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里路程几天就到,当齐小山终于赶回杂货铺后的租屋,就见家门紧闭,鸦雀无声。他推门一看,只见妻子一人在房中饮泣,见他回来也不理他,背转身去暗哭不已。

“你看我拿回了什么?爹和娘呢?”齐小山兴奋地拿出赢回的房契地契,正想向妻子表功,陡然发现妻子穿着孝服,他心中一凉,“你、你为啥穿着孝服?”

妻子猛然转回头,眼中泪如泉涌:“爹听说你又去赌,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几天前就已经去世。娘受此打击,也随爹去了。爹临死前说,他不想再看到你这个儿子,所以不用等你回来就要让他入土为安。”说着她抢过地契扔到齐小山脸上,“你现在就算拿座金山回来,又有啥用?”

齐小山浑身一软,不由坐倒在地,心里空空落落不知东西。只见妻子拿出一张纸和递给他,垂泪道:“我还等在这里,就是想等你签了它。念在咱们夫妻一场,你签了它让我走吧!”

齐小山呆呆地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封写好的休书,只有落款空缺,就等自己签字。休书上泪迹斑斑,可以想见妻子写下它时的痛苦。齐小山不禁又愧又悔,不敢再说挽留妻子的话,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妻子后涩声问:“爹娘的坟在哪里?”

妻子黯然道:“公公婆婆不想再看到你,就算在九泉之下都不想再被你打搅,所以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的葬身之处。他们葬得很远很远,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墓碑。”

不知道妻子是如何离开,也不知道时光是如何流逝。齐小山呆呆地坐在地上,眼望虚空欲哭无泪。不知过得多久,他猛然一跃而起,嚎叫着发足狂奔,但任他找遍周围的山山水水,也没有发现一座新坟或墓碑。

他最后失魂落魄地回到空****的齐家庄,望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家发呆。现在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就算赢下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哟!齐少爷回来了?”庄门外,一个常在附近游**的闲汉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见齐小山立在院中,他袖着手拐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听说你在杭州鸿运大赌坊赢了大钱,那一场豪赌早已名震江南,给咱仔细说说,让咱也开开眼。”

见齐小山神情木然,他从怀中掏出个瓷碗和几枚骰子,笑道:“你不愿说就陪咱玩玩,咱们玩小点,一两银子一把如何?”

这闲汉以前常与齐小山玩骰子,也算是赌友。见齐小山木然不答,便将他拖到桌旁坐下:“来来来,有啥想不开的?骰子一响,啥烦恼就都没了。”说着将骰子往海碗里一扔,“一三五六,十五点,该你了。”

见齐小山呆若木鸡,那闲汉便将骰子强行塞入他手中。齐小山终于有所知觉,拿起骰子信手往海碗里一扔,眼光却望向虚空。经历过大输大赢,赌博对他已失去了任何刺激,他只是机械地将骰子扔下去,看都懒得看一眼。

“没劲,真没劲!不想玩就算了。”那闲汉发觉自己输了,不想赔这冤枉钱,收起海碗就走。齐小山自始至终都魂不守舍,就如行尸走肉一般。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庄门外,一袭青衫飘忽如初。是那个教会齐小山赌术的书生,只见他径直来到齐小山面前,淡然问道:“你已经赢回了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齐小山渐渐恢复了几分知觉,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神秘莫测的书生,咬牙切齿道:“魔鬼,你是魔鬼!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决不与你做任何交易!”

书生浅浅一笑:“经历过大输大赢,大喜大悲,赌博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它的刺激。不过我想跟你最后再赌一把,赌注就是一个承诺,你对家人最后的承诺。”

见书生拿出了牌九,齐小山如见鬼魅,突然一跃而起,一把将牌九推开,对书生嘶声叫道:“我要杀了你这恶魔!”说着一把扣住了书生的咽喉,就在这时,突听门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住手!”

听到这苍劲有力的声音,齐小山不由僵在当场。他不敢回头,生怕惊飞了这最后的幻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大步过来,重重一杖敲在齐小山头上,爱恨交加地骂道:“没长进的东西,还不快放开云公子?”

