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罗兰揶揄的声音,林珊陡然挺直身体,睁大眼睛,将酸楚的泪水收尽。她把脸转向餐厅入口处,让新鲜的空气抚平自己纷乱的心绪。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罗兰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这象征着她已从报复他人的快感,跌落到伤怀自身的愁绪中。

林珊似乎也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这咸咸的**刺痛了她的皮肤,并且化解了两人之间那种紧张与冷漠的气氛。共同的痛苦把她们的心灵空前地扭结到一块儿,这真是个奇妙的时刻。

“林珊,你当真不想喝点儿吗?”罗兰的身子微向前倾,目光里隐约闪现出好奇,“酒这玩艺儿是个好东西,就像精心酿制的生活一样,美妙芬芳,其味无穷……只要你肯长久地沉醉其中,就会忘掉现实中的一切烦恼!”

林珊注视着她,眼中的怒火已熄灭为一点小火星。她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她本该恼恨这个可恶的女人,恼恨她把自己弄得如此痛苦与难堪。她也向来不喜欢这种借酒浇愁的方式,结果,却毅然决然地端起了杯子。好吧!她也来试一试这平淡无奇的力量,试一试用这辛辣的饮料,去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或者,去开启一向封闭的思维。

罗兰好奇地注视着林珊,当她打开另一瓶啤酒盖时,那尖厉的爆发声释放出瓶内的压力,也释放出她心里积聚已久的压力。“发生了什么事儿?”罗兰把空玻璃杯推向她。

林珊犹豫了一下,将冰镇啤酒倒入杯中。浓烈的泡沫顿时急剧上升。“好吧!这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几天之后,整个大赛就会尽人皆知。你知道……”她停住了,声音中的痛苦情感比酒中的泡沫还要浓烈。“高文强出事了!他在佳城饭店嫖妓,被公安局抓进去关了一星期……”

“这是真的?”罗兰皱着眉头,立刻意识到林珊的恶劣心情。从前她绝不会这样做,她心中的苦恼很少对人倾诉,尤其是对自己的敌人倾诉。罗兰不可能对这一番话无动于衷。

“还有,席杰是我在农村时的恋人,我们也曾经打算过结婚,没想到……”林珊紧紧抓住酒杯,因内心的痛楚而双手颤抖。

“我也早就猜到这点。”罗兰的笑容仅只扯了一下嘴角,但她内心却感到一阵欢乐的颤抖。

“你怎么能猜到?”林珊抹了一把嘴唇,半醉地反驳,“难道你料事如神?”

“你们的关系看上去就非同凡响。”罗兰屏住呼吸,体会到利用别人脆弱的快感。

“不是那么冋事儿!”林珊厌恶地皱了皱眉,又喝下去一大杯酒,然后凝视着空空的玻璃杯,怀疑自己是在宣泄内心的痛苦?还是在把苦涩灌进肚子里?她不再去想那么多,只是陶醉在剖析自己的神圣感受中。“情感不是能让人分析的东西,除非你们有了爱情结晶。”

“结晶?”罗兰目瞪口呆,头脑中涌现出无数的猜疑,祖她的思维也被酒精麻醉了,一时间根本猜想不出来。

“当然,对某些人来说,感受到了也就足够了!”林珊内心翻腾着强烈的难以言表的感情,便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结束了自己的倾吐。此时此刻,她乂比所有的人都深深认识到,任何言词都是毫无意义的。

半醉的女人把另一个脚步踉跄的女人送至家门,几乎控制不住畅快的心情。这场谈话让她思索的东西太多了——她的宿敌对两个男人的爱情,以及她和他们的“结晶”。

高文强抽着鼻子,一手抱住酩酊大醉的林珊,另一手推开了房门。他眼瞅着罗兰翩然下楼,捕捉到她临走前投来的邪恶笑容,心里气愤不已。“林珊,你醒醒,快醒来……”

如果有人看见妻子这般烂醉如泥,会不会又大做文章?还有送她回来的那个女人,上一次的灾祸不就因之而起吗?高文强脑子里乱麻一团,手忙脚乱地把林珊扶到**。她看去像个丢失了的小孩,才被好心人送回家。而他认定她醒来后无法面对这个家,无法面对这乱糟糟的卧室,空****的冰箱,以及餐桌上刚吃了一半的残汤剩水……

这些日子以来,连高文强自己都憎恨回家。多年来那种对家的强烈依恋,早已在心中死去了,生活中的一切也都乱了套。

林珊半夜里醒来,仍能感觉到自已急剧震动的心跳,和比平日更为沸腾的血液。她头痛欲裂,嘴干舌燥,喉咙里像燃烧着一盆火……当她探起身子,想要吸入一口新鲜空气时,有人在黑暗中迅速递来一杯凉茶,她连忙接过来一气喝干。

“文强,是你吗?”她不好意思地抹抹嘴,“今天我好像喝醉了。”

“你现在怎么样?”高文强在床前俯下身子,探究地望着她的双眼。她能够感觉到,他是想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还好,我想。”林珊抬头茫然地问,“是罗兰送我回来的?”

“对。”高文强没有开灯,就势坐在床头。在昏暗的光线中,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块儿又跳开了。高文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珊,你认为我们没有希望了,是吗?”

林珊突然间瞠目结舌。她无法解释自己和罗兰一同醉酒的原因。更糟糕的是,她根本记不起自己曾说过什么?丈夫当然明白妻子不是个**女人,正因为如此,她才拿不出任何理由,去替自己的神经质行为辩解。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惊恐无比,仍旧带着难言的紧张,“我一个人支撑不下去,我需要你的帮助……但如果你自己不能振作起来,我也就无法从你身上寻找力量……”

她的口吻像个无助的小姑娘,高文强痛苦地抱住头,无声地叫道天哪!”

他担心自己慢慢会成为妻子的一个精神负担,与他在一起生活,她会紧张得难以忍受个外出嫖妓的丈夫!一个既将失业的丈夫!一个无力承担家庭重任的丈夫!这种黯淡无光的日子,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出头来,难怪她要去喝酒!

