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杰在梦中乂看见了那场吞噬大楼的烈焰。到处都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大火烧掉了他的眉毛,灼伤了他的面孔,最后他的头发也燃起来了……
这场火好像扑不灭似的,主楼前只剩下了黑黝黝的空地。而他的灵魂则随着烟火袅袭飘升,四下里寻找女儿。他听到有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伊果瘫软在火光里,瘫软在他的怀抱里。他在灼痛中抱紧了她,她气喘吁吁地说爸爸!我爱你!”席杰那火烧火燎的身体突然恢复了痛感,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异常敏锐,仿佛一碰就会掉下皮来。他睁开眼睛,房间里飘散着一支熟悉的曲子。那是飘升的生命的音乐,是纯净的生命的音乐。席杰每次听到这曲子,都一如既往地感动,而且生出一种莫名的诗意和惆怅,似乎这音乐可以了结某种遥不可及的愿望。奇怪,他不是情感脆弱、精神脆弱的男人,但他被送进医院后,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梦。这梦说明了什么?梦与现实究竟有没有瓜葛?梦是现实的依据?还是现实用余光映照了梦?
这所医院里躺着十几个烧伤病员,他们都是佳城饭店火灾的幸存者。这真是一桩奇迹——只有烧伤,而没有死人。新闻媒介对此的报道也持同一口径:
“昨日晚十点许,位于市郊的佳城饭店发生了一场重大火灾。幸遇天降大雨,消防车及时赶到,没有酿成太大的损失……”席杰听了广播,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只有朝天仰叹,感谢上苍。因为大雨相助,很快控制了火势,基本没给饭店带来太大损失。除了大堂近乎毁灭,下面几层客房的内装修全部烧光以外,员工只有少数受伤,客人则是虚惊一场。当然,因为线路和电梯遭到破坏,住客不得不暂时搬出饭店,又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但那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身为总经理,席杰本该立刻组织部下追查事故原因,并向上级机关汇报情况,甚至引咎辞职……可惜他至少三个月内无法做这些事。在所有受伤的人员中,席杰的情况最为严重。除了多处烧伤外,他抱着女儿冲出大堂时,还被一根倒下来的横梁压断了双腿。不是小孙急急唤来消防队员,父女俩早已葬身火海。
昨天医生已经告诉席杰,此生的后半辈子,他可能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既然如此,他也就认为没有理由去拖累别人。国外的妻子倒容易打发,只须一封书信说明情况,她立刻就会跟他分手,这点席杰深信不疑。问题出在林珊身上。她刚受到失去丈夫的打击,还没从那场劫难中恢复过来,但昨天她却以席杰家属的身份,在手术单上签了字,这需要多么惊人的勇气呀!席杰意识到,他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否则在术后的疼痛中,他很可能没有力量坚持住,来进行这场痛苦的精神交锋。
林珊走进病房时,席杰正是这么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她立刻就从那份神态自若背后,读出了他的心事。
“你省点儿劲,不要跟我进行那一类的谈话吧!”林珊看也不看他,把带来的食品和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不需要别人来主宰自己的行为。我已经考虑成熟:哪怕是你想方设法地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
席杰突然间热泪盈眶。他用了几天的时间来坚定自己的决心,却被这一番话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在医生给他换药和检查伤口时,他还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虚弱无助。既然这感情能经历得起磨难,既然命运已经为他们做出了安排,那么他最好屈服接受。他需要这个女人,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尤其需要。没有她的鼓励与慰藉,他哪来的信心、热情、勇气和力量,去战胜自己,重新开始生活呢?
席杰低下头去,偷偷抹掉泪水,决定不再提及此事。林珊也有所感,便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刚才我去了佳城饭店。小孙告诉我说,他们正停业待命。旅游局派人调查后认为,发生火灾的原因纯属设备老化,电线短路,没有你的任何责任。新加坡方面甚至有几分高兴,说这饭店就那块地皮值价,索性把大楼全都拆了,另外设计一栋外形美观的高层建筑,保不准成为市内顶尖的旅游业明珠呢!遗憾的是,你不可能出任这个总经理了!”
他们之间早有默契,绝口不去提高文强的死。但席杰思忖,总有一天,他会把两个男人的最后会面告诉她。
现在他微笑地看着林珊:“我一点都不感到遗憾,因为命运已经补偿了我!”
