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珊的日程安排中,早已没有星期天了。每当她在法定的休息时间走进厂房,心中都有一番感触。男人对女人的看法大致相同,小鸟依人的女孩最受青睐,其次便是贤妻良母类的女性。如果女人太聪明太能千,又非生活型,不是让男人感到恐慌,时时萌发逃开的念头,就是与男人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后者更像现代都市男、女交往的模式,似乎在思想交锋和语言较量中,才能撞击出感情的火花。
高文强不属于事业上的男强人。但因他从小失去双亲,有过一段悲惨的童年时光,使他一生的故事都充满了偏见、仇恨与被扭曲的倨傲。当别人对某种事物心存体恤时,他依然深恶痛绝。这使得他无可救药地渴望过一种温馨的家庭生活,却又往往亲手去破坏和打碎那种气氛。于是林珊星期天到工厂里来,就成了一种逃避。尤其在这些艰辛疲惫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种剧烈的变化,林珊更加试图从旧有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今天她回厂,主要是检验佳城饭店的工作服。这是她插进生产任务中抢先赶出来的,样式采用西欧连锁大酒店的最新款,色彩也一反本市流行的大红与金黄色调,而推出深浅不同的墨绿系列。虽然做工讲究,样式复杂,工钱却报了个最低价。经营副厂长在耳边噪聒了多次,说这样做是得不偿失。
“这一单不图赚钱。”她一边在流水线上飞快地验看着货品,一边解释,“只要打响这一炮,全市的饭店都会找上门来!”不知不觉间,她竞引用了席杰的话。压低工价也是在得知佳城饭店的财务窘况后,所做出的让步。尽管本厂也面临着同样的经济危机,她却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林珊¥就发现女人不适合经商。一且跟对方陷入了感情纠葛,便会在关键时刻手软。男人却不同,一面山盟海誓,一面镏珠必较的大有人在。所幸席杰并非那路货色,他甚至咬紧牙关提前打出了全款,以示对这单服装及其相宜工价的肯定。这又使得林珊感动莫名。她自己也没法理解——为何被一个男人伤透心之后,还会产生如此酸楚的情愫?
想到席杰一整天都跟伊果流连在郊外,林珊更是有种恼人的痛苦与复杂难解的情怀。在这场父女情深的戏剧化情节中,她已经被完全排斥在外。其惨烈的程度不亚于当年把女儿活生生从她身边抱走……她爱伊果可乂不敢告诉她事实真相,告诉她当年踏上回城的不归路,自己是如何的孤单无依,失落恐惧,如何怀着强烈的痛楚,想念自己亲手抛弃的骨肉……她对女儿的爱也是始终不变,只是现在她还相当脆弱,不敢接受这隐匿着阴影与秘密的母亲身份。
林珊胡思乱想地安排了生产,又胡思乱想地走出厂门,突然之间就大吃一惊——暮色四合中,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刚刚闪亮的路灯下,倚在车旁抽烟的席杰脸色阴沉,在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影中看去诡谲莫测。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颤抖的身躯像一枝随风摇摆的花草。“上车吧!”席杰严峻的面容好似蒙着一层阴霾,“我有话要跟你讲。”
林珊感觉胃里翻腾不已,喉咙烧灼着,吐不出满腔的惊惧与恐慌。“出了什么事?伊果呢?”
“我已经送她回学校了。”席杰心潮起伏地答了一句,“来吧,她很好。我只是想找个时间跟你谈一谈,谈谈曾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误会。”
他的神情整个儿透出蹊跷,但林珊心乱如麻的根本没发现。她只想赶快离开厂门口,直到坐进车厢,才找到一种安全感。“误会?你是指什么?”
“指我们俩失之交臂的那件事儿。”席杰心不在焉地发动了车,“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到头来却没成为眷属,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文章,或者有谁作崇吗?”
时间仿佛暂时凝住了,紧接着,窗外的世界也迅速倾埸了。如果是爱情从中作祟,事情就会更加复杂。林珊喘不过气来似地叫道开灯,请你开灯!”
“你有幽闭恐怖症吗?”席杰略带嘲讽地问,伸手触摸了一下车顶灯。
头顶的灯光无情地泻下,洗去神秘的外衣,留下**裸的现实。林珊闭上眼睛,听着街面上传来的一阵阵嘈杂。尖锐刺耳的马达声,呛鼻难闻的汽油味儿,都比往常更浮躁地浸扰着感官,她似乎突然置身于一个可怕的世界,到处充斥着鬼魅的哭声,地狱的硝烟,和无休止的恐惧……
那时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例假,对一个生活在陌生天地中的女人来说,这是全新的经验。正值生产队分到一个上大学的指标,面对荇席杰那份欣喜欲狂的渴求,林珊强压下内心的忧虑。她明白,她必须做出选择。而为了这个男人,她会无疑无惧地选择留下来,把唯一飞升的机遇让给他。她了解这个选择对白己后半生的重大意义,也清楚留下来所意味着的艰辛,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在接到入学通知书之后的三天三夜里,他们完全无感于时间的流逝,共问徜徉在希望与爱的国度中。**如同顺流而下的瀑布,两条生命都在舞动和呐喊,时而落入悲伤的谷底,时而又飞跃,喜悦的巅峰……一次又一次,他们因际遇的转变,命运的跌宕而惊蒉,而颤栗,却没能在这美妙惊人的感情之旅中,为两个人的将来制订计划。席杰似乎认为一切都不言而喻,林珊呢,尽管满怀希望,却不免惶惑茫然,深怕失落。正是她性格中的这种不确定性,致使她最终跌落到无底的深渊。
或许在他们可拥着呢喃低语时,一个温言絮语也不能抚平的风暴,正在节节升起……
车顶灯不知何时关闭了,林珊已然分不清方向。在尖锐的喇叭声响和引擎的怒吼中,她才回到身边这个沉闷不快的世界。开车的人一盘默然不语,她沉重地吁一口气,艰难地由喉咙深处发问:“要去哪哏?”
