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结案的犯人没法“投劳”——即投放劳改单位。这是因为劳改单位大多人满为患。我的刑期是四年,抵掉看守所里的两年,所剩不多,所以我就当上劳动仔,算是在看守所就地服刑。

劳动仔住的监仓要好一些,仓门白天也不上锁,这样说吧,这相当于从三等仓搬进了二等舱,乡下户口转成了郊区户口。因为参加劳动,我们这些劳动仔也有较多自由,有时甚至能跟着警察出外买菜或者运垃圾,看一看市井的繁华,嗅一嗅汽车废气或女人头发的美好气味。但一般来说,我们都不会借机逃跑,谁也不会干那种因小失大的傻事。我们有的种菜,有的帮厨,有的喂猪,有的打扫卫生或者修汽车,分成了若干劳动小组。其中修车组经济效益最好,地位也就最高,不但可以吃香喝辣,组员们有时还能请一两天假回家探亲。

我不会修汽车,但毕竟是大学生,可以帮所里写标语出墙报,还可以给警察的子弟们补课。我后来得到减刑的宽大,就是因为把两个警察的小仔子辅导得不错,让他们一举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怜这些小伢仔,跟着家长住在这破郊区,实在碰不上什么好学校和好老师。我记得学生中最差的是车小龙,车管教的大公子,读到四年级了,九九表还背不全,“甲”字也总写成“由”字。我有一次问他什么是被除数,他只是傻笑。等我再问,问急了,他才一举揭穿我的伪装:“老师,你其实什么都懂,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当时差一点气得晕过去。

我对这些警察从此多了一份同情。他们别说管管孩子,就是逢年过节也没法休假,充其量只能轮着回家吃顿饭。在这样的高墙下一待几十年,岂不等于判了个无期?他们虽说拿着工资,但吸最劣的烟,喝最粗的茶,碰到伙房里杀猪分几斤肉,还高兴得屁颠屁颠地有哼有唱,这份日子恐怕连好多犯人也要笑翻吧?

眼下,我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下一代人走出刑期的希望,因此大受器重,有头有脸,趾高气扬,一高兴,堂而皇之换上一件新衬衫,到值班室去看看电视,甚至同管教打个招呼,到大门外的小街上吃两个冰激凌,顺便给弟兄们夹带点香烟进来。有一次,一个探监的家属把我当成了便装警察,一把拦住我,求我批准他同儿子见上一面。我耐心地给对方解释政策,把制度是不能违反的云云说了一大通。

我帮看守所出墙报的时候,还经常出入管理区的房间,参与警察们的一些闲聊,甚至参与他们的学习讨论。有一个老人,捡垃圾为生,在车祸中断了双腿,活在世上实在受罪,要朋友帮他一把,把他背到桥上再丢到河里去,算是他投水自杀。朋友也是捡垃圾的,想成全这事,没料到一上桥就被路人扭送派出所,最终被法院判刑六年,罪名是杀人未遂。警察对这一判决意见不一。车管教是站在我这一头的,说法院全是胡闹,人家要自杀,自杀就自杀呗,硬留着做什么?不是留着人家来慢慢地害吗?至于那捡垃圾的朋友是受人之托和助人为乐,算得上什么罪犯?冯姐虽然不赞成我们的看法,但说服不了我们。

后来他们在打人问题上又争议不休。车管教说恶狗服粗棍,新加坡那么发达的国家不也有鞭刑么?他由此认定,抓到罪犯,特别是那种没有大罪的,最好不要关,打一顿屁股扔出去,再不就割耳朵、剁指头,额头上烫字,既能增强法律的威慑力,又不伤人命,还省了国家的钱财和警力。更重要的一点:免得罪犯们关在一起互相学坏呵。我在这一点上坚决反对车管教,与冯姐站在一头,强烈抗议野蛮执法论。

姓车的说不过我们,一口恶气最后撒在我身上:“哎哎哎,你来瞎搅和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你……你……你刚才还说我说得好。”

“好个屁,你他娘的是哪个裤裆里拱出来的?”

我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有话好好说,骂什么人?”

“骂你怎么了?你以为教了几页书,就上天了?人模狗样骂不得了?呸,要不是我以前修理你,你小子有现在的出息?”

他不说也罢,一说就勾起新仇旧恨,顿时气炸了我的肺:“姓车的,难怪你那儿子也是个木瓜脑袋。你有什么了不起?干了几十年还是个小警察?你今天可以横,可以凶,但我总要出去的吧?你就不怕你以后老眼昏花的时候在街上碰到我?”

我没说出的话是:你就不怕碰上我的奔驰600?

“稀奇,稀奇,今天是国民党上台了么?”

他跳出椅子,怒气冲冲去寻手铐,但冯姐拍了我的脑袋一下,一把拉着我出了办公室,算是给我及时解围。

她偷偷对我说,车管教的老爹病了,他老婆又在老家的木器厂下岗,闹得他最近脾气很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你不要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