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什么是生命真正的存在?”

一个饱吸着山风长大,被日月星辰所照耀的女孩,踏进现代城市步入高等学府后,就从未停止过这种对自身的叩问。一个巨大无知的世界,赫然出现在伊果面前——生命成长了二十年后,她居然还不知道这生命是谁赐予的?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总是作为一个集团因子来看待的,比如党派、单位、家族……在那浩如烟海、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谁是你真正的联盟呢?假如你连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滴生命的汁液是怎样升华的都不知道,你还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找到任何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亲朋么?伊果日夜在这类心智的感召中寻求与探索着,一切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一种更隐秘、更动人、更不可抗拒的美已经出现在她面前,那就是生命的奥秘。她在这座城市里寻找着生命的源头,她生活中的每一个梦都与此息息相关。尽管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但她不会退缩。她坚信亲人的爱,将使一切变得纯洁美丽。只是不知道,自己为此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汪华乘出租车驶到郊外的民族学院。她派头十足地在门口下了车,在绿树环绕的校园里打探伊果的住处。女生宿舍总是装饰着花朵、布帘和各种彩色图案,像春天那般明丽多姿。汪华以为女大学生还在睡懒觉,现在看见满屋子静悄悄的反觉惊讶。伊果的床位在靠窗的一角,她正孤坐在一只柳藤箱上,手里抚摸着一堆破布头,整个背影看上去孤独无助。

汪华悄悄走过去,准备给对方一个惊喜。但却倏地收住脚步一伊果泪眼朦胧,面容被披散的长发遮住而模糊不清,捧着破布头的手在微微颤抖……房间里仍旧死寂一片,汪华已然明白自己侵入了别人的隐私,只好手足无措地站立着,等待伊果觉察到她的存在与凝视。但伊果一直在抚摸那堆破布片,似乎打算坐到地老天荒。

“哎哎……”汪华终于咕哝了一声,她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姑娘。

伊果惊吓得抬起头,汪华发现她清亮的眼睛四周有一圈黑晕。这女孩显然缺乏睡眠而且心事重重。但那惊讶、困惑、疲惫的神情,却产生了赤诚纯真的魔力。

“对不起。”汪华怯怯地开口,“或许,你现在希望独自一人?我打扰你了!”

“没什么,请坐吧!”伊果迎视着她询问的目光,雪白的脸颊染上了浅浅的红晕。“我正好闷得慌,有个人来聊聊也好。但这儿乱得很,让我先收拾一下……”

她起身打开座下的柳藤箱,汪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眼明手决地抢过那堆布片。“这是什么东西?又是你们彝族的宝贝?让我看看……”

伊果伫立不动,脸上的神情百感交集。“这跟民族无关。它是我私人的宝贝,私人的秘密。”

汪华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好奇心驱使她迅速展开那堆布头,仿佛对神秘的事物更加跃跃欲试。这宝贝却令人失望——原来是一件又小又短的衣裳,依然缝成彝族的斜襟上衫模样,也是镶着宽宽的黑边。所不同的,仅是通身俱用色彩回异的小方块布料拼合而成,看上去像是图案复杂的冥冥方阵,且已被悠久的岁月淘尽了颜色……

伊果仍然站在床前不动,但她绞扭在一处的纤细的手指,似乎交织着某种渴望。汪华敏感地读出了她眼中的焦虑,便把旧布衣往她手上一搭,微窘地笑笑广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这破玩艺儿……也难怪,你们少数民族总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也许我们认为好的东西,你们还当作狗屎一堆呢!”

伊果顾不上答言,飞快把那“破玩艺儿”放进柳藤箱,郑重其事地锁好并且安置到她的床顶,这才安安稳稳地在对面坐下,疲倦无神的黑眼睛微笑着对汪华说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上次多亏你把我送上出租……哎,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民族学院,学院里又只有你一个人参赛,不是吗?”汪华快活地解释,“今天天气很好,我想拉你出去玩玩。咱们去赵芸的学校看看怎么样?那儿离这儿很近,只不过你们是学文,她们是习武……”

伊果不得不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势头,“我很愿意陪你去玩,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心情不好,确实想一个人呆会儿……”

汪华愣了愣,瞪着她有一阵没说话。虽然她们刚认识,而且彼此不熟悉,但在春天里萌生的友情还是抽芽了。汪华很喜欢这个彝族姑娘,喜欢她的自然坦诚,毫不做作与可亲可近。她还未在文明环境里学会女人的世故与客套技巧,因而汪华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关切地打量伊果,突然意识到她确实有个私人的秘密。就是这秘密使她缺乏睡眠,疲惫不堪,使她一贯冷静平和的性格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汪华很想知道这个秘密,但伊果显然不愿告诉她。她所明白的仅只有一点——那堆破布头对伊果来说很重要,而且意义非凡。

“好!”汪华徐徐吐了一口气,很快地说,“那我们就另外找个时间去玩,或者租辆车逛逛风景名胜……总之,我很想跟你交朋友,相信你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也需要真诚的友情吧?”

“当然。”伊果轻声回答,双颊又升起不安的红晕。“我很抱歉今天扫了你的兴。”

“嗨,那不算什么!”汪华爽快地挥挥手,跳下床来嘟哝着,“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在内心里唤起一种忧郁的感觉。好像有谁说过,忧郁代表着女人成熟的美。说实话,我还真想让你潜移默化一下呢!”

伊果把汪华送至门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她的心灵承载不住这种虚荣的赞美。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好像也承载着来人的迫切愿望。汪华不假思索地拉开门,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伊果也是心跳加速,血液燃烧——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一个男人,一个沉稳潇洒而又雄伟英俊的男人,竟来叩她的房门!多像命运的叩门!