这一拐将齐小山彻底打醒,他连忙放开那书生转回头,呆呆地望着面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父亲,瞠目结舌不知所以。这一愣又被一杖结结实实打在腿上,只听父亲骂道:“还不快谢谢云公子?为了让你戒赌,云公子费尽心机安排下这一局,让你经历了一个赌鬼所能经历的大输大赢,大喜大悲。你要再赌下去,你这几天的遭遇,迟早会真正发生!”

齐小山呆呆地望着死而复生的父亲,又看看跟在父亲身后笑吟吟的母亲和妻子,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中一阵狂喜,跟着又是一阵后怕,幸亏这只是一个骗局,幸亏自己遭遇的一切,并没有真正发生!他不禁冲安排下这个骗局的书生“扑通”跪倒,哽咽道:“多谢云公子点化之恩!令在下终生难忘!”

云襄扶起他叹道:“赌博的刺激怎比得上至爱亲情?有些东西你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珍贵,当你一旦失去,就悔之晚也!”

齐小山垂泪点头道:“我不赌了,我再也不赌了!我会珍惜今天所拥有的一切。”经历过大输大赢、大喜大悲的强烈刺激后,任何赌局都不会再有这样大的刺激。赌博的输赢对他来说,也确实不会再有任何吸引力。

齐老爷捧着个红封来到云襄面前,恳切地道:“多谢云公子为犬子所做的一切,这五千两谢礼,不成敬意。”

云襄没有推辞,坦然接过红封道:“齐老爷,我替河南灾民谢谢你!”

登上门外等候的马车,云襄正要离去,齐小山突然气喘吁吁地追出来,兴奋地问道:“云公子,你赌技超群,聪明绝顶,是不是就是那名传天下的千门公子襄?”

云襄微微一笑,反问道:“公子襄很有名吗?”

马车绝尘而去,齐小山极目眺望,目光已从感激和敬仰变成了崇拜,心中更是热血沸腾:他就是公子襄,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千门公子襄!他竟然亲自为我设下了一个善意的骗局!老天!公子襄竟然亲手教过我赌术!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千门弟子了!

齐老爷突然给了发愣的儿子一记爆栗:“还不快去把放假回家的仆役们都叫回来,看看现在家里乱成了什么样?”

齐小山转头望向父亲,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说道:“爹,我要去京城!”

“去京城干什么?”齐老爷有些惊讶。只听儿子兴冲冲地道:“这次我去杭州,看到官府的公告,刑部正在招募年少有为的青年做捕快。孩儿学过武,想去试试。我要做个最好的捕快,成为像柳爷那样的天下第一神捕!”

齐老爷盯着儿子的眼睛,第一次从那里看到了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和向往。他欣慰地点点头:“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为父相信你总有一天,必能光宗耀祖,名扬天下!”

缓缓而行的马车中,云襄将五千两银票仔细收好,正待舒服地躺下来,就听赶车的筱伯在外面笑道:“公子,这回这五千两银子挣得可不轻松。咱们调动了多少千门弟子,甚至将杭州鸿运赌坊都包了下来,开销之大完全超出预计。咱们为这区区五千两银子,或者说为那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值吗?”

“别总是想着挣钱。”云襄斥道,“那孩子本质不坏,既然遇上就帮人帮到底吧。”说到这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续道,“说到挣钱我突然有个想法。咱们能不能像这回这样,靠头脑和智谋,为他人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并收取相应的费用。如今济生堂开销甚大,不广开财路,如何能维持下去?”

筱伯想了想,连连点头:“公子这主意不错,凭公子的聪明才智,任何难题都必能解决。只是,具体咱们该如何操作呢?”

云襄沉吟道:“你可以先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就说千门公子襄公开为天下人排忧解难,任何人只要请求合理,又出得起价,公子襄都愿为他服务。”

筱伯笑道:“此言一出,江湖上还不掀起轩然大波?想买公子智慧的人,恐怕会挤破门槛。”

云襄也笑道:“那您老就替我把好关,咱们伤天害理的事不接,没有把握做到的事不接,报酬太低的事也不接。是为本公子三不接!”

