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干事长”不怕县长来。县长能昨着?县长还不是共产党的官儿,共产党的政策报纸上登着哩。俺刘四辈儿没做鬼事,鬼不缠!
刘“干事长”操心的倒是果脯的销售问题,只要这步棋一走活,满盘棋子儿就又活泛了。方才“拐子马”等人来家里“讨账”时,刘四辈儿就是打算出一趟远门的。
说是远门,是因为出了省,然而实际上并不远,只是隔着架大山的邻县。刘四辈儿前几天推销货物,在专署的招待所里认识了一位采豹员。这位外省来的社队企业的“外交家”告诉刘“干事长”,他们县有一家大名鼎鼎的“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是城郊公社李围子大队六个搞长途贩运的姑娘搞起来的。开始的时候,她们只是贩些甲鱼、黄鳝到广东去,如今越闹越大,金针、蘑菇、银耳、猴头、活兔、兽皮……样样都搞。整个大队的社员差不多家家都投资参加了,县商业部门都干不过她们。据说她们在广东那边儿局面打得很开,刘四辈儿要是找找这家“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兴许还真能解决问题。
刘“干事长”虽然说不上是“病急乱投医”,但他是相信“偏方治大病”的,当下就出发了。
在家里只觉得家乡的麻石山够高了,一出来才觉得这边的山更高更大。长途汽车一路上都是仰着脖子往山上望,转了一圈又一圈,累得发动机直哼哼,车身子直抖动。这座山刚翻上去,对面的山又天柱般地矗立在人面前了。那真是山外看山,越看越气魄。山一高,那景色也就不同,一会儿是云轻雾重,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杉木林;一会儿是崖平坡缓,‘四下里绿蘑菇般地布满了一簇簇茶树,再往下,梯田一橙瞪地接了下来,直接到盖满了青砖红瓦房的村落。这真是天外看天,一层天一层景,越看越美气。
长途汽车在李围子大队有一个停车点,下了车,远远地就望得到半坡上的一片房子。走近了瞧,最惹眼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门前挂着牌子“大丰土特产公司李围子贸易货栈”。刘“干事长”兴冲冲地撞进去,只见店堂里柜台一字儿摆开,堆放着兽皮和各种土特产,几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装着活黄鳝、活甲鱼。一位掂着大秤杆的姑娘走上来招呼刘四辈儿,问他可是要出售什么。刘四辈儿向她说明了来意,那姑娘笑了,说是类似这样的大宗买卖得去找“李经理”,“李经理”在县城里办公,“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设在新盖的“大丰旅社”里,这里只是一个收购点。
虽然没见到李经理,但是刘四辈儿亲眼看到了这家公司的人,得了经理办公处的准信儿,心里便踏实了许多。他顺原路回到公路边,一打问,才知道当夭最后一趟长途斑车已开过去了,好在县城不远,离这里约摸有二十里地,他决定走着赶去。沿着公路走出二里远,他忽然看到前边停着一辆大卡车。那车厢是密封的,四四方方,又高又大,看上去象驮着架小山似的,煞是威风。刘四辈儿认得,这是一辆冷藏车,车头的护板打开了,司机穿着一身工作服,将脑袋探伸在护板里。刘四辈儿见这车是顺路,便想搭个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搞“外交”用的“大中华”香烟,十分老练地走过去,拍着那人的肩膀说:“哎,师傅,抽根儿烟,歇歇吧。”
那师傅象触了电似的抖了一下,蓦地回转身,刘四辈手里的烟差点儿掉在地上。细眉大眼儿,翘翘鼻儿,圆圆脸儿,这人是个大姑娘!
“干啥?”
“俺,俺想麻烦你,顺路搭、搭个车……”
那姑娘既没点头,又没摇头,只转过身,又忙她的活。刘四辈儿见夭色将晚,拿定主意要搭乘她的车,便只管凑过去帮忙。四辈儿自己开过车, 自然瞧得出门路,在一旁帮忙极有眼色,该递扳手的时候递扳手,该拿钳子时便送钳子,嘴里还时不时冒出几个“汽化器”,“油泵嘴儿”之类的词儿。那姑娘诧异地望望他说:“你,也是开车的?”
“不,我,我是‘干事长’——”
刘四辈儿想赚得姑娘的同情,以便顺利搭上车,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来历,讲自己是如何创办石料场、种鸡场和“麻式联合会社”的。他特别讲到了自己日前的处境和困难,讲到要和“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李经理洽谈业务的急迫性。那姑娘听了他那时而眉飞色舞的自夸自赞,时而焦灼不安的求援申述后,只微微抿着嘴笑,并不说什么。
卡车是油路出了点儿故障,很快便被他们俩给排除掉了。那姑娘合上车盖,径自跳上驾驶室,发动了车。刘四辈儿心里一阵发凉,认定是自己的一番讲演没有奏效,待要再求情,又觉得无颜说什么了。他正扫兴地要离去,只听“”平”地一声,那姑娘在驾驶室里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招招手示意他坐上来。
刘四辈儿大喜过望,跳上车一迭连声地道谢。那姑娘依泊不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儿笑。到一县城的二十几里路,几乎是眨眼就到,姑娘将车直接开到一座新盖的楼房前,说了句:“下车吧,就在这儿。”
刘四辈儿下车一瞧,只见这栋三层的楼房门前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大丰旅社”,另一块便是“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了。一时间,他心里忽然涌起了对这个直接将自己送到目的地的陌生姑娘的感激之情,他正打算折回去说几句感激的话,却见那姑娘关了车门, 自己早走进那楼门去了。
“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的接待人员接待了刘四辈儿,听他讲了来意,然后将他引到经理室,告诉他说,“经理外出刚回,请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
经理室不大,只摆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然而却装着三部电话机。刘四辈儿刚坐下,门便开了,接待人员陪着一位穿西装的姑娘走了进来。
“这位是,我们公司李经理。”
“李经理。”刘四辈儿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
“坐,别客气。”
刘四辈儿忽然忍不住笑了。翘翘鼻儿,圆圆脸,这不是一路上让自己搭车的那位姑娘嘛!