席杰的目光与她俩惊讶地相遇,迅疾就跳到伊果脸上。他曾担心过自己的女儿也是那种自以为是,毫无修养的姑娘,然而她看上去完全不同。她和林珊长得很相像,都有一种慑人的神态,一种迷人的复杂。追求完美,认定不舍,希望、梦想与专注的魔幻……席杰奇怪上次在饭店里,怎么会轻易地丢弃她?她是那种遇见自己重视的事物就会挺身向前的姑娘,正如她现在勇敢地迎视着他的灼灼目光。虽然她的脸颊已经染上了粉红色的娇羞,意味着羞怯、不安、迷惑与勇气在心头交织……

“嗨,你一定叫伊果,对不对?”他终于开口,一边盘算着如何把那个惹是生非的姑娘支走。

“是的,请问你是……”伊果向这个专注地打量自己的男人微笑,并且怯怯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给你们介绍!”汪华兴高采烈地插进来,“这是佳城饭店的总经理,也是我们大赛的评委席杰。这是民族学院的大学生。”

“对不起。”席杰断然说,“我希望,能和伊果小姐单独出去谈一谈。”

汪华本以为会三人行,但希望之光一瞬间就破灭了。她既尴尬又兴奋——这位难以接近的大评委,不可一世的骄傲男人,亲自登门来找一只丑小鸭做什么?席杰不理会她的感觉,目光执拗而又亲切地留连在另一个姑娘脸上,似乎发出的是一个温柔的命令。伊果的心跳犹如小鹿乱撞,刹那间竟有种强烈的想留下以至想躲藏的冲动。但她那羞怯沉静的外表足以压抑住所有的话。事实上她并没跑开也没拒绝,而是抬起手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然后不由自主地答了声“好”。

心绪复杂的席杰带着一无所知的伊果,来到春日明媚游人如织的公园里,漫步在碧波**漾的人工湖旁。

大自然慷慨地赐予人类它所有的造物,却从未提供过一个字眼来解释它的神秘。但你不得不尊崇它的沉默与世界的完美。

这种沉默的完美唤醒了人们心中美妙的情感,每一种自身的特性和内在的能力都透射出盛情与至福。似乎幸福之门向所有的人敞开,时间、空间、世界、永恒都迸发出或者汇集成欢乐的海洋伊果的心情也是一样愉悦而复杂。这个陌生人约自己出来干什么?汪华说他是评委,这不会是评委与选手之间的谈话吧?那样做或许不大合适,或许有点怪异……今天的事情确实透着古怪,但又真正奇妙。伊果一边想,一边抬头打量着身边的席杰。他有着浓密的黑发,深沉的眼睛,庄重的面容和强健的身躯。雕刻般的线条在嘴角化为柔和,他时时投过来的眼神也透着温馨……这是个慷慨、潇洒、亲切而有力量的男人!伊果觉得自己会立即喜欢上他。

“席总,谢谢你。”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虽然他们看起来似乎情愿在公园里逛上一整天,但彼此谈谈感受,或者交流交流思想可能会更美妙。“谢谢你把我邀出来。我来这座城市念了两年的书,还不知道它的春天有这么美!”

席杰低下头来看着这个女孩,令他瞬息之间就感到一种无形的温暖,宛如整个身心都沐浴在春日阳光中。“没想到你长得这么……这么漂亮!”席杰困难地开口,突然间手足无措,喉头一阵发紧。哦,他从没想到过能这么愉快走在女儿身边。一个早就长大成人的,举止高雅的清纯少女!“你今年多大了?”

席杰也从未像今天这般笨拙。父亲通常都是这么赞美女儿吗?他深怕弓!起伊果的疑心,怛又不肯把日光从她身上移开,似乎被好奇与关心的磁石所强烈吸住。

伊果沉默片刻,突然淘气地笑起来,“还要我把报名表的内容,再报一遍吗?”

“哦,不!”席杰觉察到自己的注视和她的静默所引起的交互紧张,笑容更加严肃了。

他恍悟到自己一直是在用父亲的感觉,而不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心理驱策,来进行这场谈话,便及时提醒自己应该隐藏起所有翻腾不已的情感。于是,他的微笑又转为莫测高深,语调也流畅了许多。“是这样。伊果小姐,我们饭店缺少一个公关人员。我打算把现在的公关部经理提成我的助手,他留下的位置就急需有人填补。汪华向我推荐了你,说你在民族学院学的就是公共关系。我不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有没有兴趣?”

席杰的工作需要智慧与多项技巧,其中隐藏个人的情绪悠关重要。起初这种处世的技巧还需要练习,现在多年的经验已使它变成条件反射了。当然,如果伊果小姐敢于抬起头来多看他几眼,就会发现他扯了这番谎之后的复杂眼神——内疚、无奈、自嘲、庆幸……

伊果只听出他话里的含意,已然感到一阵惶惑,还有某种迷离与慌乱。她可爱地皱起眉头,静静地问广不是说,参赛期间不准有这样的工作合约吗?况且,我还有一年多才毕业……”

席杰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又偏着头端详这张美丽的脸,继续寻找熟悉之处。“这没关系,我们只是简单接触一下,等大赛结束后,你若对这工作感兴趣,就先实习一年。反正现在大学也不包分配了,你迟早要走上社会,自谋生路。”

这个男人的神态与谈话都温暖、随和而充实,伊果眼中的疑惑被融化成盈盈笑意,反射出骄阳灿烂的光芒。“啊,这可说不准!或许我大学毕业后,还要回阿芒山去。那里有很多彝族孩子需要知识和教育。还有我的阿爸……”

这一刻,席杰的身子摇了摇,似乎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待自己的情绪波动之后再平息,他才一派平静地问。“伊果,你喜欢阿芒山?还是喜欢我们这座大城市?”