“我也需要力量,我也需要重振旗鼓!可我不希望守着个天天酗酒的老婆!”他忍不住勃然大怒,仅仅想起喝酒这种事,恶心与愤怒就又一次传遍全身。如果妻子也沾染上什么恶习,更是一件可怕的事。他们之间将形成一种建立在自我麻醉基础上的夫妻关系和生活方式。

“对不起。”林珊的低语几乎听不清,宁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高文强在黑暗中畏缩了一下,这话该由他来说才对。但他已经厌烦这么说了!

林珊敏感地坐起来,拉开了灯。高文强的神情——天哪!他的神情似乎在表明,有一种东西已经永远流失了。她突然害怕起来,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我的天!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是因为对你失望才去喝酒的,绝对不是!这段时间我确实情绪低沉,就想去商场逛逛,买点东西……偏巧遇到了罗兰,她想为过去陪罪,执意请我吃饭。我一高兴,就喝了两口……”

高文强的表情仍是悲凉而又茫然。他看见半裸的妻子,立刻掉头走开,好像看到了自己不该看的事。林珊难堪地拉了拉被子,发现丈夫优郁地站在窗口,整个身子似乎都在萎缩。因为悔恨、良心不安和无力忍受生活的重负——绝望。丈夫的背影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林珊挺直身躯,似乎七情六欲都被掏空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感到冷,感到心里极度的空虚。她望着他,茫然地望着他,他只是窗前的一个影子,毫无意义。泪水无声地落下脸颊,她为这个男人难过,为他们逝去的青春岁月难过。过去的生活就像美好的一瞬,而余下的一生将如黑夜那么漫长……“文强,我爱你!”她的声音变成一种呜咽,“我不在乎那些事,不在乎发生的一切事!”

“可我在乎!”他迅速转回身,声音里充满了痛楚,而他目光中的痛楚还要深沉。“我们的生活已经改变了,我不可能不在乎!”林珊又一次痛哭起来,为他们生活中无可挽回的损失,为他的痛苦、她的爱,还有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高文强突然跑到床前,紧紧拥抱着妻子。他抱了她很长时间,直到她重又昏昏睡去。这一天的感情风波,也使她精疲力尽了。高文强关了灯,在黑暗中仍然紧搂着妻子不放。一种二十年来从没感到的震颤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

整整一个晚上,他就躺在**,躺在妻子身边,为过去的年青时代,也为他自己哭泣。

在逐渐长大明事以后,伊果就开始对未知的生活作种种设想。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生身父母竟未能结合!也就是说,她竟是个羞于出世的私生子!这几乎解释了她所遭遇的一切——为什么她会被拋弃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孤独地成长,为什么“席总”和“林老师”已查明她的“血统”还不肯直接相认……即使在如此开化的年代,人们也不会用“爱情结晶”这个词儿来形容她。

当她握紧拳头,咬住嘴唇离开佳城饭店时,竭力使自己深信,她并不在乎父母曾经爱没爱过她。她一直想探寻他们的下落,探寻事实真相,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她并不需要他们,完完全全不需要!伊果后悔无比。以前,她至少还有一片幻影,如今连那些东西也没有了!一滴又一滴的热泪从面颊上淌落,她眨了眨灼热的双眼,怀疑自己是否一直这么幼稚可笑?她从来就不是他们想要的女儿,生下她是一个错误!父母为此后悔不迭,所以才把她留在了阿芒山……而现在,他们是在竭力捍卫自己的荣誉,想避免蒙受耻辱,为此不惜设下迷阵,把她一步步弓!入歧途!

伊果匆匆地飞快地跑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使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并且唤醒了另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怎么会把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误以为是情感的渴求?一开始她就明白那不是性的欲望。那种情感的内容相当复杂,它们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种也渴望去珍爱别人,关心别人,使别人欢乐的欲念。但这只是渴望给予,并在给予中得到快感的情愫,是一种严肃而清醒的感情——所有这些统统都不是爱情。她却没有好好思索一下,便把那父亲一般的关怀,误当作情人之间的依赖了!

天哪!伊果痛心疾首,觉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生身母亲的出现更是让她神经紧张,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在评委室和林珊见面的情景萦回于脑海之中,她明白她那时候为什么会表情生硬,情感起伏;也明白在大赛期间,“林老师”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冷漠异常了!对于母亲来说,自己顶多不过是一个难以启齿的包袱,一个多余的难以解决的纠纷。她不知道在自己生长的过程中,母亲是否因其不合法性而吃尽苦头?但只要看看她和高丽在一起的情景,显然就能明白母亲到底爱的是谁?到底以谁为傲?

伊果拒绝接听席杰的电话,还让他吃了几次“闭门羹”,试图把所有的痛苦与烦恼也都拒之门外。她已经在大赛中取得一定成绩,而且很快就会从大学毕业,不需要父亲的帮助便可以自谋生路了。无论是留在这座城市里还是回到阿芒山,她都会有一个可观的前景。但她心里有一扇门将永远关闭了!那种空虚的感觉也将永远留存了!这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切她原本已经熟悉,并视之为当然属于她的东西,现在都消失殆尽了!而今她向何处去?去干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的,她的希望破灭了!她曾虑精殚虑地想找到父母,她可以原谅他们当初抛弃她的行为,只希望得到他们的疼爱,渴望能享受那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现在却又剩下她孤独一人了!父母在她的生命中来去匆匆,甚至不肯多逗留一段时间。她本以为“席总”是一个值得依赖的朋友,如今连他也一道失去了!老天!她是多么需要爱,多么害怕永远得不到爱呀!因而她才如此笨拙地想要抓住一切心理上的需要。现在,她甚至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找不到了!

