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中，我们皮肤的有些变化是缓慢而无形的：皮肤不断更新替换，黑色素在皮肤内产生，维生素D悄然形成。然而，其他的变化，特别是那些反映我们情绪状态的变化，通常是突然的、可见的和可感知的。皮肤常常在我们思考之前就已经“思考”过了。甚至在我们想清原因之前，它已经对刺激产生了反应，让我们起鸡皮疙瘩、手心出汗或者脸颊发红。
人类皮肤包含着一个巨大的神经网络，包括属于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神经纤维。[190]这个网络的工作是通过控制诸如呼吸、循环和消化等“自动的”功能来维持身体的内部环境稳定。特别是，交感神经负责在面对压力时产生的“进攻或逃跑”反应。当我们经历恐惧时，它们会做出迅速而剧烈的反应：增加心脏的输出量，将皮肤和肠道中的血液转运到我们的骨骼肌里。交感神经系统通过迅速将身体的资源输送到那些进攻或逃跑所必需的器官，可以说是“保住了我们的皮”[1]。当这些皮肤中的神经纤维被激活时，它们也会帮助真皮层的小动脉收缩，激活汗腺，刺激毛囊中的微小平滑肌使汗毛竖立。结果就是：你的皮肤变得苍白，出汗，汗毛竖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再加上放大的瞳孔，这就是你惊恐时的表情。这是一种极端的反应，只有在紧急情况下身体才会如此。
当感到焦虑或兴奋时，我们的反应明显没有恐惧时那么极端。此时，交感神经系统受到刺激的程度较低，会引发我们所说的“冷汗”反应，如你的手冰冷、潮湿，你的腋下也会不舒服地出汗。这种现象有古老的演化历史。在演化史上，手掌和脚底的汗腺是我们身体中最古老的汗腺。与身体其他部位的汗腺不同的是，以上部位的汗腺一般对交感神经传导的情绪刺激有反应，而非温度刺激。[191]面部、腋下和腹股沟的汗腺对这两种刺激都有反应。当你感到紧张或焦虑时出冷汗被称为情绪性出汗，以区别于帮助你维持正常体温的温热性出汗。虽然很少有人研究这种反应的起源，但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通过对古代栖息在树上的灵长类动物手脚上的汗腺的刺激，可以让它们更安全地移动，尤其是当动物被追赶时。对小型灵长类动物来说，在细微的指纹纹理上加点儿汗水，可以在抓握树枝和树干时更加牢靠；手脚适度地出汗也会增强皮肤的敏感性，使动物更容易通过手指“解读”周围的环境。
情绪性出汗在法医学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即便这种反应非常微妙，引发这种类型的出汗也会暴露紧张、焦虑的情绪状态。科学家可以通过观察皮肤导电能力的变化（显示皮肤因出汗而变潮湿的迹象）来测量反应的强度。测谎仪可以测量皮肤电阻的微小变化，尽管充满争议，测量皮肤电反应依然是测谎仪的基础（见图26）。长期以来，美国的刑事司法系统利用测谎仪来帮助确定犯罪嫌疑人是否在撒谎。最近几十年，专家对测谎仪的可靠性提出了质疑，因为皮肤电阻不仅会因欺骗行为而改变，也会因测试引发的恐惧而改变。虽然标准测谎仪测试的结果在美国、加拿大和以色列的法庭上不再被作为证据接受，但在某些情况下仍在使用测谎仪，例如雇主或被指控犯罪的人会自愿接受测谎测试以证明自己的清白。[192]
图26 近几十年来，执法部门经常使用测谎仪来评估犯罪嫌疑人欺骗警方的可能性。测谎仪测量皮肤电阻的微小变化，这些变化是由焦虑的神经反应和之后因情绪反应而导致的出汗引起的。图中的测谎仪是测谎仪的前身。拍摄于1920年，罗伯特·C. 吉夫勒，《心理学：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学》，哈珀出版社。
除了出汗，我们皮肤的颜色也可以反映我们的情绪状态。当我们受到惊吓时，皮肤会变得惨白；当我们生气或尴尬时，皮肤则会变红。愤怒时的脸红和尴尬时的脸红是两种有趣的现象，尽管人们还不太了解其内在机制。这类反应通常局限于面部，特别是脸颊、前额和耳朵，因为这些区域的动脉有较强的扩张能力，从而可以促进血液流动。这些反应的强度因人而异，部分原因是不同的人处理压力的方式不同。[193]例如，有些人只要稍有情绪激动就会脸红，而有些人即使处于该脸红的情况下也不会脸红。
我们现在已对发怒时面部皮肤的反应比其他的脸红反应有更深入的研究。在许多文化中，“脸变红了”都等同于表达愤怒最有力的方式。伴随愤怒而来的全身生理反应比任何其他情绪的反应都要激烈。[194]这些生理反应是逐步产生的，随着心率和血压升高，外周动脉开始收缩，情绪性出汗反应被启动。当愤怒反应发生时，颈外动脉的分支会发生剧烈的血管舒张，或者说动脉的直径会增加，从而增加流向脸部的血液流量。此时脸变红了，在脖子一侧的动脉主干明显凸出来。这种愤怒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经历，无论是你自己感到愤怒还是看到别人在发怒。