“这也说不准!”伊果咬了咬嘴唇,投给他一个明朗的微笑,“阿芒山是我心中的圣地,它的位置不可能被取代。但是,那方水土太贫瘠也太落后了!说实话,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毕业之后再回那里,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呢!”

“那么你自己呢?有没有想过留在大城市里?”席杰屏住呼吸望着女儿,紧张得不敢挪开自己的眼睛。

“也喜欢也不喜欢。”伊果脸上露出泛泛的兴味,闪亮着的眼睛表示不解,“这个城市很奇怪,所有现代化城市都很奇怪!人们住得那么近那么挤,生活也是密切相关,好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心和心的距离却那么远,人与人之间也那么陌生,那么难以理解,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席杰的心被这话撞击得疼痛难忍,空空的胃也扭曲起来。在那一刻里,他突然产生了与林珊相同的畏惧怕正视眼前的事实,怕与众人分享内心幽暗的秘密,怕无法缩短时空的距离,也怕二十年的生命空白永远横亘其中……呵!他的女儿感觉是如此敏锐与接近真实,他也怕她有一天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从而发觉世界更加不那么美丽、明亮与鲜活!

他的沉默引起了伊果的注意,她讶异并且感兴趣地凝视他:“席总,我说得不对吗?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席杰微窘地笑了笑,拉着她在湖边的一张石条凳上坐下,望着那双比一泓碧波还要清澈的眼睛,他几次欲语还休。最后只得用凝重的眼神向她保证,她说得一切都是事实,而且十分准确。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怀疑一切。”伊果低头自语,“怀疑我自身的一切,也怀疑我身外的一切。”

“怀疑一切?”席杰低声地重复。各种念头如脱續野马般地奔腾。这是他一个星期以来拼命压抑的,现在却从飞驰的思想深处涌出头来,而且逐渐占了上风。不!他应该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应该让她此时此刻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谁最关心她,在乎她;关心她今后的幸福,在乎她是否受到了伤害——“伤害”。就是这个词: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才能使她的前程不至于受到伤害呢?

席杰克制住自己狂乱的眼神,不带一点表情地慢慢说:“伊果,在钢筋水泥筑成的冰冷的城市里,仍有一种坚实的感觉在保护着人们的情感,那就是互相的关心与彼此的爱,也就是一般定义上的‘爱心’。人不可能凭别的方式领承这种感觉,而只能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它。这种情感是神圣而虔诚的,通过这种情感,人们的灵魂才能清醒地认识到自我。另一方面来说,人本想通过追求完美而成其自身的完美,想从他人身上找到成熟的源泉。但事实上,所有真、善、美的源泉都在自己身上。因而,‘爱人’和‘自爱’就升华为一种高尚的智慧,使人的灵魂在最高层次上壮大了自身。”

“你一定读了很多书?”伊果的笑容充满了惊奇。

“读了很多诠释人自身的书。”席杰嘲笑地说,注视着女儿那闪亮却又不肯定的双眼。“但是,人永远不可能从这种对自身的困惑与怀疑中解脱出来。所以,我刚才那番话也似是而非,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这倒有点像我喜欢说的话,总是带着一丝丝不确定。”伊果的面容现在更加明丽动人,似乎内心里有种深沉奇妙的喜悦点燃了她。“那么我可以认为,你这么关心地来找我,请我去你们饭店工作,也是出于这种爱心吗?”

“出于对你的关心。”席杰讶异于她能看穿他的心思,连忙更正,“你要知道,像你这样美好、纯真、来自山区的女孩,往往在大城市里找不到立足之地。而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点一当你需要这种关心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来找我,我一定会帮助你!”

“你是说,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伊果沉吟着,轻声问。“是的,完全信任。”席杰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信任一个陌生的人?”伊果也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他。

席杰沉默片刻,不知道如何解释一切。是的,伊果天真无邪,而且很年轻很单纯。但她的黑色眸子里有着深沉的智慧,与超龄的悲哀——对了,这点最像林珊。这双丹凤眼似乎有某种魔力,总是能慑服他的心,他一心想看到那眉开眼笑的奇迹。他发现这点的同时,也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有些人是他一直深爱着的。他应该庆幸自己能够深刻地认识到这爱的价值,同时又具备这种温柔的爱的力篱。但他也得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需要给自己一段时间,来结束过去的关系和重新确定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他,伊果,还有林珊。

伊果的黑眼睛仍然凝视着他,席杰只得闪烁其词因为你很年轻,又很善良,而且长得是这么令人揪心的美,让人一见到你,就产生了想保护你的念头。”

可爱的笑容重又闪现,席杰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对自己的未来还有什么设想?我们来谈谈你的学业,你的生活好不好?”

他们又谈了一个多小时。伊果静静地描述着阿芒山的晨昏,校园的课目,周末的晚会,以及流传在女生中的小故事……他们谈得很和谐,很自然。有时候,陡感陌生的痛苦也会一闪而过,令他们的谈话中断,一片沉默。那时两个人都焦急地寻找着话题,终于忙不迭地争相开口。

彼此的体贴开启了彼此的心扉,伊果似乎也被某种奇妙的力量所征服。她始终在捉摸着面前这张逐渐熟悉起来的脸庞:那么冷静自持,莫测高深,却又谈吐机智,蕴含哲理……这是一个顶尖出众的男人!他对她的关心,似乎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但为什么他那双眼睛里总有着深深的遗憾?为什么当他谈到“爱”这个词汇时,语调总是如此地美妙而神奇?