还有他们的女儿。一想起伊果,席杰就像在晚会上观看她的表演那般激动。他们的女儿神姿仙态地站在台上,每一个举止和言谈都表达得那么完美与明了。再配上悠扬的音乐和璀灿的灯光,真正是光辉灿烂的境界……回忆起这些,席杰的泪水就姿肆汪洋。这是一个刚强的男人的眼泪,为了他们仍然健康美丽的女儿,他甘愿付出一切代价。
或许是上天对这片父爱的报偿,伊果居然完好无损,只是烧掉了一大片头发,在隔壁的病**躺了几天,输了几瓶葡萄糖以后,便欢蹦乱跳地出入父亲的病房。席杰每每看到她,就沉浸在一种如沐甘露的清新气氛里。她就是他雨后的虹桥,瑰丽的梦,将永远停伫在他的人生之中。当女儿拥抱他,亲抚他,在他床前喃喃低语时,他总是欣喜万分。仿佛青春又回到了自己的躯体上,二十年的时光所造成的距离感也全部消失。没有大火和死亡,也没有疑虑和逃避,只剩下心贴心的依偎……
“爸爸!”随着一声清越的呼唤,伊果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门口。
席杰微笑着朝女儿伸出手去,林珊却站起来转向窗口,并且感觉到自己的信心不足。她仍然害怕看到女儿那疏远的表情。
伊果的披肩发有点凌乱,显然是一口气冲上楼来的,这倒掩饰了她头上那片被烧掉的区域。她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就像她母亲一样,从不需要任何化妆品来增添外表美。此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朝父亲走去,俯下身握住他的大手,宁静地微笑着。
“爸,你的气色很不错。待会儿做手术时,你可要勇敢一点呵!”
“我会。”席杰朝女儿挤挤眼,又使劲捏了捏那只绵软的小手,“你的气色也一样,宝贝!”
伊果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攒自己的勇气,然后就迈着修长的腿向林珊走去。席杰在背后赞叹她那坚定不移的决心。林珊也觉察到女儿的举动,她小心冀冀地转过身,目光里闪烁着希望与期待。
“妈!”伊果犹疑地叫出声,但她还是努力对自己的话笑了笑。
“你上次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我需要你的爱,爸也是同样。我们应该在一起生活!”
女儿的体温馨香扑面而来,林珊情不自禁,哽咽难言:“伊果,你早就应该有个家了!这都是我的错……你不知道我这些年的感觉。对于你的一切,我都浑然不知——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你的喜恶爱好是什么?你在哪儿受教育?你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和外貌性情?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又是什么样子……天哪!这二十年的时光好漫长!绝不能用一句历史的解释来带过!”
“妈!”伊果激动地扑到林珊怀里。
林珊抚着女儿柔顺光滑的秀发,那清新的感觉在她心里撩起一股幸福的浪花。“相信我,孩子。如果能知道这些,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交换!”
席杰欣慰地看着这母女俩,就像是看着一部扣人心弦而又感人至深的言情剧。他也有满腹的话要倾吐伊果,你不知道我的感觉又是怎样?当我知道自己有了个女儿,我想我应该亲眼看着她出世,亲眼见她迈出第一步;也应该亲耳听她说第一句话,听她哭笑,听她叫我爸爸……然而我既没有也不可能。固然那不全是我的错,但我仍感到内疚无比……现在好了!这些感觉又都回来了!因为我爱你,爱你们俩!”
“爸!妈!我也爱你们!”伊果坦诚而简洁地说。
太阳温暖和煦地拂照着病房,就像坦陈在他们眼前的生活那样坚实和光明。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期望,女儿的期望,终于融汇成一片,融汇到那温暖、充实和光明的未来。虽然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们仍是格格不入的,他们的家庭背景和生活方式都有待沟通。但这令人愉快的交谈已在他们内心触发了火热的**,并将引导他们一步步走向那爱和被爱的彻底奉献的境界。
病房里突然涌进来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以陶素为首,几乎参赛的选手们都来了,后面还跟着个杨佳英。一束束鲜花映照着她们的笑脸,分外艳丽又分外灿烂。娇艳的鲜花,美丽的容貌,活泼的青春和语笑喧嗔,这真是美的洋洋大观。席杰笑逐颜开地接受着姑娘们的慰问,那个未来的女记者又开始了现场采访:
“请问席总,谁是最美的女性?我们?伊果?还是林老师?”“所有的女性。”席杰一本正经地回答,“所有爱美、懂得美和善解人意的女性!”
