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娣明天要当新娘,同楼里的儿个小因看见她不喊三层阁阿姐了,朝她怪模怪样地笑。在这幢砖瓦结构的旧式小楼里,她生活了将近二十五年,今天,是她在这儿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这个意识几天来一直隐隐地骚扰着她的心境,此刻突然变得如此明晰,使彼娣情不自禁地激动不安起来,一股深深的依恋之情弄得她坐不是、站不是,心猿意马地不知做什么好。
她下楼,去厨房,姆妈在为她包莽菜肉馅饺子,她要帮着刹馅,姆妈把菜刀从她手中夺下来:“上楼去,上楼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他们一楼五户人家合用一间厨房,烧饭辰光真是背脊贴背脊。
“上楼也没事,闲得慌……”俊娣说。
“听听音乐看看书,你不是蛮欢喜的吗?”姆妈好慷慨地说,可是平常她总叫:‘二“该娣呀,洗碗!”“妓娣呀,倒垃圾!”看见吸娣听半导体、看小说书就唠叨:
“我们家养不起金枝玉叶!”屋角开始,轻轻地细细地扫起地来。其实地上并没有什么灰尘,。上过蜡的地板光铿铿照得出人影。按照姆妈的吩咐,霞娣每星期都到三婶娘家借钢丝拖,把打蜡地板缝里的灰尘拖出来,扫得干干净净。姆妈。对嫂嫂难得说句好话,谈起地板却要夸她两声。哥哥结婚时,原本只想修整他自己的房间,是嫂嫂逼着他帮爹爹姆妈的房间也打上蜡的,被水洗得发白的地板足足上了三斤蜡才有光泽。
霞娣边扫地板边低头朝地上看,那里映出个头发稀黄,脸蛋活象小木偶的女娃娃,拖着鼻涕,一刻不停地咧开嘴哭。姆妈经常爱翻老账,她说妓娣小时候最爱哭,胆子小得不得了,到三岁还不敢自己走路。现在,这个胆小的女娃竟然就要当妻子、当母亲……像有一块酥糖在霞娣胸口慢慢融化,那又软又甜的滋味使妓娣几乎要醉了。哦, 自己将来要有个女儿,一定比自己聪明些、漂亮些,肯定会的,因为祥生是个英俊而有头脑的男子汉呀……妓娣羞涩地笑了,她从小就喜欢把布娃娃揣在怀里扮演小母亲的角色。
“俊娣。快放下,快放下,等你姆妈来扫!”
爹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艘娣身后,来夺她手中的扫帚。妓娣不松手,爹爹生气了:“你明天就要到人家家去当女儿了,今天还不肯陪爹爹说几句话吗?”爹爹说着一阵一阵干咳着。妓娣忙不迭地替爹爹捶背,看着爹爹抖抖嗦嗦的花白的后脑门,她眼眶发涩,鼻孔里痒叽叽的。
“霞娣,东西都齐全了吧?爹爹钱虽然不多,不过还是有一点存款的,你缺少什么尽管开口。”泛着蛋青色的光泽,隐约照得出人影。
霞娣捧着它,那里面映出一张桃核般的老人的睑,不管生气还是高兴,都是瘪嘴整眉的。姆妈告诉霞娣,奶奶命苦,十六岁出嫁,十九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五十多年,含辛茹苦把爹爹拉扯成人……姆妈埋怨嫂子时总要抬出奶奶,说奶奶若是不死,看见嫂子这样不懂妇道,肯定要把青瓷花瓶收回的!嫂子却对霞娣说,奶奶太可怜了,她是封建礼教的殉葬品,一辈子没尝到幸福的滋味。
不管奶奶幸福不幸福,霞娣都佩服她的忠贞不渝。倘若霞娣处在奶奶的地位呢?
有一次,霞娣要考验祥生对自己的爱情,她对他说:“倘若我先死去,你别再娶老婆。我知道你和别人在一起,灵魂就不能安宁了。”祥生爽快地答应了。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呢?”霞娣反间他。
祥生说:“我若比你先死,你干万别守寡,再找一个好丈夫,只要你快活,我在天之灵就感到安慰了。”
“不不不,我们谁都别先死。”妓娣一下子扑在祥生的怀里叫着,她实在忍受不了没有祥生的孤独的!
“哥~!”靛娣酸楚地唤了一声“哥,你去把嫂子接回来吧!你不想她吗?你不想因因吗?”哥哥点上了一支烟,不作声。
“哥,明天喜宴上少了嫂子和阂因,祥生家的人会见怪的!我只有你一个哥呀!”
哥哥把自己的脸浸在一圈圈的烟雾里。为祥生的妻子, 自己曾经几晚几晚地睡不着,担心祥生是不是愿意娶自己为妻呢!
霞娣害羞地笑了,把滚烫的额头抵在阴凉的玻璃窗上,仿佛一头钻进了五彩云霞之中……
“霞娣,吃饭罗~”姆妈把门板拍得澎澎响。霞娣真恼她打断了自己的遐想。其实,霞娣一点都不想吃饭,胸膛像鼓满了风的帆,不断地涨大涨大,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无端地忽而飘上,忽而飘下。
霞娣嚼着饺子,不知什么滋味,只知道使劲顺嘴,显出津津有味的样子,让姆妈高兴。
爹爹就着饺子,吸着特加饭酒,鼻息哼哼地沉醉在他自己的天国中。
哥哥一个接一个发疯似地吞着饺子,仿佛要把烦愁统统咽进肚里。
只有姆妈一个劲地说:“霞娣,好吃吗?霞娣,多吃点呀!妓娣……”
“姆妈,我实在吃不下了呀。”
“怎么就吃这么点?”姆妈吃惊地间。
“越老越糊涂,你早先怎么告诉我的?出嫁前一天,一口汤也喝不进。”爹爹填姆妈。姆妈笑了,又撩起围裙拭眼泪。
霞娣知道姆妈舍不得她离家,她的眼圈也红了,赶紧站起身说:“姆妈, 你自己吃呀,我回房,再收拾收拾。”她要再待下去,母女俩一定会抱头痛哭的。
天晚了,楼梯口很暗,霞娣差点撞着个人,定睛一刚劲的身躯上。她想大声对他说:我的一切属于你!我愿为你牺牲一切,从此刻直至永远……
为什么谈恋爱这么多年, 自己没有对他说这句话呢?应该马上让他知道,否则他也一定会像自己这样辗转反复不能入眠的!
被娣被这个念头折磨得燥热不安,她在小阁楼里待不住了,她应该立即到他身边去!
