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水本该枯的,麻石河却不知发的哪门子大水。黄糊糊的水浪象煮开的一锅王米糊糊汤,老天爷用勺子在汤里搅呵搅的,搅出一个个漩涡子来。脏沫子在水上漩,草叶子在水上漩,树丫子在水上漩……旋呵旋的叫人头发借。
整个麻石村都打起了旋儿,人们团团转着不知如何是好。原先赞不绝口夸“刘四辈儿中”,“刘四辈儿能”的人,也都禁不住又叹气又摇头。这一天,“拐子马”乘机拉着几个入了股的人找上门去,吵吵着要退股,要拿回现钱。
“拐子马”一进刘家门楼,正与刘四辈儿撞了个满怀,刘四辈儿背着背兜,提着大旅行袋,黑皮鞋擦得铿亮,分明是一副又要出门的模样。
哼,想溜?“拐子马”冷笑一声,伸伸胳膊拦着门说:“嘿嘿,你又要出去哩?”
“出去。”
“你先别溜得快,咱几个留这儿说说啥中不中?”
“说说就说说!”
刘四辈儿转身回了屋,把包往桌上一撂,一声不吭,只把眼盯着“拐子马”望。“拐子马”也不说话,只把一个蒲扇似的大巴掌伸开在刘四辈儿面前。
刘四辈儿笑了笑,说道:“这是咋哩?”
“别装傻,上回俺找大桐要钱,他说要等你回来。可你象个没尾巴鹰,咋也逮不住。这回撞上了,咱把帐结了吧‘”
“咦,不是说好一年结一回账吗?红利你们不想要了?’
“嘿嘿,还说啥红利哩,机器眼下已经停了不是?”
“停了。”
“傲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了不是?”
“嗯。”
“呸,热闹戏还在后头哩。利得不到,俺不能把血本替你贴上。当初有言在先,入股退股自由,你就拿钱来吧!”
“耶,你都没看过咱村边儿的麻石河?”
“麻石河咋哩?”
“那水有涨还有落哩不是?”.
“是哩。”
“那河有直还有弯哩不是?”
“不错。”
“那咱‘麻式联合会社’的事儿就不兴落落涨涨,直直绕绕啦?”
“屁,俺才不给你绕弯哩,拿钱来!”
“拐子马”本来就是个泼皮,急了眼敢当众人面脱裤子。这会儿恨不得脱了裤子躺在刘四辈儿堂屋里。
“给你说实话,眼下俺拿不出来钱。俺就这一百多斤肉和这屋,这一屋家什,要拿,你就拿去。”
“拿!”急了眼的“拐子马”上前就抱住了彩色电视机,“这会儿不拿,晚了就拿不着了。”
“呼!”刘四辈儿一拳擂在桌子上,把桌面打得做鼓响:“中,你们今儿个真做得出来。俺刘四辈儿可不是个尽人捏的软柿蛋儿,要是由着俺哩性儿,那该几拳脚揍翻你几个狗操的。可入股退股自由,是俺自个儿立的规矩。打翻了你们也算不得好汉,反显出俺弄种啦。机子你情抱走啦,到时候俺拿出钱来,可是只要俺这架机子,再不认别的货。你要欢给我蹭坏一块皮,瞧瞧俺咋收拾你!”
刘四辈儿虎生生地瞪着眼,倒叫搬电视机的儿个人怯乎乎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拐子马”硬着头皮指挥着把大彩电搬出了门,却又自个儿返回来,结结巴巴说了句,“这,这可是你自个儿、让、让搬哩啊!”
“拐子马”这帮人走了后,刘四辈儿独自气闷闷地坐在堂屋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北风象一个懂事的女人,并不在这一刻去打扰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沙拉沙拉”地在院子里扫地。刘四辈儿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象被秋风扫过似的,存着儿分空落,几分清冷,几分寂寞。
落叶飒飒地碰响了门脚,刘四辈儿听到那响动,却木然地不愿回头。待那风儿潜形潜影地仿佛溜进了屋里,在身后带来一阵轻轻**时,刘四辈儿才扭转了头。
福妮儿!不知什么时候,她走进了屋,正站在自己身后头。
‘你,有啥事——”见到福妮儿,刘四辈儿立刻想到她爹耿撅头。
“钱……”福妮儿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
“唔,知道了,来要你家的钱不是?”刘四辈儿猜得到,这是他爹没好意思自己来,却打发姑娘来讨账。于是,他没好气地说:“俺刘四辈儿又不是外乡来的骗子,跑几和尚跑不了庙。当初是你爹自个儿硬贴上俺哩,又不是修存心要派他的钱。回去情告诉你爹啦,俺刘四辈儿就是蹲了大狱,出来把浑身骨头肉熬成油卖了它,也会还上你家的钱!”