林珊在姑娘堆里没有发现高丽的身影,她退出病房,去问斜倚在门边的女友广打听到丽丽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杨佳英神色黯然地闭了闭眼睛。
“唉!这孩子……”林珊皱紧了眉头,声音颤抖着,“但愿她别再走弯路!”
杨佳英的呼吸急促起来,深表同情地点点头。大赛结束后,在新闻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徐总编置若罔闻,只是私下对同事说,今后再也不搞这种花花点子了!杨佳英的事业却是蒸蒸日上,大有取代商场总经理之势。但林珊知道她不快活,很不快活。此刻她避开女友的目光,不让林珊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但她感觉到女友正仔细打量着她,并且希望她最好不要提到那令人伤感的事。沉默就这样延续了一阵,但杨佳英知道自己非讲不可,否则喉头的肌肉就会永远这么剧烈地疼痛下去。
“林珊,我一直都想告诉你,高文强的事我深感内疚……真的,如果我能够对他好一点,或在单位上多替他说几句话,他也不至于这样……”
“别说了,佳英!”一丝无力的微笑扭曲了林珊的嘴唇——起初是懊恼与悲哀的微笑,后来奇怪地变成了沉思与宁静的微笑。
与此同时,泪水也模糊了她的视线,“无论你做过什么,或者说过什么,高文强还是会离我们而去……不是生活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生活。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因为他根本就不热爱生活,也不热爱他生活的这个世界……”
两个女人都沉默无言,继续按各自的方式悲恸着。她们哀悼般的身姿与病房里的欢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刻,林珊的脑子里也是百念杂陈。如果那晚她不提出离婚,或者对高文强再温柔一点,耐心一点,他还会不会撒手人寰?
就在这个医院的另一间病房里,躺着汪华姑娘,这就是她的监狱。
发现自己的惨状后,这个聪明过人的姑娘几乎哭了一天一夜。她脸上的伤并不太重,只是鼻梁旁边的肌肉向一侧歪去,医生说结了疤后将有某种变形。而脖颈上的烧灼面积就挺大,以后的修整难度也相当高——到哪里去找如此白皙、细薄、娇嫩的皮肤呢?还有一个少女丰润的乳胸!
精神上的伤痛就更为惨重。汪华觉得自己已经支离破碎,她眼中所有的美好事物都变了形,她的整个生活都被扭曲了!她花了多少心血来参赛呀!辛辛苦苦两个月,丢下生意不做,还制办了那么多漂漂亮亮的行头,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还有她今后的生活。天哪!让她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一个破了相毁了容的女人!一个失去了天生魅力的女人!一个不得不丢掉明星梦的女人!
整整二十四小时,汪华就在半癲狂的状态中度过。她不断地呻吟着,呻吟她的青春和美貌——她的青春也着了大火,被烧落的美貌如墙皮般纷纷脱落,天长日久之后,还会留下血痂疤痕,残容伤貌。她惨痛的嚎叫声响彻了整个病区,招得其他伤病员都来踏看探望,半是怜惜半是替她遗憾。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语闲语传到她耳朵里,又惹得她双拳双脚在**擂鼓般地哭闹……她的寡母也是战战競棘,哭哭啼啼,根本一点儿主意都没有,全靠赵芸帮着张罗。又是叫主治医生来诊断伤势,又是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又是安排转院准备整容……火锅店的女老板可不缺钱,只要能恢复她的青春风采,换多少钱都心甘情愿!
但是钱能买到天下的一切?买到她所渴望的一切么?
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汪华身边,深怕女儿一时想不开寻短见。其他病人受不了这番折腾,纷纷找医生要求搬了出去,黑黝黝的病房就只留下母女俩。连护士都害怕汪华的吵闹,经过她的病房时脚步也要放轻一点。
汪华想象着佳城剧场绚丽辉煌的场面,那将是她今生今世再难企及的梦!伤心的泪水又一次淌落,濡湿了脸上的白纱布,那种异样的剧痛也在烧灼她的身心。
“哎,小华,可不能再哭呀!”汪母忍住满腹辛酸,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医生说,你流了太多的眼泪,对伤口不好……”
“我他她的才不管那些!”汪华气咻咻地叫着,不停地用手捶打床沿,“妈,你再去趟派出所,让他们一定要抓住凶手!我要把他撕成碎片!”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粗哑的声音广别找了,我来投案自首了!”
“谁?”母女二人一齐朝门口望去。
汪华半边脸都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但她还是很快就认出了那头蓬松的乱发,和一颗儿乎垂到胸前的大脑袋。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亮子?!”