姑娘开了句玩笑,“一路上辛苦了,‘干事长’屈尊做了推销员,真是事必躬亲啊。”
刘四辈儿自然不示弱,立刻回敬了一句:“李经理亲自当司机开卡车,也算是个模范干部哩!”
姑娘象个老朋友似的,随随便便地向他扯起了自己公司的情况,对他说:“我们的业务忙,人手老觉得不够,所以我这经理啥都干。再说,手也老痒痒,要知道,当初闹腾起来的时候,我就是开卡车的哩!”
李经理谈到这一点,谱气颇有些自豪。
“嘿,巧啦,俺当初,也开过大卡车哩!”
刘“干事长”提到这件事,神色颇有些得意。
往下谈正事时,姑娘却立刻板起脸,显得一本正经。刘四辈儿拿出果肺样品来,姑娘眯起眼,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挑剔个不住。
“嗯,包装盒印刷得还可以,不过少了一层防潮纸。得加上,用薄膜纸包!”
“份量够不够?这一盒怎么有点儿轻,这事儿可耍不得滑!”
“一个个小盒子可不中!有包装纸箱没有?一箱算一件,里面二十盒,三十盒都中。”
姑娘拆开盒来检查了,色、香、味、形,她象个挑剔婆家饭食的娇媳妇,用细细的指尖将果脯一块块翻过去倒过来。最后,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来,放进嘴里,仿佛是很不情愿地嚼着,嚼着,她居然闭上了眼,皱起了眉头……
刘“干事长”的心预感不祥地提了起来,这个姑娘不好斗!
那块果脯终于嚼完了,姑娘却依旧皱着眉,闭着眼,仿佛在回味方才的酸涩。刘“干事长”终于忍不住了,他焦灼地问道:“你觉得这果脯——”
“还可以。”
姑娘睁开眼,点了点头。
刘“干事长”急于成交了: “那,你看能不能……”
“先不要慌,你今晚就在我们旅社休息一宿,”姑娘起身送客了,“我们公司有个常驻广东的同志,我们连夜和他联系一下,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才能答复你。”
刘四辈儿怅然无绪地在旅社的床板上翻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头昏脑胀地在县城逛完了每一条小街道。下午,他终于受到李经理召见了。
“谈妥了,那边同意经销。”李经理开门见山地通知他。
“好,好!……”刘“干事长”忘形地握住了姑娘的手,他握得太紧太久,弄得姑娘脸发红。
然而,下午仍有一轮艰巨的谈判,许多细节问题需要商量。供货时间、方式、数量、各自应承担的责任……,当然,最让人头疼的是价格。
“你出个价吧。”姑娘说。
“一盒九角八分五。”
“笑话!九角七。”
“不行,不行!那俺还不够本哩!原料……,加工费……”
“我们的成本哩?汽油多少钱一公斤?多少公里路?你算算,算算呐……”
俩人象吵架似的,吵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李经理出价到了九角八分,刘“干事长”仍死咬住五厘不松口。
“不行就算了!”姑娘又闭上了眼,再也不搭腔。刘“干事长”无奈,终子做了退让。
谈判成功了。每盒果脯九角八分,“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在提货的时候,预付三分之一款项给“麻式联合会社”。走出这步棋,刘“干事长”的全盘棋终于又活了!
晚饭由“大丰土特产贸易公司”在旅社食堂设“便宴”招待。李经理亲自做陪,酒菜也算得上丰盛。刘四辈儿心头释去了重负,真是说不出的痛快,他端起一杯酒来敬李经理。
“来,李经理。这一回,你可帮了俺的大忙啦!
“说不上,说不上。党的政策好,咱农民才自己办起了这个公司呀那个厂的。可弄起来,也不容易。咱都是一家人,说我们帮助了你,实际上你也帮助了我们。我们过去还没经销过山碴脯这种东西,这回弄成了,我们公司的经营范围不是扩大了吗?今后咱们还应该长期合作,共同发展哩!”
这番话,说得刘四辈儿心里热乎乎的,姑娘到底是姑娘,一杯酒落肚,脸便红了,羞羞涩涩推托着刘四辈儿敬来的一杯杯酒。这时的李经理,全没了一点儿经理的模样,刘四辈儿竞恍恍惚惚觉得,她是一位与自己相识多年的姑娘。
酒足饭饱,刘四辈儿指指桌子,说了句客气的套话,“看看,弄惩多酒莱,让你们破费了。”
姑娘却不过意地道歉说:“这是规矩,签成大项合同的客户都有顿招待。唉,别怪我狠心,硬压下你五厘钱价来,公事公办嘛。就这一压,已经多赚下你二千多块钱来,这桌酒菜账就算在这笔钱里。你吃的,是你自己的!”
姑娘说的动情,这是“公事公办”,要是私事私办哩?……刘“干事长”也动情地说了真话:“别,别说钱的事儿。就这我也比原先与公家签的那合同多卖了一分。咱都赚了,咱赚了那官僚经营的一道道手续钱和瞎倒腾的钱……”
姑娘笑了,刘“干事长”也笑了。他久久地盯着这姑娘望,矜持自傲的刘“干事长”心里对这姑娘十分佩服,如果说他还不肯承认她是高出自己一筹的女将的话,那么他已实实在在地认为,她是一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