短短的几天里,伊果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的生活已被她抛在身后,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但她不曾想到,还有一个人同她一样,因为受到欺骗的联想而怒火中烧,难以释怀。当她猛然在校园里看见高丽笔直地走来吋,顿觉喉头一阵紧张,两手死死地夹住腋下的一叠书,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来人。高丽看来已经在校园徘徊了一阵。现在她找到了要找的人,便停下脚步,伫立于一棵枝叶繁密的绿树下,也用一种警觉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她的鞋跟深深陷入草地中,身子遮蔽在斑驳的树荫下,神情也像是在精神的空间漫游过,其间也充塞着那种使她感觉麻木的哀伤。四周的景致和声响对她来说,似乎根本不存在。

尽管伊果又一次感受到所有的创痛与损失,她还是认识到了此时此刻所包含的讽刺与嘲弄。瞧,这也是一种不公平,而且是她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面前这个女孩子也是林珊的一部分,却从未经历过那种被人抛弃的痛苦。她下意识地朝后退,这一刻巴不得自己从地面上消失。在同一瞬间里,髙丽也想转身离去,好像对这难堪与不快的场面也负有什么罪责似的。但她没有任何错,为什么该她走开呢?高丽振作起精神,稍稍扬起下巴颏朝对方走去。

伊果也同时走来,俩人在中途相遇,她先开口。“我想,你不是来找我的吧?”

“当然是来找你的!”高丽的眉头皱紧了,一面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面在心中翻腾着那些令人吃惊的相同之处:脸形的轮廓,鼻子的高度,嘴唇的厚薄,以及头发的粗细……

猛一看,她们并不十分相像,甚至好比白昼与黑夜一样格格不入。尤其是她们的眼睛,都分别长得像自己的父亲,连笑起来时眼角的线纹也像。眼神更是传达出她们各自的性格——高丽的明亮、开朗、跳跃不定;伊果的却是羞涩、敏锐和富于沉思……尽管不乏这些本质匕的区别,但她们仍有着相似的脸庞和五官。两个姑娘同时发现了这一点,内心的痛楚都油然而生,全身的肌肉与神经也因之而绷紧了。

“我不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伊果迅速说完,挟紧了书准备走向另一条小道。

“你根本不敢面对我,是吧?”一串嘲弄的笑声在她背后响起,“因为你始终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伊果震惊、愤怒地往前迈了一步,“难道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侮辱我?”

“不!我是要向你讨还公道!”高丽的浑身上下也因为愤怒而颤抖不已,看起来也是满受伤害的样子。“自从你出现以后,我们的家庭就笼罩了一层阴影。父母为了你而不和、争吵,打架,乃至惹出了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捕捉到伊果的惊讶神色与局促不安。她很高兴,自己有打垮对方的武器。“还有,我母亲跟你父亲已经分手多年了,如今为了你这个不该出现的人,他们好像又要走到一起!这么一来,我的父亲又将置于何地呢?”

“对不起……”伊果嗫嚅着。她发现自己的个头比对方还要略高一点儿,但这并未使她感到占了什么优势,反面显得笨拙呆板。“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给你们家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很大的麻烦,可以说一切都天翻地覆了!”高丽恶狠狠地打断她,似乎有意要跟她较量,而且把她当作了出气筒。“如果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就该从我们的生活中滚出去,从这座城市里滚出去,滚回到你那个穷山沟去!”

“我明白,你很不愿意看到我,我也一样。”伊果声音颤抖着,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想从这座城市里得到的东西极少极少——我只想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希望他们能分给我一点点爱……”她转过头去,甩掉极度痛苦的泪水。此刻的她就像风中的一朵花那么孤独凄凉,真想跑开去大哭一场!

“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还不明白么?”高丽呼吸急促,眼中射出了挑战的光芒,“你干涉了别人的私生活,而且固执地想要得到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你不能指望我们的生活,全都因为你而来个大变样吧?你跟你的老爸尽管亲热去,但你不要来碰我的家庭,不要来拆散我父母的婚姻!如果他们的关系因你而破裂,我就饶不了你!”

伊果竭力不想去听她说的话,但那字字句句都像钩刺,在刺痛撕裂着她。她垂下头来,泪眼迷离:“按一般人的理解,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吧?我不想责怪你,但我不能同意你所说的一切。也许我们不可能像从小到大一起生长的姐妹那样和睦相处,但也不能成为仇敌呀!”

受到一种强烈意愿的驱使,高丽激动得大声叫嚷:“难说你还不明白这点——按照姐妹这个词的含义来讲,你和我永远也成不了姐妹!”

伊果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黯然神伤那么,我们至少应该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吧?”

“不!”似乎为了发泄某种情绪,高丽又一次愤怒地大叫。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多的仇恨。“除非你退出这场大赛,否则我们之间的争斗绝不会结束!”

伊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凝望着高丽愤然离去的背影。她怎么会料到她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无论怎样讲,她们有着一半相同的血统,也总该有一半算作是姐妹……不!仅只这么想已经很糟了!难道她还指望高丽会伸开双臂拥抱自己,像对待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妹那样对待她?

当晚,林珊在空****的女生宿舍找到伊果时,她仍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眼睛又红又肿……这双眼睛跟她一模一样,眼神也是惆怅而痛楚,遗憾而悲哀——连它们所传达的内容都一模一样!林珊由于一种异样的剧痛而全身瑟瑟发抖。她一生都在同内心的羞愧作斗争,但她却永远无法摆脱这种内疚感。

“伊果,你还好吗?”她站在宿舍门口,轻轻地甩了甩头,因为太激动,而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早就该来看你了!”

伊果抬起眼睛,直直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母亲,神情有几分狐疑,似乎正在思索如何与她面对面地相处?林珊的脉搏加剧了。几天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这个女儿的脸,以及她那轻蔑和愤怒的表情。她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事,这件事竟使她后半生都懊恨不已。现在她初次感受到令人振奋的血亲母爱,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她能做任何事,或者成为任何人——什么都不能阻拦她与女儿的相见。羞耻的往事,背叛的爱情,还有流逝的岁月,统统不能!

“请进来坐吧!”伊果沙哑着嗓子说如果你一定要进来的话。

林珊走近床头,轻轻坐在伊果身边,注意到女儿眼睑下垂,目光呆滞,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伊果,我一直就想来看看你。”她停顿了片刻,再一次沉浸在母性的**中。“我常常怀疑这只是一场梦。或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要知道,离开你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而现在,我简直都认不出你来啦!”