席杰两手紧紧抓住方向盘,盯着眼前的一片暗夜,痛苦而茫然地说:“好像找不到一块淸静的地盘,只有把你带回我家了。反正那里也没什么人,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
林珊讶异于心中突如其来的刺痛,一种原本以为自己忘却了的创痛。如果事情正常发展,那地方会不会成为他和她的“家”?迅速袭来的挫败感,使林珊沮丧万分。在这个瞬间里,所有的思绪都汇聚成一个念头,只想知道那方屋檐下的一片天,究竟是明丽还是晦暗?
屋内的装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陈设固然简单,家具却极其考究,格调也很高雅,只是缺少一种温馨、舒适的气氛。桌上、茶几日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橱架上摆着一帧彩照镜框,一个漂亮高贵的女人微微撇着嘴,正用一种傲慢的眼神盯着他们。
“这是你的妻子?”林珊仔细地看了一眼,心开始不安地砰砰直跳,“听说她已经出国,而且不打算回来了?”
“是呀!昨天还发来一封最后通牒,说我要是不紧跟着跨出国门,就起诉离婚。”席杰一边张罗着茶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看来我们是要隔着大西洋,打一场冷战了!”
“你的孩子呢?是儿子还是女儿?”林珊有点不知所措,自己也难逃这查户口的程序。
“儿子。今年要考大学,跟着他外公外婆住,我每周去看他一次。”席杰拉彡了窗帘,自嘲地笑笑,“作为交换,那边的小保姆每周来这儿一次打扫卫生。”
“安排得满不错嘛!”林珊讥讽地一转身,落坐在餐桌旁的一张硬木椅上,决心把刚萌发的柔情也搁置一边。
“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你还要我怎么样?”席杰没好声气地说,为了解释妻子的怪癖与自负,他补充了一句,“连这屋子的家具都是她挑选的。临走时还嘱咐我不得擅自挪动。所以我一回家就要拉开窗帘,设法把阳光或者空气透进来。”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生活。”林珊硬起心肠,耸了耸肩,“或许,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是我自己选择的,但不是上天的安排。”席杰用充满碴责的冰冷眼神看着她,似乎想唤起那段寒怆、难堪的记忆。“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是有人从中作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人就是你现在的丈夫,高文强!”
林珊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不明白男人是否都如此善辩,都这么喜欢推倭责任?那时他俩虽没安排出生活计划,但席杰确曾向她保证过,上大学后每周写一封信回来,每个假期都争取回阿芒山去看她,或在这座城市里陪伴着她。后来他却没有履约。而现在,罪魁祸首倒变成他人了!
“你不相信?”席杰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试图把她和不堪回首的往事都留在视线以外。“事情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小说里,电影中都有这样的情节,但却屡试不爽个身为大队会计的男人,扣留了双方的来信。而当时在阿芒山,邮路少得可怜,任何通讯设备都谈不上。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这是真的?”林珊仿佛胸口遭人命中一拳似的,痛得直吸气了。
“确切无误。”席杰给她递上一杯茶,虽然知道她一口也不会喝。“你应该还记得,我后来回阿芒山去实地调查过。”
林珊浑身一阵战栗,感到自己的喉咙抽紧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现在委实气他不过!”席杰倚在书橱边苦涩地一笑,用手弹了弹那个相框,“他破坏了我的生活,间接地造成我们骨肉分离,而且宿命地致使这个无知而又骄傲的女人,在这间屋子里对我发号施令。”
林珊即使努力地想保持风度,这会儿也失去了耐性。“你这话毫无道理!如果你对那个女人避之唯恐不及,她怎么会找到你头上来?”
席杰痛苦地呻吟一声,整个儿倒在沙发上,嗓音也变得粗犷广你说得对。事情全是被我搞糟的!你丈夫不过略施小技,傻瓜才会被他蒙骗,而我就是那个头号白痴!如果当时我想得到这一点,或者通过别的渠道跟你联系,或者再多一点耐心,再多等一段时间,厄运就不会找到我头上!”
林珊的心也被痛苦吞噬。她猛吸一口气,移坐到沙发上,凝视着他的脸你今天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必定是发生T什么事?”
席杰突然紧握住她的手,眼睛潮湿,仿佛刚从极度的震惊与麻痹中回过神来。“林珊,别问!你什么都别问……”
倏忽之间,他就热泪盈眶,脸庞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心脏也因无法挽回的错误时绞扭作一团。
席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流过泪了。流泪的感觉是如此生涩,使他本能地想要掩藏,在他所爱的女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眼泪。但那泪水已经宣泻而出,代表着真正意义上的哀恸。
林珊静静捧若他的手,没再开口,似乎也精疲力尽。所有卑鄙的阴谋与所受到的伤害,以及无常命运所促成的乖离悲剧,都被搁置一旁。她只庆幸这个男人伤心的时刻,有她陪伴在身边。
这个夜晚是如此闷热,高文强喘不过气来似地走到自家阳台上,城市的灯火就像钻石一般,镶嵌在夜空的帷幕上闪闪发亮。
自从下午接到一个神秘女人的电话,他就处于极度的狂乱之中。
“你女儿和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搞上了!那个大款的德性我很了解,等他把她弄到手,而且玩够了以后,就会把她一脚踢开!”电话里的女人以愤世嫉俗的口吻说,“认识你们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呢!大赛的规定也不允许……你应该想办法制止这场闹剧!”
