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江浩哲推着小车,带着畔畔出了家门。他背了个双肩背,每次带畔畔出门,他都要背着这么个双肩背,只不过,今天的背包有点儿沉,他下意识地带了不少东西,把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

他没有去常去的那个公园。他推着小车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却走到了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修建的,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就在去年,城市通了高铁,却把高铁站建在了城市南郊,于是这个老火车站就更有点儿不受人待见,更见得破破烂烂了。

想要去哪里呢?要走,就走得越远越好!要走,就走得越快越好!那,是不是该去高铁站更正确呢?

畔畔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问:“爸爸,你哭了?为什么?”

江浩哲摸了一把脸,这才知道,他早就满脸是泪了。

中国之大,天下之大,哪里有我的家?哪里有我和畔畔的藏身之地呢?

“爸爸,这是哪儿?好臭啊!”

是的,畔畔坐在小车里,地上垃圾的馊味,别人屁股的臭味,都挤到他的鼻子里去了。

当年,妈妈为什么会带我来火车站呢?她是从哪个火车站来呢?她要把我带到哪个火车站去呢?

现在的这股腥臊恶臭,会不会也要深深地印进畔畔的脑海中,一辈子都挥之不去呢?

“畔畔!走,咱们走!”

离开嘈杂破旧的火车站,江浩哲并没有带畔畔回家,他不知道郑薇拉回没回去,他想,她难道真的不怕自己把畔畔藏起来吗?如果,她现在回了家,会不会以为我带着畔畔远走高飞了呢?难道,她就那么自信,料到我没有这个勇气?她错了,我缺的不是勇气,我只是怕畔畔受罪,我怕躲藏、漂泊给畔畔带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安全感。她吃准了一点,我是爱畔畔的。但是,她就真的没有想过,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她就真的一点都没有怀疑过,我已经知道了畔畔不是出自我的骨血?

那天,在刑警队技术中心,吃过午饭,畔畔睡在两把椅子拼成的小**,警察们都在忙各自手中的活儿,江浩哲便在想刘朋请他来网络犯罪和电信诈骗调查科的事儿,心思全在来与不来上面。

方莉莉看江浩哲无聊,怕冷落了客人,就没话找话地连说几个抱歉,江浩哲虽然心疼畔畔,看人家本没有错,却还要一再道歉,反倒不好意思了,忙说:“不知者不罪,我怎么会怪你呢?”

方莉莉三句话不离本行,“现在好多人都来做亲子鉴定,我们这里只负责采样,然后交到省厅DNA实验室,由那里的专家来做鉴定。你知道吗?根据实验室通报的数据,大概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爸爸都在替别人养孩子,这个数据还只是统计了那些当面采样的,不包括把检材匿名寄过来委托我们检测的。”

江浩哲想了想,“百分之十五,我觉得这个比例并不高,而且它不能说明整个社会的亲子关系状况,因为你想,凡是来做亲子鉴定的,当然是那些对亲子关系产生了疑问的人,而在这些怀疑的人中,有百分之八十五其实就是亲生的,问题这么一看,替别人养孩子的爸爸就不多了吧?”

“嗯,没想到,你能换个角度看问题,过去,我还一直觉得这社会太乱了呢!对了,要不,作为补偿,我给你和畔畔做个亲子鉴定?免费的。”

江浩哲突然有些莫名的紧张,连忙说:“不,还是不要了。”

“你是害怕吗?怕他不是你亲生的?”方莉莉咯咯地笑着。

若在以前,江浩哲当然什么也不惧,可是现在,经历了莫名其妙的“绑架”事件之后,他还真的多了些不自信,他千方百计地探寻真相却一无所获,除了这两年他带孩子把黑客技术荒废了之外,还可能是他在主观上一直就在抗拒找到真相。面对方莉莉的问题,他找到了一个说辞,“噢,我不是怕他不是亲生,我正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所以才没必要做什么亲子鉴定。还有,我知道亲子鉴定是要花钱的,可你给我免费,这不是让你破坏规矩吗?”

“噢,不是这样,我们绝不会违反纪律。”

“那,你们有一些免费亲子鉴定的名额?那样,我也不愿意占用,把这些名额留给那些需要它的人吧。”

“哪有什么名额?你想知道我怎么可以合规合法地免费吗?”

“嗯,愿闻其详。”

“可除非你同意做,我才会告诉你。”

“好吧,我同意,你说吧。”江浩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反正等她说完,找个借口不要给畔畔抽血就行了。

“好,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告诉你。其实,我们刘队已经交代,要把畔畔的血样送到省厅的DNA实验室,不过这不是用来做亲子鉴定的,这只是因为畔畔上次失踪的案件还有很多蹊跷,我们需要采集他的DNA。”

“你们给畔畔抽血了?”江浩哲的话里带了三分火气。

“噢,放心,DNA采集是多种多样的,不一定是血液,不过,刚刚畔畔恰巧流了鼻血,我已经采集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同意做亲子鉴定,你们只需要让省厅把我和畔畔的DNA比对一下就可以了,是这样吗?”

“你真聪明,不过,这种比对只是一种参考,我们不会出具任何亲子鉴定书的。”

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江浩哲只以为刘朋猜到了些什么,这才安排方莉莉给畔畔验DNA。他却不知道,今天方莉莉第一眼见到畔畔,心里就生了疑,她明明记得,前几天,这个孩子是跟另外一个男人来验过亲子关系,两个人的血都是她抽的。她把这事跟刘朋说了,刘朋让她查一下记录,果然,那个男人就叫凌冬军,那天,也正是畔畔失踪的那天。原来,凌冬军劫持了畔畔,居然还有胆量来一趟刑警队,做一次亲子鉴定!

刘朋想了想,便给方莉莉出了个主意,他希望通过亲子鉴定,给江浩哲一个明确的说法。之后,刘朋又把凌冬军和郑薇拉的个人户籍信息交给了江浩哲,他希望他能从中明白得更多。

所以,在靳茹芸和陈宗约他出去谈话之前,江浩哲已经知道了最真实的真相。

在最初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居然猛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狠不得马上举起畔畔从窗户里扔出去!多少辛酸苦辣,多少喜怒哀乐,却是一直在替别人养孩子,这是怎样的耻辱啊!

他抱起了畔畔--却只是抱了起来,使劲儿地搂住他,用胡子拉茬的嘴去亲他那细皮嫩肉的小脸蛋儿。

畔畔有什么错?畔畔是无辜的!

为了那个一时而起的恶念,他决定用一生向畔畔赎罪。

要是郑薇拉知道了这些,她还敢把畔畔留给他就转身而去吗?

她真是可怜!她生活在谎言的世界中,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她的父母活得好好的,她却说他们死于车祸,她爱着一个有妇之夫,却要天天和一个没有性经验的毛头小子睡在一张**,她让她的孩子管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叫爸爸……直到昨天晚上,都准备一拍两散了,她还在继续撒谎!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一句真话不能说,这还不够悲哀吗?

江浩哲突然又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撒谎呢?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要假装着一无所知,假装着被她骗得一楞一楞的,只有这样,她才不能把畔畔从自己手里抢走。

江浩哲蹲下了身子,问畔畔:“畔畔,要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你是想跟着妈妈?还是想跟着爸爸!”

畔畔两只胖胖的小手挥舞着,说:“爸爸!”

江浩哲开心地笑了,可是他知道,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耍了个小花招。两岁多的孩子总是这样,在做“选择题”的时候,往往喜欢选择最后出现的那个词,就好像是回音似的重复。这简直有点儿自欺欺人。

“爸爸,你又哭了!爸爸乖,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