亮子心情恍惚地站立门边,不知道该痛恨自己的以身拭法,还是自投罗网——随随便便就把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实在是觉得惨不忍睹。一颗发狠才硬起来的心,霎时间就土崩瓦解了!
“亮子!”汪华不顾一切地跳下床,抓住他的衣襟带着哭腔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怪我……都怪我!”亮子伸出手来,在空中绝望地抓挠了几下,“我是想报复高丽,所以找了一个黑道上的朋友干这事……没想到那天我昏头昏脑,把你的照片错当成高丽的给了他……”“天哪!”汪华转过身去扑向窗棂,又哭又叫,“原来我是替高丽受这份罪!现在她倒在舞台上炫耀自己,甚至一步登天……我也不要活了!让我去死吧!”
亮子的反应比她母亲快,几步就奔到窗前,揪住了汪华别……别……你别这样!这样我的罪可就更大了!”
汪华挣扎着脱开身,抓住窗台上的一盆水仙,劈头盖脸地就砸在亮子头上广你滚开!滚开!我恨你!眼你!现在你就没有罪了吗?看你把我弄成这副样子!”
值班的扩士听惯了她的哭叫,闹成这样也没人来看上一眼。汪华的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这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儿。汪华脸上的纱布几乎全都松脱了,半边脸颊血糊淋漓,泪水和着血水一齐淌落,那血红血红的**似乎能烧灼人心。亮子的头上也被砸开了花,几道鲜血顺着脸额汩汩流下。刚才俩人揪打时被撕扯下的半幅窗帘,现在散乱地搭在他肩上,使他看去狼狈不堪。
“汪华,我有罪,我真是悔恨得要命!”他直愣愣地瞪着她,浑身都在瑟瑟颤抖,全然没了往日的狂劲傲劲。“所以我才一得到消息,就跑来看你!待会儿我就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那样也减轻不了你的罪!我简直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汪华哭够了,叫够了,把一颗乱发蓬松的头靠到**,仍在上气不接下气。
她母亲这才走过来,急煎煎地扶起也:“小华呀,你怎么又是哭又是闹的,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既然找出了凶手,你也该放宽心了……”
“放宽个屁!”汪华哭得俯倒在地,满脸的肌肉都在猛烈地抽搐,“我这个样子,今后还怎么见人哪?还有谁来要我?”
“我要你!”亮子急切地伸手扶住她,也是涕泪纵横,“等你治好了伤,我就跟你结婚!”
“你?!”汪华心里猛一激灵,站起来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就对准亮子踢去一个窝心脚。“你他妈的别不要脸了!又来骗我是不是?”
亮子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趔趔趄趄地跌倒在地,忍住痛叫道汪华,我可是真心的……我本来就很喜欢你,出了这件事,我心里也很难过!”他挣扎着坐起身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我这里,也是像刀绞一般痛呀!你知不知道?”
汪华不由得失声大哭,边哭还边骂挨千刀的!你既有这个心,为什么不早说哇!”
“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护士忍无可忍地出现在病房门口。
汪母多了个心眼,立刻走去关门没什么……没什么事。”
亮子急忙站起来,朝汪母投去感激的一瞥,汪华却咬着嘴唇愣了半天,突然说:“哎,亮子要是你肯娶我,我就不能送你进监狱了!对不对?”
“那是,那是。”汪母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喜出望外,“小华,如果这位大哥愿意跟你一起过,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是不要太难为他吧!”
“所有的医药费和治疗费,我全都包了!”亮子拍着自己的胸脯,似乎也看到了一线希望。
汪母见女儿脸色转缓,忙给亮子递去一张椅子“哎,你坐,你坐。”
“你敢坐!”汪华大声喝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求本姑娘放你一马!”
亮子骇异地看了她半晌,膝盖一软,就身不由己地跪下去。
汪华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用缠着绷带的手腕一把抓住亮子:“你发誓——等我整好容,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就一定来娶我!”“我发誓!发誓!”亮子紧张地看着那张血肉翻飞的脸,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今天也是刘成免于刑事起诉,放出拘留所的日子。他没想到是罗兰来接他。
“怎么样?”舞蹈明星眯起眼睛,打量着一向自鸣得意的情人,“大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我猜想,你背上了这个破坏大赛的罪名,一定吓得半死!”
刘成也眯起眼睛,打量着阳光灿烂的城市,回话时尽量不带任何表情,“我怕什么?我心里又没鬼!当初怎么抓我的,现在就怎么放我!”