“你是谁?”他气得发昏,愚蠢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出于对你的关心。”那女人吃吃地笑,语气一变为鄙夷和讥诮,“你是个值得同情的男人。如果再不加以小心,你老婆也会给你带上绿帽子的!”
高文强摔了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告密者自称也认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场羞辱来A林珊的前女友,那个会表演的叫罗兰的女人。高文强曾在妻子与友人的聚会闲聊中,听说过她的名字。
一通电话直指问题的核心。这么说,林珊与席杰,高丽与刘成的关系在大赛上已是人尽皆知,而且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高文强气急败坏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夹在妻女的感情纠葛中的困兽。或许组建这个家庭根本就是个错误?自从夫妻俩爆发那场争吵之后,日子尽管不好受,但他却强自吞咽着干涩的苫果,在屋檐下这块不大的空间里苟延生息。主要是因为那段残忍而又可憎的行为,使他不得不三缄其口,将一切的谴责与不满都深藏心底。他对自己的软弱甚感愤怒。而林珊也跟他一样的委屈难堪。两人都想隐藏横亘在其间的裂痕,并且对此倍感羞愧。但年青时代的梦魇已经挥之不去。
心底翻腾一阵之后,恐惧倏地取代了愤怒。高文强害怕失去女儿,更害怕失去妻子!她们曾经毫无保留地只属于他一个人,如今却悄悄地打他身边溜走。高文强完全无法忍受这个事实!他双手紧紧地握住阳台栏杆,两眼死盯着漆黑的夜空,任凭那些痛苦的感觉无情地撕裂着胸臆。
“爸!你一个人在阳台上干什么?”背后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
高文强压抑住想要张口怒骂的冲动,缓缓松开手掉转身子,口不转睛地打量着时髦漂亮的女儿。冰冷的表情也跟着逐渐软化,但他却一言不发。
高丽聆听到父亲粗粗的呼吸声,试图为这古怪的静默寻找到点蛛丝马迹,就扭了扭身子娇嗔地说爸,我饿了!你还没做饭哪?”
高文强摇摇头,将胸臆间的怒涛化作一声叹息‘今天你冋来得倒挺早,可惜吃不成白食!自己去厨房淘米洗菜吧!这么多年了,我还没吃过女儿亲手做的一顿饭呢!”
一抹红霞袭上了高丽娇艳的脸颊,“爸,你开什么玩笑?”
这段时日以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浪漫奇情里,再未去关心过家庭风云。她清楚老爸为汽己为这个家所做出的种种牺牲,也自诩了解做父亲的心态。但她却从未见过他如此不汙常的神态。就连在佳城饭店那天也未曾见过。当时他对她这个女儿简直就充满了恨意。如今这不是恨。根本不是恨,而是一种做父亲的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恐惧和羞愧。
高文强在女儿探索的眼神中别过脸去,随后,**裸毫不掩饰地问:
“你已经跟那个广告公司的老板签下合同了?你的身体是不是也属于他了?”
“爸!你说的是什么呀!”一股竒特的感觉劈面而来,高丽的脸色霎时间转为惨白。
“我并没开玩笑,也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高文强沉下脸来,握紧指关节,在餐桌上敲出一连串笃定又清晰的警钟,“告诉你,这件风流韵事已经是尽人皆知了!闲言碎语的风声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我才不管你们那个大赛的破规定。但你是我的女儿,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独根苗!我要看见你清清白白地走正道,行止事!如果你背离丫我们这个家庭的做事准则,我就把你撵出家门,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爸!”高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吓怔住了,有生以来,这是她所受到的最为严重的威胁。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说话时,语调里流露出痛苦的反抗。“爸,你真是个老封建,死脑筋!我的职业就是模特儿,自然要跟广告公司打交道。至于男女之间接触就有的流言蜚语,谁也不会把它放在心上。至少我们这一代不会!现在社会上的事,也很难分清对与错。所谓走正道,行正事的那一套,更没谁会遵循了!就是爸你自己,也不定什么时候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胡说八道!”高文强的满腔愤慨终于爆发了,他拍着桌子怒吼你可以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但是永远不要否定老一代的人生观,也别瞧不起传统的生活方式,更别把我们跟你们那一代相提并论!什么模特儿?说白了就是出卖自己去赚大钱!这样的职业,越红就越臭!总有一天,我要禁止你踏进这个家门,以免你把那股根本就谈不上新鲜的铜臭味儿带进来!”
怒气当头,高文强并未注意到女儿还没听完这番话,就已呜咽着冲进自己的房间。
林珊扭开门锁走进来,屋子里的火药味儿还未烟消云散。她一边除掉手上、肩上的琐物,一边不安地问文强,你又在跟丽丽吵什么?”