俊娣像个梦游的精灵,悄悄地拉开了门,吸手赚脚地摸下楼梯。
黑暗中,整性楼里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像深海的底。俊娣的心紧张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忽然,在妓娣眼前闪出一块幽幽的光斑,难道是女锅补天漏下的宝石?妓娣好奇地伸手去摸它……吱呀~
“谁呀?”是姆妈的声音。
“哪里有人?。见鬼了。”爹爹一声一声地干咳。
接着又响起姆妈翻身下床的声音,倒开水的声音……原来,俊娣已站在爹爹姆妈的房门前,那光斑是门上的铜把手。
俊娣一下子清醒了,她伏在门上,听爹爹呵斥着:
“这么烫的水,能喝吗?”爹爹在姆妈面前常常肆无忌惮地发火。
“我去掺点凉开水,你躺下,别冻着。”姆妈在爹爹面前永远是温顺的语调,不管爹爹怎样电闪雷鸣,姆妈的脸永远象三月的春阳。
霞娣想笑、想喊、想唱歌,可是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精心缝制的新娘嫁衣裳。她站在玫瑰色和青绿色交织的小窗前左右顾盼,她为自己的美丽淌出了甜津津的泪。
往年,胭脂花和指甲花开花的时候,姐姐就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摘下来,放在碗里捣,捣出红红的汁。
放学后,楼上的典典、前弄堂的小瑰、后弄堂的小迁,都上小慈家天井里来。姐姐用胭脂花的汁给大家涂脸颊,用指甲花的汁给大家抹指甲,然后,教大家跳舞,跳采茶舞、洗衣舞,还跳四只小天鹅。晚上,就跳给弄堂里乘凉的大。人们看。
有一次,姐姐叫小瑰和典典扮演草原英雄小姐妹,让小慈和小近幕后伴唱。小慈不高兴了,装肚子痛,不肯唱。姐姐当大伙面训斥她,说她好表现自己。小慈气哭了,晚上睡觉,硬和姐姐分被窝。
第二夭,姐姐教大伙跳织网舞,小慈不去跳,关上门,在门缝里偷偷看。
小瑰说:“小慈呢?她不练,晚上会出洋相的。”
姐姐说:“小慈在帮姆妈干活,等一会就来。她聪明,很快就练熟的。”
小慈不生姐姐气了,开了门,跳到天井里,和大伙一起跳起来。
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那几年时兴戴毛主席像章。典典的爸爸当了工宣队员,带回好多好多像章,金的银的红的,典典每天轮换着扭转身就走,好象小慈不是人,哼,谁稀罕他!
(五)
小慈磨磨蹭蹭地穿上胶鞋,穿过天井朝大门走去,踢蹋踢踢的脚步声表示了她心中极大的不情愿。
门口的信箱里有一包牛皮纸的包裹,上面竟写着小慈的名字。小慈很奇怪。
是一只纸盒,里面装着只绢纱制的小花圈,还有一张附条:“小慈:请代我把这只花圈祭在小荟的灵前。沛沛。”原来是那个沛沛!
姆妈撩起饭单拭眼睛,说:“亏她还记着小荟呀。”
“哼,假惺惺。”。小慈气鼓鼓地说。这包裹没封口,也没贴邮票,准是沛沛自己塞在信箱里的。既然到了门口, 为什么不进家门?
一定是她心里有愧!
(六)
沛沛是姐姐最贴心的好友。
沛沛有一对眼睫毛很浓很长的大眼睛。有人说沛沛比姐姐好看,有人说姐姐比沛沛耐看。
有一天傍晚,沛沛花枝招展地来找姐姐,要姐姐陪她去“对象”。
“听说是个很帅的‘秀才”家庭条件也不错。”
姐姐用手指划着脸颊羞她,她便搔姐姐的胳肢窝,两喘口气,忽然觉得肩头一轻松,扭头看,沛沛挺精神地站起来了。
“沛沛姐,你……?”
“我没醉,不过你别告诉他们。”沛沛叹了口气说。
“那你……”
“你快进去吧,好好照看你姐姐,别让她被人灌醉。我回家了。”沛沛拍拍小慈的头,轻轻地拉开了门。
小慈追到楼梯口,暗黝黝的楼梯间,沛沛穿着白风衣的身影像一个迷离的梦。
(八)
有了垠哥以后,姐姐难得回娘家。吃饭的时候,小慈就急匆匆地把憋了很久的很多事情告诉她听。姐姐听着听着,突然说:“糟糕,忘了把胃舒平放在饭桌上了,你现哥一定不记得吃药,不吃药,他会积食的。”
“姐,你怎么没听我说话呀!”小慈委屈地叫起来。
晚上,小慈哀求姐姐:“姐,今晚就住在这儿吧,再帮我搔搔背。”
“徽鬼,又不洗澡了。姐现在帮你搔。”
“不,我要你和我睡二被窝嘛。”
“不行,你垠哥晚上要读书”要有人替他烧夜点”
“去去去!”小慈恨砚哥,她认定,是现哥夺走了她的姐姐。院,半个月下来,馄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
垠哥对姆妈说:“我自己烧了菜去吧,姆妈你好少操劳,我也省得多兜圈子。”
姆妈怕现哥烧的菜不好吃,隔几天仍做几样精致的菜叫小慈送到医院。
小慈从医院回来,姆妈间:“你现哥做什么菜呀?”
“清炖鳗鱼。”
“什么?鳗鱼是海鱼,是发病的呀!他存心害小荟啊?”姆妈一听跳了起来。
那天小慈又去医院,馄哥没送菜来。姐姐说:“我猜准你今天要来”所以叫你垠哥别来了,那么多菜,我吃不了的。”
可是隔壁**的病人偷偷告诉小慈:“你姐夫三天没来医院了。”
小慈当着姐的面不发作,出了医院直奔垠哥家。推门进去,看见沛沛和现哥面对面隔桌坐着,现哥正起劲地说着什么,沛沛手撑下巴, 目光越过桌上小山似的书籍盯着现哥的脸。
小慈觉得浑身血要从脑门顶冲出来了,她带着哭腔喊:“现哥,你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
沛沛拉她坐下,她一挥手甩开了。现哥拚命解释,她一句也听不进,她为姐姐抱不平,为姐姐难受得揪心扯肺。
晚上,现哥战战兢兢地到小慈家,对姆妈说:是姐硬叫他别烧菜送去了,姐要他在家加紧温功课 ……
开追悼会前的那个晚上,沛沛来小慈家,捧着一大束白玫瑰花:“小慈, 明天正是研究生考试的日子,我不能参加小荟的追悼会了,请代我把这束花献在她的灵前。”
小慈心里顿起疑云,开口问:“这么说,现哥也要去赴考罗?难道他也不想来参加追悼会吗?”
“如果……你们家……能谅解的话……”沛沛努力选择字眼。
原来她是来为现哥做说客的!一股怒气涌上胸口,小慈浑身打抖。
“其实,真正的悼念是在心里。小荟活着,多想阿馄能考上……”
“我们不稀罕他!如果他良心上过得去,如果他不怕被众人骂!”小慈恨恨地说。
“小慈呀,你在和谁说话?”姆妈在里间问,姐姐一死,她就瘫在**了。
沛沛默默地摆摆手,默默地退出了房门。小慈伏在窗
前看她,在月色朦胧的天井里,沛沛穿着黑呢外套的身影
象一个难解的谜。
(十七)追悼会就要开始,现哥仍没到场。
姆妈担心他会不会伤心过度,路上出车祸,爹爹要亲自到车站去接。
小慈说:“别指望了,他不会来的,他今天去考试书,头痛得要命。”现哥摘下眼镜,使劲揉着眼角, 又问:“小慈,今天怎么会有空休吗?”