“老朽这就去办!”筱伯甩出一个响鞭,马车立刻加快了速度。

一个消息像水珠落入滚烫的油锅,立刻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渐渐声名鹊起的千门公子襄,以智慧公开为天下人排忧解难,这消息像风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江南。有的人怀疑,有的人嘲讽,有的人观望,但也有人冲着公子襄的名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自己的难题写成帖子,送到指定的望月楼。

半个月后,云襄与明珠在那座隐居的小楼中逗弄着孩子,也就是南宫放与赵欣怡的儿子。云襄记得孩子的小名叫佳佳,所以给他取名赵佳。他潜意识中一直拒绝承认这孩子跟南宫放有任何关系,所以就让他随了母亲的姓。

“佳佳到这儿来,到姐姐这里来!”明珠将孩子放到地上,让他自己爬过来。看到孩子满地乱爬的可爱模样,云襄突然想到,怡儿给儿子取名佳佳,是不是在怀念那个蒙冤受屈、下落不明的秀才骆文佳?想到这他心中突然一痛,差点凄然泪下。

明珠见他望着孩子怔怔不语,不由柔声问:“公子又在想赵姐姐了?”

云襄勉强一笑:“没有,我只是在想,将来孩子大了,该怎样告诉他有关他父母的情况。”明珠在他眼中,始终是个未经风雨的千金小姐,他不忍将自己的烦恼或痛苦告诉她,她在云襄眼里,始终是个需要关心、爱护的小妹妹,而不是共担生活重担的同伴。

门扉响动,风尘仆仆的筱伯背着个褡裢兴冲冲地进来,不及抹汗便对云襄道:“公子!自从你以智慧为天下人排忧解难的消息传出后,望月楼差点让人给挤破。写给你的帖子实在太多,老奴也来不及细看,全给你带了回来,都在这里了。”说着他放下褡裢,沉甸甸的,怕有好几十斤。

“想不到我还这么有人望。”云襄笑着抽出几张帖子,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兴奋,就像孩童在拆看着自己新奇的玩具。明珠看看那一叠一叠的帖子,夸张地叫道:“这么多?不会是张家丢了狗,李家掉了猫,也让堂堂千门公子襄帮他去找吧?”

云襄草草看了几张帖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明珠见状,知趣地抱着孩子出门去晒太阳,她知道云大哥在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专注和安静。筱伯也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与明珠在外间细说外面的风土人情。不知过了多久,就见云襄开门而出,铁青着脸对筱伯道:“筱伯,你给那些等候消息的人传个话,就说有关倭寇的帖子,我公子襄都接了。”

“倭寇?”筱伯吓了一跳,“公子你、你不是要对付倭寇吧?”

云襄慎重地点点头:“这是我公子襄公开承接的第一桩事,这里的帖子一多半都跟倭寇有关,我要不接如何对得起别人的信任和企盼?又如何对得起大家对公子襄的崇拜?”

筱伯目瞪口呆地喃喃道:“公子你既没一兵一卒,又无坚船利炮,如何对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倭寇?要知道朝廷每年靡费无数粮饷,折损无数兵将,也无法根除倭患啊。”

云襄沉声道:“事在人为!虽然我现在还不知如何才能对付倭患,但看到那些血泪写就的帖子,我云襄愿把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声名,乃至身家性命押上去,与倭寇一决生死。”

明珠痴痴地望着斗志昂扬的云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知道倭寇的狡诈和凶残,但她也知道,面前这个并不算高大强壮的男子,决不会在任何暴行面前退缩。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上苍眷顾这真正的勇士!

千门公子襄接下所有与倭寇有关的帖子,以一己之智向倭寇宣战的消息,像平地惊雷,数日间便传遍大江南北!人们议论纷纷,尤其那些倍受倭寇侵扰的江、浙、闽等沿海省份的百姓,更是奔走相告。有人怀疑,有人嘲笑,更有人揣测公子襄是在哗众取宠,欲扬名天下,只有深受倭寇之苦的沿海百姓,将公子襄视为最后的希望。

帖子是接下了,但如何对付在海上飘忽不定、来去无踪的倭寇,却让云襄一筹莫展。他一边隐名埋姓走访倭寇出没最频繁的沿海城镇,一边苦读古人留下的兵法韬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云爷教过自己无数千门之道,却偏偏没有教过自己兵法。更难的是,自己手中既无一兵一卒,也无战舰粮饷,不说平息倭患,就是想与倭寇一战,都有些痴人说梦。