地处市郊的“凤凰台大酒店”,是佳城最幽静的去处。周末的黄昏,这里只来了一男一女。他们在空旷的饭厅一角落座,侍者就团团转地忙于接待这两位贵宾。

这一天过得有如梦境般美妙。席杰提出请伊果吃晚饭,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尽管两人对这一天有不同的感受,但他们的心灵已经找到一个奇妙的结合点。结合是一种撞击,撞击之后必有新的东西诞生,诞生就是发展。现在两个人坐进豪华的酒店吃大餐,便是这种发展的自然结果。

伊果第一次到这么高级的地方来,她像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般好奇,不断转身打量着置放了绿色植物的大堂,环绕整座酒店的长沟流水。在充满豪华气息的娱乐场所摆设自然景致,已成为一种陈旧过时的艺术布局,但伊果仍然感到新奇与兴奋。席杰坐在她对面,注视着女儿脸上梦幻般的表情,小心地深藏起心底的情感巨流。哦,她还未涉入过社会的这一部分,可能因此而划分不清生活中的美与丑。他将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如果有可能,他还要遮去所有的黑暗与丑恶,而只给予她世界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使她的生命永远像这样注满了欢颜。

这是一个美好的承诺,席杰知道,做父亲的人生之旅现在真正开始了!

“从小到大,你阿爸对你怎么样?”他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伊果把眼睛从美味佳肴上移开,投向席杰严肃的眉眼。“他对我很好。虽然我们生活很苦,但他坚持让我读书,所以我才能有今夭……我离开阿芒山的时候,他很难过,说我不会再回去了。我也觉得很痛苦。如果我今后留在这座大城市里,我的部分生命也就死亡了!”

沉默了一会儿,席杰柔声说我能理解你阿爸的心情。对他而言,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丧失。过去的一切理想和磨难,都将失去意义。但是伊果,你终将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在文明与蒙昧之间做出选择。我想你现在所受的教育,和你所处的环境氛围,都将促使你倾向都市文明。”

“恰好相反,我在这座城市里呆得越久,就越想念阿芒山,想念阿爸。只要有可能,我指的是经济上。”伊果说到这里顿了顿,香甜地吞下去一只剥了皮的红虾。“因为我读书完全是公费。只要攒够了路资,我每个假期都回去看阿爸。”

席杰的微笑迅速变为悲伤,但他克制地说:“如果有可能,我也抽空陪你回阿芒山,去看看他老人家……”

伊果喝下一大口椰奶,好奇地瞪着他,“通常你们饭店为了聘一个公关小姐,也要花这么大精力吗?”

席杰透不过气来似地扯了扯领带,“我承认,对你是一个例外。”

伊果正要盘根究底,门外突然忽啦啦涌进一大群人。为首的几个提着摄像机,举着灯具,指手画脚的,似乎在查看地形。另外有一些人迅速围成个圈子,在那里议论纷纷……

“哎,那是电视台的人吧?”伊果轻声叫道,“是不是要在这儿拍电视剧?”

席杰皱了皱眉,颇不情愿被这群人扰乱了清静。“好像是他们。前几夫他们拍外景,还来借过我们饭店……”

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走来,一屁股坐在邻桌,各自摸出化妆品和小镜子,对准了描眉毛,涂眼皮,抹嘴唇……她们都穿着短短的皮夹克,牛仔裤,戴着闪闪发亮的大耳环,似乎不知道怎么美才好。席杰厌恶地闭了闭眼睛。老天,如果这几位小姐也来参赛,评委可就真是惨不忍睹了!

伊果却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快乐地发问喂,你们要在这儿拍戏吗?”

“是呀!拍电视剧!”一个姑娘抢着回答,“要借这地方拍几个镜头。”

席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儿要遭劫难了!伊果,你赶快吃,我去买单!”

“没关系,你们就坐这儿别动!”另一个姑娘自作聪明地说,“正好,我们需要几个客人坐在这里,要不,饭厅就显得太空**了!”

这下子,席杰更得快快开路了。他刚站起身,就瞥见一张有点儿熟悉的面孔。

“哎呀!是席总呀!”那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撼着认不出我了?我是电视台的导演,前几天,还去过你们饭店借场景呢!”

“哦,原来是你。”席杰只好敷衍地点点头。这些无冕之王都得罪不起。

伊果用餐巾擦了擦手,好奇地站起来注视这一幕。导演回头看见她,便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在这儿请客?还是位小姐?太好了!席总,就坐在这儿别动,给我们当个群众演员。最好两个人扮成情侣的模样……”

伊果好笑地捂住嘴,眼睛闪闪发亮。席杰的脸火烧火燎,连忙摆手广不行不行!开什么玩笑?想让我回家挨骂呀?等播出来一看,好呀!跟个女的在一起,铁证如山……”

“别紧张,只要背影。一男一女,就不兴谈生意吗?”导演扭住他不放,又诡秘地眨眨眼,“再说,我知道你那口子去了国外,孔雀东南飞,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

必定又是小孙在多嘴!席杰不气反笑,“随你怎么说,这个群众演员我是坚决不当!”

导演用力把他按在座位上,“哎呀我的好席总,帮帮忙,就算支持我们的工作嘛!都九十年代了,你还那么保守封建,连个亲昵的背影都不肯给?”

伊果开心地笑起来,一反往日的沉静模样。“席总,你就答应吧!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不帮忙谁帮忙?”

“瞧!这位小姐多开通!”导演朝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眼光,“席总,内部分化瓦解,这下你没话可说了吧?”