福妮儿浑身抖了一下,她怨怨地望着四辈儿说,“不是那,我说的是俺自个儿的钱:”
四辈儿听得不耐烦,“哆嗦个啥哩?知道了,你家那十股里头有你的不是?别管是你名下的还是你爹的,俺都一块儿还!
福妮儿“硕”地跺了一下脚,把个小本本甩到四辈儿的桌子上, 自个儿却背转了身。
四辈儿疑疑惑惑地拿起那小本瞧,原来是个存款折。那上头,有八百多元钱。四辈儿如同一下子被装进了蒸笼里,闷头闷脑地闹不清是咋回事。
“咦,这钱是干啥哩?”四辈儿诧异地望着福妮儿。
‘给,给你哩。”福妮儿仍背着身,看不到她的脸。
“给我——?”
“你不是眼下正为钱作难。这钱顶不了大事儿,也能救救急吧。”
四辈儿的心象打穿的竹节子,猛一下透亮了。这是啥时候哟, 自己掉到井里有人还想扔石头哩,可这傻妮子偏偏也要往井里跳。刚才不明不白冲撞了她,四辈儿想说句道歉的话,可又不知该咋讲。一时间,屋里冷了场,静得如同空气都凝成了一团凉粉块儿。那凉粉块儿颤颤地抖,仿佛随时要裂开来……
四辈儿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些发颤,他低头一瞧,原来是桌子在轻轻地晃。那桌子哩,紧紧挨着耿福妮儿,那妮子抖得肩膀头子直颇悠。
“这钱——,中,俺领情,算俺借你的,以后还。”
“不用还。”
“昨?”
“这是俺自己攒的,准备俺,俺结婚用的钱。”
“结婚用的,那——更得还。”
一听四辈儿句句话都不离个“还”字儿,福妮儿“哇”地哭出了声儿。四辈儿慌丁神,一双手支支撒撒的,如同猫爪子上拈了湿面粉,不知该咋着好啦。
福妮儿却哭着猛然转过身,泪眼迷迷地直对着四辈儿问。“你说说,是俺长哩老丑?”
“不丑,不丑。”四辈儿被福妮儿一反常态的大胆举动给闹借了。
‘你说说,是俺哩心不好?”
“嗳,好,好着哩。”
“告诉你吧,俺也会剪鞋样,俺也会勾桌布,俺也会裁衣服!
“嗯,会,会。”四辈儿听出话里的音儿,福妮儿是跟她姐比哩。她姐巧得很,自己会做鞋做衣服,还会用勾针挑那花线罩罩。
“别觉得城里的闺女就老‘雅’,啥稀罕,俺也能去烫个‘披散头’!”
“嗯,能,能。”四辈儿想起来,有一回他给村里的青年们扯闲话,扯到城里姑娘时兴烫的“披散头”,瞧着可“雅”。
“知道这就中。给你说,这钱是咱俩的,啥时候也不用你还!”福妮儿恨恨地撇着嘴。
四辈儿苦笑了。他承认,福妮儿模样不算拉,心肠也挺好。当年她只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挣工分,为的是给爹帮把手,供姐姐念书。喜妮儿当国家干部后抛弃了自己,福妮儿又对自己好,也许她还有些要补救什么的意思在里面。可是,在姐姐身上失落的,能那么简单地就在妹妹身上得到补偿吗?
聪明人往往自寻烦恼。比如刘四辈儿,谁让他在外面闯了想多年,见过的人惩多,知道的事儿惩多哩?不然,他早就该为找到耿福妮儿这样的姑娘而满足了。乡里人,娶个媳妇过日子就中,可他这个“第四辈儿农民”偏偏还要求个啥时魔的“精神生活”。所以,四辈儿此时望了望福妮儿,隐隐地升起一种惋惜自己也惋惜她的心情。
耿福妮儿这憨厚姑娘可猜不到这一层,她见刘四辈儿呆呆地望着自己不说话,忽然羞得脸一红,转身就跑。跑到门口又站住脚,回过头说:“你放心,就是你蹲了大牢,俺也等着你!”
四辈儿拿着那存折子追出门,福妮儿已经没影儿了。只有门前那棵不会结果的“公”银杏树孤零零地站着,在风里摇摆不定地晃着身子。
四辈儿扶着树在想,让妹子棉铃咋给福妮儿回话,才不致于伤了她的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