高文强眯起眼睛,嘴唇严肃地抿成一条直线。他边往厨房里走,边嘲讽地说:“今天人倒回来得齐全,我也该去干火头军的活儿啦!”
“别忙,现在我不饿。”林珊一把拉住他,紧张得连他的衬衣。袖日都扯破了。“我有事要问你,我们去卧室谈吧!”
“这是我自己的家,用不着躲躲藏藏!”高文强倨傲地停住脚,顺势把怒气指向她,“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整整一个星期天,你都不回家。是不是又跟那姓席的幽会去啦?”
“文强!”林珊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要发火,“你为什么总在猜疑别人?”
“很好!”高文强索性一个转身,直直地面对她,“你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今天确实去工厂加班了,而且没见过那姓席的?”
林珊身体无力地瘫软在沙发日,两手紧握在一起我是去厂里加班了,但也见过席杰。”
高文强瞪圆了眼睛,身体绷得笔直。刹那间,眸子里就蒙上了惊惧与怨恨的阴影。“看来你是没救了!这次大赛成了你们幽会的最佳借口!接下来会怎么样?准条把我扫地出门吗?”
林珊静静地注视他片刻,双手再度握得死紧,口气也是出奇地冷:
“这事确实跟大赛有关。我拋弃的那个女儿果果,她现在改名叫做伊果,是民族学院的大学生,也来报名参赛了,而且成绩还不错,已进入了复赛。据她声称,参赛日的正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
仿佛夏日的雷电倏地贯穿身体,高文强跌落在餐桌椅上,沉重的负荷将椅子压得噼啪作响。
“你的女儿?你和席杰的女儿?她还活着?!”他痛苦地低哼一声。那一声包含了如释重负的解脱,包含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也包含了他从不敢希求,更不敢想象的事。
“是的。我和席杰必须共同面对这件事。”林珊两眼紧盯着他,艰涩地把话说完,“而且,你也不得不正视这个你参与造成的局面。”
高文强猛烈地摇着头,似乎不相信他所听到的话,仍在同自己的意念痛苦地搏斗,痛苦地挣扎着。“你是说,那个叫伊果的女孩子,要重新回到你身边?”
“当然。”林珊镇定地点点头她有这个权利和要求。”屋子里蓦地一片沉静,静得幽深逼人,静得能听见隔壁房间里的响动声。林珊无暇顾及其他,思绪全部集中到眼前。她为苒次面对这个男人而预先建立好的心理防线,突然全面崩溃了。
看见瘫在椅子上痛苦万状的丈夫,她只想扑过去安慰他……直到现在,她仍不能克制自己对他的感情。他们毕竟一起度过了二十年的光阴。所宥属于他的伤痛,都是如此深刻地刺伤着她;所有对他自尊的打击,也是如此沉重地打击着她。在共同的梦魇破灭以后,两个人所承受的折磨也是一般惨烈。
她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也经历过同样的磨难,同样难以忍受的痛苦。人的感情真是古怪与不可思议。那时她也产生过想要去抚慰席杰的念头。而那个男人却维持着同一姿势,并且固执地不肯原谅自己,更不肯说出他为何如此苦恼的原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一直努力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只从他嘴里得知了伊果参赛的真正目的。
这也是自已无法想象的事呀!就像她无法否定这个孩子的存在,无法否定自己的母亲身份。她忍住盈眶的热泪,跟席杰约好,尽快找个时机向伊果坦诚一切,只希望她能轻松地接受事实就好。但她也得对丈夫拿出种解释,并且设法让他明白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哪!此时此刻,她却不知再说什么好,然时她的每一个思想,每一道念头,已经在那呆滞、静止的动作里表露无遗了!
高文强把身体蜷在椅子上,往事如同飞溅的岩浆滚烫地袭击着他……他感觉周遭的景物摇晃了起来。他全心全意地将生命托付给一个女人,从未想到过她会如此强烈地伤害他。那种激昂的情绪,时间只能诉诸愤怒。
“那么,在这场骨肉团圆的大结局中,我又将扮演个什么角色呢?”他嘲笑地大声问,“我的位置在哪里?我们的这个家,足不是也要重新改变组合,以适应新形式的需要?”
从他强自压抑的怒火中,林珊清楚地听见了他内心的疼痛。“很抱歉。”她喃喃地低语说实话,我还没仔细想过这一切呢!虽然我早就知道伊果的存在,甚至在大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却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向你诉说这一切?以及如何把这秘密公诸于世?”
“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高文强倏地跳起身来,餐桌上的杯盘哗啦啦地纷纷坠落,他也不管,一字一句就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但你却没有早点告诉我,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而你一定跟那姓席的商景过无数遍,准备跟他同声同气地应付这局势了!你心目中究竞还符没有我这个做丈夫的位置?就算没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你也会想法跟他扯上什么关系的,对不对?”“够了!”一双冷淡的黑眼睛锁住了那对怒火燃烧的眸子,“你的愤怒真是根深蒂固。任何偶然事件也不会改变你对整个事物的看法!”
“你现在j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太晚了?”高文强冰冷的口气就像刀锋般刺痛人心,“我仿佛记得,你从前还曾为此称道过,说我遇事有主见,不轻易动摇。现在是不是另一个男人改变了你对整个事物的看法?”
林珊强。忍住悲戚,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站起来,与他面对面地僵持着:
“高文强,我不愿意问,可是你逼我不得不问:在我和席杰的关系中,你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你真像你自己标榜的那样,是个一贯正确的人物吗?在你生长、前进的道路上,难道就从没有伤害过他人,以致留下羞愧难当的一段往事?”