看来自己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云襄在心中暗叹,遥望茫茫大海默然无语。明珠见他眉头深锁,知道他遇到了为难之事,不由柔声鼓励道:“公子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退缩过,我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云襄不想让明珠担心,强笑着对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默默回到车上,云襄顺手抽出一本书。为了旅途不致寂寞,他的车厢中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书。这是一本《论语》,他几乎背得滚瓜烂熟,不过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是信手翻开,一句熟悉的话突然映入眼帘:君子善假于物。

看着这句熟悉到几乎遗忘的圣人之言,他的嘴角渐渐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刀光如电,从带着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过,花瓣微微一颤,如被和风轻轻拂过。一只停在花瓣上的绿头苍蝇受到惊吓,“嗡”一声飞起,却在半空中一裂两瓣,直直地落入草丛中。

江浙两省总兵俞重山缓缓用素巾擦去缅刀上的污秽,这才平心静气还刀入鞘。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闻鸡起舞,练一回家传刀法,很难相信面目粗豪、身材魁伟的他,能将刀法使得这般细腻。

廊下站着贴身的副将张宇然,见他收刀忙躬身禀报:“总兵大人,营门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俞重山抹着头上的汗珠,国字脸上有些不悦,心不在焉地问。身为督领浙江一省兵马的掌兵大员,那些削尖脑袋想跟他攀上关系的人实在多不胜数,像苍蝇一样讨厌,他早已不胜其烦。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这些人形苍蝇一个个都劈成两半。可惜人不是苍蝇,所以他只有严令部下,任何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见,张宇然跟随他多年,不会不知道他的脾气。

“他自称公子襄。”张宇然忙道。

“公子襄?”俞重山一怔,“就是那个妄称要凭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门公子襄?”

“正是!”张宇然笑道,“所以属下不敢自专,才冒昧向大人禀报。”

俞重山哑然失笑:“这个小骗子,骗骗乡野愚民也就是了,居然敢送上门来?你还愣着干什么,直接绑了送杭州府,一顿板子下来,我看他还敢蛊惑人心,骗人钱财。”

张宇然有些迟疑,嗫嚅道:“他让我给大人带句话,小人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话?讲!婆婆妈妈的干什么?”俞重山乃世袭将领,从小受父辈熏陶,说话办事雷厉风行,最见不得迂腐书生和婆婆妈妈的部下。张宇然追随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气,忙硬着头皮道:“他说他是来向大人问罪,大人若不见他,就是畏罪心虚!”

俞重山十七岁由世袭点检从军,从最低级的军官一步步升到统领两省兵马之总兵,自问这二十多年军旅生涯,一向坦**做人,廉洁做官,军功卓著,这让他一直引以为傲。今听到有人竟敢上门问罪,他哈哈一笑:“那好!我就见他一见,他要说不出老子的罪状,老子要加问他一条诬陷之罪!”

张宇然如飞而去。俞重山大步来到中军帐,大马金刀地往案后一坐,就听门外步履声响,一个青衫如柳的书生被张宇然领了进来。只见他无视大帐两旁虎视眈眈的狼兵虎卫,对俞重山坦然一礼:“小生云襄,见过总兵大人!”

俞重山满面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千门公子襄?听说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骗过不少人,竟然还敢来见本官。不怕本官将你绑了送知府衙门问罪?”

云襄哈哈笑道:“江湖宵小,自有捕快缉拿,将军若以虎威捕鼠,只怕会被天下人耻笑为:拒狼无能,捕鼠有功。”

俞重山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自认是江湖宵小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只想问你,本官何罪之有?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本官帐下的军棍,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门的板子轻松。”

云襄迎着俞重山虎视眈眈的眼眸,坦然道:“将军抗倭不力,是罪一!”

“放屁!”俞重山勃然大怒,愤然拍案,“本官自任江浙总兵以来,多次击溃倭寇侵袭,毙敌数万,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骚扰,我俞家军更被百姓誉为虎军!你竟敢说我抗倭不力?”

云襄目光如电,与俞重山针锋相对:“请问将军,倭寇最大一支东乡部,人数过万,在海上啸聚来去数载,屡屡骚扰我沿海城镇,将军可有歼敌之策?”

俞重山一窒,立刻道:“只要东乡平野郎敢骚扰我江浙疆域,本官定毙之!”