“他忘了,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忘了姐姐!”小慈的心咕咚一声掉进深深的冰窖里,寒意一下子渗遍全身。
“小慈,你怎么啦?”
小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发誓般地宣布:“我再也不叫你混哥了!”
(二十)
小慈想起一件事,姐姐刚结婚不久,有次回娘家,悄悄地告诉小慈,说馄哥向她起誓了,八辈子都不忘记她。倘若她先死,他就把她的骨灰吞到肚子里,让她和他溶成一体“
小慈站在墙角的旧花盆前,痴痴地看着那两叶卵圆形的嫩芽,心头滚过一阵阵酸楚。
(二十一)
三个月后,现哥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他和沛沛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来探望爹爹和姆妈了。
姆妈尽管背地里诅咒过现哥,可此刻却一口一个“阿馄”地叫得甜,还亲自下厨房去煮水铺蛋。
“阿现呀,真有出息,唉,我家小荟没福气呀。你和沛沛几时办大事呢?”姆妈说话真不会打弯。
“没,没有……”现哥涨红了脸。
小滋看见她手心里有一张剪成心形的小照片,照片上是笑得很美的沛沛。
“刚才,我。从那书签上取下它……拿到通知书那天。,他问我要了这张照片,把它嵌在你姐留下的书签里”
小慈呆了半天:“那么你为什么要取下来?你不喜欢混哥吗?”
沛沛又羞又甜地笑了: “他到国外,要攻学位,困难大着呢!我不愿他把精力浪费在儿女私情上……再说,三五年以后的事,谁又料得到呢?”
(二十四)
十字路口,沛沛和小慈道别了。
小慈站在路边上,看着沛沛穿过车辆如梭的马路。在飘着深深浅浅的云影的大街上,她穿着枣红色羽绒衫的身影象一首韵味无穷的诗。
“姐姐……”小慈心里喊着,全身浸在绵绵不尽的思念中似的屁股。
都怪爹爹姆妈, 回来奔丧还去住蛮高级的旅馆,把小豆子丢给美琴带。天晓得,美琴前不久还要阿娘替自己缝被头呢。姆妈说,爹爹临动身前弄到个外调任务,“公私兼顾”,住旅馆的钞票可以报销,还有出差津贴呢。
这么说, 爹爹姆妈并不是一心一意替阿娘办丧事来的?阿娘九泉之下若有知,会生气吗?从前阿娘常常给美琴敲木鱼的:“为人在世,第一不能忘根本,第二良心要端正,否则连畜生都不如。”
主办丧事的大姑妈已经怨气冲天了,因为美琴的哥哥竟然不回来参加阿娘的丧事,竟然只寄回五十元钱,竟然说:“让小豆子代替我给阿娘鞠三个躬吧!”
大姑妈托人油印了一大叠讣告,远开八只脚音音晃晃里的三亲六戚都请到了,作为长房长孙的哥哥竟缺席,这叫她面子上如何下得来?
“小时候撤尿撤在阿娘被简里的日子都忘记脱了?人一生只有死一趟,随便怎样也该回来给阿娘送送行的,黄泉路上多孤单呀。”
美琴看着大姑妈红红的眼圈,觉得她讲得蛮有道理。
可是,哥哥给美琴的信中写道:“……我正在修改我的设计方案,尽量使它无懈可击,这是我竞争总设计师职务的关键呀,你说,我能离开吗?阿娘的死,我非常悲痛,几夭吃不下饭。可是,即便我赶回家,阿娘也不会起葬场!”美琴赶紧讨救兵。
”川阿,小豆子,你早。要穿红衣服吗?不错不错,小豆子有眼光,红色,代表着热情和光明,来来来,快把手伸出来,……”乐乐替小豆子套上红尼龙的茄克衫。
“乐乐,你疯啦!……”美琴突然把话咽了下去,她注意到乐乐依然打扮得过分艳丽,长头发高高地盘在脑袋上,别了只水钻石的发夹,戴着副水钻石的耳环,颈脖上还有一圈水钻石的项链,看着她,就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是闪闪发光的。
“乐乐,你……就这样去火葬场?”
“当然罗。”
“大姑妈 ……会说你的……”
“别理会我老娘那一套,她到更年期了,喜欢罗嗦,一天不骂人她活不下去。”乐乐是大姑妈的宝贝女儿,大姑妈宠她, 只差没有倒过来叫她姆妈了。
“可是,阿娘死了,你还打扮得这样,不好……”
“美琴,你真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傻瓜。哪怕我们把睑都涂得墨黑,穿得像瘪三一样,阿娘也不会再来夸你一孝顺的。”乐乐还要咯咯地笑!
乐乐难道不怕报应吗?美琴惊恐地想。据说报应对于
相信的人就很灵验,对于不相信的人就不灵验了。阿娘去世后,大姑妈把远远近近的孙辈们都叫拢来给
“乐乐,你带小豆子先走……”美琴吞吞吐吐,而且还。红了睑。
“作啥啦?”乐乐盯着她盘问。
“我……等小戴。”
“哦~就是那个小白脸,你们有约会呀!”
“没有没有,他说,要去给阿娘送葬。我讲了阿娘的身世,他很感动。”
“当心,男人都有两张面孔,两副心肠。你们敲定了吗?”
“还没有,还没有!”
“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烫馒头。”乐乐对美琴挤挤眼,抱起小豆子,走了。
美琴赶紧理了理散发,套上件灰塌塌的粗花昵外套,把黑纱端端正正地别在袖管上。摸摸口袋,有一块手帕,想想恐怕还不够擦眼泪,又从抽屉里抽了两块带上。
小戴还不来,美琴决定到弄堂口去等他。
头次和小戴见面,是在介绍人家里。美琴挺满意他的脸很白净,虽然是个工人,却像个知识分子。小戴却不大朝美琴看,也不大说话,有点心不在焉,美琴觉得自。惭形秽。分手的时候,小戴也没提出互相留通讯地址,客客气气地把美琴送上公共汽车就走了。美琴料定这件事十有八九不成功了,有点遗憾,不过因为经历多了,也就很快忘掉了。
自从小戴吻过美琴以后,美琴就敢随意地跟他说话了。
“开完追悼会,时间还早,难得请一天事假,我们索性到龙华公园去拍照,听说桃花开得很好看。”小戴兴致勃勃。
“不行不行,这样对阿娘不恭敬的。”
“小傻瓜,我们是等阿娘火葬后再去玩呀。”想想倒也对的,便同意了。
“你去换件衣服,我带的是彩卷,柯达的。”
“不行不行,先要开追掉会的。”
“对了,带几件漂亮的衣服,到了公园再换。”
小戴很聪明。其实,美琴心里是很想跟小戴在桃花丛中散散步,拍拍照的, 只是要有个在良心上讲得过去的理由,现在小戴帮她找到了这个理由。
美琴翻大橱找衣服,小戴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敲敲墙壁,又看看窗权。
“你们家就一间房吗?”