多年来，人们都不太了解“怒火中烧”的原因。当人体的交感神经在增加心脏输出量，收缩皮肤中的大部分血管以便将更多的血液输送到骨骼肌时，为什么需要脸变红呢？[195]这看上去很矛盾，在大部分皮肤区域的血管收缩时，有一个区域的血管会扩张。可能导致这种矛盾出现的原因耐人寻味。一种解释指出，当极度愤怒使血压升至高水平时，面部的血流量增加似乎起到了安全阀的作用。[196]当颈部动脉中的压力感受器检测到血压升高至危险程度时，这些动脉壁就会放松，使得血液涌入面部，从而帮助减缓心率和血压的升高。
另一种解释强调愤怒时脸变红的可见性。在极度愤怒时，脸红可以看作强烈负面情绪的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它作为一个明确的警告意味着“走开，不然不客气了”。从演化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警告潜在的对手自己可能或即将发起身体攻击。自然选择可能倾向于更容易脸红的个体，这听上去是合理的，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避免冲突，而避免冲突的能力在猴子、猿类，尤其是人类的演化过程中一直很重要。
在某些方面，尴尬的脸红与愤怒的脸红相似：当面部控制血管舒张的交感神经受到刺激，流向脸部的血液增多时，脸就会变红。当人们感到尴尬或受到不必要的社交关注时，他们会脸红。这种反应有不同等级，有时只涉及脸颊和耳朵，但如果社交环境让人非常不舒服，它可能会蔓延到额头和颈部。[197]整个脸部变得通红并不常见，但对于那些会有这种表现的人来说，这种强烈的脸红本身就会引起焦虑。一些容易脸红的人会竭尽全力避免令人尴尬的情形，不过焦虑引发的脸红是一种大家都承认会发生的情况。[198]
我们的皮肤不仅会对生活中的尴尬或愤怒产生反应，也会对慢性压力产生反应。慢性压力和抑郁对健康和预期寿命都有不利影响，并影响身体的免疫力，使其更容易受到疾病的影响，包括一些皮肤疾病。常见的皮肤病如湿疹（各种皮疹）、牛皮癣和荨麻疹会因慢性压力而恶化。当患有这些皮肤病的患者因为变差的皮肤外观而感到羞耻时，他们感受到的压力可能会变得更严重，导致他们陷入令人心痛的“焦虑和退缩”的恶性循环。这种皮肤外观和慢性压力之间的基本联系已在医学界得到了广泛认可。
虽然关于人类演化的文献很少关注面部变红这一主题，但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与极端愤怒和尴尬有关的脸部变红在人类历史早期就已经演化了出来。直立行走的发展导致社会信号的传递方式和模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例如，我们知道男性犬齿变小，可能因为它们在社交展示和实际战斗中不再那么重要了；[199]可能是在犬牙发生变化的同一时间，人类也开始失去体毛，同时，他们可以通过竖起汗毛展示自己的焦躁不安（参考图4）。这些变化会使身体姿势和面部表情在明确表达情绪状态，尤其是负面情绪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为了产生更微妙的面部表情，面部肌肉会变得更加精细。今天，我们发现所有的人，无论肤色如何，都会在愤怒或尴尬时面部变红，深色皮肤的人在生理上也会脸红，尽管它不像浅色皮肤的人那么明显。这种人类共同的能力表明，面部变红的演化先于人类谱系中不同肤色的演化，比早期智人更古老的古人类已经拥有了这种能力。
皮肤也以微妙或明显的方式，反映出我们是有性能力的生物。我们的灵长类亲戚也是如此，它们一般属于有明显反映的类别。在旧大陆的灵长类动物的一些物种中，特别是猕猴、狒狒和黑猩猩，性成熟的雌性的臀部会变成粉红色（甚至是鲜红色），当雌性处于**期时，臀部会变得非常臃肿。粉色的雌性似乎总是能吸引雄性的注意，常会时不时地促成当场**。皮肤为什么会与性有这种联系，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灵长类动物是高度视觉化的动物，容易看到的视觉线索比单纯的嗅觉线索能更有效地吸引注意力。当许多雌性灵长类动物接近排卵期时，外**周围的**部皮肤会变红，在它们正在排卵的几天里此处的颜色会变得最深，外形变得最肿胀。在猕猴、狒狒和黑猩猩身上，雌性**部的皮肤布满了血管，这些血管会随着激素水平的周期性变化而变化。[200]皮肤上出现的颜色变化是血流增加的结果，肿胀是细胞外液过度积聚造成的，这些**在排卵后会迅速消退。在一些雌性动物身上，肿胀达到最大值时动物的体重增加了25%。就如字面意思一样，这种展示反应是显示性能力和生育能力的一面旗帜。
