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桐开车走的时候,卡车上满满腾腾地装着纸箱子;大桐开车回来的时候,卡车上还是满满腾腾地装着那些纸箱子。

四辈儿远远看到扬着尘土驶进村的车,早早地就迎了过去。光亮亮的车身子蒙上了一层灰,大桐的脸上也蒙着灰。

“这是咋哩。咋又把货弄回来啦?”四辈儿望望原封不动拉回来的货,疑疑惑惑地问大桐。

“唉,甭提啦,糟哩很——,那个邢科长,瞎!”

“咋啦,邢科长不是早给咱的货咬了牙印么?”

“屁,那小子自己让咬住啦!”

原来,武师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四辈挂上线的那位邢科长,前些时被揭发犯了“经济案”。他虽然官不大,却是一个实权派,收受贿赂违反政策,整党一开始就被揭了盖子。这一来,“麻式联合会社”和他说妥的那些合同,全都落了空。

生产的货卖不出去,果脯厂即刻停工了。四辈儿要大桐先保密,可这种秘密怎能保得住?“拐子马”听到风声儿,为这事反反复复打了一阵“小九九”。办厂时他也入了一股,交了五百元钱。原想舒舒服服地跟着分点儿红,没料想会碰到这风险。盘算过来盘算过去,他总觉得凶多吉少。他可不愿意让人别着脚,得抽身时且抽身,“拐子马”又要走他的“拐子步”了。

那一天,刘四辈儿慌着去活动销货的事儿,“拐子马”找到了大桐。

“大桐,还给俺那五百块钱吧。”

“昨?”

“俺退股哩。,

“不中!”

“耶,这是咋哩?那是俺自个儿的钱,还不兴俺要回来?”

“都象你这么抽,那厂子还不垮了?”

“垮不垮,不是我的事儿。我只管要我的钱。”’

“想要钱,得等四辈儿回来。这会儿我当不了家。”

“耶,耶,我看你们是想讹人哩吧?中,不给钱,俺押你的东西!”

“拐子马”拉车去拆厂里的电动机,大桐哪能由着他,用把锥子,扎瘪了“拐子马”的车枯辘。

“拐子马”拉着车一歪一歪地回了家,想想那一回孵鸡赔了本,这次又讨了个没趣,越想越觉得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拐子马”是麻石村的“秀才”,广播常听,报纸常看,拿起笔当刀子,该往哪儿戳,他自然是知道的。

敬爱的县政府张县长:

在全国人民大干四化的战鼓声中,我们东铺乡麻石村的形势也是一派大好。可是,有人公然破坏大好形势,明目张胆地大搞经济犯罪活动。

我们麻石村以刘四辈儿、魏大桐为首的经济犯罪团伙,欺骗群众,成立了所谓“麻石联合会社”。这里面问题很多,罪行严重。其主要罪行如下:

一、“麻式联合会社”是个跨行业串联的黑组织。它既办建筑行业的石料场,又办养禽业的种鸡繁育场,还办了食品行业的果脯厂。它究竟算个什么性质的单位呢?它是一个大杂烩。

二、“麻式联合会社”与城里的经济犯罪分子挂钩,内外结合,疯狂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据了解,他们与省城果品公司一个姓邢的科长有联系一姓邢的听说已被审查),他们一起千了许多罪恶勾当。

三、“麻式联合会社”借“投资入股”为名一坑骗社员钱财。据不完全统计,坑编社员的钱约达五、六万元。

四……

“拐子马”在信中揭发了“麻式联合会社”这个“狗尿苔”是怎么出土,怎么膨胀发展的,将那内幕和目前摇摇欲坠的现状详详细细记述了一番。揭发信太长,“拐子马”担心会超重了,寄信时要多花几分钱邮票,所以,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装在信封里既不薄又不厚。只花了八分钱邮票,就托乡邮员寄走了。

这封信寄出去没几天,就收到了效果。乡政府办公室给麻石村打来了电话,说张县长已经带着人到了乡里,今天刚刚住下,让“拐子马”去一趟,县长要接见。

那消息本来只通知了“拐子马”本人,但他却兴冲冲地四处申门,借自行车、借提兜、借钱、借粮票……借机把“县长要接见”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拐子马”换上了四个明兜的干部装,第二夭一大清早就骑车去了乡政府。他一走,麻石村的人心如同蜂子窝被鸦雀啄了一般,颇有些**。老百姓怕带“长”的,带“长”的怕告状的。能踢能咬,能告黑状的也算个“人物”,鬼都不敢和他缠。“拐子马”明人不做暗事,早自己挑明曾经“递了状纸给县太爷”。如今县长亲自接见,想来县长颇把事情看得重。

不要说村里人担着心,就是刘四辈儿也觉得如同坐上了粪由边上的烂草垛,不知道一点火会冒出什么味儿的烟。单等那“拐子马”从乡里回来,看他是副什么模样。

日头刚偏西的时候,有人看到“拐子马”踩着自行车从乡里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麻石村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端着碗,到村东头那块空庙场上蹲着吸溜面条吃。那情景就象前几年评工分等级时开大会,人到的再没想齐整。

“拐子马”在这自发聚集的大会上,俨然成了主持人。别人提问,他一一作答。那情景,颇似在记者招待会上发布新闻。

“老拐,听说县长是你请来的?”

‘不假。”

“老拐,你在县长那儿胡说八道,县长没让手下人把你轰出去?”

“耶,耶,看你咋说哩!县长跟我握握手,还让我坐在他旁边的皮沙发上。坐了一上午没动势儿,可屁股都觉不出疼。”“拐子马”悬空半蹲起来,神气活现地摆出个厨屎架子,仿佛屁股下面真有个皮沙发。“嗬,县长中午还留咱吃了顿饭,俺跟他坐了一个桌哩。”

“吹!我问你,县长都请你吃的啥?喝酒了没?”

“喝——,去,净问那外行话。哪能喝酒哩?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这叫不搞特殊化。”

“喂,别在那儿扯淡了。说说县长昨断的案。”

“县长黑虎着脸,一个劲儿让我说,说,让旁边的人都记,记;有个人还拿个铁棒棒,柞到我的嘴巴前头,把说的话音儿都录到了匣匣里。乖乖,那阵势,除了咱老拐经得住,换别人,早吓哩尿一裤!

“拐子马”讲得有鼻子有眼儿,不由你不信。可听话的人里头,有人就是不服那口气。

“老拐,县长再黑虎脸,人家四辈儿又没杀人放火,犯的哪门罪?”

“小兄弟,瞧你这山里老鸽, 白脖,白脖,这是眼下最时兴的罪,‘经济犯,。别看没杀人放火,一样戴‘手表,,一样‘切白菜根儿’!

“拐子马”比划了一下,听的人都觉得心里有点儿凉。树林子里阴阴地起了风,让人惶惶地坐不住,都露了些要走的意思。

不服气的人依旧是不服气,“让你说还真有罪了,得判几年?”

“拐子马”不答理,拍拍屁股上的灰,哼着梆子戏往家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你瞧着吧。县长说,他在乡里再解决两天问题就来咱村。咱村的事儿,他要亲自处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