“但那天在评委休息室,你一眼就认出了我。”伊果肩膀低垂,平静地说。

“是的。”林珊简洁地证实,“你长得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她又一次仔细地审视女儿面部,好发现那些与自己相似的特征。而伊果却被这浏览的目光弄得心烦意乱,竭力想摆脱那种再度出现的自卑感。

“现在你已经看到我了。”她尽量用一种不带嘲讽的淡淡口吻说,“你可以走了。”

“伊果!”林珊焦虑地抓住她的手臂,“我和席杰都希望,你能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也忘掉我们给你带来的痛苦……”

她让这句话拖着长音不结尾,心里明白,自己不能点醒那天在办公室里的灾难性会面。

“好了!我不想再谈这个。”伊果生硬地说,接着想要站起来送客。林珊放开女儿的手臂,发现她有点站立不稳。她又怀着歉疚关心地看了看女儿,一种木然、颓废的神情布满了这张娇嫩的脸,两串晶莹的泪珠,也在倾诉着她内心的怅惘。

“你肯定认为,你不需要我们的爱吗?”林珊努力控制住感情,使语调听上去沉静、平稳。

“需要。”伊果凝视着她,似乎陷人又一轮的思恃,“但是它来得太迟了。”

“假如你听我解释……”林珊急切地开口。

“不!我现在对你讲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伊果疲倦地靠在床边,浑身颤颤抖抖。

“伊果!”林珊低声惊叹,“没想到你这么恨我们。”

“恨?”伊果起初有些迟疑,接着就声音哽咽地说下去,“是的,我恨你们。恨你们扔下我不管,恨你们一直不到阿芒山来找我,恨你们在大赛中认出了我,还不肯来告诉我事实真相,反而想出其他花招,继续欺骗我……”

愤懑之情涌到喉咙口,伊果将它强行压抑住了。她的父母都不算是品德高尚,因而没对她进行妥善的安排。她必须一辈子接受这种生活。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林珊用手指压着剧跳的额头。她本能地希望堵住耳朵,想听不见或者干脆忘掉女儿所指责的一切。要不就把历史真相告诉她……林珊急促地喘着气,这些年来,她一直有个女儿在身旁,却对这个年龄的女孩知之甚少。她们的头脑是怎么回事?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当她们发现自己不被人宠爱时,是否都这样恼恨不已?她仅只清楚一点,藏在女儿所有愤怒之后的,是一种绝望的感情。林珊当然希望,现在就能够抚慰女儿那颗受伤的心,向她保证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然而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思忖,其间最难开口的就是父女俩那被破坏了的关系。事实上父亲对女儿的爱,总是出于一种热切的责任感,而青春期的女儿真正需要的,也就是这种父爱:他的知识,他的力量,他的指教,他的引导……就像蝴蝶缓慢地从茧壳中爬出来,只有健全的父爱才能使女儿获得新生——但席杰的一切努力和热情,却因为隐身于欺瞒之后而变得走形了!

唉,老想过去有什么用?林珊叹息着,明白自己正面临严酷的现实,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尽快让女儿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伊果,可能我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你的父亲确曾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你!首先,他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否则,他一定会跟我结婚,一定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其次,当他一旦得知了你的存在,立刻就回阿芒山去找过你。可能是缘份不到吧,这种寻找一直没有结果。这次在大赛中发现了你,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认你!他对深感内疚,觉得自己亏欠你太多,想赶快尽一切能力去保护你和爱你……但是我,我没答应。因为我不知道你参赛的真正目的,也不想在大赛结束前另起事端。当然,这想法很自私,但我的情况也确实复杂……你父亲没办法,只好换一种方式先去接近你,看能不能帮助你……那时他也没想到,会招致这样的结果……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爱’这个词儿。但我想让你明白,即使我不是一个负责的母亲,但我仍然是爱你的!没有这种爱,我当初就不可能把你生下来!至于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阿芒山,那只能说是历史原因了……”

“老说过去有什么用?”伊果痛苦地打断她,“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林珊的眼睛也被热泪刺痛了。这真是一个恼人的问题:她、席杰和伊果,都因为各种惊恐慌乱的情绪,而忘了自己正处于走投无路的困境之中。等一段时间,必定会有答案,有办法,有解决的途径——她必须尽快找到它。他们千万不能再次失去自己的女儿。

有一瞬间,伊果怨恨母亲现在才对她说这番话。事实真相又一次打破了她感情的平衡,而且深深地震撼着她的心灵……她疲惫而迷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已经很难控制住感情了,倒是感情反过来控制了她——她变得不像从前那么宁静平和了!不过林珊的话倒像是真情,她和父亲的关系并没有遭到彻底的破坏,席杰的示爱方式失败了,仅此而已。

“你们还在哪些事情上撒了谎?”她皱着眉问。

“没有任何事情了!”林珊温柔地扶她坐下,“伊果,别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存在着欺骗,那样我和你父亲就更不能原谅自己了!等大赛结束后,我们三人找个时间好好谈谈,然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伊果突然想起高丽的话,有一大块痛苦的东西如鲠在喉,使她欲吐又咽。当然,她决不会把这事告诉林珊,她猜测高丽也不会。

林珊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她知道,席杰希望他们三人之间有更多的内容,但她的婚姻家庭却横亘其中。现在,她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让女儿慢慢去适应这复杂的环境,慢慢遗忘生活中已经失落而且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她拉下伊果一直紧握着的手,把一包软软的物品塞给她,然后又把这双手合在一起。她这样做时,怀着远比对高丽更慈祥、更耐心的爱意,只是少了那一层娇惯。伊果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内心里受到震撼,表面上却很镇静。

“伊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在你身边照顾你,连你长成一个如此纯洁,如此美丽的姑娘都不知道!妈心里好内疚,这几件针织内衣,都是刚刚上市的精品,你贴身穿着,或许能感受到母亲的一点暖意……”

伊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明白自己已经被这姗姗来迟的母爱打动了!林珊也抽着鼻子以阻止那不断外涌的眼泪。她们互相依偎着,紧靠着。混合在一起流淌的热泪,似乎冲垮了伊果筑在自己四周的那堵无形的墙。突然,她挺直了身躯,把脸向后仰,展开了那团白色棉软的物品,目光却茫然而又惶悚地投向林珊:“这是你为赎罪而赠送的礼物?”