“嗯。我还没出世的时候,公家分给爹爹两间房,那时候爹爹正在争取入党,就把一间房让给人家了。”
“从今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 ……”美琴想想以后孤孤单单的日子, 自己可怜自己了。
小戴走到她面前,看看她,又吻了她一下。
美琴心突突跳着,推开他,说:“快走快走,来不及了。”
“你和他真谈得来吗?他不要是看中你那间房子吧?”
“不是的,不是的!”美琴拚命摇头,大姑妈真有点十三点兮兮,要让小戴听见,会生气的。
“姆妈,这两条挽联挂在哪里呀?”乐乐问。
“两边铅丝上都有别针的,就挂在这里。”大姑妈俨然象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了, “左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对对……哎呀,花圈这样放不对,要按辈份排次序。先是儿子女儿的,再是孙子孙女的,再是堂亲表亲的……左边是街道居委会领导的,右边是邻居朋友的……”
“姆妈,这头空出一块地方作啥用呀?”
“老方的花圈还没有到,这个位置蛮显眼,要留给他的。”老方,就是早先住在美琴家弄堂底那幢小洋房里的大局长呀!
“姆妈你不要异想天开了,老方是个大忙人,他怎么会来参加阿娘的追悼会?”
“肯定要来的,我给他寄了两张讣告。‘文化革命’中,老方两口子都下干校去了,他们的小儿子都是阿娘相帮照应的,老方是不会忘记的。”大姑妈肯定地说。
美琴看见她们亲手扎的大花圈放在灵堂最中央,大花圈上面就是放大了的阿娘的遗照,这张照片是前几年哥哥回家探亲时替阿娘照的,阿娘坐在晒台的藤椅上, 由于大孙子的归来而显得幸福、安详。美琴看着阿娘亲切的面容,心里头被杂七杂八的事冲淡了的思念和痛切又渐渐地聚拢来,她的眼前有点模糊了。
美琴的头皮一阵发麻,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响声,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裂口,让自己钻下去。
美琴惊慌地想:难道自己是盼着阿娘死吗?不是的,不是的!可是为什么阿娘死后自己并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呢?难道小戴真是为了房子才亲吻自己的?不会的,不会的!可是……为什么小戴今早要问:“从今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了?”美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嚓。
十三
“雅君,时间已到了,人也来得差不多了,我看就开始了吧。”爹爹对大姑妈说。
“等也等到现在了,再等几分钟吧,老方还没到呢。”大姑妈说。
“老方不一定会来的吧?”
“会的会的,他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不会忘记阿娘的。‘文化革命’中,多亏阿娘照顾他的小儿子。”
“这时候有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扛着一只租来的纸花圈奔了进来。
“同志,你大概找错厅了吧?”
“是这里,是这里,朱杏花老太太追悼会,没错。”年轻人喘着气说。
“你是……”
“我是老方。”
“哦~你一定是老方的儿子吧?”大姑妈喜出望
“姆妈呀,你好狠心抛下我们……”大姑妈在喊。美琴觉得心被撕碎了。她紧紧捏住乐乐的手,一步跨过帷幕。
帷幕后面, 白被单下,阿娘的身体怎么那么扁那么短呢?鼻孔里钻进一股阿莫尼亚的气味,阿娘的气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死了连气味都会变吗?美琴心里泛起一阵凄凉。阿娘,你的小美琴来看你了呀,你宽恕她吗?她曾经因为你不准她跟乐乐去参加舞会而向你发脾气,她曾经因为你在菜里多放了一点盐而赌气不吃饭,还有……在你临终的那一刻她没有守在你身边。
小戴挤到美琴身边,悄悄问:“你吃得消吗?看你脸色不对呀。”
美琴不说话,她看见爹爹和大姑妈伏在那白被单上愉哭,她的喉咙口有一团酸涩的东西止不住地拱上来了,她情不自禁地向阿娘的遗体走过去,小戴赶紧扶住她……
走近了,突然,美琴看到了阿娘的脸,她像挨了雷击似的,呆住了。
一张脸,灰黑的皮,眼眶和嘴深深地陷成三个洞,颧骨和鼻梁尖硬地凸成三只顶,就在那凸起的顺骨和陷下的嘴唇上抹了三团拙劣的胭脂红。
这是阿娘吗?简直比菩萨庙里判官爷身边的小鬼还可怕。不,这不是阿娘,美琴的阿娘有一张多么慈善的脸呀。
深深的恐惧袭击了美琴,她感到浑身冰凉,她不得不紧紧地挽住小戴的胳膊。
“阿娘肯定塞过她许多钱的。”表阿婶说。
“姆妈一向待人宽厚的。”大姑妈说。
后门好婆拉着大姑妈的手说:“阿娘有什么穿过的旧鞋子,送我两双, 留个纪念也好呀。”
“一定一定,好婆,我回去叫美琴寻出来送给你。”大姑妈慷慨地答应。
爹爹姆妈跟亲眷们一一打了招呼,对大姑妈说:“雅君,我们叫了出租车,你跟我们一道回去吗?连小豆子,正好四个人。”
“好好好。”大姑妈连声应着,又向大家关照:“你们自己回去吧,先到外面什么店里去转几圈,再进家门呀。”
“姆妈,作啥要去逛商店,我吃力死了, 只想睡觉。”乐乐说。
“死丫头,你想把火葬场的晦气带回家呀?去,随便到什么店里去转转,你平时不是最喜欢逛商店的吗?”
“姆妈,你的意思是把火葬场的晦气带到人家店里去吗?这不是太缺德了吗?”