多年来，灵长类动物学家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些雌性动物比其他动物肿胀程度更明显。事实证明，从繁殖成功和演化的角度来看，确实肿胀程度越高越好。一项对野生狒狒的长期研究表明，肿胀程度较高的雌性狒狒比肿胀程度较低的更早达到性成熟。此外，臀部肿胀程度最高的雌性一生中生育了更多的后代，一般来说这也使它们比臀部肿胀程度较小的雌性能留下更多的后代。肿胀程度较高的雌性狒狒对雄性狒狒更具吸引力，在**季节，雄性狒狒会更努力尝试让它们成为伴侣。与肿胀程度最高的雌**配的雄性，会花更多的时间来抵御竞争对手的进犯，也会花更多的时间来梳理雌性毛发以保持它们的**意愿。[201]巨大的性肿胀是动物学家所称的“可靠信号”的一个实例，它是一种反映演化价值的可靠指标，虽然需要耗费不小的生理代价，但能显著提高繁殖成功率。因此，粉红色的大屁股是性感的东西，因为它是雌性生殖能力和终生生殖潜力的可靠标志。
也有证据表明，至少在黑猩猩身上，明显的性膨胀使处于**期的雌性更不容易受到攻击。当雌性黑猩猩达到性成熟时，它们会离开自己出生的群体，进入一个新的群体中。这一过程充满了风险，因为黑猩猩高度提防外来者，它们可能对侵入者和闯入者进行攻击，有时甚至会杀死它们。[202]雌性黑猩猩几乎总是在它们的性膨胀最大最亮的时候加入一个新群体，这通常可以让它们吸引新群体中的雄性的注意并与它**。通过这种联系，雌性有时可以在雄性的（也许是暂时的）保护下相对不引人注目地融入新群体。即使没有建立配偶关系，粉红色的雌性也不太可能受到攻击，因为雄性更感兴趣的是把它们当作潜在性伴侣，而不是攻击目标。
然而，亮粉色的臀部并不意味着雌性可以很容易地在新群体中立足。第一次变红结束后，它的臀部再次变得苍白松软。此时移民雌性必须努力融入新群体的社会结构中，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它与构成群体权力结构核心的成年雌**朋友并讨好它们。它还可能与新群体中的雌性发生冲突，通常伴随野蛮的身体攻击。至少在一个有记录的例子中，一只雌性的“红旗”并没有成为进入一个新团体的免费入场券，而是使它成为恶意攻击的目标。在攻击中，它被新群体中的雌性咬伤，屁股被撕开。[203]这似乎是一个例外，原本展示性能力的“可靠信号”却使得雌性被标记为攻击目标。在自然界很少会无视这种信号带来的好处。
在人类中，皮肤也与性行为密切相关。当一些人性反应被唤起时，通常在颈部和胸部周围的皮肤会变红。这种因性引起的皮肤变红通常会持续几分钟，比脸红持续的时间更长，而且会让人感到“发热和躁动”。这种现象尚未得到很好的研究，但似乎是血管充血的结果，即由颈部和胸部皮肤小静脉内血流减慢引起。[204]
皮肤是人体最大的性器官，尽管我们通常不这么认为。性行为的快感大多来自对触摸的紧张期待，以及在性行为之前、其间和之后与另一个人进行肌肤接触时的愉悦和放松。身体的某些部位对性接触特别敏感，这种高度的敏感性可能是由于靠近皮肤表面的神经网络密度更大所致。爱抚、抚摸或轻拭这些性敏感区可以增加性快感和性唤起。除了**区域，性敏感区还包括**和**、颈部、大腿内侧和嘴，不过这因人而异。关于性敏感区和性行为过程中皮肤反应的生物学文献少得令人失望，但也许这并不令人惊讶。幸运的是，在这一科学领域，大多数人可以从个人经验中获得一些专业知识。
当我们想到或谈论性时，我们的皮肤也会做出反应。这种反应都是受到社会影响的：当一种文化将性视为敏感或禁忌的话题时，会有一些人在谈论它时感到别扭，当他们被迫这样做时，他们的脸会因尴尬而变红。他们甚至在看到动物**时也会脸红。
动物园是观察动物的好地方，非人灵长类动物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动物之一。作为一名人类学家，我花了很多时间在动物园里观察猴子和黑猩猩，还会观察它们如何观察我们。我也喜欢观察别人怎么看灵长类动物。因为在观察一群猴子或黑猩猩时总能看到它们在进行性行为，所以我经常注意到下面的场景：孩子会问大人那两只猴子在做什么，为什么那只猴子有好笑的粉红色屁股。大人站在那里，满脸通红想说点什么，同时琢磨着母猴背后的深色组织。有些人似乎感觉很挫败，即使知道孩子问题的答案。唯一清楚的是，他们希望自己和猴子都在别的地方。可以说，粉色的臀部给家长造成了如何向孩子同时解释性和皮肤的双重困难。
[1] 意为“保住了我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