“也可以这么说。”林珊眼帘下垂,愁苦地凝望着自己的衣襟。所有的人遇上这种事,通通都会这么做。或者有赎罪的意思?或是用礼物来收买孩子的爱心?谁也说不准。

“他也带我去买过衣服。”伊果擦去泪水,谨慎地将身体移开一点。

林珊苦涩地笑了,知道这个“他”是指谁。“我想,席杰确实很爱你,像所有的父亲一样。”

伊果微微地摇着头,说话之前有片刻迟疑:“我一直都想有个自己的家。这是我一生的梦……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

“伊果!”林珊惊恐地叫起来,不明白女儿是怎么回事?她脸上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隐藏感受的缄默痕迹,而是闪烁着自由、大胆、奔放的神情。

“就是这样。”她停顿了一会儿,遗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你可以把这一层意思,也告诉我的父亲。”

林珊瞠目结舌地凝视着伊果,床对过的一面镜子反映出她目前的处境,竟是具有如此可怕的讽刺意味。她突然之间就明白过来,只要自己仍然和高文强生活在一起,便无法用残余的时间和感情去爱这一个女儿。伊果将依然和从前一样孤单,世界上的一切昂贵礼物,都不能弥补她那被骗去,被夺走的爱。

刘成坐在僻静处的一张餐桌旁,一边呷着新开启的人头马,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对面的空椅子。罗兰说有情报要透露,有新闻要发表,代价是全市最高级饭店里的一顿西餐。刘成不冷不热地接受了。他对这个女人早就弃之如履,但她仍是心不甘,情不愿,想方设法地纠缠他。他也使尽招数与之周旋,目的是遏止住这个女人的愤怒。陪她吃顿饭自然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告别仪式”吧!

刘成茫然地皱紧眉头,竭力回忆自己上一次是怎么甩掉女人的?好像谁也没有罗兰那么麻烦?她究竟要干什么?她真正爱自己吗?刘成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女人不爱他的钱而仅仅是爱他本身。不是说自己就没有男人的魅力,而是社会早已成了这种德性!这也是他不打算离婚的原因之干嘛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人财两空?黄脸婆尽管放在屋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给他生儿育女。如有可能,刘成准备再花钱买一、两个生育指标。或者干脆“非转农”,把老婆的户口转到郊外去,又能弄几亩宅基地,还能多生几个继承人。这种匪夷所思的怪念头,刘成也随时准备像卖广告创意般地“批发”或者“零售”。如果需要一个上台盘、出场合的佳人,他的礼仪公司里比比皆是!比如说高丽,他带着这样出众的女孩子走到哪里,不都是光彩照人?

一阵脚步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刘成举目一望,罗兰已跟在领班小姐的身后走来。她穿了一件编织的镂花上衣,系腰带的宽松长裙,高雅的装束与餐厅的氛围十分协调。刘成可以肯定她是有意迟到,以加强这种戏剧化的出场效果。

“你今天很漂亮。”他随口奉承,懒洋洋地用脚帮她蹬开了椅子。

“真对不起,我有事来晚了!”罗兰兴奋地转头看了看四周,那种豪华的气派令她倾心,“我喜欢吃西餐,很有点异国情调!”

还不到傍晚时分,餐厅里的人不算多,洋溢着一种温馨舒适的气氛。一个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坐在角落里弹钢琴,神情很忧郁,让人想起古典芭蕾舞剧里的王子。在舀今的商品社会里,谁有钱谁就是真正的王子!刘成的衫衣还是“太子”名牌呢,比王子都高一级!罗兰承认,自己从骨子里喜欢上流阶层的生活。小学毕业的她,脑子里当然没有暴发户与没落贵族的概念。反正她认准了谁有钱谁就是上帝。

一位穿牛角衫衣的男侍者走来,把一支金碧辉煌的蜡烛放上餐桌,映得花瓶里那枝红色玫瑰娇艳欲滴。另一位男侍则彬彬有礼地把菜单递给女客。罗兰去过欧洲的几个国家演出,也开过不少洋荤,但总是记不住法式大菜或者意大利点心的名称,就像刘成永远记不住那些钢琴手在弹什么曲子。

“你帮我点吧!”她把菜单往桌上随手一扔。

刘成给自己点了牛排、沙拉、罗宋汤和一杯鸡尾酒,给她点的是意大利炒饭与奶油口蘑汤。

“我还要一客香蕉船,外带一大杯冰淇淋!”罗兰用手比划着。

“那是饭后的甜点。”刘成听了直咋舌,“你就不怕长胖?”

“我每天骑车锻炼呀!”罗兰格格地笑,眼神也是甜腻腻的。

这种“甜心”似的女性本该人见人爱,只是她错过了择偶的最佳良机,竟弄得高不成低不就了。偏偏罗兰又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需要一个正式的婚姻,而不仅仅满足于当情人。现在她对此已有悔意。既然这个世界上可取的男人和比较可取的男人,身边都有黄脸婆相伴,何苦一定要强求呢?像刘成这样,既有钱又有气魄,能够给女人带来欢乐,那么就及时行乐呗!非要他负起家庭的责任来,不就等于闹分裂吗?她和刘成不过是露水鸳鸯,即便同床共枕也谈不上“**”这两个字。但她偏偏喜欢捉摸那种神圣的感情,而且总在揣度着与之格调不同的男男女女,共在一个屋檐下又会发生什么事?至于像林珊那样的女人,早已被她戴上了“性冷淡”的帽子。否则,她老公怎么会打熬不住跑去嫖妓?

罗兰不由地失笑出声。这一连串跳跃的思维,简直可以跟舞蹈韵律媲美。

刘成吩咐完侍者,回头看着她,“你在笑什么?”

“我昨天见到了林珊。”罗兰毫不掩饰自己的恶作剧心情,“我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对象就是你!”

“那可麻烦了!”刘成不动声色地说,“因为我还没办离婚,哪怕是跟谁事实同居,查出来也得判个重婚罪!”