席杰无奈地耸耸肩,周围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他不能让这导演下不了台。他目前的处境,也需要在新闻界里广交朋友。

“好吧!请你们拍快一点!我们已经吃完饭,就要结账了!”“0K!”导演快活地喊道:“你们俩把座位挪近一点,摆出亲密交谈的样子来!”

伊果脸红红地挪动椅子挨近席杰。恰在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进饭厅,席杰看见她不禁脸色一沉——竟是林珊的另一个女儿!她身后跟着的那个男青年,还饱尝过自己的老拳!席杰腻歪地抓起餐巾擦了擦嘴,原本的心情完全被破坏了。倒霉的事儿怎么总让他遇上?如果他足够聪明,刚才就该一走了之!他和伊果在大赛所扮演的角色,远比这个蹩脚电视剧更为重要!

高丽在亮子的陪同下喜孜孜地走进来,也一眼就认出了席杰。这个男人坐在空****的餐厅里目标显著,谁都会被这被高大、沉稳的背影所吸引。现在,高丽就用不寻常的眼光研究着他,研究着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她当然也认识伊果。凡在大赛中表现出色的选手,她都过目不忘。

“喂,看那个男人!”她一努嘴,对亮子说,“你还记得他拳头的滋味吧?”

亮子搔搔头,似乎有点遗憾,“哎,他怎么跟那个彝族姑娘搞到一块儿去了?”

“谁知道?”高丽冷笑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快也许被你说中了,这个男人对漂亮小妞感兴趣!”

导演看见他们,又做出夸张的姿式跑过来,“哎呀!你们怎么才来?我的高小姐,女主角!各路人马都到齐了,就等着你大施演技啦!”

席杰听到这句话,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身边又紧靠着个不明所以的飞来的女儿,一脸的天真烂漫,吹气如兰,直搅得他心乱如麻。还好,大导演并未让他多受煎熬,只不过才半个小时,就宣布收刀捡卦,放他们脱离了险境。

这边厢高丽却像上当受骗似的,冲着那两个男人直嚷嚷:“原来你们所谓的女主角,就只有这半个小时的工夫,几分钟的镜头哇?!”

“可别瞧不起这几分钟的镜头!”导演神气地挥挥手,“好多女孩子想上还上不了呢!”

“是呀!”亮子不无尴尬地笑笑,“几分钟的广告镜头,想要上电视还得花万把块钱呢!”

高丽扮演了一位应邀参加宴会的女强人,这会儿她就把手里举着的酒杯“嘴”地往地上一扔,扭身就走。“好!亮子!我会记得这一天!”

“丽丽!”亮子慌忙追上去,“我也是为你好,什么事都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嘛!”

“别再来这一套!”高丽回身,圆睁杏眼瞪着他,“你是个骗子!我要跟你一刀两断!”

“骗子?一刀两断?”亮子不敢置信地呆住了,“丽丽,这不是小题大作吗?”

“小题大作?”高丽冷笑着逼近一步,嘴角狠狠地向下撇着:“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是借题发挥!我们的关系早就该结束了,今天的事不过是催化剂!”

亮子的神情先是迷惑、震惊,继而就气得浑身发抖,不顾一切地怒吼着我早就知道,你勾搭上那个广告公司的刘老板了!这几天,你天天都跟他碰面,而且打得火热!”

高丽也猛吃一惊,愤怒地扬起柳眉,“这几天,你天天都在跟踪我?”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关系会如何发展?”亮子强压下满腔的怒火,又改为恳求的语气,“丽丽,那个大款才是骗子呢!你不应该相信他!他说的一切你都不要信,他对你没安好心!”

“那么谁对我安了好心?是你们这两个混帐吗?”高丽气咻咻地指着跟上来的导演,屈辱万分地跺着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如果我还相信你们,那我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蛋!”

导演愕然地看着她愤愤离去的背影,拍了拍亮子的肩:“可真是个愤怒的天使呀!亮子,没关系!漂亮姑娘有的是,再找一个不就行了!”

“你懂个屁!”亮子狂怒地甩着一头乱发,“我只要她,只要她你明白吗?”

评委们又一次聚集在佳城饭店的会议室,审核复赛名单。徐克欣喜地发现,这天人数来得最为齐整,连一向不出面的席杰也到场了。刘成立刻笑容满面地跟他点头拉手,两人相傍着坐下,显然一对亲密无间的战友。等评委全都煞有介事地坐下来,才发现保管大赛资料的小孙不见踪影。

“席总,你的部下哪儿去了?”杨佳英黑着脸问。让众多企业头头等一个小人物,她颇为不悦。

“这问题问得好!”席杰笑了笑,“这几天连我也搞不清楚,小孙究竟是你、们的部下?还是我的部下?”

并非笑谈,席杰也有不乐意的地方。当然,佳城饭店只出了一个人,和几间白日空闲派不上用场的歌舞厅、会议室,就取得这么大的广告效益,尚属一件得意之作。初赛结束后,商报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其他报纸的竞相呼应,确实给饭店经营带来了一片繁荣,其知名度也如日中天。所以,日理万机的总经理才亲自出马,来争议这些无聊小事。但在这几天,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开始倾斜,过去勉强争取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是分文不值。他之所以坐到这个地方来,无非是要执行自己的计划。而这计划与即将推进的大赛也有些关连。

林珊坐在席杰对面,跟谈笑风生的评委相反,她始终一派沉默,仿佛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这变化在其他人看来是微妙的短暂的,但杨佳英还是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品味出了她内心的惆怅,只是分析不出其原因。事实上林珊在大赛期间,始终表现得很反常,很特别。杨佳英想,或许跟她在美容院里欲语还休的事情有关。

席杰当然清楚林珊的苦衷源于何处,也明白她难以言宣的心思。与伊果见面之后,他的心境也是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想再责备林珊,只是为自己感到难过。他和她的关系也应该有一种改变。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到事情的结局,但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珍惜也超出了世间的一切(除了伊果)。他跟她形同陌路人一般操纵着这次大赛,也操纵着别人的命运,惟独不能操纵自己的命运,这真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一种尖锐的痛苦。那么,至少帮助他们共同的女儿实现一个美妙的愿望吧!席杰这样想时,心里又涌动着一股酸楚。女儿像一只美丽的天鹅,很快就会展翅高飞,而他却不知何时何处,怎样才能公开这个秘密?公开站出来向全世界坦诚一切!