“天哪!”高文强凑上前来,突然的情绪改变令她迷惑了,一时间,只以为席杰的指控是无中生有。
但是高文强却苦涩地摇摇头:“不管当时做过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
“重要!当然重要!”林珊惊骇得浑身抖战开来,“文强,告诉我,你确曾扣押过席杰的来信。我托你发出的一封封信,也都被你悄悄销毁了!”
高文强忽然睁大眼睛,毫不畏缩地看着她是的!我确曾这样做过,为了得到你!当时我认为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女人,值得我付出一切代价!现在我真正开始后悔了!后悔我孤注一掷地抛出自己,却没能赢得你的心!”
林珊倒抽一口冷气,仿佛风中摇摆的烛台,猛地栽倒在沙发上。她原以为自己会使尽全身力气狠抽丈夫一记,但事到临头,她却已麻木得无法思索,疲惫得再也不想去深究了!那些充满憎恨、怀疑与偏见的日子,和一个男人满腔妒忌的隔离手段,把年轻时代的所有回忆都充塞了,也摧毁了!林珊陡然间心力交瘁,再也鼓不起与命运抗争的风帆。她让沉重的眼皮盖上双眸,隐藏住那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你走吧!”她无力地挥挥手,冷漠地说,“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高文强仍然在原地站着不动,胸口却像遭到重物猛击一般,痛得他眼前直冒金星。房间里一片肃穆,等林珊再抬起头来,高文强已经摔门走开。
一颗碎裂的心蹦蹦乱跳着,毫无规则可言。那颗心已经死了!激**四壁的嗡嗡声是唯一的回响。
“妈!”高丽推开房门冲出来,热泪涔涔地扑到她怀里。
林珊呆痴痴地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内心的痛苦丝毫不减。
在阿芒山脚下,曾有三个来自大城市的青年男女,他们的同学身份无关宏旨,两个小伙子喜欢同一个姑娘,才是这场恋爱的主要症结。
高文强从小到大,始终是个默默无闻的孩子。他父母双亡,靠一个远方叔叔和政府的救济入学。在读书期间尽量保持低调,是一个很聪明的作法。而与他同年级同班的席杰,却一直是大队主席,篮球队长,父亲也是位颇有声望的老知识分子。贫富的悬殊,高低贵贱的差别,在任何年代都无法跨越。高文强与林珊之间的距离也是同样遥远。她是班长,正宗工人血统,全校闻名的舞蹈尖子,少女时期就出脱得如同公主一般端丽。若有谁将她与高文强配对,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但是高文强却早就爱上了她。那小公主般的形象,已经深入他的内心许多年。
所以,当他们一同下到阿芒山落户,而且知道席杰与林珊之间爆发出惊人的感情,高文强才会产生一种晕眩的惧怕感。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子。他希望有时间,有机会,能慢慢激发她心中的感情,使她了解自己真正爱的男人应该是谁。
席杰的升学留下了一个适当的空间,也在林珊的生活中留下无法填补的失落。高文强乘虚而入,把积压多年的感情都释放了出来。他利用大队会计和掌管邮箱的身份,造成了情敌无声无息的契机。林珊曾试图与大学联系,又被他棘手摧花,将情书付之一炬。反劝她不要太伤感,**过后一切都会归于正常。林珊只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番话上,勉强捱过一个个凄凉的日子。
其实在内心深处,高文强始终跟老同学过不去。即使他对林珊没有感情,也会把席杰归纳为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花前月下的所作所为堪称伤风败俗。他认为帮助一个女孩子脱离险情,乃是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没想到世事变幻无常,他要她逃避的男人,也是自己命中的克星。现在事情总算有了结局,经过这么多年后,仍然是这种收场。强烈的悔恨始终盘旋在他心头,而抛弃孩子的行为一旦暴露,悠悠众口也不会饶过他……
整件事对高文强来说,活像一场噩梦,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刚才林珊的那指责,在他脑海中也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可怕的讯息。这一连串发生的事件中,谁该对此负主要责任?席杰?林珊?还是他自己?高文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街上,心里如乱麻一团……
街边有一个小酒馆,他又疲倦又饥渴,就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占据了—张靠窗的小桌,要了几碟菜和二两白酒。平时他绝不会这么做。他从不下饭馆,而且滴酒不沾。但今晚不同,今晚他得借酒浇愁。也许二两酒下肚,什么苦闷忧烦全都忘了,人也会进入一个飘飘欲仙的世界。
落座不久,就发现柜台旁有个年轻女人在看着他。待小老板端上酒菜,那女人便摇摇晃晃地走来,坐在他身边,悄声问:“先生,要不要我陪你喝几杯呀?”
高文强在电影里看过类似镜头,却是第一次遇上。他听同事们提起过这样的事,这在大城市已是屡见不鲜,谈不上任何刺激。这种小酒馆,这个陪酒女郎,平素他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若不是他的心情坏到极点,他笃定会将那女人赶走,或者更干脆一点,自己抬起脚来离开这肮脏的场所。可今晚他不想这么做。他望着那个乔妆打扮过的女人:廉价的香水味浓郁扑鼻,点点雀斑连化妆也掩盖不住,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杂乱无章,一口牙齿还算漂亮整齐……高文强心潮起伏,觉得跟个萍水相逢的人聊聊也不坏,反正独自饮酒也没什么意思!