“你倒把法律条款弄得挺明白!”罗兰吃吃地笑,转面仔细琢磨他的脸。这个男人对她来说,也是一道兴趣盎然的大菜。

“是呀!所以我要想离婚,只是分钟的事!”刘成淡淡一笑。对他来说,搞掂摆平这种事当然是小菜一碟。

“那你为什么不离?”罗兰对此的感受难以形容,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团红晕。刘成怀疑那是没有擦匀的胭脂。如果这个女人是为赴宴而精心打扮,那他可没有胃口受用!

“为什么不离?”他倾身向前,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桌面,“为了避免你这种女人的纠缠,为了更方便地以有妇之夫的身份泡妞。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骂得好!”刘成哈哈大笑着把手一摊,“我从来就没有以正人君子的形象出现过!”

这句话竟把罗兰给噎住了。恰好侍者端上汤来,她就赌气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良久,才问:“那么,你准备拿高丽怎么办?”

“她又没提出来跟我结婚。没准儿我要是提出来,倒会把那小妞吓跑呢!”刘成停下手中的刀叉,满不在乎地注视她,“其实你要是不介意,我们也可以照常来往嘛!”

“我可不干!”罗兰提高了嗓门,令四周的侍者也提高了回头率。

“不干就走人,谁也没捆住你的手脚!”刘成笑嘻嘻地耸耸肩,语调里却透出一点不耐烦。

罗兰的心情突然坏到极点。她把餐巾一摔,往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她也是个被人宠坏的小姑娘,受了一点点委屈就要撒娇就要哭。如今她哭给谁看?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吗?她才不会那么傻呢!

“好了!快吃吧!”刘成把盛满食物的盘子推过来,看着她的眼光就像是看一道甜品,“我还等着你发布新闻呢!”

罗兰用刀叉把盘子里的东西切碎,她的心也跟着碎了,还有什么食欲?

“请问小姐,我能为你效劳吗?”一个侍者的声音问。

刘成和罗兰同时回过头去,朝那个方向飞快地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高丽就站在离他们仅只有几步的地方,一副怒火冲天的表情。

“你在这儿干什么?”刘成的神色微微带点儿烦躁。

“高小姐,你是不受欢迎的人!”罗兰也愤愤地推开杯盘。

“我知道。”高丽气得声音都有些哆嗦我有话要跟刘成讲,必须马上讲!”

“你又来了!”刘成把椅子挪开一点,以便正对她,“我不是留下话,说我今天有事吗?”

他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有点恼怒。光彩照人的姑娘都被惯坏了,他一直努力避免让这两个女人碰面,但高丽不听他的,一头就扎进麻烦,一脚就蹚入浑水。

罗兰幸灾乐祸地看着高丽,“哎,你怎么还不走?我可不希望在这儿看见你!”

高丽内心的愤懑难以言传。刚才,他们俩谈话时的亲密劲儿就让她气了个半死。那种眼神,那种面对面进餐的方式——这一切显然表明,刘成与她的教练的关系非同寻常。以前她怎么没发现呢?怪不得母亲不喜欢这个女人。她从来就不是他们家的朋友,从来就不是!

高丽惊奇自己的忌妒心和占有欲。她不能容忍刘成和别的女人来往。她因勃然大怒而浑身发抖广快把她从这里赶出去!否则我就走人!”

“行了,丽丽!”刘成生硬地说,“你们女人真让我讨厌!一个比一个醋劲儿大!要不,干脆我走好了!”

高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发了,释放出仇恨与愤怒的狂潮巨澜滚!从这儿滚出去!听到没有?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老处女!不然我就叫人来把你赶走!”

她难以理智思考,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在对着从前的教练大喊大叫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歇斯底里。直到刘成突然站起来,双手使劲儿地捏住她的胳膊够了!丽丽!你已经说清楚了,但我现在办不到!”

她就势倒在他的臂弯里,声音哽咽:“快把她赶走!求你!”一串晶莹的泪珠挂在她的脸颊上,但她内心的痛苦更甚于这泪水。刘成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他简直认不出这表情颓丧、气急败坏的女孩是谁了!

“你的情绪太激烈了,姑娘!”罗兰拿着餐巾擦擦嘴,看起来也在思索如何摆脱这难堪的境遇。然后她恰到好处地站起身来,微笑着,“我去趟洗手间,刘成,让你的小丫头安静一点。”

她离开了餐桌,刘成一言不发地重又坐回椅子上,其余人也不再朝着这边观望,只有高丽仍在痛心疾首之至,好像并不在乎他的感想——当然只是这一刻不在乎。

“好了,你有事就快说吧!”他责备地看着她,指了指空着的椅子。

高丽焦虑地扑到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认为我很蠢,很不识相,或者缺乏教养。但我一定要知道你对这事的反映——刘成,我恨透了那个彝族丫头,我要你不择手段地制止她进人决赛,明白吗?我决不能输给她……”

“我的反应呜?你早就知道了!我们不是有协议吗?事实上我连怎么包装你都策划好了!”刘成揶揄地耸了耸肩,“我只是感到奇怪,你怎么突然对这个山沟里来的小可怜恨之人骨?喂,你有没有搞错?好像你们是天生的死对头!”

“哼!我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高丽咬牙切齿地重复,目光活像是要杀人一样。

“我的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身后传来几乎是耳语般的惊呼。高丽掉过头去,正好看见罗兰投到她身上的含有深意的!几笑。

“你又发现了什么?”刘成的脸色半带微笑而又漫不经心,“你还没告诉我那些小秘密呢!”

“这些小秘密现在都串到一起了了罗兰快活得全身发颤,因为最新的联想而双目放光,“我猜,那彝族丫头就是林珊跟席杰的‘爱情结晶’!所以,我们的丽丽才对她恨之入骨。哈!你们俩应该算是同胞姐妹,对不对?”

高丽有片刻的惊讶,似乎想否定罗兰的话,但她眼里闪现的羞恼之情却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林珊亲口告诉我,她跟席杰在知青年代就是一对恋人!”罗兰骄傲地宣布。

“我妈?”高丽对母亲的叛卖十分震惊她简直发疯了!”

“全世界的人都发疯了!我们即使没疯,也得装疯!”刘成十分高兴地打了个响指,“今晚我们就在一起庆贺庆贺,为了这些难以相信的小秘密!”