“乐乐,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爹爹训斥道。
“美琴,今晚上带小戴到我们旅馆里来吃顿饭吧,有烤鸭呢。”姆妈一手拉住美琴,一手拉住小戴,“美琴有男朋友,我就放心了。你们年纪都不小了,抽空把房间刷一下,就可以办事体了嘛。这间房子就是你们的了, 以后我跟你爹爹退休回来,还可以争取再分配一间的呀。”
“姆妈,我一定照顾好美琴。”小戴很高兴地说。何处无芳草
吴柳和我在一个生产队里蹲了六年,可以说是合一副心肠的密友了。那时候我们在农场都小有点名气,我会诌几句“春风吹,泉水唱”的顺口溜让小分队的业余演。员去念,她则在大批判栏上写得一手好字,又因为有一张极标致的面孔,所以特别惹人眼。我和吴柳又是同一年调回上海的,那时我们俩都已年近三十了。吴柳分在一家百货商店的塑制品柜台上当营业员,装束渐改,愈发地出挑了。于是她踌躇满志地挑男朋友,听说介绍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次约会。我因为醉心于温课考大学,无暇顾及其它,与吴柳便渐次疏远了。次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与丈夫去南京路新华书店淘书,经过那家百货商店,忽然想起了吴柳,顺便拐进去望她。
塑制品柜台前生意十分清淡,几个营业员叽叽呱呱地闲谈,吴柳并不加入,独自坐在柜台前,一只手托着脸庞,垂着眼皮望着柜台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发呆,依然俏丽的脸上重重地罩着惆怅。
半夜里,我已朦胧入睡,性急的电话铃把我闹醒,吴柳的声音在话筒里嗡嗡地撞击着,我想她大概是一边蹦着一边说话的。
“你来啦!太好了!真想你!想死了……呜一”忽然哭起来,泪水冰凉地浸着我的耳朵。我的心霎那间变得如同棉絮般柔软,从前那么矜持那么冷静那么高傲的吴柳,是从来不哭出声的。
我们约定了周末见面,狠狠地聊它一个通宵。“我请你吃大菜,还有……哦,不说了,到时候让你吃一惊!”说着她格格格地笑个痛快,从前她是笑不出声笑不露齿的。
放下话筒,我品味着昊柳说话音调的抑扬顿挫,频率的缓急轻重,推测着她的打扮,她的神情,不觉亢奋,一夜无眠。
我起先一直以为我与吴柳重逢时,会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一起的,但是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发生。当我看见嵌在门框里的吴柳时,发现她十分得体地胖了一廓,穿着白色的大衣,描着银蓝的眼圈,扣子般大的钻石耳垂衬得她整张脸闪闪烁烁地艳丽。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她拥抱的了。果然她也没有失态地扑上来抱我,我们只是互相拉住了手,她的手凉得很,像捏住了几条小蛇,滑溜溜的。
那个夜晚是像诗一般值得吟诵的。纽约蒙来特旅馆十二层楼的窗户外,密集的灯与密集的星,是一副奇特的现地位和外貌寻上去的”她抽了下鼻子,“我再俗气,也不至于俗到这般地步,耽搁了这么多年,就是想找个情投意合的。”
“吴柳,吴柳,是我问错了,我道歉,好不好?”
“唉一”她忧郁地叹了口气,“别怪我要发火,你不知道,跟他好,我自己的决心也不牢固,钱和地位,毕竟是十分实际的东西。刚才我听你那么一问,心寒得要命,怕自己会动摇,才耍脾气的呢。人家请你来了,就想找你聊聊,鼓鼓劲的,我以为你是大学生,总能少点市俗气啾
十分的感动而且夹着几分的羞愧,我解嘲地说:“都是凡夫俗子嘛。不过,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后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于是。吴柳点点滴滴、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向我说起她的许多许多,从前我们在乡下六年说的话加起来还没这回多。
第一眼看到纽约时,你有没有一种近乎昏炫的感觉?也许你没有,你是来访间的,贵宾,背后头有无比坚固的靠山。我可惨了,存心背井离乡来寻找新生活的,背后是海,前面也是海。走出机场,簇簇拥拥的蓝眼睛黄头发把我搅得眼花缭乱。在国内,我算是领导时装新潮流了吧?自我感觉姿态仪表都算得上上乘的,你还记得我临上飞机时穿的那套玫红的套裙吗?特意仿着香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做的,送行的人都说“一级”!可一旦跻身于纽约机场
“没看见,我以为你已经找到她了。”寄娘说。
益明转身跑进机场大厅,玻璃门在他身后吮吮地弹着。同时,另一扇玻璃门被撞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转了出来。
“妈,哎呀,你们怎么在这儿等?我在里面一个熟面孔都找不到, 只好花钱请人搬行李了。”那妇女冲着寄娘喊,火气大得很。
“哦哟,银美,益明刚进去找你……你等息息,等息息呀。”寄娘忙不迭地也冲进玻璃门去了。银美拉长脸,给抱着的孩子擦嘴擦手,那孩子刚吃过什么,满嘴满手的握醒。因寄娘没介绍,我也不好上前搭汕, 只悄悄地打量着她,她浓妆艳抹,人长得娇小而媚俗。
过了一会,寄娘和益明出来了。益明从银美怀里抱过儿子,亲得叭喳响。银美娇滴滴地说:“这孩子一分钟不停,我可是累得要命呀~”
“银美,来认识认识,这是我过房女儿, 叫吴柳。”寄娘仙汕地笑着说。
“噢~就是从大陆来的呀~?”银美的眼珠骨碌碌地在我身上转, 当时我真想转过身给她一个大脊背。
因为我行李多,加上银美的行李,汽车后盖都合不拢了。我看见益明的粗眉稍稍皱了一下,心里便一挫!
总算都塞进了汽车,银美抱孩子坐在前座,我和寄娘坐在后座。汽车开的时候,也许因为我,大家都很少说话,要说也说极简单的话:“亲家身体好哦?”
“好。”银美,我心领了,可我比你高许多,穿不下的,你留着送别人吧。”银美愣了一愣,寄娘操操我:“拿着嘛,银美不在乎这点。”我说:“寄娘,大陆这几年时装变化像万花筒似的,我有穿的了。”说完话,我极礼貌地再道谢,退出银美的房间,下楼时我觉得肚子里鲤靛气排出了不少,脚步也轻了。
“这下你和银美的关系可僵了吧?”我有些担心。
哈~你猜错了,打那以后,银美突然待我亲热了,也随便了。
寄爹终于从西南部的亚利桑那州旅游归来了,他被那儿神奇的峡谷和森林迷醉了整整一个月。寄爹可是个帅老头,瘦高个,长方脸顶着一头纯白的发,像座美丽的雪峰。寄爹的肤色漆黑,透着阳光和风雨的气息。我妈告诉我,从前的寄爹可是国民党军队中一名年轻少校呢,寄娘因为迷恋他的英武才抛弃学业嫁给他的。1949年,寄爹带着寄娘去了台湾,人老了,退伍了,才随儿子来美国定居的。寄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家人围着他问长问短,他却很少出声,可他却没忘了给每个人带回一件小礼物,寄娘是一条印第安人的线围巾,益明是一条宽宽的牛仔皮带,银美是一条给纱的睡裙。真没想到他也给了我一件礼品,那是一根镀金的项链,坠着飞马形状的银挂件,我实在感谢寄爹,他没小看我。
“我背后从来没说过你什么,吴柳,我能懂得你和许多出国的人……”
你不会懂,连我自己也不懂。在国内时,我平常没少发牢骚,怨国家穷,怨政策不开放。可到了美国,我才发现我是那样地爱我们祖国,听不得半点说大陆不好的话,就像指着我鼻子骂我娘似的怒不可遏!