“你要喝就喝吧!”他斜脸看着那女人,一道隐秘的目光闪过眼底,“不过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大款,身上只有几个小钱,就是通通拿出去,也付不起你这顿陪酒钱!”
“这位大哥说到哪儿去了!”女人轻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我是看你人长得老实,说话又这么诚恳,才心甘情愿来陪陪你的!”
高文强不知道这作派是不是就叫“挑逗”?只觉得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倒比妻子更能理解他。或许,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女人,至少比那要好得多。她对他露出笑容,他也就加以回报,觉得眼前的对话根本谈不上低级、庸俗、下流……
“好吧!”他朝她举起手中的酒杯,“我们压根儿不认识,所以我说起话来也就毫无顾忌了!人呀,真活得他妈累!我又比所有的人都活得累!”
他一仰脖,喝下了这杯酒。灼热滚烫的**就像一条火蛇,在他肚子里翻腾跳跃,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女人又朝他飞了一个媚眼,笑道广你急什么?我们慢慢喝。喝完了酒,我再带你去尝尝夜生活的滋味!”
高文强觉得自己头脑还算清醒,便又斟了一杯酒喝下去,然后幽她一默,“别打我的主意!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你刚才不是说,你活得比所有人都累吗?”女人伸出手来,轻轻抚捏着他的脖颈窝,柔声说,“那今晚干吗不轻松轻松?”
这只手滑腻腻的,接触到自己的皮肤很舒服,心里也感到痒酥酥的……迄今为止,高文强还没从这女人身上发现什么可具威胁性的东西,倒是对此有所醒悟——原来每个人身上都有异常脆弱而天真的一部分。一个念头倏忽掠过,他俯下身来对那女人微笑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每天这么干累不累?能赚到多少钱?”
女人神情迷茫,继而就毫不羞涩地挺了挺胸,“那要看你的本事如何了!”
高文强又靠回椅子上,想象着她裹在开司米上衣里的温软躯体,咧嘴笑道:“你说得对,干吗不轻松轻松?”
他已喝得晕晕乎乎,甚至觉得这女人也只是个幻影,一切都像是身陷梦中。竟然开始思忖:如果她就在这地方脱衣服,那倒是件可怕的事!
女人洞穿了他的心思,便以职业性的口吻说:“这里不方便,待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高文强的眼睛滞涩了,酒劲儿也直往上涌,内心的痛楚却渐渐消逝。他迷迷糊糊地想:就是那么冋事了吧?也好!让该来的都来吧!自己何必要苦苦挣扎?有多少年了,他根本就没从**中得到过任何慰藉。今晚他想抛开道德、法律、社会以及家庭的约束,抛开种种顾虑和障碍,让自己的心快活地飞扬。过去闻所未闻,甚至鄙视唾弃的一切,今天都值得拼上一醉……他知道那是一剂毒药,但他需要饮鸩止渴。只有这样,才会忘记身外那个令人不快的世界。
高文强付了账,跟女人走到户外,凉爽的空气使他清醒了一阵。但女人用软软的小手拉着他走时,他又感觉到一种罕见的冲动,一种被滋润和被包容的快感。出乎意料的,女人把他带到一间歌舞厅。那里灯光昏暗,拥挤不堪,仿佛人们挤在一块的目的,是为了刺激感官和释放欲望。高文强含含混混地一笑,知道女人在折磨他,就像一只猫玩弄它的猎物。他不愿给人留下土包子的印象,但又无法硬装出老练的模样,只得挤挤挨挨地靠近那个性欲勃发的身体,活像个初涉情场的小男孩。
“这里怎么样?”她的笑**无忌,沙哑的声音在他心灵深处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但他的神色却是迷惑而失望。
“我喜欢你安排的这个节目。”他气喘吁吁地说,“可这里太挤了,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清楚地感觉到女人的手指在抚摸自己的下身,她的目光也明确无误地传达出性朦胧的信息,“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碎心的伤痛已不复记忆,熊熊的火焰在心里燃烧,烧到一个全新的领域。那是他所从未涉足过的神秘境地,每一种挑逗,都蔓延成疯狂的悸动。高文强知道自己今晚的举动十分愚蠢,却固执地想看见事情会怎样结束。直到此时,他仍相信这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且自己会跟平常一样控制全局。他跟着女人走近一家饭店时,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高文强这才知道,原来欲望会以千百种不同的面貌出现。而他也是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尽管冷若冰霜,却有热烈如火的一面。现在面临这么一个沉静而无声的欲望之网,便唤起了他心中一份超然于烈火冰霜的性欲。
他暗暗想:怪不得千百年来总有人偷吃禁果,因为禁果自有它的诱人之处!但矗立在眼前的灯火辉煌的大楼,却让他猛吃一惊。他收住脚步,结结巴巴地问这不是佳城饭店么?”