派去找小孙的人无功而返,徐克急得团团转,一拳击到墙壁上,疼得他自己泪花直流。“这些年轻人,压根儿就不能信任他们!我昨天还专门打了招呼,让他把所有的档案资料全都带来。结果他倒好,竟然失踪了!”

“要不要报警?”一个评委半开玩笑地问,“他身上带着重要文件,有可能被人劫持了!”

“是呀!如果哪个广告公司劫持了他,再抢走这批资料,可就要发大财了!报名表上,连小姐们的住址电话都一应俱全。”

“你以为那些广告公司做不到?据说他们现在都跟黑社会挂钩了!”

刘成断定这些诽谤之词全都冲着他而来,不禁怒火中烧。在统计分数和确定复赛名单的过程中,对此最为关心的就数他了!低“白孔雀”小姐至少有一半成绩不理想,面临着即将被淘汰的危险。所以他参加这个评委会便如临大敌。此前他已私下照会徐克,直截了当表达自己的愿望,挑明说“白孔雀”小姐若不能集体入围,本公司的下一步赞助就宣布作废。徐克听了好不为难,他这阵子的焦躁也与此有关。

好不容易,那闯大祸的小人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堆性命攸关的资料录像,嘴里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昨晚忙了个通宵,又把分数复核了一遍。天亮刚想打个吨,没想到就睡过去了!”

徐克顾不上埋怨他,立刻打开电视机,调试录像画面,大声对评委说哎,都快过来看现场录像吧!初赛场面太乱,计分只能作为参考数据,还需要加深印象,再来评议复赛名单。”

林珊虽是表情麻木,头脑和心智尚很清醒,紧跟着就疑惑地问不是已经统计和比较出每一位选手的总分?直接取前六十名就行了,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这正是徐克反复思量之后找到的权宜之计。他不能——至少在大赛初期不能得罪刘老板。离开这位大款的支持,一切计划都可能泡汤!反正复赛人数大有余量,真正有希望进入决赛的小姐都不会漏掉,就算多混进来几只白孔雀,也无碍大局。他这个评委主任只要略施小技,就能稳住刘成,同时又不致挫伤评委的积极性。在徐克的一生中,这种两全其美、八面玲珑的事儿不在少数,否则他也不会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他想妥办法就立即执行,已经迅速串连了几个评委,而且巧妙地攻下了杨佳英那一关。这时他朝她笑了笑,杨佳英便代为说明。

“是这样。根据评分情况来看,选手之间并没拉开太大的差距。可能是我们的评分采取了两阶递进,大家又没什么经验,或者说审美的标准本就难界定。总之,有不少参赛者分数接近,甚至完全相同,因而难定取舍。为了对大赛负责,只好请评委再看一遍录像,然后再举手表决通过。”

席杰尚不清楚众人的一肚子官司,也看不出刘成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他和林珊总有着共同的兴奋点,也就跟着表示反对:“这样做是不是太浪费时间?初赛的现场评分工作,也就等于白做了?”

偏偏杨佳英对他的屡次缺席大为不满,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你又不在现场,也没做无用功,有什么可损失浪费的?”

刘成恰恰是反过来,对席杰的出场颇为忌惮,深怕他再投反对票自己便没戏唱了,连忙相跟着打趣广如果席总怕浪费时间,还派你的部下做代表好了!”

席杰回敬了他一眼,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两个男人之间未经摩擦已碰撞出了火星。席杰本来对刘成全无好感,只是不愿和赞助单位反目成仇。但现在他的心理状态就发生了变化,而不想再约束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人都应该受到一定的约束,但同时,每个人也应该对社会有一定的冲撞力。尽管这力量微不足道,然而社会需要这样的冲撞力,否则就没有公平和正义可言。

电视机调好了,录像画面也展开了,大家一边看一边议论,气氛也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林珊仍觉得今天的事很蹊跷,所以她一面看录像,一面瞄着其他人的动态——杨佳英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鹜。刘成的神情倒很坦然,不知是天气热还是心火大,他脱去西装只穿一件衬衫,时不时接过一罐从沙发背后递上来的饮料。他的随从须臾不离身前左右,这种大款派头几令所有人反感。徐克老爷子坐在最前排,注意力却没放在屏幕上,而是浮躁不安地用铅笔敲打着纸页,好像有什么心事?偶尔,林珊也会凝视席杰几秒钟,当后者欣慰地发现这一点,并向她投来亲切的眼神,她就急忙移开自己的目光,尽力不使自己分心。

看完录像,还是徐克先开口,这证实了林珊的猜测,他与个别评委和赞助单位确有联盟。与之相比,严肃的大赛也就微不足道,形同一场儿戏了。“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白孔雀礼仪公司的小姐们,在初赛中都表现得很好。我有个建议,既然海星公司是大赛的协办单位,不妨让刘老板的小姐们集体入围,这也算是大赛对赞助单位的一种回报吧!”