我们默默地看着墨蓝的夜空,看着遥远遥远的天际,混混沌沌的一团。我们互相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寄娘跑出来把我拖进餐馆,洪老板跟我道歉,说:
“吴小姐哪像大陆来的?上海人毕竟不同凡响。”我狠狠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好了,跟你说说宪明大哥吧。宪明是寄娘的大。儿子,理说应当是这个家庭顶重要的人物,可他却独自住在离曼哈顿有两个小时汽车路的布里尔克利夫庄园街,快四十的人了,仍独身,问寄娘为什么?寄娘支吾不清,而寄爹纸,便是那些。火辣辣的口号,确实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我们学校的留学生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文革’派,一派是‘反大陆’派,吴柳, 你猜我是哪一派?”
“反对派。”我答, 台湾来的留学生, 总归反大陆哄。
“错了,我是坚定的‘文革’派呢, 自己还用红布缝了只红卫兵的袖章,逢人就宣传造反有理,嘿嘿。”宪明。自嘲地笑着。
“宪明大哥,真没想到,你比我还积极。”
“我父亲天天跟我们说中华民族的伟大,说大陆上的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他之所以想移居美国,很重要的一点是想有机会回大陆看看。”
“噢~”我突然发现宪明与寄爹从相貌到神态是那么相像。
“前几年,从报上知道了越南人侵犯大陆领土,我真的想到大陆去参军,跑了几次中国领事馆,人家说不需要,才作罢。”
我痴痴地望着宪明十分舞亮的脸,要不是他亲口对我说,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会有这种事,他在美国有着那么高档的工作,那么舒适的生活,他什么也不缺少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不能理解他。
“这……我不很清楚,这种事是头头们的事,我嘛,充满着战歌、 口号、红旗……看着车窗外的摩天高楼,真如隔世一般。
宪明大哥问我是否能写信给家里人,托他们再替他买些这类歌曲的磁带,我告诉他,如今大陆上极少有这种磁带了,倒是有许多美国乡土乐曲和台港歌曲。他十分遗憾地摇摇头:“为什么没有了呢?不是很好听吗?有气势,有节奏,在某种地方与美国的摇滚乐有相似的魅力。”
啊,我亲爱的宪明大哥哟,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天将晚时,满街的霓虹灯金蛇狂舞般大放异彩。宪明大哥带着神秘的笑问我:“咱们不上馆子吃晚饭了,到我家去,随便买点什么吃吃,好吗?”
我慌得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带我上他家的用意我能不清楚吗?我却鬼差神使地点了点头。
车子便轻巧地驶上了高速公路。车开得很快,人像在飞。暮色中,高速公路上盘踞着两条车灯的长龙,一条是白色的(前车灯),一条是红色的(车尾灯)。我的心越来越盼望着什么,也越来越紧张了。
终于到了布里尔克利夫庄园街,车子在一幢淡绿色的洋房前停住了。宪明大哥轻快地开了门,引我上二楼,一
边走,他一边喊了起来:“琳达,来客了!”
我以为琳达是女佣之类的人,心暗忖:宪明还怪阔气。踏着楼梯上轻柔的徐色的地毯,想象着往后自己将成为这淡绿色房子的女主人,兴奋得竟有些头晕了。
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一位披着金发的美国女郎,穿一件豆绿的曳地长裙,碧蓝的眼睛像两潭他水映照着明媚的月就像要捕捉雾一般。有这样几件事。
每次我进厨房给客人端菜,大厨总要与我开玩笑,大厨从前也是从大陆来美国的。大厨说,“吴柳,常对我笑笑吧,我手就来劲了,包你的客人吃上菜叫好。”大厨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知道我笑得很好看,那何必不给人家笑呢?有一夭,老板在店堂侧门候着我,说:“吴小姐,请你稳重、一点,这不是舞厅。”我一吓一惊一失手,菜盆从托盘里滑到地上,发出清脆而惊人的吮嘟声。这一天我白干了,工资抵了赔款。回去的路上,心里飘过一阵凄凉,无助的寂寞。晚秋纽约的大街上,风疾疾地在高楼的夹弄里掠过,透人心的凉。有人替我披上风衣, 出店门时,我竟忘了取风衣。是老白,他望着我,我感到人间的温暖,眼眶与鼻根一阵麻辣辣的热。老白口拙,少言语,不过脸部十分生动,我才发现的,心里的情都在眉宇间演出。那晚他请我上咖啡馆。
“下回遇上我,让他们知道黄皮肤也有威风!”老白低低的说。老白一向话少的。
隔几日,黑汉子果然又来,冲着金枝裂嘴笑,金枝吓借了。老白冷冷地笑着迎上去:“先生,请!”
那三条汉子促狭得很,觉出什么了,竟然一人坐了一
第二天中午,四个人跑到骊山饭店对面的快餐厅,美美地聚了一餐, 为友谊夭长地久干杯, 为各人今后的运气祝愿。大家将各自另谋出路,并相约,任谁先寻到工作都要设宴请客。我们酒足饭饱地走出餐厅大门,老板正站在骊山饭店门口气汹汹地盯住我们,我们畅怀笑着,笑给老板看,好不解气人生此时好快活。
失业后,我并不敢去麻烦宪明大一哥, 只像个无头苍蝇在曼哈顿岛上乱窜,陪笑睑求人,两天一了,没门路。晚上老板给我打电话了: “昊小姐,我是很欣赏你的,你若能复工,我可以给你双份工资……”神气活现的老板低声下气求我,我着实心动,却忍住了,不做软蛋的志气顶住了对双份工资的欲望,“谢谢关照了,老板,可我已找到。工作啦!”放下电话,一面为自己骄傲,一面也为那钱懊丧起来。
又过了几个困惑与焦躁的日子,一天凌晨, 电话铃慌乱地响起,拎起话简,老白的声音像从天上飞来一般:“吴柳,我替你找到差事了,在皇后区的一家餐馆,你明天就去上工吧!”
“啊!啊你呢?你呢?”我抖抖着声音,激动得要命。
“我还能找到的,你明。天去。上工!”
“啊,啊,小曹呢?金枝呢?”我不忘。朋友。
沉默,像断了线路。
“喂喂,老白,老白……”
“你别管他们啦!”忽地又吼起来,“听清楚了吗?
皇后区,x大街xx号,找薛经理!祝你走好运!”傻,挑了老白。她说若她是个自由身,她一定找个高鼻子蓝眼睛。言语间有无限的惆怅。我为益明二哥难过。好了,现有唯有我妈还顽固地不同意了,你听了, 了解了,回去做做我妈的工作。老白说,过几年回大陆看丈母娘,还带我去台湾见公婆。
蒙来特旅馆十二层楼的窗户外,玫瑰色的晨曦中,是一派高楼的海,楼海外是大洋,大洋的尽头是陆地,陆地的尽头又是海。
“吴柳,世界真大呀。”我伸了个懒腰。
“人生真短呀!”吴柳站在窗前,修长而淡然。
“我心里不好受?胡猜!刚刚领了超。产奖和全勤奖呢。我看你可是后悔了吧?”素素反击道。梅兰嫌车间活太脏,机油会把皮肤蚀粗染黑的,所以一听托儿所缺人,赶紧打了请调报告。
素素摸不着头脑,扬起眉毛说:“你恐怕真有点疯了吧?”
