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跟一个管教出外买菜,在菜场里遇到了贵八条那件腌腊制品。他见我衣着整洁,戴了手表,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把我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你现在是干部了?”
“没有,劳动仔,也就是当个组长。”
“组长也是干部,差不多的。兄弟,这事全靠你了,你一定帮我去找政府们说个情。”他的“政府”是指警察,他的事就是要回来当劳动仔。
“出去了还想再进来?”我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们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总得给我一口饭吧?”
“你没饭吃?”
“吃什么饭?不瞒你说,我天天在这里捡烂菜叶子,晚上就去翻垃圾桶,一张脸皮早就甩在地上,踩了好几脚,不要了。兄弟,你不知道呵,像我这样的人,年纪大,没文化,又是唐家河出去的,人家一听就怕。谁要呢?现在没有工作的大学生,都一抓一大把的。”
“你肯定是懒,上班打瞌睡。”
“天地良心,我做事的时候连尿都不屙。”
“据我所知,所里现在不缺人手呵。”
“我就打打杂,不行吗?我洗菜切菜是把好手,扫地拖地也是把好手,就是喂猪掏粪也行。你们不想做的事都归我了!不行吗?”
我不能支持他的异想天开。我就算衣着整洁像个便装警察,就算在政府那里有点小面子,也没有能耐把他抓到仓里去就业。我摇摇头,不能接受他一个打火机的贿赂,也不知道那打火机是从哪里捡来的。
我拉着一车菜走了,听见他在我身后大骂:“你们见死不救?你们一个个都良心喂狗哇?老收鳖——”他只记得我的外号收音机,“你去告诉他们,他们放了我就不管我了,将来老子去杀人,老子去放火,莫怪我丑话没有说在先呵……”
他其实是个胆小的人,后来并没有杀人和放火。我听人家说,他刑满释放以后,老婆早已经跑了,一个女儿也不认这个劳改犯父亲,过年都不来与他见面。他到乡下养过鱼,喂过猪,但不巧鱼发了瘟,猪也不怎么长肉。他后来借钱买了一部三脚猫,就是那种吐着黑烟的三轮车,在小街上钻来钻去送客。城管队扣下了三脚猫,说这家伙破坏市容,又是无证黑车,不但要没收,还要车主交罚款五百。他百般求告没有用,自扇耳光没有用,下跪喊爹爹也没有用,一气之下,解下车架上挂着的一瓶汽油,把三轮车一把火烧了:“你们没收呀!没收呀!拿去吧!拿去吧!哈哈哈……”
这一故事最后的情节,是他把剩余的汽油淋在自己身上,一划火柴,一个众人围观之下的火球就跳跃着,奔跑着,旋转着,从大街上烧到花坛里,又从花坛里烧到人行道上,又从人行道烧到墙根,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冒出缕缕青烟,一个黑糊糊的活物还在那里抽搐。街上来来住往的男女,对这个火球大感惊慌。
但没有一个人来灭火。没有一个人来扑打火焰,没有一个人去寻找灭火器或者水桶,最后只有一个老乞丐,用一床烂棉袄捂灭了他身上的余烟。
幸亏汽油不算多,没把他烧死。人们这样说。
在他的一个侄儿闻讯赶来之前,只有老乞丐在街上抱着他老泪横流号啕大哭……人们还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