会议室的空气凝结了,评委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却没人愿意先开口打破这僵局。

杨佳英的反应也有几分意外,她强笑着问刘成广这是你的意见吗?”

刘成潇洒地掸了掸烟灰,“大家都听见了,这是徐总编的意见。不过,我和评委会一向采取相同的立场,徐总编的意见,当然也就是我的意见!”

林珊已经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海星公司的阴谋诡计!或许,刘老板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策划的——他想对大赛来个改头换尾的修正,甚至对选手的角色也进行创造性的分配,使自己在其中具有真正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时还想让铺天盖地的新闻报导对该公司歌功颂德。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大赛的宗旨对刘成不足挂齿,他只想推出一个光芒万丈、前景辉煌的广告公司!林珊气愤地想,她决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在他急不可耐地推出自己,并且以为稳操胜券时尤其如此。

“我不同意。”她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态度说一共只有六十个人的复赛名额,这样做对其他参赛选手不公平!”

刘成不慌不忙地说‘那就再增加二十个人的复赛名额,由此引起的费用,我一方承担!”

“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徐克沉吟着,“反正又不是决赛,多给白孔雀小姐一点机会而已。”

他又使劲咳了一声,朝杨佳英投去含意深长的一瞥,似在盼望她的支持。后者也心领神会,便陡然产生了瞧不起对方的感觉,但她的措词仍很注意六十名复赛者的事,已在报上宣布了,这样出尔反尔,怎么对市民交待?”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就不可以通融通融?”徐克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也很没底儿。

林珊再次提出反对:“这么做,对赞助单位不公平!”

徐克扶了一下滑落的眼镜,心里明白这话颇有道理。他忽然感觉焦躁起来。自己也是个文化人,偏偏对这类文化活动如隔海看山,朦朦胧胧不见真面目。或者,文化活动只要带上了经济性质,就是这样派系斗争激烈!不是说,商场如战场吗?商报里还有一拨人等着看他的热闹呢!他可不能辜负上级领导,以及所有赞助单位对他的厚望与重托。

刘成又把烟灰在玻璃缸里轻轻一抖,狡黯地笑了笑。“据我所知,赞助单位中,只有我们一家参赛吧?这事没有可比性,也就谈不上公平不公平。”

一直没说话的席杰,突然措词强硬地表态:“赞助单位就应该特殊吗?那么我们佳城饭店也有服务员报名参赛,我是不是也该提出来,让她们都进入复赛?”

被允许旁听的小孙,也揉了揉红肿的眼皮嘟哝着:“杨经理他们的商场,也有不少售货员报名参赛。她们还是主办单位呢!”刘成摁灭了烟头,目光愤愤地扫了众人一眼,却没再说话。席杰并不看他一眼,提议还是用表决的方式,来统一大家的意见。投票的结果对海星公司相当不利。复赛名单决定后,刘成脸上带着坚决的表情,旁若无人地走出会议室。徐克则是一脸的苦瓜相。参赛单位闹得势成水火,他不知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大麻烦?

白孔雀小姐虽未全数通过,但也有好几人入围。徐克瞥见刘成脸色阴沉地站在歌舞厅一角,就走过去,企图抚慰一番。“刘总,也要祝贺你呀!你们公司的命中率还是很高嘛!这说明你的礼仪小姐,的确是全市最棒的!”

“我可不这么看!”刘成的目光始终盯着座谈会,“如是全市最棒的,就该都进入复赛!”

“刘总,这事我已尽了力。”徐克说昨天大家是投票表决,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呀!”

刘成默默地抽了一阵烟,突然问:“林珊原来跟席杰认识?”徐克愣了愣,“没听说呀?你一提我也想起来了。他们应该没机会认识。但在新闻发布会和昨天的评委会上,他俩到挺默契的!”

“我看,他俩是同声同气,想要把持这场大赛吧?”刘成掸了掸烟灰,收回目光,“你这个组委会主任兼评委主任,也是形同虚设,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啊!”

“是吗?”一语切中要害,徐克恍惚觉得有这种迹象,又是气恼又是懊悔。

“你看这样行不行?”刘成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这个大赛还需要多少经费?你说个数目出来,由海星公司全力承担。把其他赞助单位都请出去,我来包圆。这样,大赛不就是我俩说了算吗?我敢保证,这样通力协作的大手笔,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徐克吓了一大跳,这主意确实独出心裁,可惜现在端出来为时已晚。徐克一心一意要使大赛成功,之所以想控制组委会与评委会也无非出于这个目的。尽管他相信刘老板在商场上精明过人,也佩服他敢想敢干的气概,但他却不敢把这打了一半的江山拱手相送。自己与这大款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如果全盘依仗此人,仅靠一家广告公司来推出全市瞻目的大型活动,就必然失败。刘成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微笑着凝视他,一面继续完善这个临时推出的计划。徐克也清楚这一点,心里竟有点讨厌刘成了!这人怎么总给自己出难题?大赛进行到这一步容易么?现在再来大幅度地更换组委会成员,商报还有什么信誉?但若不接受这个意见,又怕海星公司的赞助真要落空!刘成已经看出了这份疑难,事实上他刚才完全是在试探。这样的大赛至少需要一百万,刘成才不当这个冤大头呢!他只是想捉弄捉弄这个老爷子,让他今后对自己更加唯命是从。再说,他现在的心情是唯恐天下不乱,不出个把坏主意,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徐克茅塞顿开,笑嘻嘻地拍了拍刘成的肩广老弟,你的脑子可真够使呀!”