梅兰盯着她审视了半天,犹疑地间:“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呀?”
“晓杨上报了!”梅兰憋足气,像宣布世界头号新闻似地叫了起来。
素素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没有象梅兰想象的那样激动地跳起来,这使梅兰非常失望。
其实,素素那突然定住了的眼光已经泄露她内心受到了多么剧烈的震动啊!从梅兰口中吐出的那个名字,素素早就把他埋在心的最底层,用年复一年错杂纷乱的岁月的积垢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想不到梅兰竟那么轻巧地把他拖了出来,奇怪的是,素紊并不觉得很陌生,仿佛在农场,天天叫唤得那么顺耳。
“你看报了吗沦”梅兰推推她。
素素摇摇头。生下小小后,她几乎没有时间看报,而密密麻。麻的报纸,她最关心的只是报头上登日期的那杨的事告诉自己呢?既然那时候一个劲地附和妈妈,劝自己跟晓杨断绝了关系,为什么现在还要来触动自己心中的伤疤呢?
素素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没忘记晓杨,悔恨像一条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初,为什么就听不进小奋的话呢?
小奋十分肯定地对她说:“素素,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抛弃的是一颗金子,你等着瞧吧。”素素犹豫了。
可是梅兰说:“别听她,那么高瞻远瞩,她自己为什么不和他好?”
小奋说:“他若喜欢我,我,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惜他不会爱我,我长得……不漂亮。”小奋的脸又瘦又黑,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可是她真有眼光,什么都被她说中了。
素素觉察到自己在后悔,心慌意乱,害怕让别人洞悉自己的心思,下午上班,故意跟人家大说大笑的,显得无忧无虑,心情愉快。晚上,浑身象瘫了骨架似的提不起劲,早早地哄着小小上床睡觉了。大诚很奇怪,问长问短,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素素把头蒙在毯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没啥……有点困……”
后来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梦,一定是梦见跟晓杨在一起的那些事了。这样的梦怎么能告诉别人呢?那么,压根用不着去想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像梦一般消失吧,不要再想它了!素素狠狠地命令自己。
她欠起身替小小掖了掖裹在肚子上的小毛毯,又把大牌了,素素高兴得楼住梅兰,差点从**滚下来。这以后,素素再也不肯摸牌了,她害怕万一又摊了张倒霉的牌,把好运给冲了,她一直虔诚地等待着这张红桃预言的幸运到来。终于,父亲平反了,哥哥调回来了,素素也回家了!
素素现在对当初自己那么珍视一张纸牌的行为很好笑,小奋说得有道理,要是那时自己听了小奋的话,不和晓杨分手,那末,她的生活将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不过,七月初七,素素的生日,为什么要落雨呢?奶奶说,七巧日生下的姑娘心比夭高,命比纸薄。恰恰相反,素素的婚姻为许多人称慕,而她虽然长得灵巧秀丽,却安心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仪表修理工。素素并不图什么大吉大利大富大贵,素素只是希望在生日这夭过得快快活活,合家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一顿排骨面,丈夫对自己关切地说一句:“素素,别太辛苦了。”然后,晚上,抱着小小,一起坐在晒台上,去看那横亘长空的银河。
呵,银河!下雨天,银河就看不见了一再说,大诚总是记不住素素的生日!昨晚临睡前,大诚坐到床边上,抚着素素的额头问:“怎么这样早就睡了?是不是病了?”当时,素素多么希望他能说一句:“明天你生日,的手,那种爱情,似淡却浓,令人陶醉。
不久,哥哥的同学替她介绍了一位文坛新秀,她和他是在哥哥他们的同学聚会上见面的,哥哥说:“不要正儿八经地上公园、**马路,太不自然。大家在一起随便谈谈,先熟悉熟悉。”他戴了副眼镜,很白净,有一股书生气,说起话来却很激动。哥哥说他是写诗的,诗人感情容易冲动。他和素素没有直接说过话。后来,哥哥提议, 叫他拉手风琴,大伙唱歌。哥哥有意挑了首有领唱的歌,他说:“让我妹妹领唱,她以前参加青年宫课余文工团,是有名的金嗓子呢。”素素连连推却,可是他已经拉开了前奏曲,素素的心弦不由得一动,j在农场时,晓杨拉琴她唱歌,老节目了……于是她唱了,不知是因为长久不练还是因为心里紧张,她唱得一点不好听,她从哥哥同学们的脸上看出来了。不过大家还是很有礼貌地夸她几句。他自谦地说,“我琴拉得不好,生疏了。”他博得了素素的好感。回家的路上,素素就向哥哥表示愿意和他交朋友。接着,素素就夭天等着哥哥的同学来安排第二次会面。等了整整一个月,没有音讯。素素嘴上说:“随他去。”其实急得饭都吃不下。哥哥真体谅素素,打电话,把那位介绍人约到家里来谈谈。素素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哥哥问介绍人:“怎么回事?是好是坏总有句话,这样不声不响的,太不尊重人了。”介绍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他觉得家素太老成了,他说他希望找个年轻活泼的,能激发他诗情的……都怪我,老觉得难开口, 以为素素也不一定看中他,拖过去算了……”素素听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很陡,那么大年岁,危险。我去帮她一把,你等等!”
素素看着大诚矮墩墩的身影和老太太瘦小的身影渐渐地隐入桥尽头模糊的暮色中。
素素一个人呆在桥顶,觉得很尴尬,路人一定会以新奇和猜测的眼光看她的。她依着桥栏,转过脸去看苏州河,河水像发亮的黑缎子,河面上凝着很厚的夜雾,还有刺鼻的腥臭。大诚真想得出,竟把她一个人抛在这种地方。素素埋怨他。她仰起脸看天解闷,小时候奶奶就教她在神秘的夜空中寻找那条壮丽的银河,告诉她,在她出生的那天,美丽的织女就和忠厚的牛郎在河上相。见。素素很羡慕织女,她有一个牛郎。素素想找个合心的牛郎,却总也找不到。
大诚怎么还不转回来?素素抬腕看了看表, 已经过去半小时,都能在桥上打两个来回了!素素有点着急,会不会出什么事?她顺着桥栏往桥下走,心想,迎面看见大诚,一定狠狠地对他说:“分手!”素素一直走到桥尽头,也不见大诚的人影,她又四下里转悠了一圈,仍没踪影。桥下的绿化地带有三四个小伙子在吸烟,闲谈,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戏谑道:“姑娘,找谁呀?怪可怜的,和我们一块玩玩吧!”素素又惊又恨地逃开了,气得眼角挤出了泪珠。大诚大诚,你好!素素心里恨恨地骂着,快步走到车站,“大诚,不是我狠心,是你太不懂。人婆说:“都是自家。人了, 自己吃吧,挟来挟去,人家还以为素素见外呢。”于是大诚再也不给素素挟菜了。素素只吃眼门前两碗菜,吃鱼她吃尾巴,吃鸡她吃头颈。
梅兰笑话她是“童养媳妇”样,“为什么不吃?你交了饭钱,吃自己的,不吃白不吃。”素素才不愿意计较这些呢,她想吃啥,每星期回娘家就能痛痛快快地吃个畅了。
素素麻利地烧好了粥和泡饭,烤好了面包,正在替小小热牛奶,婆婆把头探进厨房,吩咐道:“小小牛奶里的鸡蛋煮得老一些,听说嫩蛋黄吃了不消化。”
“知道了,妈。”素素回答,心里却想:以前也是你关照的,鸡蛋煮得嫩一些,嫩一些,翻来复去都是你对,难道我会亏待小小吗?婆婆心痛孙女,但不心痛媳妇。
素素把早饭端到客厅的饭桌上,就听。见大诚在叫:“素素,小小尿床了!”