云襄哈哈一笑:“倭寇不除,骚扰不止,此理人人皆知。将军上任数载,仅守住治下疆域,也敢说抗倭有功?”说着他抬手往虚空一挥,似将数千里海防尽收袖中,“江浙两省富足天下,将军兵精粮足,据此优势却不思进取,一味驱狼伤邻,使倭寇数度深入闽、粤诸省腹地,此其罪二!”

俞重山急道:“各地驻军,皆各有司职,别人守不住疆域,与我何干?”

“请问将军,闽、粤诸省百姓,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你身为守边将领,对他们的安危有没有责任?”见俞重山一时语塞,云襄喟然叹道,“你作为江浙两省总兵,能保一方百姓平安,有功;你作为与倭寇作战多年的资深将领,只管自己门前无雪,不管邻里安危,有罪!”

俞重山瞪着书生默然良久,最后颓然叹道:“倭寇扰边,本官忧心如焚,但职责所在,有些事我即使想管,也无能为力。邻省有难还可出兵救援,路途太远也就鞭长莫及。不是本官心胸狭隘只看到江浙两省,实在是力有不逮。”

云襄叹道:“大明数千里海防线,即便再多几支俞家军这样的虎军,也守不住这万里海域。若都像将军这样固守一隅,倭患永难消除。”

俞重山微微颔首:“主动出击,以攻代守,固然是兵法要诀。然我水军方动,倭寇已远逃千里,窜入邻省疆域,本官空有虎狼之师,也有劲无处使啊!”

云襄点头道:“抵抗倭寇,不能各省分治,应该组成一支机动的铁军,作为主动出击的利剑。一旦发现倭寇踪迹,不拘地域统属,千里奔驰,一击必杀,甚至挥师直指倭寇巢穴,擒敌擒王。以将军抗倭的职责,应该立刻上书朝廷,请旨组成这样一支专司剿倭的精锐机动部队,是为剿倭营。”

“剿倭营?”俞重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公子所言甚是,不过即便有了剿倭营,要想预见倭寇侵袭的地点,予以迎头痛击,也是难如登天。”

云襄淡淡笑道:“将军只需训练精锐,上书朝廷请旨组建剿倭营。至于如何聚歼倭寇,本公子自有妙计。”

俞重山打量着云襄,将信将疑地问道:“公子不过是一个江湖老千,何以知兵?”

云襄笑道:“兵者,诡道也,与千道不无共通。在我眼里,倭寇就如押宝的庄家,他将宝押在我大明数千里海防线,由咱们来猜。猜中了留下他们的人头,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如果老老实实地猜,猜中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不过如果出千,猜中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有理有理!”俞重山连连点头,望向云襄的目光已与先前完全不同,“若朝廷同意组建剿倭营,我定举荐公子做个参军。”

俞重山本以为云襄定会感恩戴德,毕竟有才华的人,都渴望一个展示的舞台。谁知他却微微摇头道:“我从不借他人之手来赌博,我要么不赌,要赌就要亲自上阵。”

“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若答应组建剿倭营,俞将军是不二人选。我可以在将军帐前挂个参军的虚衔,不过将军若要用我,就要让我指挥全军。”

俞重山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云襄一脸正经,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不禁仰天大笑:“书生论战,不过纸上谈兵。你既无带兵经验,又无半点军功,甚至连战场都未上过吧?竟然要我将数千将士性命,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荒谬,真是荒谬!公子襄,你实在太狂妄了!”

面对嘲笑云襄面不改色,待俞重山渐渐止住了笑声,他才坦然道:“诸葛孔明也是一介书生,也无带兵打仗经验,却能一战成名,辅佐刘备三分天下;韩信由小卒一步登天,统帅汉王全军,最终也击败一代枭雄项羽。云襄不敢与前辈比肩,但指挥几千人马击败小小倭寇,云襄还有这点信心。”

俞重山本来已收住笑声,闻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边笑边擦泪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自比诸葛武侯和淮阴侯?这种从天而降的兵法大家,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旷世天才,你公子襄何德何能,竟敢与他们相提并论?”