夜像酒色一般漆黑,有一只鸟儿的叫声在静谧的庭园里悠悠冋**。高文强踏进这片禁区时,全身不觉战抖起来,仿佛预感到此行至关重要,将整个改变他的全部生活。
女人乂伸出手来,把温情和快感传递给他:“跟我来吧,不会有事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知道自己无法抗拒。他对生活已经无能为力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拼命忍住不让脸上的泪水流下来,在这个瞬间里回忆起了所有的美好时光……他和自己所爱的女人生活了二十年,此刻,他却感到像一生那么漫长。一生的时间用来爱一个女人,但她还是像流水一样地逝去了……
高文强痛苦地低下头,掩紧风衣,跟那个女人从后门溜进门廊。
夜深了,饭店的过道上悄无一人,就像一座静静的墓穴。当女人带着他钻进一间房门,并且拧开壁灯时,高文强意识到,房间里的装饰正是他最讨厌的色调。
席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旁沉思默想。他已经拧熄了台灯,只有背后的壁灯放射出淡淡的清辉。光线洒在这个沉思的男人身上,使原有的焦躁不安和忧虑都散发了,而蕴藏在他性格深处的平和与沉静气息便悄然溢出……
把林珊送回家,他径直开车来到饭店,内心交织着烦恼与羞愧。现在他很后悔,后悔不该在林珊面前流泪,后悔不该向她提起高文强。他早已把那类有损男人尊严的**聚集在胸中,化作非凡的勇气去独包吞咽生命的苦果,而从不抱怨那或善或恶的理由所造成的命运。如果十是这一天的风云变幻,不是那种危险的冲动形式,或许林珊终生也不会听到他发自内心的控诉。
是女儿身上亮起的神秘信号,给他带来了无限的惊恐。席杰突然之间就洞晓了一个古老的奥秘——用情感去沟通两个人的心扉,并不是试百灵的妙方。因为男女之间情感的象征是纷繁复杂的,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另一个人的滔滔不绝5缄默不语中,蕴含着多少谨小慎微的心灵启示。当你企图去撞开这道神秘的大门之前,事情已经被你弄砸了!
女儿竞爱上了隐匿身份的父亲!如果不是他欺瞒她,总在对她撒谎,这事看上去是那么正常,那么安全!因为凡是想象力丰富的女人,必然在她们亲近的男人身上投射出魔力与幻觉。越是性格宁静的女孩子,越有着强烈的“自我暗示”心理。他起初怎没想到这一点呢?凭此他就不配做个父亲!如果他能看出一点征兆来,或者预见到这场噩梦,他必然要中止这种可笑的带有神秘色彩的接触。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独自凝视着这一神奇而又恐怖的幻境,试图回忆它跟某些事件、情绪、及人物的联系。如果这是一部杂乱无章的戏剧,那么是谁编造了其中最为怪诞的情节呢?是他?林珊?或者高文强?
倏忽之间,岁月悠悠,幻境归于混沌。席杰感到迅速消失的生命,使自己比宇宙还要老……他的精神此时已经超脱了尘批,可惜外界的力量打破了这片沉寂。听到急促的叩门声,席杰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
“席总!”冲进来的保安人员叫道,“有情况,在五楼的客房里。”
“什么情况?大惊小怪的!”席杰利用职权呵斥,以掩饰自己紊乱的情绪。
“有一男一女,在那儿,在那儿……”另一个保安诡秘地眨眨眼,“席总,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席杰恼火万分,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此刻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种令人难堪的相似,尽管二者的性质全然不同。保安人员耐心地等候着,席杰只得整整衣襟,跟他们出门上楼。这是个魔幻般的夜晚,但他仍未能预见到即将来临的一幕。
那个女人开始脱衣服时,昏黄的灯光从天花板和壁缝流泻下来,投照到蜷缩成一团的胴体上,反射出一种令人厌恶的白晃晃的光芒。高文强一阵恶心,差点儿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被自己的选择惊呆了,他不会蠢到真要跟这个女人睡觉吧?这是自暴自弃,也是萎靡颓废。仅仅望着这性感而又令人可怕的肉体,就是一个污秽的行为,就是一种性犯罪!
女人发现他那极度惊恐的神色,便投过来一个急切缠绵的目光。高文强又一次迷失自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所俘获。女人远比他老练和镇静,把这类事干得无可厚非。她的热情略略减少了他的痛苦,使他逐渐接受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当他慢吞吞、迟疑不决地俯下身去时,女人眼中的目光是心安理得,高文强却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心脏也发出一阵阵**。
由于紧张,也由于亢奋与冲动,他没能听见隔音良好的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人却远比他灵醒,保安人员踢开房门冲进来时,她已经一骨碌翻身坐起,扯过枕巾遮住了**的胸膛。她脸色变得煞白,那几颗雀斑也更加明显。
完了!他想:这下彻底完了!一世的清名,半生的约朿,都毁于一旦!如果这就是世界末口,那么世界末日便给他带来了无限的痛苦,无边的悔恨,无穷的绝望……他又瞥了一眼畏缩在床边的女人,**着的肉体在强烈的灯光下更加夺肖和抢眼,他的瞳仁都被刺痛了……
能够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说明高文强并未被意外的事故惊吓住。虽然他在保安冲进来的一瞬间,确实傻傻地愣了一阵,但当他看见倚在门边的老同学,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现实快速而无情地坍塌下来。就因为怀疑这个男人跟妻子有隐情,他才与一个显然是“野鸡”的女人制订了这极端的计划,实施了一场不堪入目的表演。他早该明白,任何罪行都不会完美无缺,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笨拙地栽到情敌手中!踏进佳城饭店的那个时辰,理智曾经提醒过他呀!他却仍然盲目自欺地走向深渊,白痴一般地交出内己,做了这些荒谬简单而最没用处的事儿!