素素赶紧跑进屋,一把把小小从**抱起来,迟了,被单上湿滚滚的一大摊。
“小小一醒来,你就该哄她尿尿。”素素怨大诚,下雨天,这床单洗了怎得干?
“她不要我。”大诚说。
“妈妈,妈妈……”小小拱在素素怀里叫,她不要爸爸替她穿衣服,大诚手脚重,还要用胡子扎她。
大诚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活雷峰”,任谁请他帮及吗“尹”
素素从来没有把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美丽的梦告诉婆婆、小姑,甚至大诚,他们压根不知道素素曾经是少年宫红孩子艺术团、青年宫课余文工团以及农场业余小分队的独唱演员。
依依吃完早饭,跳跳蹦蹦地到镜子前打扮去了,她每天都要换衣服,尽管一进车间就要穿工作服,她也想让翻在外面的衣领颜色鲜艳些、花样新颖些。
素素匆匆给小小喂下了牛奶鸡蛋和面包,她看见大诚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有滋有味嚼着咸鸭蛋,心里不免有些气恼。
“大诚,看看气象预报,今天冷吗?”
“25度。”大诚没抬头。
“还要下雨吗?”
“阴有时有间断雨。”大诚像背书似地说。
素素真想用手掌狠狠地打他的背脊。她忍住了,替小小加了件外套。
“嫂,你好了吗?一块走吧。”花枝招展的依依站在门边问她。
素素抱起小小,“小小,对爸爸说,下班早点回家。”
“爸爸,下班班早点回家家。”女儿乖巧地说。
大诚抬起眼情,素素盯着他看, 目光中含着切切的期待,大诚大诚,要你早点回家,你总该记起了吧?今天,是我生日,三十五岁大生日。素素盼大诚恍然大悟地叫:住,就和他们吵:“你不是从娃娃长大的呀?”“你老婆不生孩子了呀?”
于是素素每天上班都要像地下工作者穿过敌人交通线那么紧张。实在没有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本领,常常被交通警拦下来。而她又没有在大街上吵架的勇气,让许多人围着看, 多丢人现眼,素素睑皮薄,她宁愿罚款的,把钱往交通警手中一塞,推了车就走。为了带小小到厂托儿所,素素记不清罚掉多少钱了。
如今可以安安心心地带着小小上班了。小小顶喜欢坐在妈妈在自行车上, 又稳当又轻快,随着许多叔叔阿姨们的自行车一块朝前飞,像一群快乐的小蜻蜓。
“嫂,跟你说呀,嘻嘻……”依依与素素并排骑着车,笑着说。
“什么事?”其实素素已经猜到了,小姑肯定又碰上新的求爱者了。现在的年轻姑娘,谈起爱情来一点不害羞,而且特别敏感,谁朝她多看几眼,就说人家对她有意思。素素在中学、在农场碰上过许多追慕者,她总是把他们的纸条或信偷偷地烧毁,又羞又怕,从不让人知道。晓杨对她好得连小奋都看出来了,可是素素硬是不承认,直到晓杨亲口对她说:“我喜欢你。”
“昨天,设计科的小袁,嘻~吃饭时偷偷把票塞在我饭盒底下。”依依脸上溢满了自得的笑,那辆桔红色的小凤凰被她蹬得几乎要飞起来。
“白面书生,大学专科刚毕业。”
硬成了为人之妻的一大障碍,据说女同志事业心太强便没有温柔之心、缠绵之情了。小奋和素素同岁, 已属于常被世人挂在嘴边暖叹感慨的老姑娘之列了。然而小奋一’点不着急,不难过,不自卑,她总是轻蔑地对那些怜悯她的人说:“有什么稀罕的?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成啦?他们看不上我,我还嫌他们配不上呢!老实说,不碰上志同道合的人,我甘愿独生一辈子。我有我追求的事业,我生活得很充实咧!”
素素常常为小奋抱屈:“你们哪,不识真人心!谁要讨到小奋做妻子,才福气呢。别看她说话硬梆梆,心善得象菩萨。”
“文革”中,小奋是红卫兵团的头头。素素的父亲被隔离审查了,素素的母亲心脏病发,医院不肯收,是小奋拿着敲上红卫兵团大印的证明办妥了住院手续。对立派组织贴出大字报攻击小奋阶级立场不稳,认敌为友;本兵团的战友为了维护组织成份的纯结性,要求小奋写大字报公开表态与素素划清界线,小奋却当机立断辞去兵团头头的职务,照样戴着红卫兵袖章天天去医院探望素素的母亲。小奋原来可以分配在上海工厂工作的,她几次三番递血写的决心书,最后和素素、梅兰一起到农场去了。素素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说:“有你在一起,咱们素素不会吃亏,我就放心了。”小奋是素素心碰心的朋友, 比亲姐妹还亲。
“看你赶得猛急,什么事呀?”家家间小奋。
“特大喜讯!卢湾区工专:自动化仪表专业今年招生,我们去实习,和那儿的教师搞熟了。我向他们谈了你的工作时代,今天不考,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小奋热切地给素素打气。
素素终于点了点头:“嗯,我去考!”
“太好了,素素,报名那天,我来叫你, 咱俩一块去!”小奋楼住了素素的肩膀。
素素回到家里,把要报名考大学的事告诉了妈妈和哥哥,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
妈妈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去读书,你不想成家了?当尼姑呀?”真的,那时素素和大诚刚确定关系,双方母亲一个劲地催他们结婚,大诚稍有空暇就忙着收拾新房,素素能撤手不管, 自顾自去考大学吗?
哥哥说:“算了,好不容易才调回上海的,万一来个统配分到外地,怎么办?”
素素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不考大学的那面了。她鼓起勇气给小奋打电话:“一小奋,小奋,别怪我,实在没办法,结婚证都打出来,婚期定在十月一日……”
“你呀你呀,肯定有人拉后腿了!”小奋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素素直觉得对不起她。
“小奋,小奋,我还是准备去考的, 明年,真的,明年我一定第一个去报名。”
素素和梅兰一起上小奋家祝贺,小奋那种激战后疲惫不堪但又充满着胜利的喜悦神情,引得素素又羡慕又后找你,一言为定了!”小奋具有男性的豪爽之气,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