“我不反对。”罗兰脸上闪着胜利的笑容,“如果丽丽也不反对的话。”

高丽沮丧地靠在椅子上,感到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糟,而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收拾这局面。虽然她自从离开伊果之后,就一刻没有停止过恶毒的诅咒,但如果她留下来,无疑也是对母亲的明目张胆的背叛。只要看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就能明白她的诚意何在了!

这就是转机!罗兰两手抄在胸前,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她现在根本不把这个初出道的黄毛丫头放在眼里,她还有秘密武器没亮出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你们女人真是水火不相容呀!”刘成的微笑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嘲讽,他喜欢自己这种高压强迫的态度,这种专制独裁的味道。没有人能命令他去干什么,即使曾被他所追求的女人也不行。除非他自己想干。“好了,丽丽,你也坐过来吧!你说的那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罗兰笑容满面地举起酒杯:“既然是庆贺,就祝丽丽在大赛中取得成功!”

意识到面前的一男一女都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她,高丽努力想摆脱失败者的形象。她斗不过这个笑里藏刀的女人。或许舞蹈明星和广告大款才是绝配,但她不在乎。因为她并没爱上那个男人,犯不着为他的感情所在而烦恼不休。要紧的是,刘成的保证必须当真,而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玩笑话!高丽突然明白过来,她对这世界的恨意现在超过了爱意。就是这种恨使她感到自己力量渺小,不得不求助于他人。

“喂,你还不来一起加人吗?”刘成咧嘴笑着,洋洋得意地举起酒杯。

“我祝你们好胃口!”高丽狠狠地说完,就起身离开了餐厅。

新建的体育馆高高地兀立在向郊外延伸的城市边缘,生机盎然的轮廓在天幕下清晰可见。林珊“打的”穿过那些钢筋水泥的车辆的峡谷,驶进体育馆门前那片开阔的空地,目光浏览着风格迥异的喷泉、雕塑,不禁感叹这个建筑所表现出来的舒畅平稳的活力。

这是一个她从前决不会光顾的地方。看足球赛?不!她从未接受过这种熏陶。高文强根本不喜欢体育赛事,他的生活水准是在一切文体活动之下。而爱好竞赛正与席杰的形象呼应配合,恰好是他的生活格调:充满生气而又从容不迫。林珊断定自己若与这个男人结合,生活将会是另一个模样。在入口处她犹豫了一下。比赛已经开始了,她不敢肯定还能依着座票找到席杰。据说足球爱好者都是一群疯子,而她自己从头到脚的装束,都与此地格格不入。

一股强风把她的头发吹拂在脸上,眼前的视野倏地开阔——成千上万的人群,各种各样的色彩,排山倒海的声浪,震耳欲聋的呐喊……这种情景足以激发和撩动任何人的心。林珊下意识地抓紧被风吹开的衣襟,感到体内有一种自然的冲动。席杰是对的,她的情感已被麻木不堪的生活埋葬得太久了!而人们在这样的场合将如释重负,感觉轻松、自由、奔放和热烈……

足球迷们虽然狂热,却比林珊想象得更有秩序和纪律性。她很快就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找到自己的座位。席杰只穿着衬衣,袖口高高地挽起,黑发和脸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转过头来看她时,眼光就像燃烧的火炬一般。

“你晚了半个小时。”他兴高采烈地说,含蓄地点明了她的迟疑。

林珊匆忙在他身边坐下,理顺弄平自己的裙子,“对不起,我对足球从来就没什么兴趣,一直拿不准该不该来……”

“我给你介绍一个足球迷,希望他能改变你的观点。”席杰快活地抓了一把旁边那个大男孩的头发,他的黑发也被汗水濡湿了,也是在阳光下蓬松发亮,甚至他的眼睛也是同样的如火如荼。“这是我的儿子,高三学生。他在本校组织了一个足球队,据说是打遍全市中学无敌手!”

“应该说是踢遍。”高中生咧嘴笑着纠正。

林珊很快发现高中生有那么多叫人惊讶的地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望着他脸上的勃勃生气,自由自在的表情和闪亮的目光,愉快地伸出手去:“好吧,待会儿记着告诉我,你是怎么干的。我想,对你这样的青年来说,远不只足球这一个梦想吧?”“当然。”席杰在一边替儿子抢答,“现在的孩子,是志在千里呀!”

林珊凝视着高中生那张刚长出茸毛的嘴唇,回想起自己年轻时激动人心的梦想。她羡慕当时那种完美的感觉,那时她还有心绪为成功而欢欣鼓舞,还能去品尝事业有成的甘美。如今一切都到手了,人反而成了事业的奴隶。若不是席杰再三坚持,她决不会拋头露面到这种地方来跟他约会。他们坐得这么近,林珊感到自己的心“吟吟”直跳。看球赛的人谁也没去注意她,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喧哗、嘈杂与激奋,悸动声、喝采声和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偶尔人们会在紧张不安的气氛中沉静下来,然后很快又投人高涨的惊心动魄的情绪中。相形之下,林珊觉得自己宛如一座雕像,不敢真正流露出内心的情绪。

“你是来看球赛的?还是来看观众的?”席杰俯在她耳边小声问。

“因为我希望你看一看另外的生命,看一看除你之外其他人的生活方式!”

林珊知道席杰真正想要说什么,但她无法接受他所渴盼的一切。即使她甘愿参与这场策划,也是为了那两个拒绝跟她亲近的女儿。同伊果的谈话一直令她懊丧,但高丽的反应更让她震惊。昨晚她气冲冲地回家来打包,声称在大赛中将住在女友家。高文强对此不置可否,她倒准备劳心费神地与女儿交谈,但高丽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摔门而去。她们都怎么了?高丽与伊果,她的两个美丽绝伦的女儿,性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都毫发不爽地拒绝了母亲的关爱。林珊坐在暴风骤雨般情绪激昂的球场上,由于女儿的行为惯例发生突变而深感迷惑。隔着一段距离,席杰的儿子跟观众们融为一体,又活跃又兴奋,又激动又紧张。她也想大吼大叫来发泄心中的郁闷,却怎么也吼叫不起来。

“我去了民族学院三次,都被伊果拒之门外。”席杰像似洞察了她的心思,主动把话题扯回来,“我打电话给她,她也不接。”“我的情况比你还糟。”林珊直愣愣地盯着绿茵场上那些欢跑乱跳的人儿,深深感觉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毫不相关。“我是见到了伊果,也跟她谈了谈,但她拒绝与我们相认,也拒绝进人我们的生活……还有,我怀疑高丽也跟她相处不下来,她们俩的性情相差太远了!”