云襄待俞重山笑够了,才淡淡道:“在下愿与将军比一比用兵之道。”

俞重山又是一阵大笑:“如何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书,我肯定背不过你。但带兵打仗,经验、韬略、威信缺一不可,你除了死记硬背下几本兵书,一样也没有,如何跟我比?”

云襄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俞家军每月都有实战演练,你我可各指挥一军一较高下。”

俞重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襄,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脸上满是宽容的微笑:“俞家军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虎军,只听我的号令,你有何威信指挥他们?”

云襄沉声道:“诸葛亮初出茅庐,刘备即登坛拜将封为军师,对全军有生杀大权;韩信也是由刘邦授帅印及尚方宝剑树立威信。在下不敢要将军如此隆重,只要将军借我一件可执行军法的信物,在下愿与将军在演习场上一较高低。”

俞重山大笑着点点头:“好!以前每次演习都是咱们自己关门练兵,这回我就陪你玩玩。”说着将腰间的佩刀扔给云襄,“这是本官佩刀,见刀如见人。我给你一营兵将,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他们,十天后咱们演习场上见。”

俞重山这随手一扔,力道甚重,将云襄冲得一个踉跄,差点没有接稳。惹得俞重山又张口失笑,转头对张宇然吩咐:“你带云公子去军营,我帐下各营由他随便挑选。告诉将士们,云公子有诸葛、韩信之才,要大家万不可有半点轻视。”说完自觉好笑,又忍不住一阵大笑。

张宇然也笑嘻嘻地对云襄示意道:“云公子请跟我来。”

云襄有些吃力地抱着缅刀,对俞重山一拱手,面不改色地随张宇然大步出帐。二人来到外面的军营,张宇然笑道:“下次演习原本是轮到一营和七营,不过你也可以挑其他营,包括拱卫俞将军的虎贲营在内,你都可以随意挑选。”

“就一营吧!”云襄随口道。张宇然见他对各营似乎不了解,好意提醒道:“一营虽是俞家军精锐,能征惯战,但也是一帮骄兵悍将,恐怕不好指挥。要不要换换?”

“不用,就一营!”云襄貌似柔弱,却说一不二。张宇然无奈,只得将他带到一营驻地,老远便高叫道:“牛将军,我给你带高人来了!”

一个满面虬髯、面如黑炭的魁梧汉子,**着健硕如牛的上身钻出营帐,老远就和张宇然大声招呼:“好小子,知道老哥哥这里弄到点好酒,闻着味来了?”突然看到书生打扮的云襄,他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指着云襄问张宇然,“来从军的?你知道我最烦书呆子了,还往我这儿带。老七是儒将,最喜欢文化人,你该送他那儿去。”

张宇然忙笑道:“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一营点检牛彪牛将军,这位是云襄云公子,你们多亲近亲近。”

“怎么,不是来从军的?”牛彪看出些端倪,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宇然笑道:“云公子刚从俞将军处领了将令,从现在起到演习结束前,一营上下归他调度指挥,任何人不得抗命。”

牛彪有些惊讶:“我也归他指挥?”

张宇然肯定地点点头:“对!你也归他指挥。”

“为什么?是朝廷派下来的人?”牛彪满脸不善地打量着云襄,一脸疑惑。云襄不等张宇然开口,沉声道:“一个合格的将领,只服从命令,从不问为什么!”

“你意思是我不合格?”牛彪挑衅地瞪了云襄一眼,转问张宇然,“这小子什么官衔,凭啥要我听他的?”

云襄举起手中缅刀,沉声道:“一营点检牛彪听令!”

牛彪望望一本正经的云襄,再看看一旁的张宇然,一脸茫然。云襄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这就是俞家军,原来这就是俞家军,俞重山的命令原来只是放屁!”

牛彪勃然大怒,双拳紧握直欲择人而噬:“你小子敢辱及将军,老子撕了你!”

云襄坦然直视着牛彪血红的眼眸,将缅刀举到他面前:“俞将军赐我佩刀,告诉我俞家军上下见刀如见人!可我遇到的第一个将领就无视他的佩刀,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么?”

二人瞠目对视各不相让,如果眼光可以如剑,此刻他们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拼斗。牛彪虎视半晌,见这貌似文弱的书生,眼中竟无半分退缩,他不禁有些气馁,勉强拱手拜道:“末将见过……”说到这突然忘了对方该如何称呼,只得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张宇然,张宇然忙小声提醒:“云襄,云公子。”

牛彪草草拱拱手:“见过云公子。”

云襄沉声道:“立刻集合部队,我要阅军!”