刘成神气地吐出一圈烟雾我看你整天焦头烂额,也该为大赛解危难嘛!”

“徐总编!”一个花朵般的姑娘跑来,亲亲热热地叫道广您在这儿呀?让我一阵好找!”

“找我干什么?”徐克匆匆扫了刘成一眼,后者便装作漠不关心地走开,却又抛下个会意的目光,使得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评委主任难免尴尬。

“找你有正经事儿呀!”汪华甜甜地一笑,“瞧,我给我们商报写了篇稿,你看看能不能用?帮着我改改。这是我作为一个参赛选手的一些感想,或许登出去,会给大赛增添一点光彩!”

“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徐克赞道,草草地扫视着手里那篇不成样子的稿件。

徐克是经过大阵势的人,当然也看穿了小姑娘的花花肠子。但他喜欢这心思灵巧,精明能干的姑娘。看到她就心慌,稳不住神儿,甚至有点年轻人的冲动,真想捏捏她的脸或者握握她的手什么的。他当然不能这么做,尤其不能在此时此地这么做,只好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好,稿子放我这儿,看看再说。哎,那边在开座谈会,教你们怎么打扮自己,你不去听听?”

“用不着!”汪华甩了甩披肩的黑发,机灵地闪了闪大眼睛,“怎么打扮才美,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真是个巧丫头!”徐克又想去拍拍她的肩,手在空中停住了,转而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你就臭美吧!可别混不进决赛哭鼻子喚?”

“瞧你说的!有你这评委主任在,我还能混不进决赛?”汪华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一双晶亮的眸子传递出许多内容,“……啊,对不起,我说错了!是在开玩笑,徐老您别生气呀!”

正好这时有人喊她,汪华笑着扭身跑开了。徐克的血液都涌上了脸,知道自己百分之百是哪儿出了毛病。

叫汪华的是伊果,她正倚在大厅门后的一片阴影里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一排小巧圆润的珍珠。看见汪华跑过来,就雀跃地挥挥手:“真高兴,我们都进入复赛了!”

“都一样。连成心不想得高分的的赵芸也入围了,正在那边听说听教。”

伊果脸上浮现出衷心的欢愉,亲昵地拉住了汪华的手:“我要特别感谢你。没你那天的说教,我就不会留下来参赛,更不会取得好成绩!刚才我碰见了席总,也把这好消息告诉了他!”

“席总?”汪华摸不着头脑地反诘,“他不是评委吗?该由他来通报你才对!那天他不是跟你谈这事?”

“不是。”伊果脸上的笑容更是光彩照人,她挽住汪华的胳膊,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我还要感激你这一点。席总说,是你向他推荐了我。我正在认真考虑,去不去当这个公关小姐。”

“你说得都是些什么?”汪华惊诧地瞪大眼睛,“什么公关小姐?我从没向他提起过你呀!”

“咦,不是你向他推荐我的吗?”伊果脸红红地瞧着她,“那他怎么知道我学公共关系?”

汪华已经揣摸出点名堂来,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袭上心头。“我的天哪,说了半天,他就是席总,席总就是他,对不对?”

伊果的神情略有变化,也松开了汪华的手肘‘你是说……”

“傻瓜!我才没向他推荐过你,是他自己查报名表发现的!”汪华大声叹息着,“哇!看来他对你还真有意思呢!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强硬的家伙,原来私下里也会来这一手!”

“他是想给饭店聘一个能干的公关小姐!”伊果也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敢立刻答应他,怕让他失望。也许,你才是个人选,他真正要找的人应该是你!”

“傻瓜!”汪华又一次批评她,同时羡慕地咂咂嘴,“这是个幌子!他这是想找借口接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选中的是你,而且很喜欢你,才等不及大赛结束就来聘你了!”

汪华说得很动情,伊果却听得似懂非懂,但又深深感动,脸上的表情还带着点神往。汪华心里有什么东西闪现了一下,第一次对这赛族姑娘刮目相看。或许,她正是那种令男人动心的女孩,傻傻的,痴痴的,但却真挚可爱。汪华心里不大舒畅,可以说是替自己遗憾。在这一刻里,她也想把自己美妙的感情提示给面前这个单纯的女孩。对!就是这女孩!只有她能令那个男人动心,而且真正征服他。她要看到那个自高自大、狂傲无比的家伙,拜倒在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手里。汪华发现自己也有如此强烈的征服欲,而且竟有本事假借他人去达到目的,不免为自己的才华与胜算深深折服。

她寻思了一下,就附在伊果耳边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席总是看上你啦!现在就兴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你要是不马上动手,把这男人抓在,那你就真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在这座城市里,你无依无靠,可你得到这个男人,就会拥有一切!”

“就是这么回事了!”汪华郑重其事地说,“女人对比自己年长,又有学问有地位的男人,总是爱中包含着尊敬,尊敬又加深了爱的。你可别错过这个良机,否则我就会把他夺过来!”

伊果听得惊呆了,皮肤火辣辣地痛,心里热滚滚地翻,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也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光彩。汪华没想到她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满腔激越又化为苦涩与妒忌,自己都觉得是进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圈。她也喜欢那个男人,喜欢他的果敢、豪放与顺其自然。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自己的感情也是分文不值。莫非她已经把良知与情感,迷失在追逐一项桂冠的美妙旅途中?

歌舞厅的另一头,座谈会开得热火朝天。主持讲座的正是三位女性:林珊,杨佳英和罗兰。按理说,参赛的选手不该同评委多接触,因为接触就会引起直接观感,就会产生好恶的反应,而影响现场的评比亮分。但大赛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姑娘们品味出美的真谛。于是这做法便具有了一种崭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