罗兰和他并肩走向那辆“子弹头”,揶揄地笑笑,“冤假错案多着呢!放你出来就不错了!”
“汪华拒绝起诉,伊果安然无恙,他们当然得放人!”刘成仍是泰然自若的模样。
罗兰站住了,回头看他一眼,“汪华那姑娘真惨!真是你干得吗?”
“无可奉告。”刘成倏地收住笑容,阴险地盯着罗兰,“说老实话,我够对得起你了!伊果的事你也有份!幸亏我只字不吐,才保住了你的名声。”
罗兰心里有些发毛,难道这个男人已经知道,是她在背后下毒手?她忙掩饰地笑着,恭维了对方一句:“你是有名的护花使者嘛!当然要保护女性了!”
刘成警惕地绷紧了脸,“现在,我可是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了!”
罗兰意想不到地眨眨眼,终究好奇地追问下去:“如果高丽夺得桂冠,你对她又会怎么样?”
刘成讽刺地咧嘴笑了笑,“如果那样,接我的就应该是她了吧?”
罗兰也狡黯地点点头‘我知道这个,所以我来了。大赛过后,谁也没见过她。你知道她父亲……”
刘成冷冷地打断她,一语双关我在里面信息很灵,什么事都知道!”
罗兰不禁打了个寒战,刘成已钻进自己的车。未及拉车门,又转头来对她说如果你看到高丽,请你转告她,祝她幸运!我要离开佳城了,我想回海南,重新创业!”
罗兰目送着这辆车箭一般地驶去,内心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还有一种激烈的愤懑。她又一次理解到自己所处的恶劣境地——这六亲不认的家伙,甚至没过问自己一句!任何人的悲痛与困境好像都跟他没关系!但愿她能把这个魔鬼似的男人永久驱除出自己的内心。罗兰这囡是真正地聪明起来了!
高丽只在跟父亲遗体告别时露过一面,没等母亲追上前来,她就匆匆逃也似地跑出了殡仪馆。
这是何等让人绝望的两桩痛失——她的父亲和她的桂冠。而在这两桩痛失之前,她曾有过多么幸福的时光呵!死亡究意是什么?当家人全都健在时,她感觉不到。现在她才认识到它深刻的意义。死亡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远离一切,孑然独存,无根无系,任其飘扬……
死亡也使她远离了一切,远离她过去的生活。她仍然借住在一个女友家,没人能找到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一座豪华别墅,平民百姓无缘问津。但她每晚都在窒息中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房间与陌生的环境,感觉到冰冻的呼吸与黑暗的逼近。她独自一人聆听着房外的风声瑟瑟鼓动,又重新体验着那双重失去的铭心之痛。她在每一个深夜里哭泣,她的种种情趣与美感也开始恶化,她相信这世界给她的痛苦远远超过了给她的爱。
曾经关注过她的世界也弃她而去。如果她还想寻找失落的东西,就必须离开这座城市。
在一个美丽的清晨,太阳重又光辉灿烂地升起,把高丽眼前的宽敞大道照得血红。她乘坐民航班车,沿着这条血红的大道向前驶去,仿佛自己的身体也不复存在,逐渐消融进这条灿烂辉煌的道路……在她身后,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气势非凡。这是她熟悉的城市,此刻她却感到异样的陌生。现在她要走了,把一切痛苦与欢乐都留给这座城市。但无论将来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这座城市和这里的生活。
五彩绚丽的彩霞凝聚在东方的天际,像一幅生命如火如荼的抽象画。天空中传来雷鸣般的轰隆之声,高丽挥去一把眼泪,准备跨上这只神奇的大鸟……
突然,她激凌地挺直了身子,像捕捉到什么声音似地转回头。“妹妹——”这喊声确确实实。高丽循声望去,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看见了伊果。她正推开车门朝她跑来,背后的摩天大楼、高层建筑蔚为壮观。
高丽痴痴地站立,任眼泪决堤般地哗哗流淌……
伊果穿着一件火红色的连衣裙,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像一道炽热的火焰,那么鲜红地移过来……
城市那壮观的背景消失了,融进这片鲜艳的色彩之中。高丽眼前奇迹般地出现了另一条宽敞的路。它填充了她内心那巨大的黑洞,而将她融进了无比温暧的亲情里,融进了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融进了那些衣着新潮、光鲜爱美的人流……
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了爱的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