“现在?”牛彪有些意外,也难怪他感到意外,此时兵卒们刚晨练结束,正在用早饭,此时阅军实在有些不合情理。张宇然也小声提醒道:“云公子,此时兵将们正在用餐,是不是等……”

“倭寇来袭,会不会等兵将们先吃完?”云襄厉声打断张宇然的话,转头对牛彪道,“下次我不想再说第二回!立刻集合部队!”

牛彪不满地瞪了云襄一眼,高声大叫:“司号手,吹号!”

沉闷的牛角号在军营回**,带着浓浓的肃杀和战意。正在用餐的兵将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丢下碗筷从四面八方赶来。云襄自号角响起,就开始曲指数息,待牛彪整队完毕,他方停止。

“请云公子阅军!”牛彪整队完毕,立刻向云襄示意。“公子”这称谓既非军衔又非官职,顿时引起兵将们的好奇,不过俞家军军纪严明,众兵将心中虽有疑惑,队列却依旧严整肃静。

云襄缓缓走上高台,俯瞰着台下三百多彪彪汉子,举起数息的手高声道:“从号角响起到列队完毕,一营三百余人竟用了十八息,这就是号称俞家军精锐的一营?我看都是些衰兵疲将!”

见众兵将脸上都有气愤和不甘,云襄冷笑道:“你们别不服气。知道当年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一个万人队,列队要多少时间?十息!比你们快了差不多一倍!这就是蒙古铁骑能纵横天下,你们却连小小倭寇都对付不了的原因!”

众兵将脸上都有些惊讶,跟着有人高声喝问:“请问这话有什么根据?”

云襄目视说话的汉子,见他站在前排,看军服是个百夫长。云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向牛彪问道:“牛将军,队列中未经将令擅自说话,该受何罚?”

牛彪略一迟疑,喃喃道:“轻则十军棍,重则五十!示众。”

云襄冷冷道:“那你还不严明军纪?”

牛彪无奈,恨恨地瞪了那不争气的部下一眼:“来人!拖出去重责十军棍!”

两个兵卒勉强架起那百夫长就走,他却瞪着云襄吼道:“姓云的!老子不怕受刑!你说蒙古万人队十息就能集合完毕,有何根据?你要说不出来,老子不服!不服!”

两个兵卒将那百夫长拖走,他却还在高声叫骂。云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然后对那百夫长从容道:“据《蒙古军纪》记载,万人队集合超过十息,迟到者鞭二十;超过十五息,主将加倍受罚;超过二十息,主将斩!你若不信,可查《蒙古军纪》或《元史》,若发现本公子有半句不实,我愿加倍受罚!”说到这他顿了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断然挥手,“行刑!”

军棍击肉的沉闷声响,在操场上久久回**。众兵将鸦雀无声,望向云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他们开始发觉,这貌似柔弱、身份不明的书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善良可欺。

云襄环顾众兵将,沉声道:“从即日起,集合凡超过十息者,每息十军棍!牛将军!”

“末将在!”牛彪连忙躬身听令。云襄淡淡道:“让把总以上军官到帐中议事,其余人等继续用餐。”

牛彪立刻解散部队,并让军官们到自己帐中听令。张宇然见云襄已控制大局,连忙告辞而回,匆匆去向俞重山复命。

听完张宇然连比带画的讲述,俞重山有些惊讶。他方才还在后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将法,冒失地将一营的兵将交给一个从未带过兵的书生,不知到会闹出什么乱子。如今得知那书生已经在号令全营,他摸着颌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个公子襄,不像是没带过兵的人嘛。”

“这姓云的也太将自己当回事了,”张宇然很有些为同僚愤愤不平,“拿根鸡毛就当令箭,居然敢打将军的部下。”

“老子的佩刀是鸡毛啊!”俞重山顺手给了张宇然一巴掌,“令行禁止,此乃军人的基本素质,谁带兵不都一样?这一营也是我平日骄纵惯了,让人治治也好。”说到这他饶有兴致地抚着短髯笑了起来,“这个公子襄,我还真是小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