尾巴却是大松心,说白了就是个享乐主义者。当年上学,好容易熬到初中毕业,高中就死活不想再考了,嫌累。后来见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觉着这事挺好玩儿,于是也跟着去了天津。可到天津才知道,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敢情比上学还累。先在一个工地当小工,白天搬砖拉灰,晚上累得连床铺也爬不上去。后来又去公园种花草。可干几天就明白了,与其在这城里种花草,还不如回家种庄稼,这不是一回事吗,况且在这儿不得吃不得睡,还得受人家的白眼儿。

这一想明白,就打铺盖回来了。

金尾巴虽然不爱上学,却有个嗜好,最爱看书。正经书当然不耐烦看,爱看闲书。当年二泉的父亲在世时,金尾巴去找二泉,无意中发现他家有一箱旧书,就总找二泉的爹借来看。但他看书跟二泉的爹不一样。二泉的爹看书就是看书,只要是书就看。金尾巴不是,只挑好玩儿的看,《三侠五义》,《七侠剑》,《小八义》,看的日子长了,也能跟二泉的爹聊几句。二泉的爹曾对二泉说,这金尾巴看着不着调,他脑子是没用在正道儿上,真用上了,不在你和茂根以下。后来金尾巴听说了这话很感慨,摇晃着脑袋对二泉说,知我者,你爹也!

金尾巴还有一手绝活儿,会吹唢呐。

他这唢呐是跟村里的“金嗓子”学的。“金嗓子”叫金顺儿,是个羊倌儿,叫“金嗓子”不是因为嗓子好,会唱歌,而是能用唢呐吹出人声儿,听着就像用肉嗓子唱的,还能模仿两个人一搭一句儿地说话。当年“金嗓子”去河边放羊,喜欢上了南边向家集的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是给生产队放鸭子的,在河坡上经常跟“金嗓子”见面,两人一个放羊,一个放鸭子,没事就在一块儿说话儿。日子一长,“金嗓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可“金嗓子”穷,喜欢也是白喜欢,娶不起人家。后来这女孩儿就嫁到骆家湾去了,男人是个杀猪的,姓骆,都叫他骆大膀子。这骆大膀子脾气不正,听说这女孩儿在娘家时,曾跟东金旺村一个放羊的好过,脾气一上来就打她。再后来这女孩儿就窝憋死了。“金嗓子”知道了这事,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成酒,一个人在家里昏天黑地地喝了几天,又睡了几天。再醒来时,就无师自通地会吹唢呐了。从此,每天站在河坡上,一边放羊,就冲着骆家湾的方向吹唢呐。金尾巴最爱听“金嗓子”吹唢呐。他曾在闲书上看过,知道男人伤情最伤心,就经常给他买酒。后来“金嗓子”就看出金尾巴的心思了,知道他是想跟自己学唢呐,喝完了酒,也就实心实意地教他。金尾巴虽不爱上学,但心眼儿灵,脑子也快,吹唢呐这点事一点就透,没几天就学会了。喜欢的事,自然就愿意干,这以后也就越吹越好。

金尾巴那次不想在天津呆了,下决心回来,还因为一件事。当时是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大了”。“大了”是天津人的说法,本来指的是专给人操办办红白喜事的人。后来喜事有婚庆公司,这种“大了”也就只管办白事。那时金尾巴住在一个工棚里,白天别人都去上班了,一个人闲着没事,就坐在工棚门口吹唢呐。一天上午,正闭着眼吹,走过来一个50多岁的男人。这男人是个干黄脸儿,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就问,你这唢呐是在哪儿学的?

金尾巴睁开眼看看他,说,村里学的。

这人又问,别的曲子会吗?

金尾巴说,会。

这人说,你再吹一个,我听听。

金尾巴翻起眼皮看看他,给你吹,你给钱是怎么着?

这男人一听乐了,点头说,给钱也行,你吹吧。

这时金尾巴就看出来了,这个干黄脸儿不像是闲着没事找乐儿的,于是就给他吹了一个《小放牛》,接着又吹了一个《喜相逢》。这人听了又点点头,问,会识谱吗?

见金尾巴没听明白,就又说,给你个谱子,能吹吗?