“你的高丽最近老跟刘成在一起。”席杰也无法把杂念拋到脑后,一门心思看足球。比赛的胜负成败已是毫无意义,他跟林珊所面临的生活难题,远比这场赛事更为重要。

“我才知道……我想跟她谈谈,但她却不听我的!”林珊沉重地叹息一声,“唉,这些孩子们,你简直就弄不懂她们在想些什么?”

“我们慢慢来吧……一步一步地来。”席杰转头凝视着她,“说实话,高丽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伊果的问题我倒有一定把握,只是不要操之过急……我真正难以掌握又想知道的,是高文强的情况。他……他究竟怎么样了?我必须知道这一点,心里才可能安稳。”

林珊别过脸去,不愿流露出内心的困惑与怅惘。“他的情况很糟,好像被生活远远抛在后面……听杨佳英说,他已交了辞职书,正四处寻找新工作。刚出了那档子事,恐怕很难办……”

“我真心为他难过。”席杰蹙眉望向球场,“你想,如果我们约他来看球赛,他会不会来?”

林珊悲伤地摇摇头,“席杰,你无力改变这种局面,我也无法改变,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从现在起乃至永远,高文强都不会让我们走进他的心灵。”

“你们父子的感情很不错。”她不想掩饰真情,这正是此刻在她心中涌起的欲望,她想更了解他的生活。

席杰旁若无人地搂着她,大笑起来。“无非是想弥补一下总不在孩子身边的过失,把全部的父爱都塞进短短的几个小时。因此,你不能把我今天的举动看成是父亲的范例!”

“你爱他的母亲吗?”林珊突然畏缩了一下,球赛把她的心思都搅乱了,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不爱。”席杰平静地回答,“我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这话一出口,林珊就觉察到他在设置圈套。说不定约她来看球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埋伏圈。她霎那间热血沸腾……奇怪,她竟然渴望他这样,而且似乎为此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他们慢慢沿着一阶一阶的看台下到平地上,挤过人流熙攘的通道,一直走到体育场大门前。这里静悄悄的,空气也很清爽。远离了看台上的闹猛与燥热,真让人感到惬意。

他们停下脚步,席杰突然转过身来问:“你能独自对付那些事吗?林珊?”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以免自己不慎失言,误人圈套。“我想没有问题。”

席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我很愧疚。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惹出来的,我应该亲自来顶着,而不是甩到你肩膀上!”

林珊仰起头来仔细地瞧着他,瞧着他宛如生来就具有刚毅与镇静的相貌——那是透过他雕刻似的面部线条表现出来的。

“这些事并没有结束,你知道。”他努力使自己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也不愿让某些事结束。“因而,我们最好到此为止。”

“你是指,你还要继续玩弄那种小骗术?”他的声音略带嘲讽,神态也突然黯淡下来,眼睛里交织着恼怒、失望和挫折。“告诉我,我还要容忍这种欺骗多长时间?”

林珊机械地贴着铁栅栏往下滑,就势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知道自己心神不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真是那样吗?”席杰懒懒散散地站在她对面,嘴边戏谑的暗笑富有嘲弄意味和挑战的魅力,“林珊,你还想干什么?还想继续维持这个错误的婚姻,跟自己并不爱的人在一起?继续欺骗高文强,也欺骗自己,欺骗我们的女儿?让大家的生活都同样不幸?”

“但你必须考虑。”席杰绷紧了脸儿,口吻毫不让步,“你知道,在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我们的生活都大变样了!现在我们都不能再维持各自的婚姻。我已经给妻子寄去了离婚协议书,儿子也亦能独立。我们俩得走到一起来,这是唯一的路子,你知道的。只有这样,一切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林珊没有直接反对,但语调却软弱无力。

席杰叹了口气,蹲下来,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我们彼此相爱,林珊,从过去到现在,一直这样。我不想再去伤害高文强,但我也不想用自己的余生来做一种牺牲。你必须离开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靠在他身上,双手也搂住他的脖子,就似小孩在寻求保护和支持一样,“别说了,席杰!现在我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爽。我甚至分不清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误以为他拋弃她时,她所感到的痛苦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恍若咋日……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是如此脆弱。为什么她总是不能见著知微,洞察到这种他略施小技便可故态重萌的局面呢?为什么她不能认清这一局面的危险性而任其发生呢?她不敢冒昧揣测这些答案,因为她一直无法斩断情丝,她几乎不能自持地渴望着沉浸在他的爱抚之中……她一直就在爱着这个自己本该不予信任的男人。即使在误以为他对她不忠的时候,他的精神和灵魂也一直吸引着她。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叛卖的角色已经转换,他所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所愿意承认的还要深。一想到这点她就喉咙发紧,心脏隐隐作痛。他有权要求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而她的心灵也为此备受折磨……

林珊难以决断这事该如何是好?她甚至暗暗希望那另一个男人主动消声遁迹,厌倦自己的角色而悄然离开她的生活。这样就会好办一些,他们谁都不用承担罪名,而生活则恢复原貌……但这样的事决不可能发生。

她也很纳闷,为了维持这种复杂难堪而又令人心碎的局面,她究竟在欺骗谁?是席杰?高文强?还是她自己?

“席杰,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闪烁的泪花给她眸子添了一层灼热的晶莹,“难道你从没想到过,高文强可能承受不起这个打击吗?”

席杰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眼光里也映射出同样复杂的反应,但他却柔声坚持总比让他在欺骗和假象中度过余生,要更好一些吧?”

她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缓缓说:“让我考虑一下吧!再考虑考虑……”

他还想反对,但话没说出口,林珊已经迅速地站起来,几乎是跑若离开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