这就是你!一个嫉妒心重的愚蠢男人,被欲火焚烧着,为了面前这个永远比自己高明的男人,为了战胜他而自投罗网!林珊当然不会再要你,你的下场将比预想的还要悲惨难堪。
席杰跟在保安身后冲到出事地点,看见林珊的丈夫和一个女人**裸地厮抱在一堆,也有好一阵子惊呆了,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地狱的情景陡然浮现,融入他的视觉,他又看到了魔中之魔的幻象。上天在跟人们开什么开玩笑?像抓小鸡一样从床单下面拎出来的,不该是高文强,不该是他!悲愤扼住了他的喉头,怒火灼烧着他的双眼。如果他有超凡的能力,一定会去阻止这场噩梦。
“你是哪个单位的?”严厉的发问首先冲着高文强,好像那女人到挺无辜。
高文强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却完全发不出声音。他的脑海里顿时又漆黑一片,这才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将为这一刹那的迷乱而付出终生的代价。席杰的头脑也是轰然作响,思维在片刻里出现了空白。如果不是保安人员发话,他很难从一种空**、虚无的境界中被唤回来,而一日。回到具体的事情上,他的脑子就足够用了。当保安又重复了一遍问话,他便毫不犹豫地接上:
“他就是我们的人,是大赛的工作人员!”
这话不啻石破天惊,震得高文强目瞪口呆。“大赛”这两个字刺穿了高文强的耳膜,他骇然回过头来,想用眼睛来证实一切。席杰的眼神异常镇定,连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时,他还投去一个鼓励的眼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宿敌和对手,那毁了他整个生活的人,如今不断地簌籁发抖,活脱脱就像一只上了砧板,等着被人开膛破肚的垂死的鱼。而倚在床边的女人却已点上了一根香烟,满不在乎地抽着……
“席总!”一个保安人员迅速靠近他,“我们已经报告了公安局,他们正往这里赶来……”
席杰瞥见高文强陡然惊慌的眼光,不禁无名火起谁让你们报告的?为什么先不请示我?”
另一个保安扫了床头的女人一眼,小声对他说公安局注意这个女人很久了,她绝不是第一次带客人到这家饭店来。或许,我们内部也有问题……”
“好了!”席杰打断部下,但他却没话可讲,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高文强那边偏了下头,以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谁都不曾料想,一度丧失了说话能力的高文强,裹住被单后突然挺直了脖颈广我不是大赛的工作人员,我在市百货商场工作,名叫高文强!”
这倒有点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魄。那两个保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并没看总经理一眼,似乎对这种事已是见惯不惊。席杰咬紧了牙,又恼火又不安。他既不赞成这种执拗,也不欣赏高文强的挺身而出。他刚才那么做,不仅是为了他本人,也是为了林珊。他想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至少可以争取将恶劣的影响,限制在最小范围内。但这个男人却为了成全自己的气概,而宁肯丟失名声,甚至不惜连累到妻子。这下子,席杰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他了!
不容他把这恼恨溢于言表,公安局的人已经威风凜凛地驾到,出事的一男一女都被带走了。
高文强经过席杰身边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锥子一样,扎得他痛心万分。这个男人是在希望他宽恕他?谅解他?怜恤他?还是在乞求他不要把整件事告诉林珊?抑或是在哀恳他帮他尽心处理好这一切?席杰弄不懂那眼神的含意,但望着那双眼睛就令他悲伤。那目光中的某种东西也令他惊骇,仿佛它们已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
席杰在黑暗中开着车疾驶,这才找准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份勇气去面对林珊。
在他的印象中,老同学是个不近酒色的男人,哪怕在阿芒山的恶劣环境中,也从未沾染上任何陋习。像这样的彻夜不归,必定是空前绝后,做妻子的在家中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席杰也清楚是何等意外事故,造成了高文强今晚的偶然失足。他一向对那个破坏了自己生活的男人,怀着无比的仇恨与轻蔑。此刻心里却只有宽恕,而没有谴责。他不想当法官,去裁决生活中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他只想做一个律师,为那既将关在最悲惨的地方的不幸者辩护,为活生生的心灵奥秘辩护。或许生活中的犯罪事实,无不与人生秘密有着象征性的关联。
“怎么是你?”林珊奇怪地瞪着红肿的双眼,“我还以为是高文强回来了!”
席杰踌躇了片刻,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不知道怎么描述所发生的事,才能使林珊不致太过悲切?然后他决定直截了当,尽管他憎恨这一切,憎恨由自己来亲口说出这件事。
“高文强他……他今晚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林珊的脸失去了血色,心也开始“咚咚咚”地狂跳。“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车祸?我们吵了一架,然后他就摔门走掉了……刚才我正四处打电话找他!”
见她如此惊恐紧张,又怕她会想到别的更糟糕的事,席杰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停下来,以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音调问:“你仍然关心他,是吗?”
“是呀,他是我的丈夫!”林珊凄惨地一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这么半夜三更地赶来,一定是有人死了!或许,是我……”
席杰心疼地抓住她的手,眉宇间霎时聚集了种种优虑。他怕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扶持她,去弥补他将给她带来的灾难性的消息。同时,他心里也充满了悲哀。如果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走人正轨,如果他们能共同享有过去的那二十年,生活要比现在简单十万八千倍!
他舌头僵硬地把事情说完,而且逼迫自己中途不得停顿下来:“并没有谁会死,但这件事不比死人更好……高文强在我们的饭店里,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现在,他们都被公安局带走了。”