金尾巴上学时学过简谱,说,能吹。

这时金尾巴才知道,这人是个“大了”,姓谢,叫谢有常。这谢有常是专干白事的,自己有个响器班儿。这几天响器班儿里一个吹唢呐的病了,正缺人。这谢有常问金尾巴,能不能去给顶几天,钱好说。金尾巴一听是这种白事,就有点犹豫。当初在家时,见过办白事儿的,有的人家儿讲排场,也请响器班儿。但自己吹唢呐只为玩儿,真去给出殡的吹,这事儿就觉着有点丧气。这个谢有常也看出来了,就说,没关系,这种事没有勉强的,也得看心气儿,有的人不在乎,觉着无所谓,也有人真在乎,嫌隔应。想想又说,这样吧,我刚接了一场事,你要是愿意,今天下午就来试试,咱这话也得分两头儿说,一是你自己看看愿不愿意,二是我也得看你行不行,要是咱两头儿都觉着合适,后面的事再具体说。

金尾巴一听这倒行,也就答应了。

这个下午,金尾巴就按这谢有常留的地址找过来。

这丧主儿家死的是个老太太,已经九十来岁,儿孙挺多,还有从国外回来的,这堂丧事也就办得不土不洋。金尾巴来时,响器班儿已在里面开始吹打。谢有常一见他来了,就赶紧招手,让他进来跟着一块儿吹。这时屋里拢音,笙管唢呐一响振得屋顶直掉土,金尾巴跟着一块儿吹,也就听不出什么。但是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按天津的风俗,死者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要把为死者陪送的纸人纸马一类冥物都抬到街上,由响器班儿在前面引路,死者的亲友跟在后面,一路吹吹打打地转一圈儿,最后抬到一个宽敞的路口,把这些冥物烧掉,叫“送路”。这个晚上,金尾巴跟着这响器班儿来外面送路。人家这响器班儿的人已在一起合作惯了,彼此配合很默契,但金尾巴的唢呐一响,就如同在一顶帐蓬里突然捅出一根竹杆儿,还又尖又细,一下就把人家本来挺和谐的吹奏全搅乱了。金尾巴自己也吓一跳,没想到吹出的是这个动静儿,跟人家都不一样。再吹,更刺耳,这样又吹了几下就不敢再吹了。

这个晚上送路回来,谢有常把他叫到旁边说,还是算了吧,你在这儿不光帮不上忙,还净添乱,再吹两下我这响器班儿就没法儿干了,非让人家主家轰出来不可。说着掏出20块钱给他,打个嗨声说,这种钱要克扣你的,我损阴德,可真给你不光你觉着亏心,我也觉着亏得慌,甭嫌少,拿着去街上吃个砂锅儿,还能买几个烧饼。

说完,就把金尾巴打发出来了。

金尾巴这次也就下定决心,一咬牙,回来了。

金尾巴虽然只跟这谢有常干了一场白事,还干个半羼子,但毕竟心眼儿灵透,会看事,一场白事儿怎么来怎么去,响器班儿都有哪些规矩,到哪个裉节儿怎么吹,怎么打,就都看明白,也记在心里了。回村来,就把平时爱跟自己吹拉弹唱的年轻人拢到一块儿,也拴了一个响器班儿。这以后不光东金旺,附近哪村有白事,就去给吹吹打打。一开始只是白吹,就为好玩儿,图个热闹。后来人家主家过意不去,也管饭。再后来这响器班儿越吹越像这么回事,主家管一般的饭也过意不去了,还管酒。这一下这伙人的兴致就更高了,一来二去,在方圆左近出了名,十几里外的村子有白事也过来请。金尾巴这时已不光是这响器班儿的班主,也是这伙人的头儿,哪个村再有来请的,一概来者不拒。金尾巴为响器班儿定下规矩,无论本村还是外村,给不给钱都无所谓,只要管一顿像样的饭食就行。

这次金永年让金尾巴这伙人坑了,也就是坑在这顿饭上。

前些天,西金旺的一个老人去世了。这老人已90多岁,叫金老槐,论着是金永年的本家二爷。金永年觉着老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当年曾是这煤河一带的游击队长,让日本人闻风丧胆,刚解放时,还配合公安部门破获过一个潜藏很深的敌特小组。后来一直在生产队喂猪,还被县里评过“发展养猪事业模范饲养员”。现在去世了,又无儿无女,金永年就想以村委会的名义,为老人把这堂白事好好儿办一下,一来别让老人走得太冷清,二来也让大家知道,老人这一辈子干的事,至少西金旺的人没忘,况且这几年村里的集体经济搞得好,就是铺张一点儿也铺张得起。这本来是个好事,各村的村主任一听金永年这回要好好儿地办这堂白事,也都来吊唁,其实也想看一看,这次,一向财大气粗的金永年又要把这堂白事办成什么样。

白事要想办热闹,自然得请响器班儿。村委会的会计金喜出主意,河那边金尾巴的这伙响器班儿就行,前些日子向家集有一场白事,把这伙人请去了,吹得还挺像这么回事。金永年当然知道金尾巴,也听人说过,现在这伙人到处吹白事。但金永年不想跟东金旺的人打交道,张少山那人的脾气太隔色,弄不好又得生一肚子闲气。可再想,如果不请这伙人,就得去二十几里以外的骆家湾。那边还有个响器班子,吹的也确实比金尾巴这伙人好。但那伙人的架子大,毛病也多,得伺候好了,还得管接管送,虽然村里有车,接送倒不是问题,可来回也折腾。况且这伙人的活儿多,来了肯定也待不住,吹打一会儿就得走。会计金喜说,还有钱的事儿呢,那伙人的出场费也高,金尾巴这几个人倒不讲价儿,管顿饭也就行了。金永年听了想想说,那就金尾巴这伙人吧,钱就算了,最后完事,管他们一顿像样的饭食。

会计金喜过河来找金尾巴,一说,金尾巴倒也没说别的,问清日子和具体时间,就把金喜打发走了。但金尾巴旁边的几个人不干了,觉着西金旺村的这堂白事只管顿饭,金永年这是瞧不起人。其实金尾巴一听只管一顿饭,心里也已经不痛快。以往也有不要钱的,但不要钱是自己说不要,而且人家对方一定要给,是推辞不要的,现在西金旺一张嘴就说不给钱,只管饭,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当初的规矩是自己定的,又不能说别的。这时响器班儿人就都说不去,不伺候。金尾巴想想说,白事儿没有驳的,去还得去。

说着又点点头,不过,去跟去就不一样了。

这天中午,金尾巴这伙人一来,心里又一个不高兴。定的时间是中午一点,这个点儿就太损了,说饭口不是饭口,可不是饭口又正在饭口。响器班儿来了一看,没备中午饭,显然,说好的管饭是指晚饭。几个人来时,还都预防万一,先在家里垫了几口,就怕来时没饭,得饿着吹一下午,结果果然就没饭。虽然心里窝了气,但都看着金尾巴的脸色。金尾巴倒没动声色,先铺开场面,几个人坐定,然后就让人去把金永年叫来。金永年没给备午饭,脸上却没有一点歉疚的意思,若无其事地问,有啥事。金尾巴说,就想问问你,怎么个心气儿,这堂白事怎么吹。金永年并没把金尾巴这伙人当回事,也就没注意金尾巴的脸色,只随口说了一句,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老槐爷子活了九十大几,该是个喜丧。说完就转身走了。

但金永年并没意识到,也正是他这句话,就惹了祸。

金尾巴抄起唢呐,使劲朝上一挑,就吹起了《喜洋洋》。几个人一听,也就都跟着吹起来。《喜洋洋》这曲子跟别的曲子不一样,不光节奏快,音调还高,这一吹喜庆的气氛立刻就起来了。就这样吹完《喜洋洋》,接着又吹《今天是个好日子》,然后是《今天真呀真高兴》。这本来是一场白事,就算再怎么“喜丧”,出来进去也都是吊唁的人,有的当初跟老槐爷子的感情很深,在灵前一边行着礼还忍不住哭起来。这时让金尾巴这伙人一吹,一下就全乱了。来的这些人倒不懂这是什么曲子,只是听着挺热闹,还喜气洋洋的,不像办丧事,倒像是在庆贺什么大喜事。一下就都糊涂了,不知响器班儿的这伙人是怎么回事。按响器班儿的规矩,吹奏曲子是一首接一首,中间不能断气儿,用现在时髦的说法也就是“串烧”,几个曲子吹完一圈儿,再从头儿吹起。金永年在外面正送客人,一听里面吹得越来越不着调儿,赶紧往回走。迎面看见会计金喜,一把薅住问,这伙人这是怎么回事,吹的这都是啥乱七八糟的?!

金喜的脸也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说是你说的,要吹喜丧!

金永年一听更急了,往起一蹦说,喜丧就是喜事儿啊,这不成心吗?!

说完就拔脚往里跑。

这时,金尾巴这伙人已经又吹起来了《真是乐死人儿》。金永年闯进来,按住这个又按那个,最后干脆扑过来一把夺过金尾巴手里的唢呐,这才停下了。

金永年歪着脸袋问金尾巴,你是不是成心?

金尾巴不慌不忙地说,我一来,就问过你的心气儿了。

说完一挥手,几个人也不等吃饭,收拾起家伙就走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西金旺这边的丧事刚办完,马镇长就把金永年叫到镇里。马镇长让这事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对金永年说,其实要说起来,这事儿并不大,或者说根本就不叫个事儿,可这么快就在全镇的各村传开了,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金永年垂头丧气地哼一声说,气人有笑人无,都看我的乐儿呗!

马镇长说,你这就想歪了,这事要出在别的村,还真不算个事儿,可出在你西金旺就是事儿了,俗话说树大招风,你现在不光招风,还招眼,以后做事先动动脑子吧。

马镇长这样说完,见金永年还不服气,就又说,现在生活好了,谁家有丧事,只要条件允许,自己适当办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这个村主任,又是以村委会的名义这么大操大办,这就是两回事了,况且,听说这事儿还牵扯着东金旺的人?

金永年打个嗨声说,也怨我,记吃不记打。

马镇长哼一声,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